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我興致勃勃地第一次欣賞到傳說中的《慶典之書》,書中描述蘇丹殿下王子的割禮慶典。還在波斯時,我就聽過許多關於這個歷時五十二天的割禮慶典故事,活動中結集了全伊斯坦堡各行各業的人們;當時做為紀念這項盛事的這本書籍尚在籌畫中。
角落裡,一個雙眼朦朧的年輕畫家正在描紙上的格線。他原本陷入沉思,聽到這句話,從折疊工作桌上抬起頭,屋裡其他人也一樣,他望著我的表情似乎在說:「用你最誠實的言語回答。」這些藝匠們,許多人不知道自己住所轉角的雜貨店,也不知道麵包的價格有多高,卻非常好奇波斯東方的最新消息:在那裡,軍隊爭戰,諸侯們互相殘殺,把城市掠奪一空之後再燒成灰燼;在那裡,戰爭與和平擺盪不休;在那裡,好幾世紀以來寫下最優美的詩歌、創造出最精緻的彩飾和繪畫。
「關於『失明』是怎麼樣呢?」我羞愧地問。
「什麼問題?」
「接著,我會想知道這位插畫家如何看待書籍被轉手、被拆散,書中我們的圖畫,在最初委託製作原書的沙皇和蘇丹死後,於別的年代被放入其他書本中。這是個微妙的議題,答案應該遠超過他會不會因此生氣或高興。所以,我會問插畫家一個關於『時間』的問題——插畫家的時間與阿拉的時間。你聽得懂嗎,我的孩子?」
我不再說話。我走出屋外,不疾不徐地走下結冰的樓梯。我知道我將會拿大師的三個偉大問題去問蝴蝶、橄欖和鸛鳥,不只是為了有話題可聊,而是想更了解這三位當代的傳奇人物。
我們來到努瑞.埃芬迪的工作桌,他驕傲地表示自己花了三個星期完成一枚蘇丹殿下的鍍金皇室徽章。我滿懷敬意地欣賞努瑞.埃芬迪的黃金鑲嵌與徽章,它被畫在一張空白的紙上,確保收件人與送件的原因不會洩露。我非常清楚在東方有許多行事衝動的帕夏,單單看見蘇丹殿下崇高耀眼的皇室徽章,便壓抑了叛變之心。
雖然如此,我並沒有立刻前往繪畫大師們的家。我來到猶太社區附近一個新的市場,那裡可以居高臨下俯瞰金角灣匯流入博斯普魯斯海峽,我到那兒與以斯帖碰面。以斯帖被迫像個猶太人那樣,全身上下一身粉紅色長袍。她的身體肥胖而靈活,一張嘴永遠動個不停,瘋狂地向我擠眉示意。沒錯,她就是這副模樣擠在一群採買的女奴之間,這些女人穿著貧民區那種鬆鬆垮垮的褪色長衫,聚精會神挑撿紅蘿蔔、荸薺、一串串洋蔥和蕪菁。
「啊,提夫里斯!」偉大的大師說,光線從冰雪覆蓋的花園滲過窗上油布射入屋內:「那裡正在下雪嗎?」
她以一種老練而神祕的姿勢,把我交給她的信塞進燈籠褲裡,好像整個市場都在窺視我們。她告訴我,莎庫兒正在想著我。她收下小費,當我說「拜託快點,馬上就把信送去」時,指了指布包,表示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忙,然後告訴我中午之後才可能把信交給莎庫兒。我請她轉告莎庫兒,我正要前往拜訪三位年輕的知名細密畫大師。
「我有一位極具天賦而極為知足的鍍金師,」奧斯曼大師說:「他筆下的作品非常高雅,因此我們稱呼他為『高雅.埃芬迪』。然而他離開了我們。已經過了六天,到處都找不到他。他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我以為這位習於如此奉承問題的繪畫總督,會給我一個不予理會的回應,彷彿此時已全然忘記我是誰。
「怎麼可能會有任何人想離開這麼一間工匠坊,這麼一個愉快的家庭?」我說。
「告訴我,你拜訪的國家裡那些繪者和畫家都畫些什麼,」他說:「他們描繪些什麼?」
「他們願意為多少錢工作?」奧斯曼大師問。
孩童的尖聲大叫從開往內院的門外傳來。下方,其中一位部門總管已經開始hetubook.com•com執行笞刑,被打的學徒們很可能是被抓到在口袋偷藏紅色顏料粉末,或是把金箔夾藏在紙張裡;或許就是剛才我看到在寒風中等待的那兩個人。年輕的畫師們不放過嘲笑他們的機會,跑到門口觀看。
在我的面前,我看見人們爭相搶奪放在競技場裡的上百碗肉飯;我看見活生生的兔子和小鳥從一隻烤牛裡蹦出來,嚇壞了前往取肉的民眾。我看見銅匠大師公會的成員駕著一輛輪車,駛過蘇丹殿下面前,車上躺著一個人,他把鐵砧放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其他人則拿著槌子往上頭敲打銅片,卻絲毫沒有打到他。我看見玻璃彩繪師們乘著馬車,一邊在玻璃上繪畫康乃馨和柏樹,一邊遊行經過蘇丹殿下面前。我也看見糕餅師父騎著載滿一袋袋糖的駱駝,展示一籠籠糖製的鸚鵡,同時背誦著甜美的詩歌。還有年老的鎖匠們,展示了各種各樣的掛鎖、扣鎖、門閂鎖及鍊鎖,抱怨新時代和新門窗的邪惡。蝴蝶、鸛鳥和橄欖畫出一張描繪魔術師的圖畫:其中一個魔術師正讓雞蛋隨著另一個人的鈴鼓節拍,橫越一根木棍而不掉落地面——彷彿是在一片寬闊的大理石板上滾動。在一輛馬車裡,我清楚看見船長奇里.阿里帕夏如何強迫他在海上俘虜的異教徒,要他們用泥土堆成一座「異教山」;接著他把所有奴隸塞進馬車,等來到蘇丹面前時引爆「山」裡的火藥,象徵他用大砲炸得異教徒的土地哀鴻遍野。我看見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屠夫們穿著玫瑰色和紫色的制服,揮舞著屠刀,微笑面對吊在掛勾上、剝了皮的粉紅色綿羊屍骸。馴獸師們牽著一隻綁鐵鍊的獅子來到蘇丹殿下面前,逗弄並激怒牠,直到牠的眼中燃起血紅的怒火,周圍的觀眾看了鼓掌叫好。接著在下一頁,我看見這隻象徵伊斯蘭的獅子,追逐一隻灰粉紅色的豬,代表狡詐的基督異教徒。我瞇起眼睛仔細看,一張圖畫中,一輛馬車上載著一間理髮店,一位理髮師從天花板倒吊而下,為顧客刮鬍子;他的助手身穿紅衣,手裡拿著鏡子和一個裝香皂的銀碗,等著收小費。我詢問這件作品是出自哪一位了不起的細密畫家。
「接著呢?」我尊敬地問。
「我偉大的大師,我親愛的閣下,是什麼區隔了真正的細密畫家,使他們不同於一般?」
我跟隨一位俊美的年輕學徒,一路經過長年浸淫在漿糊及裝訂膠水氣味中的年老裝訂大師們、早已駝背的細密畫大師們,以及混合顏料的年輕學徒,他們甚至看也不看放在膝蓋上的碗,而是悲傷地凝視爐裡的火焰。某個角落裡,我看見一個老人把一顆駝鳥蛋放在腿上,正在蛋殼上畫著瑣碎的圖案,另一名老者則專注地紋飾一個抽屜,一位年輕學徒恭敬地注視兩人。透過一扇敞開的門,我見到一群學生正受到斥責,他們低垂著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攤開在漲紅臉孔前的書頁,努力想弄清楚自己犯的錯誤。另一個房間裡,一個憂愁而哀傷的學徒彷彿暫時忘了顏色、紙張和繪畫,只是呆望著剛才我興沖沖走過的街道。
我們走進一個溫暖的房間,裡面有兩個剛結束學徒階段的見習生。由於幾位被奧斯曼大師賜予工匠坊稱號的偉大畫師們,如今都在家中工作,這個過去曾激起我無限尊崇及喜悦的房間,看起來已經不再像一位富裕偉大蘇丹的工匠坊,反而只是某座遙遠東方高山中偏遠旅店裡的一個大房間。
不懂。但我沒這麼說。相反地,我問道:「那麼,第三個問題呢?」
細密畫家努瑞顯然比我想的圓滑得多,他話中的保留,是否因為明白我的恩尼須帖派我來這裡調查?或者他只是複誦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的話?
「蝴蝶、橄欖、鸛鳥與高雅,這四位我從他們學徒時代訓和圖書練出來的年輕畫師,目前遵照蘇丹殿下的吩咐在家裡工作。」奧斯曼大師說。
「並沒有一個單獨的標準,可以分辨偉大的細密畫家與拙劣不實的畫匠。」他態度嚴肅地說:「這會隨時間改變。然而,當他面對威脅藝術的邪惡時所持有的技巧與道德卻非常重要。今日,為了評估一位年輕畫家的真誠,我會問他三個問題。」
描邊師奈席爾把打算修補的圖片弄得一團糟,那張圖出自內札米《五部曲》的某個版本,時間可以推回帖木兒之子的年代;畫中描述胡索瑞夫望著赤|裸的席琳沐浴。
「他是否相信,受到最近風氣轉變,以及中國人與歐洲法蘭克人的影響下,自己應該擁有個人的繪畫技巧與自己的風格?做為一位插畫家,他是否想要擁有某種特色,某種與眾不同的觀點?而且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是否企圖像法蘭克畫師一樣,在作品某處簽上自己的名字?為了精準判斷這些事情,我會先問他一個關於『風格』與『簽名』的問題。」
親吻奧斯曼大師的手道別時,我不僅對他感到無比尊敬,同時升起一股情感,使我的心靈混亂不已:憐憫混入對一個聖者的仰慕,一種奇特的罪惡感。這,或許,是因為我的恩尼須帖——他要求畫家們,不管公開或祕密地,去模仿法蘭克大師的技巧——是他的敵人。
早晨,小睡了一會兒之後,我把信藏在胸前,將隨身攜帶的輕便筆墨盒夾在腰帶裡,走出家門,沿著街道走了很長一段路。積雪拓寬了伊斯坦堡狹窄的街道,清除城市裡擁擠的人群。四周變得寂靜而緩慢,正如童年時一樣;也像我年少時下雪的冬日,伊斯坦堡的屋脊、圓頂和花園似乎全被烏鴉包圍。我飛快地行走,聽著自己踩在雪上的腳步聲,看著呼吸吐出的白霧。我逐漸興奮起來,期待發現我的恩尼須帖要我去拜訪的宮廷工匠坊,也將和街道一樣安靜。走進猶太社區之前,我託路旁一個小街童替我帶口信給以斯帖,告訴她正午禱告之前到何處跟我碰面,她將能替我傳信給莎庫兒。
「一幅畫真正重要的,是透過它的美,讓我們了解生命的豐足、仁慈,讓我們尊敬真主所創造的繽紛世界,讓我們了解自省與信仰。細密畫家的身分並不重要。」
「等學徒們依照奧斯曼大師的指示,用玫瑰色塗好競技場的地面,」努瑞.埃芬迪小心謹慎地說:「我們的兄弟高雅.埃芬迪,真主祝福,無論此刻身在何方,屆時將會回來接手完成這兩頁的鍍金。我們的大師,細密畫家奧斯曼,要求高雅.埃芬迪把每一幅畫中的競技場地面塗上不同顏色。玫瑰粉紅、印度綠、番紅花黃或是鴨屎的顏色。任何人看了第一張圖畫都會明白這是一個泥土廣場,應該是土的顏色,然而在第二張、第三張圖中,他會希望看到別的顏色,為眼睛添加樂趣。書本裝飾的目的是為頁面帶來欣喜。」
深夜裡這種獲救的想法,引發了我手|淫的念頭。為了解決心中此種無法克制的衝動,我在單純的欲望驅使下,依照慣例退到房裡一個角落。然而過了一會兒,我卻發現舉不起來——充足的證據顯示,十二年之後我又再度墜入愛河!
這個發現在我內心激起極大的興奮與恐懼,使我繞著房間,幾乎像燭火般顫抖地踱步。如果莎庫兒故意現身窗口,那麼為什麼要寫這封信,給人完全相反的信念?她的父親為什麼邀請我來?我來回踱著步,感覺到和我一樣顫抖不已的房門、牆壁及嘎吱作響的地板,正試圖尖聲回應我的每一個問題。
突然間,一陣寂靜包圍整個工匠坊,近八十名在一樓許多小小隔間裡工作的畫師、學生與學徒,全部鴉雀無聲。這是責打過後的寂靜,類似的情形我多次經歷;過一會兒這樣的寂靜將被打破,有時候是一聲討和-圖-書人厭的輕笑或是一句玩笑,有時候是挨打的男孩發出的啜泣或悶聲的呻|吟,沒多久他的哭聲會喚醒細密畫師們的回憶,想起自己學徒時代遭受的責打。然而,某一瞬間,這個半盲的九十二歲大師讓我察覺到一種更深層的感受,就在這裡,遠離所有戰爭與紛亂:萬物即將灰飛煙滅的感覺。世界末日前的一剎那,想必也是如此寂靜。
我注意到一位助手把一張紙留在某個角落,上面有一些圖畫。他正在處理《勝利之書》裡的一單頁圖畫,描繪一隊海軍船艦出發作戰。不過很明顯地,朋友被痛打腳跟的尖叫聲激起他跑去一探究竟。他拿了一塊船的圖樣描邊,重複畫出一艘艘一模一樣的船隻,看起來甚至不像浮在海上。然而畫的膚淺、看不出風吹的船帆,著實該歸咎於年輕畫師的缺乏技術,而不是照圖樣描邊的緣故。我難過地看著那塊圖樣從一本不認得的舊書上被粗暴地割下來,或許是一本圖案集。顯然,奧斯曼大師的監管頗有疏漏。
雪從深夜開始落下,持續到清晨。整夜,我一遍又一遍重讀莎庫兒的信。我在空洞屋子裡的空洞房間來回踱步,偶爾傾身倚向燭台。在幽暗燭火的閃爍光芒下,我望著我的摯愛憤怒的筆跡,這些字母的急躁顫動、試圖欺瞞我的扭轉翻騰,以及字尾由右而左的搖擺行進。陡然間,百葉窗在我眼前打開,我摯愛的臉龐和她悲傷的微笑出現在窗口。當我望著她真實的臉孔時,忘卻了在我想像中所有其他那些有著逐漸豐潤成熟櫻桃般嘴唇的臉孔。
我明白這些不祥的畫面,是來自葛薩利《宗教精神學的復興》一書中關於婚姻之惡的段落;獨身在阿拉伯時,我花了許多夜晚閱讀這本書。不過,我記得在同樣的段落中,確實也提及婚姻的好處,雖然此刻我只記得其中兩項:第一,使我的居家井然有序(在我想像的屋子裡沒有任何秩序);第二,免除自瀆的罪惡,無需再怯懦地——一種更深的罪惡感——跟隨皮條客鑽進漆黑的小巷,前往娼妓的巢穴。
「塔哈瑪斯普沙皇統治了五十二年。晚年時,你們也知道,他拋棄對書本、彩飾及繪畫的熱愛,冷落了詩人、插畫家及書法家,自己隱遁到宗教信仰中。他過世之後,兒子伊斯美登上王位。」我說:「塔哈瑪斯普沙皇一直很清楚兒子有著反抗和叛逆的天性,因此把這位未來的沙皇關起來,囚禁了二十年。等伊斯美一登上王位,在瘋狂的憤怒下,他吊死了自己的弟弟——之前已經被他弄瞎了眼。然而最後,伊斯美的敵人引誘他吸食鴉片,摧毀他的心智。好不容易脫離他的塵世統治後,他們把他智能不足的哥哥穆罕默德.喀巴地扶上皇位。在他的統治下,所有諸侯、王子、省長與烏茲別克人,也就是所有的人,全都開始叛亂。他們彼此廝殺,攻打我們的瑟哈特帕夏,猛烈的戰火將整個波斯籠罩在漫天塵土下,只餘混亂無序。確實,當前的沙皇,沒有金錢、智慧,又是半個瞎子,實在沒有能力贊助手抄本的撰寫、插畫和裝飾。因此,來自卡兹文和赫拉特的知名畫家,所有這些年長的大師及他們的學徒,這些在塔哈瑪斯普沙皇工匠坊製作各種經典的藝術家,這些畫筆一揮能讓馬兒奔騰衝刺、讓蝴蝶翩然展翅飛離書頁的畫家和著色師們,所有裝訂大師及書法家,沒有一個不是窮困潦倒、身無分文、無家可歸。他們有些人隨著烏茲別克人遷移到北方,有些到西邊的印度。其他人轉行做別的工作,糟蹋自己的才能和尊嚴。剩下的一些人則投靠各個互相為敵的小諸侯和省長,開始在他們手下畫作一些手掌大小的書籍,其中最多也只有幾頁插圖。到處可見潦草抄寫、匆促繪畫出來的廉價書本,正好符合一般軍人、粗俗帕夏和腐hetubook.com•com敗諸侯的品味。」
「我聽說偉大的薩迪齊大人接受一位烏茲別克騎兵的委託,繪畫一本《珍奇異獸》,只拿了四十金幣。我在艾祖隆一個剛從東方戰役返回的鄙俗帕夏的營帳裡,看見一本猥褻圖片的畫冊,裡頭包括名家細亞兀敘的作品。有一些尚未放棄繪畫的偉大畫師則製作單張圖畫販賣,那些畫甚至不屬於任何一個故事的內容。觀察那些單張圖畫時,你說不出它究竟在表現哪一個場景或故事;相反地,你會去欣賞圖畫本身,享受純粹觀看它的樂趣。比如說,你可能稱讚:『這跟真的馬一模一樣,美極了。』然後你會基於這點付錢給畫家。戰爭和交媾的場景相當普遍。一場激烈戰鬥的價格降到三百銀幣,但感興趣的客戶少之又少。為了賤價吸引買家,有些人乾脆只用黑色墨水畫在未上膠的粗紙上,連一絲一毫的顏色都沒有。」
接著,我們參觀書法家雅默最新的經典書籍,由他抄寫、完成並保留。然而我們飛快地翻閱它們,以免與之拮抗的顏色和裝飾喧賓奪主,真正的藝術精髓在書法本身,而裝飾性的插畫只不過用來輔助加強重點。
同樣地,我忽然感覺到,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在人世間見到這位大師了。於是在一股渴望取悦他的衝動下,我提出一個問題:
一位九十二歲、半瞎的前大師,嘴裡叨叨絮絮不停說著六十年前在大不里士親吻過畢薩德大師的手,那位傳奇的名大師當時又盲又醉。他用顫抖的雙手向我們展示一只筆盒上的紋飾,打算花三個月完成之後,獻給蘇丹殿下做為節日禮物。
他的表情正如那些長年精研技藝終至失明的波斯前輩大師,他們到了某個年紀後,過著半聖人、半退隱的生活,關於他們的各種傳奇世代流傳。當下,從他邪靈般的眼中,我看出他極為鄙視我的恩尼須帖;進一步地,他也懷疑我。儘管如此,我向他解釋,在阿拉伯的沙漠中,雪並不像它們落在聖索菲亞清真寺上面那樣,只是單純地飄落地面,雪花同時也墜入記憶中。我編織一段故事:當雪花落在提夫里斯的城牆上時,洗衣婦會唱起有著花朵色彩的歌曲,孩童則把冰淇淋藏在枕頭下為夏天預留。
「巡視」是蘇丹殿下每兩個月一次參觀細密畫家畫室時的例行儀式,有一段振奮人心的時期,殿下大人非常認真注意工匠坊裡的活動。在財務總督哈辛姆、編年史詩總督拉克門,以及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的領導下,蘇丹殿下會聽取說明什麼時刻哪一位畫師正在繪製哪一本書哪一頁的報告:誰為哪一頁鍍金、誰為哪一幅圖上色,然後再一個接一個,解釋所有參與人員的工作,包括著色師、格線師、鍍金師,以及擁有才華完成如此奇蹟的細密畫師們。看到他們舉行一場假的儀式讓我很難過,真的「巡視」再也不曾舉辦,因為負責大部分手抄繪本寫作的編年史詩總督拉克門.埃芬迪,如今年老力衰在家中養病;因為奧斯曼大師時常在一陣盛怒下消失無蹤;因為名為蝴蝶、橄欖、鸛鳥與高雅的四位大師在家裡工作;同時更因為蘇丹殿下不再像個孩子般對工匠坊盈滿熱情。就如許多細密畫家一樣,努瑞.埃芬迪一事無成地老去,不曾充實地體驗生命,也沒有專精他的技藝。不過,他花費在工作桌前那些帶給他駝背的歲月,並非徒勞無功:他始終仔細留意工匠坊裡的動靜,觀察誰畫了哪一幅精美的圖畫。
繪畫是思想的寂靜,視覺的音樂。
我望向多年前我畫的那幅畫,畫中席琳仰頭看見胡索瑞夫的畫像懸掛在樹枝上,隨即墜入情網。此時看著這幅畫,並沒有像往昔那些年,讓我每當想起它就感到難堪,但它也沒有喚起我快樂的童年回憶。天快亮時,我的心中已有了定論:莎庫兒正巧妙地引誘我進入一場愛情的棋和-圖-書局,藉由退還這幅畫,她已經移動了一顆棋子。我在燭光中坐下,寫了一封回信給她。
「努瑞.埃芬迪,」他呼喚一名蒼白而駝背的畫師:「為我們布拉克大師做一場工匠坊『巡視』!」
「失明是寂靜。如果你結合我剛才說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失明』便會浮現。它是一個人繪畫的極限;它是在阿拉的黑暗中看見事物。」
「第三個問題是『失明』!」偉大的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說,然後他陷入沉默,彷彿無需再做解釋。
緊鄰著就在旁邊,一個長桌檯的前方,我看見了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旅行那些日子裡,每當思索關於繪畫的事時,這位偉大的大師總會出現在我心中,好像他就是畢薩德本人。此刻,雪白的光線從面向聖索菲亞清真寺的窗戶灑落,襯著他一身白衣,他看起來彷彿早已成為另一個世界的幽魂。我親吻他的手,注意到上面布滿了老人斑,接著介紹自己。我解釋年少時,我的恩尼須帖曾讓我在這裡學習,但之後我選擇了公職,離開此地。我叙述自己流浪的那些年,以及在東方各城工作擔任帕夏職員或財務大臣祕書的日子。我告訴他,我為瑟哈特帕夏等人工作那陣子,如何與大不里士的書法家及插畫家接觸,編纂書籍;我在巴格達和阿列波的工作、在凡恩和提夫里斯的日子;以及,我看過多少戰役。
我提早抵達位於聖索菲亞清真寺後面的皇家藝術工匠坊。除了屋簷上懸垂的冰柱,建築物沒有絲毫改變,和我以前來拜訪我的恩尼須帖及在這裡當學徒的時候一模一樣。
「書中所有鍍金工作是由高雅負責的嗎?」我問:「現在是誰代替他做呢?」
翻開我面前的第一幅圖畫,是已故亞伯拉罕帕夏宮殿的皇室屋舍,蘇丹殿下,世界的庇護,正在當中凝視著下方競技場裡的慶典活動,表情流露出他的滿足。他的臉孔,儘管五官沒有細膩到可以讓一個人在眾人中分辨出他來,筆觸卻極為熟練而充滿敬意。這幅畫橫跨兩頁,蘇丹殿下在左頁,右邊則是許多大臣、帕夏,以及波斯、韃靼、法蘭克與威尼斯的大使,他們站在圓拱形柱廊和窗戶裡。由於他們不是君王,眼睛被匆促而隨意地畫出,並沒有特別注視什麼,只是大致觀望著廣場裡的活動。稍後,我注意到在其他圖畫中,同樣的位置安排和構圖一再重複——只不過牆上的裝飾、樹木、赤土屋瓦更換成其他風格與顏色。一旦抄寫員寫上內文,插畫完成,書本裝訂好後,讀者翻閱書頁時,每翻一頁都會看到競技場舉行著完全不同的活動,並以截然不同的顏色呈現;然而整個場景將保持在蘇丹與其賓客們相同的注視下——他們始終站在一模一樣的位置,永遠凝視下方同一塊區域。
我們爬上結冰的樓梯,穿過環繞屋內二樓的迴廊。下方積雪覆蓋的內院,有兩個年輕的學生,儘管包著粗厚的羊毛斗篷,仍然明顯地冷得發抖,他們正在等待——或許是即將來臨的一頓責打。我回想起自己年少時,對於懶惰或浪費昂貴顏料的學生處以責打和棍棒的笞蹠刑,那一棍一棍都落在他們的腳跟直到流血。
夜深處,我沉浸入婚姻的夢裡:我毫不懷疑我的愛情,也相信它受到同樣的回報——我們在心滿意足之中結為連理——然而,我夢中想像的幸福,卻在一棟附有樓梯的房子裡遭受打擊;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開始與妻子爭吵,無法讓她聽我的話。
這麼做,顯然是為了讓他們能夠更舒服地繪畫工匠坊全體參與的《慶典之書》。這一次,蘇丹並沒有在宮廷內院為他的細密畫師們設置一個特別工作室;相反地,他命令他們在家中繪製這本獨特的書。這個安排很可能是為了我恩尼須帖的書而下的命令,想到這一點,我陷入沉默。奧斯曼大師的話中到底有幾分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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