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是死亡

畫完後,他卻感到後悔。不是因為他賦予了圖畫如此的恐懼,而是後悔自己居然膽敢嘗試這麼一幅畫。至於我,我覺得好像被自己的父親視為恥辱和難堪。為什麼雙手才華橫溢的細密畫大師會後悔畫了我呢?
「如此的死亡或許能使你了解這個主題。」老人敏捷地回應。
我察覺天賦異稟的年輕大師急躁地想要畫我,因為邪惡的老人已經成功地激起他的興趣,灌輸他這個邪惡的念頭:我們最想要畫的,是某樣在陰影中無人知曉的事物,而不是在光明中人盡皆知的東西。
「親身經歷過主題並不能使我們成為大師,我們之所以成為大師,正是因為從沒經歷過。」
就這樣,他們一來一往展開高論,用盡各種諧擬、隱喻、雙關語、隱晦的暗示及影射,用詞就像一些尊崇前輩大師但又對自己的才華洋洋得意的細密畫家。由於討論的是我的存在,我很專心地聆聽對話,不過,我知道完整的內容一定會讓咖啡館在場的各位偉大細密畫家們乏味至極。容我簡單地說,他們的討論一度碰觸到下面這點:
三,他甚至,如同你們某些開始微笑。嫌我無聊的低能兒一樣,頓悟到一點:死亡不是一件玩笑。
「那麼,畫出這種恐懼便是你的責任。」老人說。
「我絲毫不了解死亡。」細密畫家和_圖_書說。
「威尼斯人死得像威尼斯人。」即將著手畫我的插畫家說。
一,因為我,死亡之畫,並沒有反映出足夠的專精巧技。你們看得出來,我並不如偉大的威尼斯大師或赫拉特前輩大師的圖畫那麼完美。我也對自己的醜陋感到難堪。偉大大師繪畫我的技巧,並不符合死亡的尊嚴。
我是死亡,你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過你們無需害怕,我只是一幅畫。儘管這樣,我在你們眼裡看見恐懼。雖然非常清楚我不是真的——就像投入遊戲的孩童——你們仍然被驚恐所攫,彷彿真的面對死亡。這讓我很高興。當你們看著我時,你們感覺逃不掉的最後一刻已經來臨,懼怕得快要尿濕自己。這不是開玩笑。面對死亡時,人們控制不住他們的身體運作——尤其是大多數被視為勇敢的那些英雄。由於這個原因,你們筆下畫過千萬遍屍體橫陳的戰場,並不如想像中瀰漫著鮮血、火藥、燒焦武器的味道,而是燻散屎尿和腐屍的氣味。
工於心計的老人,從一開始便試圖引誘年輕的大師,此時他嗅到了年輕人的熱切衝勁。幽暗的房間裡,老人的眼睛在閃爍的油燈火光中燃燒,直直地望著巧手萬能的年輕大師。
二,受到老人狡猾的誘導,插畫大師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模仿了法蘭克巨匠的技術和透視法。他的靈魂騷亂不安,因為覺得自己對前輩大師不敬,而且,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可鄙。
我知道這是你們頭一次看見死亡的繪畫。一年前,受到一位高瘦、神祕老人的邀請,即將著手畫我的年輕細密畫家來到老人的家中。在兩層樓別墅一間幽暗的畫室,老人為年輕大師奉上用精緻茶杯盛裝的一杯滑順、琥珀香氣的咖啡,清澈了年輕人的頭腦。接著,在有著一扇藍門的陰暗房裡,老人試圖勾起細密畫師的熱情,向他炫耀來自印度斯坦的高級紙張、松鼠毛製成的畫筆、各式各樣黃金箔片、不同種類的蘆稈筆,以及珊瑚握柄的畫刀,表示他有能力支付豐厚的金錢。
就這樣,談話的主題轉移到威尼斯人與鄂圖曼人死亡的差異,再延伸至死亡的天使與阿拉的其他天使有何不同,以及為何異教徒的藝術裡從來不曾納入他們。此刻正坐在我們美妙的咖啡館裡。用一對明眸盯著我瞧的年輕大師,受到老人一席深奧談話的激勵,手開始感到不耐煩。他渴望畫我,然而完全不知道我究竟長什麼樣子。
「我們恐懼它,但不了解它。」
狡詐的老人心知肚明,確信年輕人不久便會完成我的畫。為了啟發年輕人的和-圖-書靈感,他開始從面前的書本裡,選取關於我的段落朗讀:伊爾耶席葉的《靈魂之書》、葛薩利的《末日之書》,以及蘇優地。
「你並不一定需要看過某樣東西的圖畫,才有辦法描繪那樣東西。」世故而積極的老人反駁。
他幾乎當下就要創造出我來。偉大細密畫師的頸背發麻;他的手臂肌肉緊繃,手指渴望抓住一枝蘆稈筆。儘管如此,由於他是最純正的大師,因此控制住自己,心裡明白這樣的緊繃只會更加深他的靈魂對繪畫的熱愛。
「死亡,在威尼斯大師筆下以人形出現,對我們而言則是一個像阿茲拉爾的天使。」他說:「是的,一個人類的形體。正如天使加百列,化身為人形向我們的先知傳遞聖言。你懂吧,是不是?」
「威尼斯人衡量一位細密畫家的本領,是靠他是否有能力發掘新的主題及運用前所未有的新技巧。」老人高傲地堅持。
「我畫不出死亡的圖畫,因為我這輩子從沒https://m.hetubook.com.com見過任何一張死亡的圖畫。」神奇巧手的細密畫家,事實上,最後他很快會動手繪畫。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一樣的。」老人說。
於是,神奇巧手的細密畫大師開始繪畫你們面前這幅恐怖的肖像,一面傾聽老人說明死亡的天使有千萬雙寬大的翅膀,從天堂展開到地面,從最遠的東方延伸至最遠的西方。這些翅膀給予誠心的信仰者無限寬慰,卻帶給罪人和叛徒如長釘插入體內的痛苦。既然你們大部分細密畫家注定下地獄,於是他描繪我全身載滿了長釘。他傾聽老人解釋,阿拉派來取你們性命的天使會攜帶一本帳簿,上面列滿所有人的姓名,其中有些名字用黑筆圈起。只有阿拉知道死亡的確切時辰:當時辰到來時,祂王位下方的一棵樹會落下一片葉子,看見這片葉子的人將明白死亡為誰而來。基於這些原因,細密畫家將我描繪為一個恐怖的形體,然而同時隱含著深明就裡的仁慈。瘋狂的老人繼續朗讀:當死亡的天使化為人形,伸長手臂攫取塵世生命已終結之人的靈魂,會照射出一道如同陽光般擁抱萬物的光芒。因此,聰慧的細密畫家描繪我沉浸在光亮中,因為他也知道圍繞在死者身旁的人看不見這道光芒。激昂的老人從《靈魂之書》中,朗讀有關古代盜墓者的片段,這些盜墓者親眼目睹,和-圖-書理應被長釘刺穿的屍體部分,只看得見熊熊烈焰,以及灌滿熔鉛的頭顱。神妙的插畫家專心聆聽這些說明,並據此把我畫成嚇人的形象,讓所有瞥見我的人驚惶不已。
「現在,為我畫死亡。」老人說。
「要衡量一位細密畫家的才華,是看他有沒有能力模擬偉大大師的完美風格,描繪每一樣物品,還是看他有沒有能力創造出無人看過的圖畫主題?」雙手靈巧、眼睛炯炯有神、才華洋溢的插畫家說,雖然他自己知道問題的答案,仍保持含蓄。
「傳說與繪畫描述人的與眾不同,而不是人與人的相同之處。」聰慧的插畫家說:「藉由描繪我們早已熟悉的獨特傳說,細密畫大師達到技巧的專精。」
「那麼,此等的專精必然使你熟知死亡。」
創造我的細密畫大師,如今出於悔恨,每夜在街上無盡徘徊。就像某些中國大師一樣,他相信他已變成了自己筆下的人物。
「我們都知道死亡。」老人說。
「沒錯,也許不用。」插畫大師說:「可是,如果一幅畫要完美,必須依照前輩大師所畫的方式,所以在我嘗試畫它之前,應該已經被畫過至少一千遍了。無論一位細密畫家技巧多麼精良,當他第一次畫一件物品時,會像一位學徒那樣畫它,而我永遠做不到這一點。我無法摒棄我的專精技巧來畫死亡;這將同等於我自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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