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是一枚金幣

看呀!我是一枚二十二K金的鄂圖曼蘇丹金幣,我身上的光榮徽章屬於榮耀的蘇丹殿下,世界的庇護。今天,大半夜裡,在這間高級咖啡館中,忘記了葬禮的哀傷,蘇丹殿下手下的偉大大師鸛鳥,剛完成一幅我的圖畫,不過他還沒能夠用一層薄金來裝飾我——留給你們自己去想像。你們面前所見是我的肖像,而我的本尊則是在你們親愛的弟兄,知名細密畫家鸛鳥的錢包裡。他現在站起來了,把我從錢包裡拿出來,展示給你們每個人看。哈囉,哈囉,所有藝術大師及各位賓客大家好。看見我的閃耀,你們眼睛全開,激動地看著我在油燈的光芒下閃閃發亮,最後,你們對我的主人鸛鳥大師羨慕得全身發抖。你們的反應是合理的,因為,沒有什麼比我更能衡量一位畫家的才華。
現在,讓我將你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某件詭異的事:這些威尼斯異教徒畫畫的時候,好像不是在畫一幅圖,而是真正創造出他們筆下的物品。然而,在錢的方面,他們不做真的錢幣,反而製造出假的。
我在伊斯坦堡廣受歡迎。年輕女孩們把我當作她們的夢中情人般親吻;她們把我藏在枕頭下、碩大的乳|房間,以及她們的內衣裡;她們甚至會在睡夢中撫摸我,確保我還在。我曾經被收藏在公共澡堂的火爐邊、在靴子裡、在一間香噴噴鼻香商店的一只小瓶子底,以及一個廚師拿來裝扁豆的麻袋中、一個另縫上去的小暗袋裡。我遊遍伊斯坦堡,被塞在駱駝皮做成的皮帶裡、埃及格子布裁製的外套內裡、鞋子內裡的厚布料間,以及彩色燈籠褲的隱匿角落。鐘錶匠大師佩脫把我藏在一只老爺鐘的祕密隔間裡,一位希臘雜貨商則直接把我塞進一輪卡沙里乳酪中。人們m.hetubook.com.com用厚布把我與珠賽、印章、鑰匙一起包起來,收藏在煙囪裡、火爐中、窗台下、粗茅草莖裡、地下室、櫃子的祕密夾層中。我知道有些父親經常從餐桌上起身,過來檢查我是否還待在原位;有些女人莫名其妙地把我當糖果吸吮;小孩子會嗅聞我,把我塞進鼻孔;而一條腿已經跨進棺材的老人們,如果一天沒有把我從羊皮錢包裡拿出來至少七次,就會輾轉難眠。曾經一個有潔癖的切爾克斯女人,花一整天打掃完屋子後,會把錢幣從錢包裡拿出來,用一把粗刷子刷洗我們。我記得有一個獨眼兌幣商,老是把我們一枚枚疊起來,像塔一樣;一位身上散發牽牛花香味的門房,和一家人常常像在俯瞰一片美景似地望著我們;還有那位已經離開人世的鍍金師——不需要講出名字——晚上沒事會用我們排列出各種圖案。我曾經搭乘紅木小船旅行,還拜訪過蘇丹的宮殿。我曾藏匿在赫拉特製造的裝訂邊裡、在散發玫瑰香氣的鞋跟裡,以及駝鞍的箱蓋中。我看過成千上百隻手:髒的、毛的、肥的、油的、抖的,還有老的。我曾經飽浸各地的氣味:鴉片窟、蠟燭製造店、青花魚乾,以及全伊斯坦堡的汗水。經歷過這麼多刺|激和紛亂後,有一個卑賤的小偷在黑夜裡割斷了受害者的喉嚨,把我扔進他的皮包。等他回到自己邪惡的屋子,朝我臉上吐了一口口水,怒罵道:「去死,全都是因為你。」我覺得好受侮辱,好受傷,真希望自己可以消失不見。
當我們在他的嘴裡相遇時,我發覺農夫的金幣是一枚真正的鄂圖曼蘇丹幣。他在蒜臭味中看見我說:「你只不過是個假的。」他說的沒錯,但是高傲的姿態冒和_圖_書犯了我的自尊,於是我騙他:「老實說,老兄,你才是假的。」
待在伊斯坦堡的七年中,我被轉手了五百六十次,沒有一個家庭、商店、市場、市集、清真寺、教堂或猶太會堂沒有進去過。當我四處流浪時,聽過各種與我有關的謠言、傳說、謊話,數量之多遠超過我的想像。每一次我都不得不接受:我代表一切東西的價值;我是無情的;我是盲目的;甚至連我自己都愛上了錢;這個悲慘的世界以我——不是真主——為中心;我是萬能的——沒有半句話提到我骯髒、鄙俗、低賤的天性。那些知道我是偽幣的人,甚至會提出更嚴苛的評論。當我真實的價值貶值時,隱喻的價值反而升高——證明詩歌是為了安慰生命的悲苦。不過,儘管有這些無情的比較和不義的中傷,我卻明白絕大多數人是真誠地愛著我。在這個充滿仇恨的年代,如此真心——甚至熱情——的愛戀實在該讓我們感到振奮。
被用來衡量各個藝術家的才華,解決各種不必要的爭端,這讓我很驕傲。過去,當我們還不習慣喝咖啡來使頭腦明晰時,這些呆蠢的細密畫家會花許多晚上爭吵誰最有才華、誰最懂色彩、誰畫的樹最好或誰是描繪雲朵的專家,然而這樣還不滿足,他們甚至會為這些事動手互毆,打得彼此鼻青臉腫。現在既然由我來主持公道,工匠坊裡一片甜美和諧,不僅如此,還有一種赫拉特前輩大師的平靜氣氛。
過去三個月,鸛鳥大師賺了整整四十七枚和我一樣的金幣。我們全部在這個錢包裡,而且鸛鳥大師,你們自己瞧,沒打算向任何人隱瞞我們。他知道伊斯坦堡所有細密畫家沒有人賺得比他多。
來這裡之前,我有十天的時間待在一個窮鞋匠學徒的和-圖-書臭襪子裡。每天夜裡,這落魄的傢伙會躺在床上,嘴裡唸著各種他可以用我買到的東西,唸到睡著。這首史詩的內容,如搖籃曲那般甜美,向我證明一枚錢幣可以環遊全世界通行無阻。
容我驕傲地承認,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伊斯坦堡流浪,從錢包到錢包,從腰袋到口袋,是一枚有智慧的錢幣。我最慘的惡夢是被藏進一個罐子,埋在某座花園的石頭後面,受苦憔悴好多年。我不是沒遇過這種事,但那些經驗都不曾維持很久。許多得到我的人,都想盡快擺脫我,特別是當他們發現我是贗品時。雖然如此,我還從來不曾碰到有任何人警告不知情的買家我是假的。一位掮客沒有察覺我是偽幣,數了一百二十枚銀幣來交換我,結果一旦發現自己受騙,悲憤欲絕地斥責自己,直到再用欺騙另一個人的手段擺脫我,氣才消退。雖然他一再努力企圖欺騙別人,但每一次都因為急躁而失敗,整場危機中,他持續不斷地詛咒當初晚騙他的人「不道德」。
根據我在威尼斯鑄幣廠得來的消息,這項行業已經持續多年。直到最近,威尼斯異教徒帶到東方使用的劣質金幣,都是他們在同一間鑄幣廠鑄造的威尼斯幣。我們這些輕信白紙黑字的鄂圖曼人民,毫不懷疑每塊威尼斯幣的黃金純度——只要上面刻的字是一樣的——於是這些假的威尼斯金幣迅速淹沒了伊斯坦堡。後來,因為注意到含金量少、含銅量多的錢幣比較硬,我們開始用咬的來辨別錢幣。譬如說,你欲|火焚身,跑去找人見人愛的絕世美少年瑪哈姆:首先,他會把錢幣——不是別的東西放入柔軟的嘴裡,然後咬一咬,宣布它是假的。結果這麼一來,他只給你欲|仙|欲|死的半小時,而不是整整一個小hetubook•com•com時。威尼斯異教徒發現他們的偽幣有這種缺點,於是決定他們也可以偽造鄂圖曼的錢幣,認為鄂圖曼人會再被騙一次。
正當此時,農夫驕傲地堅持說:「我的金幣怎麼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把它埋進地底下,那個時候有偽幣這種骯髒玩意兒存在嗎?」
不過,如果我不存在的話,便沒有人能夠區別好畫家與爛畫家,這將導致細密畫家間的爭執混亂,造成彼此互相殘殺。所以,我還沒有消失,而跳進一位最聰明、最天才的細密畫家的錢包裡,一路來到此地。
我們被裝進鐵箱子裡,拋上船,搖來晃去從威尼斯抵達伊斯坦堡。我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兌幣商的店鋪,塞在店主人蒜臭沖天的嘴裡。我們等了一會兒,一個頭腦簡單的農夫走進門,希望兌換一點黃金。兌幣商大師,一個天生的騙子,宣稱他必須咬一咬黃金來辨別它是不是假的。於是他拿起農夫的金幣,丟進自己嘴裡。
除了我的判斷帶來的和諧與平靜,讓我為你們舉出可以用我換得的各種事物:一個美麗年輕女奴的一隻腳,大約是她整個人總價的十五分之一;一只高級胡桃木柄的理髮師鏡子,邊上還鑲著象牙;一個繪製精美的五斗櫃,上面裝飾著價值九十銀幣的旭日圖形和銀葉;一百二十條新鮮麵包;一塊墓地加三副棺材;一只銀臂環;十分之一匹馬;一個又老又肥姘婦的兩條腿;一頭小野牛;兩件高級瓷器;波斯細密畫家、大不里士苦行僧穆哈瑪一個月的薪水,以及我們蘇丹殿下工匠坊中多數人的月薪;一隻優秀的獵鷹加籠子;十瓶潘那優葡萄酒;與以俊美聞名於世的少年瑪哈姆欲|仙|欲|死一小時,還有許多其他多得說不完的機會。
這又提醒了我。如果我把來此之前曾發生和-圖-書在身上的一切全部複述一遍,將可以寫滿好幾本書。我們之間不是陌生人,大家全是朋友,只要你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只要鸛鳥.埃芬迪不反對,那麼我就告訴你們一個祕密。你們發誓絕不透露?
如果你認為自己比鸛鳥還厲害,那麼,想盡辦法,把我搶到手裡。
我還在思索結果會如何時,兌幣商把我而不是農夫的金幣從嘴裡拿出來。「把你的金幣拿走吧,我才不要邪惡的威尼斯異教徒的假錢。」他說:「你有沒有羞恥呀?」農夫回應了幾句惡毒的話,然後拿著我出門。聽到其他兌幣商同樣的聲明之後,農夫的信心瓦解,以貶值的價格只用我換得了九十銀幣。從此,我這七年的冒險故事,就在無止無盡的轉手流浪間展開。
那麼好吧,我自首,我不是一枚由錢伯里塔什鑄幣廠鑄造的真正二十二K金鄂圖曼金幣。我是贗品。他們在威尼斯用不純的金子把我製造出來,帶到這兒,當作一枚二十二K金鄂圖曼金幣招搖撞騙。我對你們的同情和體諒深表感激。
我見過伊斯坦堡每一塊土地、每一條街道和每一片區域。我看過各種人,從猶太人到阿布哈茲人,從阿拉伯人到明加利亞人。有一次我在一位埃迪尼傳道士的皮包裡,跟著他離開伊斯坦堡前往曼尼沙。半路上,我們不巧遇到強盜攻擊。他們其中一人大叫:「要錢還是要命!」恐慌中,這位倒楣的傳道士把我們藏進他的屁|眼。這個他以為最安全的地點,聞起來比大蒜愛好者的嘴巴還臭,而且更不舒服。然而情況很快惡化,強盜們從「要錢還是要命!」,改成大喊:「要貞操還是要命!」他們排成一列,一個一個輪流上他。我不敢形容我們塞在那個洞裡承受的痛苦。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我不喜歡離開伊斯坦堡。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