當下我忽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很英俊。如同神話故事一樣,在每一片百葉窗和每一扇格子窗後面,好像都有一個嬌羞的女人正注視著我。我感覺自己似乎將被過去毀滅我的烈火再次焚燒。這是我渴望的嗎?我是否又重新屈服於折磨我多年的相思病痛?陽光陡然破雲而出,照得我一驚。
「我們死後會經歷漫長的旅程,所以我並不怕死亡。我害怕的是死前無法完成蘇丹殿下的書。」
石榴樹在哪裡?是眼前這棵瘦小而淒涼的樹嗎?是的!我稍微挪動馬鞍上的身體。望向石榴樹後方的一扇窗戶,然而那裡沒有半個人影。我被以斯帖那鄉下匹婦給耍了!
遇見莎庫兒的小兒子,對他說話,看著他仰起的臉如此靠近,親吻他,不禁激起我內心一種只有不幸的人、殺人犯、罪人們才有的騷動不安。一個聲音從心裡驅迫我:「快,現在,去見她。」
「慢慢騎,」布販以斯帖說:「到了街角右轉,沿著蜿蜒壁一步步走不要停,等到了石榴樹旁,轉身朝向你剛才離開的房子,看你右邊的窗戶。」
「一條紅色的阿特拉絲綢腰帶?」
「不,我不知道。」
「我勇敢的男士,我年輕的英雄,你果真像大家講的一樣,俊俏得很。」她說:「你結婚了嗎?或者你可能是個單身漢?你願不願意大恩大德,向伊斯坦堡首屈一指的高級布販以斯帖買條絲手帕,送給你的祕密情人?」
「你將拜訪繪畫總督奧斯曼和圖書大師,」我的恩尼須帖說:「有些人說他已經瞎了,有些人傳言他神智不清。我認為他既盲又老。」
「不了。」
「不了。」
沉浸於過往的童年時光,我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在屋裡的家具和物品中漫遊。事隔十二年,我依然記得鋪在地上的藍色庫拉織錦地毯、銅製寬口水罐、咖啡壺具及托盤、銅製大桶,以及遠從中國經由葡萄牙跋涉而來的精巧咖啡杯,已故的阿姨每每提到它們便驕傲不已。這些家庭物品,例如鑲嵌珍珠母貝的低矮X型閱讀桌、釘在牆上的包頭巾架、一觸摸便憶起其柔軟的紅色絲絨枕頭,都是來自阿克薩瑞的舊家,我在那間屋子裡與莎庫兒度過了我的童年。當年經歷的幸福繪畫歲月,仍保留在這些物品中。
她的身體像練過軟骨功般拉長,整個人以一種優雅的姿勢靠向我。在此同時,她像一個魔術師從空氣中抽出物品那樣,手裡變出一封信。我悄悄把信抓過來,彷彿為了這一刻早已練習多年,接著迅速而巧妙地把它塞入腰帶。那是一封厚厚的信,貼在我肚子和背部之間冰冷的肌膚上,感覺像火燒一樣。
我跨上馬背,笨拙的動作彷彿第一次騎馬。我的心臟狂跳,內心激動萬分,手已經忘了該如何控制韁繩,然而當我的腿緊緊夾住馬的身體時,直覺和技巧替我駕馭起馬匹。依照以斯帖的指示,我聰明的馬兒穩穩地踏步,然後,多麼美妙呀,我們右
和-圖-書轉進入了小巷!
若我有機會隨身攜帶以威尼斯大師手法描繪而成的莎庫兒肖像,那麼在我漫長的旅途中,當我忘記了被我遺留在身後的摯愛臉龐時,一定不會感覺如此失落。因為,只要愛人的臉孔仍銘刻於心,世界就還是你的家。
「你知不知道,」過了很久我的恩尼須帖說:「當我們死後,我們的靈魂可以遇見熟睡在床上的世間男女的心靈。」
「別那樣一直『不了,不了』地對我唱!像你這麼勇敢的英雄怎麼可能沒有一個未婚妻或祕密情人?天曉得有多少淚眼汪汪的姑娘正為你欲|火中燒呢?」
稍晚,打開她的信看見裡面的圖畫之後,我才了解,從馬背上瞥見她站在窗戶裡的這場邂過,正好神似被畫過千萬次的那個瞬間,當胡索瑞夫來到席琳的窗下與她相會的一刻——只不過在我們的故事中,有一棵淒涼的樹隔開了我們。察覺到兩者之間的雷同時,噢,我心中燃起熊熊的愛戀,就如同他們在我們珍愛的書本中描述的一樣。
我告訴他,拜訪過各個細密畫家後,會向他報告我觀察的結果。我親吻他的手,並以額頭輕觸。我走下樓梯,來到庭院,感覺雪花冰冷地落在身上,我承認自己如今既不是個孩子也不是老人:透過我的皮膚,我愉快地感覺這個世界。關上馬廄大門後,一陣微風吹來。我拉起馬轡,領著馬兒跨過石頭步道,踏上庭院的泥土地,我們不約而同和-圖-書打了一個寒顫:我感覺牠強壯而青筋粗大的腿、牠的不耐煩,以及牠的固執彷彿正反映出我自己。走上街道後,我本來打算就這樣跳上坐騎,像傳說中的騎士般隱入窄小街巷,永不回頭,但這時忽然有一個碩壯的猶太女人,一身粉紅衣衫,手裡拿著一個布包,從暗處冒出來叫住我。儘管又肥又壯如同一個雕花衣櫃,但她舉手投足不但靈活、急躁,甚至賣弄風騷。
當我第一眼見到她的孩子時,立刻知道自己多年來念念不忘的莎庫兒臉孔,是哪裡錯了。她的臉和奧罕一樣瘦長,不過下巴比我記憶中的尖一點。因此,我摯愛的嘴也必定比我想像中的小而薄。這十二年來,闖蕩於不同的城市之間,我在欲望的驅使下總會把莎庫兒的嘴想像得大一些,以為她的唇要更為豐潤,讓人無法抗拒,就如同一顆閃亮、飽滿的櫻桃。
究竟,我摯愛的黝黑眼睛是看著我,還是望向我身後的另一個人?我分辨不出她是哀傷,是微笑,還是哀傷地微笑?笨馬兒,不明白我的心,慢下來!我再度輕輕扭轉馬鞍上的身體,渴望的眼睛用盡全力緊緊盯著,直到她憔悴、優雅、難以捉摸的臉孔消失在樹枝後面。
繪畫和快樂。我希望那些認真留意我的故事及命運的親愛讀者們,牢記這兩件事,因為它們是我的世界之泉源。曾經,我心滿意足地被書籍、書法毛筆及圖畫圍繞。接著,我墜入情網,被逐出這個樂園。承受著感和-圖-書情放逐的那些年裡,我時常想,我其實受恩於莎庫兒與自己的痴情太多,因為它們使我能夠樂觀地接受生命與世界。因為,基於幼稚的天真,我曾經堅信自己的愛將獲得回報;我不但愈發有自信,並逐漸認為世界是美好的。是的,我便是以同樣的熱情投入書籍,並愛上了它們,愛上我的恩尼須帖當時要求我閱讀的功課,愛上我宗教學校的課程,愛上我的彩繪和插畫。然而,如同我學習過程中陽光、歡樂、豐沛的前半段要歸功於我對莎庫兒的愛,我也必須將毒殺後半時光的黑暗智慧,歸功於被拒之門外。冰凍夜晚的欲望,像商隊旅舍鐵製火爐裡逐漸熄滅的火花,噴濺出星火,但終究消失;一夜盲目衝動的狂歡後,無論身旁躺著哪個女人,總是重複夢見同樣的絕望深淵,以及自暴自棄的念頭——這一切都是莎庫兒給的。
接著她便離開,消失在遠方。
正當腦中這麼想時,窗戶上冰雪覆蓋的百葉窗砰的一聲打開,彷彿爆炸開來。然後,歷經十二年之後,在積雪的枝枒之間,我看見我摯愛的絕麗容顏,鑲嵌在閃閃映射著陽光的結冰窗框之間。
有一部分的我,覺得自己比我的恩尼須帖更為強壯、理智而可信賴。但有另一部分的我,滿腦子卻只是想著,來見這位拒絕把女兒交給我的人之前,我花了多少錢購置身上的長衫,以及套在馬匹身上的銀質馬轡和手工打造的馬鞍,等一會兒下樓後,我就要把馬兒牽出和*圖*書馬廄,騎上牠揚長而去。
有一會兒,我認真考慮從我的恩尼須帖面前離開,推開寬敞走廊裡的每一扇門——我從眼角餘光數了數,五扇黑色的門,其中一扇,理所當然,通往樓梯間——直到找到莎庫兒為止。然而,我之所以與我的摯愛分離十二年,正是因為當年我魯莽地表露心意。我決定小心謹慎地等待,一邊傾聽我恩尼須帖的談話,一邊欣賞曾被莎庫兒觸摸過的物品,以及那一只不知被她倚靠過多少次的大枕頭。
儘管我的恩尼須帖沒有繪畫大師的地位,也談不上藝術專精,但他確實能夠掌控一本手抄繪本的製作。這一點,事實上是經過蘇丹的應允及鼓勵,也因而理所當然地,使得他與年老的奧斯曼大師關係緊繃。
他告訴我,蘇丹希望這本書在黑蚩拉西千年紀念之前完成。蘇丹殿下,世界的庇護,希望在穆斯林曆的第一千年時,宣示他與他的王國可以運用法蘭克人的風格,就好像法蘭克人一樣。由於他同時也安排了《慶典之書》的編纂,蘇丹特別准允這些極為忙碌的細密畫師們,無需待在擁擠的工匠坊,可以隱遁入自己的家中安靜工作。當然,他也囑咐每個人必須定期暗中拜訪我的恩尼須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