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否,或許,知道不幸的高雅.埃芬迪可能在哪裡?
「不,」我說:「我不知道。」
究竟這個男人,我給他上了如此珍貴的一課,對繪畫懂得多少?我說:「從我的故事裡,你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嗎?」
其一
「當然。」他說,語氣毫無說服力。
其二
他說想看我手邊進行中的書頁。我讓他坐在我的工作桌前,包圍在各種顏料、墨水瓶、磨光石、毛筆、硬筆與削蘆稈筆的板子之間。布拉克細心研究我正在為《慶典之書》進行的一幅雙頁圖畫,內容描述王子殿下的割禮儀式。我坐在他身旁一只紅色坐墊上,微溫的坐墊讓我想起美麗妻子的誘人大腿不久前才坐過這裡。的確,我的蘆稈筆畫出了蘇丹殿下面前那些可憐囚犯的悲傷,同時我男性的蘆稈筆也讓聰慧的妻子流連忘返。
三個關於風格與簽名的故事
其三
風格近簽名
我的雙頁畫中的場景,內容描述一群被判罪而囚禁的債務人,以及他們的家人,被運送到蘇丹殿下跟前。我把蘇丹安排在一張地毯的角落,地毯上堆滿一袋袋銀幣,就如同我在類似慶典中親見目睹的一樣。蘇丹身後,我畫出財務總督,他手裡拿著債務帳本,大聲宣讀。被判罪的囚犯們脖子上架著鐵製枷鎖,彼此鍊在一起,在我的筆下,他們皺著眉、拖長臉、甚至淚眼汪汪,透露出悲慘和痛苦。我用紅色調畫出琵琶手,他們聽見蘇丹頒布赦免囚犯的仁慈禮物,滿臉欣喜地加入歡樂的禱告與詩歌吟唱。為了強調從欠債的痛苦及恥辱中解脫——雖然我最初並不打算安排這樣的結果——在最前方一位悲慘囚犯身旁,我加上他一身紫色長衫、絕望不幸的妻子,以及長髮的女兒,她全身包覆在深紅色斗篷中,哀傷而美麗。布拉克皺著眉頭研究,為了讓他明白繪畫如何同等於生命之愛,我準備向他解釋,為什麼這群被鐵鍊串連的債務人要橫跨兩頁;我準備告訴他圖畫中的紅色蘊含什麼道理,我準備闡釋畫中某些我和妻子時常邊觀賞邊笑著討論的小細節,例如我為何情有獨鍾地為蹲在角落的那隻狗塗上——前輩大師從不曾這麼做——與蘇丹的阿特拉絲綢衫一模一樣的顏色。但他問了我一個相當粗魯無禮的問題: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原來這些謠言早在細密畫家之間流傳。那群沒天賦、沒才華的廢物,洋洋得意地指責我只不過是一個殘暴的殺人凶手。這個蠢蛋布https://www.hetubook.com.com
拉克竟然把這群妒忌的細密畫家的誹謗當真,單單這一點,就教我忍不住想拿起一只墨水瓶砸入他那顆切爾克斯腦袋。
他說「不幸」是什麼意思!我並不是說高雅.埃芬迪是個卑劣的抄襲者,一個沒有半點才華、只為金錢繪畫的笨蛋。
我面不改色,克制自己沒有回答說高雅.埃芬迪根本就是他們那一夥的。
「沒,」我說:「為什麼?」
布拉克問我關於婚姻與藝術的互相影響。
正午禱告的時間還未到,敲門聲響起:開門發現是布拉克.埃芬迪,以前有一陣子他曾和我們一起當學徒。我們互相擁抱,親吻臉頰。我心裡猜想是不是他的恩尼須帖要他傳幾句話,但他卻說是以朋友的身分來訪,想參觀我的繪畫及目前進行中的書頁,而且還將以蘇丹殿下之名問我一個問題。
卡兹文的拉敘度丁在其《歷史》一書中,愉快地寫到兩百五十年前在卡兹文,手抄本的紋飾、書法及插畫是所有藝術中最受推崇與喜愛的。當時卡兹文在位的沙皇統治著四十多個國家,從拜占庭到中國——或許對手抄繪本的熱愛是國力強盛的祕訣——可惜,他膝下無子。擔心征服的土地在他死後被瓜分,沙皇決定為美麗的女兒尋找一位聰明的細密畫家丈夫。為了這個目的,他安排了一場比賽,測驗他畫室中三位著名的單身年輕畫師。根據拉敘度丁的《歷史》記載,比賽的題目非常簡單:誰能夠畫出一張最出色的繪畫,他就是勝利者!和拉敘度丁自己一樣,年輕的細密畫家知道這意味著依前輩大師的方式作畫,因此,三個人都翻製了最受喜愛的場景:在一座彷彿天堂的花園中,一位美麗少女站在扁柏與香柏樹之間,四周圍繞著害羞的兔子與活潑的燕子,少女凝視地面沉浸在相思的哀愁中。不知不覺地,三位細密畫家都以前輩大師的手法,分毫不差地畫出同樣的場景。儘管如此,其中一人想要凸顯自己,把圖畫的美麗歸功於己,因此在花園最偏僻角落的水仙花叢中藏入自己的簽名。這位藝術家厚顏無恥的行為,違反了前輩大師的謙卑態度,立刻被逐出卡兹文,流放到中國。這麼一來,比賽在兩位留下的細密畫家間重新展開。這一次,兩人都畫了一幅優美如詩的圖畫,描繪一位美麗的少女騎馬走過一座迷人的花園。可是其中一位細密畫家——究竟是筆誤還是故意,沒有人曉得——為有一對中國鳳眼與高額骨的少女所騎的那匹白馬,畫了一對奇怪的鼻孔。這一點立刻被沙皇和他的女兒視為一個瑕疵。確實,這位細密和_圖_書畫家並沒有簽名,然而在他華麗的圖畫中,顯然為了凸顯自己的作品,在馬的鼻孔上加了一筆純熟的變化。沙皇表示「瑕疵是風格之母」,於是把這位插畫家放逐到拜占庭。然而根據卡兹文的拉敘度丁所著《歷史》一書,最後還發生了一個重要事件。天才細密畫家藉著完全仿照前輩大師的畫法,沒有任何簽名或改變,得到了沙皇的女兒。就在準備他們的婚禮時,發生了一件事:婚禮前一整天,沙皇的女兒滿懷悲傷地凝視未來丈夫的畫作,這位年輕英俊的著名大師隔天就要成為她的丈夫。那天晚上,當黑夜降臨,她來到父親跟前。「確實,沒錯,前輩大師們在他們精緻華美的圖畫中,都將那美麗的少女畫成中國人,這也是從東方傳來,一個不能更改的規則。」她說:「可是當畫家深愛一個人時,他們會把情人的形象畫入美麗少女的眉、眼、唇、髮、微笑、甚至睫毛中。繪畫中這種祕密的更改應該是某種情人間可以讀出的暗示,也只有情人才看得出來。今天一整天,我凝視著騎馬的美麗少女,我親愛的父親,在她身上絲毫沒有我的痕跡!這位細密畫家或許是個了不起的大師,年輕又英俊,然而他並不愛我。」就這樣,沙皇馬上取消了婚禮。從此以後,父親和女兒相依為命度過餘生。
儘管我對他隱瞞腦中的想法,卻把我的圖畫及居住的房間,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無禮而粗暴的注目下。我相信你們若聽見我內心狂妄自大的想法,一定萬分震驚:我是其中賺最多錢的,因此,我是所有細密畫家中最優秀的!是的,真主一定希望繪畫藝術是一種狂喜,這麼一來,祂便能向那些真正看得見的人展現,世界本身正是狂喜。
今日的伊斯坦堡瀰漫著貧窮、瘟疫,世風日下、道德頹喪,我們之所以沉淪於此,完全是因為遠離了我們的先知,真主的使者,那個時代的伊斯蘭教義,轉而接受新穎的邪惡習俗,並任由歐洲法蘭克人的思想在我們之中蔓延。艾祖隆的傳道士強調的就是這一點,然而他的敵人卻試圖說服蘇丹不要信以為真,宣稱艾祖隆信徒正在攻擊苦行僧修院,因為那裡有音樂的演奏,同時他們著手破壞聖人的墳墓。他們知道我並不像他們一樣仇視崇高的艾祖隆殿下,於是客氣地暗示:「你是不是對我們的兄弟高雅.埃芬迪做了什麼?」
「低劣的藝術家為了金錢與名聲作畫,並不是為了觀看的歡愉,以及對自己能力的肯定。只要這種人的數目增加,」我說:「我們就會看到愈來愈多虛榮與貪婪,反映在他們對『風格』和『簽名』的狂熱https://www.hetubook.com.com
執念上。」我如此開場,並不是我相信自己的話,而是因為應該這麼回答。真正的才華與天賦不會因為對黃金或名聲的熱愛而受損。不僅如此,說實話,就我而言,金錢與名聲是天才必要的權利,並且只會激發我們創造出更偉大的成就。但如果我公開這麼說,細密畫家部門裡那些平庸插畫家必定嫉妒得發狂,跳上來攻擊我。所以,為了證明我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熱愛這份職業,我會在一粒米上畫一棵樹,讓他們心服口服。
「這麼說,根據第三個寓言,缺陷造成了我們所謂的『風格』。」布拉克畢恭畢敬地說:「是否,從隱藏在畫中美女的臉孔、眼睛或微笑中的『符號』,可以明白得知這位細密畫家墜入愛河?」
我們陷入沉默。我看見之前一直專心聆聽我說故事的布拉克,此時轉移了注意,側耳傾聽我美豔的妻子漫步於迴廊與隔壁房間的腳步聲。我警告地瞪著他。
「好極了,」我說:「要我回答什麼問題?」
所以你們別企圖從他的眼睛與觀察中辨別我是什麼人,容我直言不諱。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可以像卡兹文的前輩大師們一樣,歡欣愉快地繪畫。我帶著自信的微笑說:我比誰都優秀。不管布拉克來訪的目的——如果我的直覺沒錯的話——是不是為了鍍金師高雅.埃芬迪的失蹤,都與我無關。
「反之亦成立:如果一個男人的蘆稈筆滿足了妻子,那麼他繪畫的蘆稈筆將相形失色。」我補充道。就如每個妒忌細密畫家才華的人一樣,布拉克也滿心愉悦地相信了這些謊言。
我有沒有想過,可能是艾祖隆的傳道士手下那些激進、暴力的追隨者,傷害了高雅.埃芬迪?
他告訴了我。的確,好極了!
「不,」我以自信而驕傲的語氣說:「畫中少女流露的是細密畫師專注的愛情,然而這一點,對於他的圖畫而言,並不盡然是瑕疵或缺陷,而成為一種新的藝術規則。因為,經過一段歲月和模仿後,每個人都將開始依照那張獨特的美麗少女臉孔,描繪其他的少女。」
「這是一個嚴肅的議題,」我說:「如果說經典之作是從一位細密畫家的畫筆下所生,那麼,拿它來面對自己的妻子時,他將很難挑起同樣的歡愉。」
「第一個故事證明『風格』是瑕疵;」我說:「第二個故事表示一幅完美的圖畫無需簽名;而第三個結合了第一個與第二個故事的主旨,解釋『簽名』與『風格』只不過是畫家對於瑕疵作品愚蠢而無恥的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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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我的工作,而且內容繁重。最近我娶了附近人家一位最美麗的少女。當我沒有作畫時,我們發瘋似地做|愛,然後我再度去工作。當然我沒有這麼回答。
很久以前東方一個國家,有一位喜愛彩繪、裝飾及細密畫的年老蘇丹,他和美麗絕倫的中國妻子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不料,很快便發現,蘇丹和前任妻子所生的英俊兒子,與蘇丹的年輕妻子彼此愛慕。這個兒子因為恐懼自己對父親的背叛,羞於這份不被允許的愛情,隱遁到書籍工匠坊,全心投入繪畫。他藉著悲傷而強烈的愛情作畫,每一幅畫都精美萬分,讓仰慕者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的畫,哪些是前輩大師的作品。蘇丹對自己的兒子萬分驕傲,年輕的中國妻子觀賞畫作時則會稱讚:「啊,美麗極了!」「可是日子久了以後,如果他不在作品上簽名,沒有人知道這些偉大的繪畫出自他之手。」蘇丹回應:「不過,如果我的兒子在畫上簽名,便是不公正地把他從前輩大師那裡學來的技巧和風格,當作自己的功勞,不是嗎?而且,如果他簽上名字,不正是說明:『我的圖畫透露出我的缺陷?』」中國妻子明白,關於簽名這一點,自己無法說服年邁的丈夫。然而,最終她卻成功地說服埋首書籍工匠坊的年輕兒子。這個兒子為了必須隱瞞自己的愛情而感到羞辱,在美麗繼母的勸說及魔鬼的強迫下,於畫中一角,牆壁與草叢之間,某個他以為不會有人發覺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一張有他簽名的畫作,是《胡索瑞夫與席琳》故事中的某個場景。你們知道這一場:胡索瑞夫與席琳結婚後,胡索瑞夫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兒子席瑞伊,愛上了席琳。一天夜裡,席瑞伊從窗戶潛入他們的臥房,拿出匕首猛然刺入父親的胸膛。蘇丹看見兒子這幅圖畫時,強烈地感覺到畫中有某種缺陷;他看到了簽名,但沒有意識到,只是單純對畫反映出這樣的想法:「這幅畫有缺陷。」由於前輩大師的作品絕不可能給人此種感覺,蘇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恐慌,懷疑自己讀的這本書並不是敘述某個故事或傳說,反而是最不應該出現在書本中的:現實事件。當老人察覺到這一點時,充滿了驚懼。說時遲那時快,他的繪畫家兒子從窗戶爬進來,就和畫中一樣,他沒有朝父親驚凸的眼珠多看一眼,猛然揮出匕首——就和畫中一樣——刺入父親的胸膛。
很久以前,在赫拉特北方一座高山城堡裡,住著一位著迷裝飾及繪畫的年輕大汗。這位大汗只喜歡後宮一個女人,並瘋狂地愛戀她,而這位豔麗無雙的韃靼女子同樣愛他。他和-圖-書們翻雲覆雨地做|愛,汗水淋漓直到天亮,每天過著這種狂放的生活,唯一的願望便是活到永遠。很快地,他們發現要實現這個願望,最好的方法是翻開書本,連續好幾個小時、好幾天,注視著前輩大師所繪驚人無瑕的圖畫。凝視那些筆觸堅決的完美圖片時,他們感覺時間彷彿停止了,而他們的快樂也與故事中黃金年代的幸福融合為一。在皇室書籍工匠坊中,有一位細密畫家,大師中的大師,曾一次又一次複製同樣書籍裡相同的書頁,臨摹出同樣完美無瑕的圖畫。依照習慣,這位大師描繪佛哈德對席琳的痛苦愛戀,或者莉拉與莫札那之間愛慕渴望的目光交會,或是胡索瑞夫與席琳在寓言中的天堂花園曖昧暗示的四目交投——不過多加了一點變化:在這些傳奇愛侶的位置,畫家畫上了大汗與他的韃靼美女。望著這些書頁,大汗與他的情人深信兩人的熱戀永不止息,因此賞賜給細密畫大師數不清的讚美與黃金。然而,到最後,受到太多阿諛諂媚,使得這位細密畫家步上歪道:在魔鬼的煽動下,他忘記自己的完美圖畫其實是仰賴前輩大師的恩賜,高傲地以為若加入一點自己的天才,將使他的作品更為迷人。只不過這些創新——細密畫大師的個人風格筆觸——看在大汗與他的情人眼中,卻只覺得是瑕疵,因而深感不悦。大汗花了很長時間細察這些畫作,覺得自己之前的幸福許多方面都受到破壞。對於畫家以個人筆觸描繪的韃靼美女,他愈來愈覺得妒忌。於是,為了讓美麗的韃靼情人吃醋,他故意與另一個嬪妃燕好。情人從後宮流言聽說他的背叛後,傷心欲絕,靜悄悄地跑到後宮內院一棵香柏樹下,上吊自盡。大汗這才了解自己的錯誤,並明白整件悲劇全由細密畫家對風格的偏執引起,立刻下令刺瞎這位受魔鬼誘惑的藝術大師。
「我很清楚這股對於『風格』、『簽名』與『特色』的渴求,是從遙遠的東方傳來我們這裡的,某些不幸的中國大師看見耶穌會教士自西方帶去的圖畫後,受到歐洲人的影響誤入歧途。雖然如此,讓我告訴你三個寓言,故事皆圍繞這個主題。」
布拉克仔細觀察我的工作室,努力記下眼睛看到的一切。他專注地看著我剪紙的長剪刀、裝滿黃色顏料的陶碗、一碗碗顏料、我一邊工作一邊啃食的蘋果、安放在後面爐子邊緣的咖啡壺、我的迷你咖啡杯、坐墊、從半掩的窗戶滲透而入的光線、我用來檢查頁面構圖的鏡子、我的襯衫,以及旁邊,我妻子的紅色腰帶像某種罪行般落在一角。剛才一聽見前門傳來布拉克的敲門聲,她趕緊退出房間,匆忙中遺落了腰間的飾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