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畫的風氣像傳染病一樣,向有錢人、君主、貴族家庭這些藝術贊助者之間蔓延,當他們委託畫家繪製聖經場景的壁畫或教堂牆壁的宗教傳說時,這些異教徒甚至會要求把自己的肖像放入作品某處。譬如說,在一張聖約翰葬禮的圖畫中,你會突然看見,啊,在一群淚流滿面的墓園送葬者中,正是那位帶你參觀他的畫廊、為你解說牆上繪畫的侯爵——此時他正熱情洋溢、興致高昂,並自信滿滿。接著,在一面描繪聖彼得用自己的影子治療病人的壁畫一角,你一時間忽然覺醒,明白眼前那位痛苦掙扎的可憐病人,事實上,正是你和藹主人一位體壯如牛的哥哥。接下來的一天,這次在一幅描繪耶穌復活的畫作中,你會發現畫裡狼吞虎嚥的賓客正坐在旁邊一起用午餐。
他解釋,有一次他拜訪一位狂熱收藏家位於科莫湖畔的奢豪別墅,結果卻在精緻華麗的肖像展覽廳迷了路。房子主人蒐集了所有法蘭克歷史上著名人物的肖像,從君王到主教,從軍官到詩人:「我好客的主人先是驕傲地帶我參觀他的展覽廳,接著在我的請求下,讓我自由走動欣賞。在那裡,我看見這些顯然地位崇高的異教徒們——幾乎全部像真人,還有幾個直視著我的眼睛——單單靠著請人繪製出自己的肖
和圖書像,就已經得到他們的地位。他們的容貌充滿某種魔力,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如此凸顯而獨特,身處這些畫像之中,有那麼一陣子,我覺得自己低劣而無能。如果我也能夠被用這種方式畫下來,似乎就會比較明白自己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原因。」
屋子裡有什麼聲音嗎?
「彷彿被一場猛烈的瘟疫感染,每個人都想要自己的肖像畫。」他說:「全威尼斯每一個有錢有勢的人都想要有自己的肖像畫,做為他們生活的紀念,並象徵他們的財富、權力和影響——如此一來他們便可以永遠在那裡,站在我們面前,向人們宣告他們的存在,不只,他們的獨一無二。」
現在輪到我恐懼了。「話雖如此,我的確期望用法蘭克大師的風格繪畫我的肖像。」蘇丹殿下繼續說道:「此肖像,當然,必須隱藏在一本書的書頁中。究竟它是什麼樣的一本書,由你負責告訴我。」
他感到惶恐,因為他忽然了解到——或許也渴望著——在肖像畫的風潮下,赫拉特前輩大師努力臻至完美並加以鞏固的伊斯蘭繪畫藝術,將走到盡頭。
「在一剎那的驚懼與訝異中,我仔細考慮他的結論。」我的恩尼須帖說,比之前更為邪惡地微笑,忽然間,他好像變成另一個人。
「我m•hetubook•com•com將展現康乃馨的美與獨特。」
「每一張臉都跟另一張不同,他們是獨一無二的人臉!」他說。他深深陶醉於他們的變化多端、他們的顏色、落在他們臉上那片柔和——甚至冷酷——的微弱光線,以及他們眼中散發的含意。
我得知我的恩尼須帖就是在那個時候,興起了製作一本手抄繪本的念頭:從威尼斯回到伊斯坦堡後,我的恩尼須帖提出一個絕佳的建議,以法蘭克的風格,為蘇丹殿下繪製一幅肖像。然而崇高的殿下表示反對,取而代之地,他贊成製作一本囊括蘇丹殿下及其統治萬物的手抄繪本。
「我感到恐懼,」我的恩尼須帖說:「一時間驚慌失措,明白了蘇丹殿下的思考會把我帶向何方。」
「崇高的蘇丹殿下命令我火速展開這本書的編纂。我欣喜得頭暈目眩。殿下補充說,這本書將做為一份禮物送給威尼斯總督,屆時會再派我前去拜訪。等書本完成後,它將在黑蚩拉曆第一千年時,象徵伊斯蘭哈里發崇高蘇丹殿下的征服力量。他要求我以最高機密執行手抄繪本的工作,主要是為了隱藏它向威尼斯人伸展觸角的目的,同時避免刺|激工匠坊中的妒忌。滿懷得意中,我誓言保密,接著動手展開這項任務。」
我假裝不懂地問:「意思是和_圖_書說,就好像在那些講述古波斯傳說的繪畫書中,我們卻可以看見伊斯默沙皇登基。或者,像是我們在胡索瑞夫與席琳的故事中,發現時代遠在其後的帖木兒畫像。」
我懷疑莎庫兒的父親知不知道我們交換的信件。如果想像她的語調,像個害怕自己父親的膽小少女那樣說話,我會推論他們之間沒有一個字提到過我。然而,我感覺事實並非如此。以斯帖眼裡的狡猾、莎庫兒在窗口的嫵媚身影、恩尼須帖派我拜訪其他畫家的毅然堅決,以及他命令我今天早上到訪的渴望——全都令我感到不自在。
他的話中帶著鄙夷,聽起來像發自於嫉妒、抱負與貪婪。雖然如此,當他談論起在威尼斯見到的肖像畫時,臉上卻不時突然亮起來,像個孩子般,興高采烈。
「然而,似乎我也想要感覺自己與眾不同、獨一無二。」他說。彷彿受到魔鬼的鼓舞,他發現深深被自己所恐懼的念頭吸引。「我該怎麼形容呢?就好像是一種欲望之罪,好像在真主面前自我膨脹,好像自以為是最重要的人物,好像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
「故事才是關鍵,」智慧而榮耀的蘇丹殿下說:「一幅美麗的插畫優雅地補足了故事內容。一幅不附屬於故事的繪畫,最終,將只變成一個偽偶像。既然我們無法相信一個不m.hetubook.com.com存在的故事,將自然而然地開始相信圖畫本身。這就如同昔日卡巴的偶像崇拜,直到我們的先知,願和平與祝福屬於祂,摧毀他們的錯誤信仰。若圖畫不屬於某故事的場景,那麼你準備如何描繪,舉例而言,這朵康乃馨?抑或,角落那個粗鄙的侏儒?」
稍後,他心中升起了一個想法:這些被法蘭克藝術家如同兒戲般驕傲把玩的技巧,不僅可以為崇高的蘇丹殿下施加魔法——事實上,更可以成為服侍宗教的一股力量,讓所有觀看的人受其左右。
「有些人甚至不擇手段,只為了被加進一幅畫裡。」我的恩尼須帖恐懼地說,彷彿正在談論撒旦的誘惑:「他們不在乎被描繪成人群中一個倒酒的僕人,或一個用石頭砸淫|婦的殘忍男人,或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的殺人凶手。」
早上,我的恩尼須帖請我在他面前坐下,接著他開始描述在威尼斯看到的肖像畫。身為世界的庇護,蘇丹殿下的使者,他參觀了許多宮殿、教堂,以及王公貴族的宅邸。好幾天時間,他佇立在上千幅肖像畫前欣賞。他見到幾千幅臉孔,呈現在帆布、木頭或直接畫在牆壁上。
讓我的恩尼須帖充滿恐慌的想法,是在書頁的中央——也就是,世界的中央——放置某個並非由真主安排的物品。
我的恩尼須帖說:「我非常了m•hetubook•com.com解這一點,因為我了解,所以懼怕我們兩人正在想的事情。」
「這就好像威尼斯的繪畫是用來恐嚇我們的。」過一會兒我的恩尼須帖說:「委託繪畫的人不僅要我們害怕他們的金錢和權勢,還要我們知道,單單是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件非常特別、非常神祕的事情。他們試圖用其獨特的臉孔、眼睛、氣質,以及利用陰影所凸顯的每一道衣服皺褶,來恐嚇我們。他們讓自己成為神祕的創造物,藉此恐嚇我們。」
「或者,」蘇丹殿下說:「你準備呈現一幅中央畫著侏儒的圖畫。」這正是我猜想的。「然而這幅畫不能公然展示:因為些許時日後,我們將會開始崇拜我們掛在牆上的圖畫,無論其原意為何。除非我和那些異教徒一樣,上天不允,相信先知耶穌同時也是真主阿拉,那麼我也會相信真主可以被世人所見,甚至,祂還可以人類形象現身。除非如此,我才可能接受一幅細緻模擬的人類畫像,並公開展示此等圖畫。你確實了解,最終,我們將盲目地投身崇拜任何掛在牆上的圖畫,對不對?」
「基於這個理由,」蘇丹殿下結論道:「我絕不允許展示我的肖像。」
「如此說來,在你的場景構圖中,你會把花朵放在書頁的正中央嗎?」
「雖然這正是他想要的。」我的恩尼須帖悄聲說,帶著邪惡的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