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問恩尼須帖,在最後的大幅圖畫中,他到底計畫著什麼,然而我不敢問。如果我問了他,他一定會懷疑是我殺害了高雅.埃芬迪,並且把他的懷疑告知大家。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讓我不安。如果我問了他,恩尼須帖可能坦承高雅.埃芬迪的指控是正確的。偶爾,我告訴自己應該問他,假裝這個疑惑是單純地油然而生,不是從高雅.埃芬迪那兒來的。但是終究,不管問不問都教人不安。
每一個惡棍、詩人及憂鬱的人都知道,晚禱開始後,他們體內的邪靈和魔鬼便愈來愈躁動而叛逆,異口同聲地掙扎:「出去!去外頭!」騷亂的內在聲音命令:「去找尋同伴,找尋黑暗、痛苦和醜陋。」我花了很長時間壓抑心中的邪靈與魔鬼。在這些邪惡精神的幫助下,我畫出了人們視為我手下奇蹟的圖畫。然而自從殺死那個混蛋後,這七天以來,每當黃昏過後,我再也控制不住心裡的邪靈與魔鬼。他們狂暴地嘶吼,我只能告訴自己,或許出去走走可以安撫他們。
我依照每次來此的習慣,拿出藏在角落的掃帚和破抹布打掃乾淨。當我打掃時,重新振作起來,再度覺得自己是阿拉盡責的僕人。為了不讓祂收回我這種幸福的感受,我禱告了許久。刺骨的寒冷,冷到能讓一隻狐狸的大便凍成黃銅,直鑽入我的骨頭。我開始感覺喉嚨隱隱作痛。我跨步到外頭。
自動自發地,我的雙腳帶我來到城市外圍一區的荒涼街道,每天晚上,我都會來到這個連幽魂和邪靈也不敢遊蕩的地方。我聽說這個區域一半的男人都死在與波斯的戰爭中,剩下的人則全部逃散,宣稱它是個不祥之地。然而我不相信此種迷信。唯一降臨在這塊良好區域的悲劇,是四十和_圖_書年前薩非戰爭時期,由於懷疑敵人藏匿,關閉了卡連德里苦行僧修院。
無論走了多久,一個折磨人的念頭始終不肯離開我,像隻蟲子嚙咬著我。或許如果我告訴你們,可以減輕一點負擔:說到「齷齪的誹謗者」或「可憐的高雅.埃芬迪」——兩者基本上是同一回事——這位往生的鍍金師離開人世前幾天,激烈地控訴我們的恩尼須帖,指責他利用異教徒的透視技巧。然而當他發現我並沒有反應時,這頭禽獸進一步揭露下面的事:「有一張最後的圖畫。在那幅圖中,恩尼須帖污辱了我們信仰的一切。他的所作所為不再只是污蔑宗教,而是徹底的褻瀆。」不僅如此,在這個混蛋指控後三個星期,恩尼須帖.埃芬迪果真叫我繪畫一些毫不相關的物品,像是一匹馬、一枚錢幣和死亡,要我以差異極大的比例畫在一張紙任意的位置。確實,這正是法蘭克繪畫的形式。在恩尼須帖要我作畫的紙上,他總是不嫌麻煩地遮蓋住上面一大部分,包括倒楣的高雅.埃芬迪已經鍍好色的地方。他似乎想要隱藏什麼,不讓我和其他細密畫家知道。
如果我之前忘了提的話,這裡必須要說我什麼都不怕,除了阿拉,人世所制定的刑罰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所恐懼的,是像我這樣的殺人凶手,將在最後的審判日接受各式各樣的酷刑,正如榮耀的古蘭經中清楚描述的,比如在「準則」這一章。許多我通常看不太懂的古書裡,常常可以看到鮮明而強烈的酷刑圖畫;或者阿拉伯細密畫家前輩在小牛皮上畫的地獄圖裡,也有許多簡單、幼稚但同樣嚇人的場景;或者,莫名其妙地,就連中國和蒙古藝術大師畫的惡鬼折磨圖也是。每當看到這些圖畫和圖書,我都會不由自主地類推得到這個邏輯:「夜行」這一章第三十三句是怎麼講的?它難道不是寫著,一個人不應該,沒有公理地,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這是真主所不允許?那麼好吧:被我送入地獄的惡棍是個無神論者,這是真主所不允許;而且此外,我有完美的公理可以砸爛他的腦袋。
我望著布拉克忽高忽低的肩膀、他的頭和他的脖子——他走路的姿態令人厭惡至極,彷彿跨出的每一步都是紆尊降貴——心底緊緊纏繞著深沉的仇恨。像布拉克這樣的人,不受良心之苦,未來充滿希望,把世界看作自己的家。他們打開每一扇門,如同蘇丹走進他私人的馬廄,立刻就瞧不起蹲踞在裡面的我們。我幾乎克制不住強烈的衝動,只想抓起一塊石頭衝向他背後。
然而,望著走在前方的布拉克,我心裡很清楚一切不會發生。全都是幻象。布拉克.埃芬迪比我還真實。我們都體驗過這種情形:我們一年又一年滋養著幻想,只為了對抗過度的現實,有一天我們看見某樣東西,一張臉、一件衣服、一個快樂的人,然後陡然明瞭,我們的夢想永遠不可能實現;我們終於了解某位少女絕不可能嫁給我們;我們一輩子永遠達不到某一種身分地位。
我們兩人愛上了同一個女人。他走在我的前方,渾然不覺我的存在。我們穿越伊斯坦堡蜿蜒扭曲的街道,上坡又下坡,如兄弟般行經野狗群聚打架的荒涼巷弄,跨越邪靈徘徊的火災廢墟、天使斜倚圓頂熟睡的清真寺後院。我們沿著對死者靈魂低語的扁柏,繞過幽魂聚集的積雪墓園,看不見的遠方盜匪正在勒殺他們的犧牲者。我們走過數不完的商店、馬廄、苦行僧修院、蠟燭工廠、皮革工廠和www•hetubook.com.com
石牆。隨著我們持續前進,我感覺到自己不是在跟蹤他,相反地,我其實是在模仿他。
遇到這種情況,當我們無情的理智宣布心裡拒絕接受的痛苦結論,整個身體會排斥我們的腦袋。一開始,我半個心智強烈地反抗第三個結論,因為那表示我只不過是個最卑賤的殺人凶手。而我的腿,再一次反應比我的腦袋更快,也更理智,已經主動帶領我追上布拉克.埃芬迪。
我漫步至桑樹叢和月桂樹後,甚至在最嚴寒的天氣裡,它們也散發迷人的清香。幾片牆板倚在傾頹的煙囪與破爛百葉窗的窗戶之間,我一如往常,小心翼翼地拉開它們。我走進去,深吸了一口氣,百年焚香的氣息和濕霉的味道灌入我的肺裡。身處此地讓我感到幸福無比,感覺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我的腿,反應總是比我的腦袋還快,它們已經依照自己的意思帶我來到恩尼須帖.埃芬迪的街道。我找到一個隱蔽的角落蹲下來,努力在黑暗中耐心觀察他的房子。我看了很久:坐落在樹叢之後的,是一棟寬敞、奇特、有錢人的兩層樓房!我看不出莎庫兒的房間位於哪一邊。如同沙皇塔哈瑪斯普時代大不里士的許多繪畫一樣,我想像房子的剖面——彷彿用刀子切成兩半——並在心底描繪出莎庫兒的所在,在哪一扇百葉窗之後。
這本我潦草完成的書是一位亞美尼亞人委託的,他從嘎拉塔遠道而來,今天清晨大家還在熟睡時跑來敲我的門。每當有法蘭克或威尼斯旅客想要一本《服飾之書》時,這位口吃的翻譯和嚮導就會來找我。在一場激烈的討價還價之後,我們協議以二十銀幣的價格,製作一本品質粗糙的服飾之書。於是我著手畫了十幾個伊斯坦堡人同時出現在晚禱的場景中,並特別加強他們的服裝細節。我畫了一個伊斯坦堡穆法帝、一個宮廷門房、一個傳道士、一個禁衛步兵、一個苦行僧、一個騎兵、一個法官、一個熟食小販、一個劊子手——劊子手施行拷打的圖畫賣得很好——一個乞丐、一個僕役女人、一個酗鴉片者。為了賺一點外快,這種書我實在畫過太多次,以致於我替自己發明了不同的遊戲,排解畫圖時的無聊。比如說,我逼自己不間斷地畫出法官,或是閉上眼睛畫乞丐。www.hetubook.com.com
一,由於布拉克比較廉價,也比較不危險,所以恩尼須帖.埃芬迪決定請他完成我們的書。
我的腦中,剛剛還充滿可笑的幻想,此時卻飛快而痛苦地根據眼前所見,得出三個結論:
二,美麗的莎庫兒將會嫁給布拉克。
我們走下幾條小巷。看著走在前方志得意滿的他,我心想,要殺他是多麼容易,如此一來將能解決腦中揮之不去的前兩個痛苦結論。而且,這樣我也不算是平白無故地敲爛高雅.埃芬迪的頭顱。現在,如果我往前跑八步到十步趕上布拉克,用盡全力狠狠砸下他的腦袋,一切都將恢復正常。恩尼須帖.埃芬迪將會拜託我完成我們的書。然而這個時候,我誠實(誠實不是恐懼是什麼?)和謹慎的一面不斷告訴我,被我殺害、拋入井中的野獸確實是滿口胡言。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便不是白白殺了他,而且,恩尼須帖的書也不再有任何需要隱藏的,他必然會邀請我回到他家。
這個傢伙誹謗我們這些接受蘇丹祕密委託製作書www.hetubook•com.com
本的人。如果我沒讓他閉嘴,他早已經公開指責恩尼須帖.埃芬迪、所有細密畫家、甚至奧斯曼大師,都是不信教者,而任由艾祖隆教長的狂熱追隨者恣意妄為。如果有人成功地指責細密畫家犯下褻瀆罪,屆時這些艾祖隆信徒——他們正巴不得有任何藉口可以展示力量——將不只滿足於殺掉細密畫師,他們還會毀掉整個工匠坊,而蘇丹殿下將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
我的發條鐘滴答作響,告訴我此時已是傍晚。禱告的呼喚尚未開始,然而我早已點起蠟燭,安置在我的折疊工作桌旁。我很快地靠記憶完成了一幅酗鴉片者的圖畫,把我的蘆稈筆浸飽了黑色的哈珊帕夏墨水,流暢地揮灑在光滑平整的紙面。接著我聽見每晚重複的叫喊,呼喚我出門到街上禱告。我抗拒。我意志堅決地不出去,留在家中工作。有一陣子我甚至試圖把我的門給釘死。
三,不幸的高雅.埃芬迪所說的都是真話,因此,我白白殺了他。
過沒多久,在同樣奇異的心境下,我發現自己身處截然不同的區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是怎麼從苦行僧修院的荒涼區域聯想到這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來到兩旁種植著柏樹的街道。
大門打開,我看見布拉克在黑暗中離開屋子。恩尼須帖站在庭院大門後面,關愛地目送他,過一會兒才關上門。
這麼想之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我發現時自己已經在黑夜裡遊蕩。我輕快地行走,穿越積雪的街道、泥濘的小徑、結冰的斜坡,以及空無人跡的巷道,彷彿永遠不會停止。我走著,踩入黑夜、走進城市最邊遠偏僻的角落,逐漸把自己的靈魂拋在後頭。沿著窄巷行走,我的腳步聲迴盪在客棧、學校和清真寺的石牆上,我的恐懼慢慢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