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盡可能待在不同的房間裡。」
「那我的衣服呢?」
「我愛他們。」
「沒有。」
「我知道你告訴他,是你殺死他的父親。」
「不完全對。我的話被曲解成這樣嗎?我並沒有殺他的父親,相反地,我想當他的父親。」
我尊敬地聆聽我摯愛的責罵,手裡罪惡的傢伙早已萎靡。儘管眼前被拒的窘況令我難堪不已,但有兩件事讓我很高興:一,我克制住自己,沒有降低身分,用同等語氣回應莎庫兒的怒火,因為以往遭遇類似情況時,我通常會臭罵那些女人;二,我發現莎庫兒對我的旅途經過瞭若指掌,證明她比我預期更常想起我。
在吊死猶太人的黑暗屋子裡,莎庫兒皺起眉頭,開始怒罵,斥責我或許可以輕易地把我手裡的龐然巨物塞進其他低賤女人的嘴裡,像是我在提夫里斯遇見的切爾克斯女孩、欽察的娼妓、客棧賣身的窮苦姑娘、土庫曼和波斯寡婦、迅速充斥伊斯坦堡的流鶯、淫|盪的明加利亞人、風騷的阿布哈茲人、亞美尼亞盪|婦、熱那亞和敘利亞老女人、扮成女人的戲子,以及慾求不滿的男孩們,然而別想進到她嘴裡。她憤怒地指責我喪失了所有禮節和自制,到處跟各種廉價、卑賤的人渣睡——從波斯到巴格達,從炎熱的阿拉伯小鎮暗巷到裡海沿岸——她怒斥我忘了有些女人仍然辛苦地維護著她們的尊嚴。我所有愛情的話語,她指控,全都是虛偽的。
「他與這些都沒有關聯,但是完全謹守不住自己。」她說。
我把她抱得更緊,以證明我的真誠。我問她,為什麼在保存了十二年之後,又叫以斯帖退回我為她所繪的圖畫。她的眼中透露出對我軟弱的驚訝,以及從心底湧起的熱情。我們相吻。這一回hetubook.com.com,我發現自己不再受搖擺不定的欲|火牽絆。一股強烈的愛情湧入我們的心臟、胸口和腹部,煽動著我們——像一群麻雀——令我們震懾不已。愛情的最佳解藥,不正是做|愛嗎?
我黑眼的摯愛微微一笑,落下幾滴淚。接著,像一個精打細算的女人,忙碌地想在短時間內達成很多事,她轉換話題。
她似乎聽見有人走過幽暗積雪的花園,偏過迷人的、十二年來我記不住的臉,朝向門口,讓我得以欣賞她的側面。外頭傳來一陣短暫的喧嘩聲,我們不約而同靜默等候,可是沒有人進來。我想起以前甚至當莎庫兒才十二歲時,她就激起我一種特殊的感覺,因為她知道的比我還多。
我告訴她,我有超過十二年的官員助理經驗,在戰場上目睹死亡賦予我廣博的知識,我更有明晰的未來前景。我一邊說,一邊擁抱她。
「他先問我有沒有殺過人。我告訴他事實,我殺過兩個人。」
「我父親的書必須完成,並呈給蘇丹殿下。這本書是我們一切厄運的來源。」
當然,莎庫兒也曉得內札米所謂的「愛情棋局」並不包含此種修辭遊戲,而是由戀人之間暗藏的情感計謀組成。
「妳來過這裡嗎?」
我提不起勇氣問莎庫兒,為什麼她已故的丈夫,一個戰功彪炳並領有封地的男人,會認為讓他的妻子與他的弟弟同住是一件合適的事。遲疑而膽怯地,我問年少時的愛人下面的問題:「為什麼妳決定嫁給他?」
「為了炫耀,也為了讓我深愛|女|人的孩子印象深刻。因為我知道,這個母親為了安慰兩個小搗蛋鬼,誇大他們父親在戰場上的英雄事蹟,並且刻意展示屋子裡他遺留的戰利品。」
彷彿某樣m.hetubook.com.com不存在東西的影子通過我們之間,我們不安地打動,在昏暗中發抖。我振作自己,看見莎庫兒正低頭啜泣。
「你為什麼說你殺死他父親?」
「我厄運的丈夫有一個弟弟,名叫哈珊。等待丈夫歸來這段時間,我與他和我公公在同一間屋子裡住了兩年。他愛上了我。最近,他開始懷疑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想像我可能會嫁給別人,或許是你,令他極為憤怒。他傳話給我,宣稱他要強迫帶我回他們的屋子。他們說,既然在法官眼裡我並不是寡婦,他們將要以我丈夫之名逼迫我回到那裡。他們隨時可能突襲我們家。我父親也不希望透過法官判決我為寡婦,因為如果我獲准離婚,他認為我會找一個新丈夫,棄他不顧。我母親死後他承受著孤獨,我帶著孩子回到家後,帶給他極大快樂。你會同意與我們住在一起嗎?」
「妳先夫的弟弟,」我說:「與這些細密畫家、你父親的書,或者努索瑞教長的信徒有任何往來嗎?或者他謹守自己的生活?」
看見我因為無法解決欲望垂頭喪氣,她不禁憐憫起我來。「如果你真的愛我,熱情而迷戀,」她說,彷彿為自己找台階下:「你得試著像個紳士控制自己。你不會企圖侵犯一個認真考慮的女人的尊嚴。你不是唯一一個展開行動想要娶我的人。來這裡的路上有人看見你嗎?」
「我,當然,必須嫁給某個人。」她說。這話沒錯,簡單明瞭解釋了她的婚姻,同時機智地避免因為讚美丈夫而使我沮喪。「你離開了,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憂鬱地消失或許是愛情的徵狀,然而一個憂鬱的愛人也很軟弱,無法許諾任何未來。」這也是事實,但不足以構成她嫁給那無賴的理由和圖書。從她含蓄的表情看來,不難猜出在我離開伊斯坦堡後沒多久,莎庫兒就和其他人一樣忘了我。她告訴我這個華美的謊言只是為了彌補我的心碎,儘管作用不大,但我視其為善意的表示,我必須感激。於是我開始解釋,在漫長的旅途中自己始終惦念著她,夜裡,她的形象如幽魂般縈繞腦海。這最最私密、最最深沉的痛苦長久以來折磨著我,我以為自己永遠無法向任何人表明。儘管這痛苦千真萬確,但話說出口的當下,我驚訝地發現,它聽起來絲毫不真誠。
「我不知道。」
「席夫克帶我來這裡看死貓,可是牠不見了。」
「我愛席夫克的力量、果決、誠實、智慧和執著。」我說:「而我愛奧罕的敏感和細心,以及他的機敏。我愛他們,因為他們是妳的孩子。」
「那麼繼續炫耀吧!他們不喜歡你。」
「除了高雅.埃芬迪被謀殺之外,我們還遭遇到什麼邪惡之事?」
「吊死猶太人的鬼魂在此地徘徊。」她說。
「與哈珊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時,難道你沒有任何辦法擺脫他嗎?」
「告訴我,你愛他們什麼地方?」
「我依然美麗嗎?快點回答我。」
「妳的意思是?」
我捧玩莎庫兒的大|乳|房,她以一種比之前更為堅決而甜蜜的姿態推開我。她暗示我不夠成熟,不該在婚前玷污一個想與之維持信賴婚姻的女人。我太過隨便,忘記任何衝動的行為將引來魔鬼,而且也太無知,不明白一場快樂的婚姻背後需要無盡的耐心與無言的容忍。她逃出我的懷抱,走向門口。她的亞麻面紗落在頸上。我瞥見外頭雪花飄降,先是隱沒在黑暗裡,然後才跌落地面。我忘了我們剛才一直低聲細語,或許是不想打擾吊死猶太人的靈魂。我放和_圖_書聲大叫:
「努索瑞教長的信徒四處散播謠言,說我父親的書褻瀆神聖,隱含法蘭克異教思想的印記。經常出入我們家的細密畫家們,難道不是因為彼此的嫉妒加深而各懷鬼胎嗎?你曾經和他們相處過,你最清楚!」
一陣神祕而奇異的静默。
「我不知道。」她說,留心著「愛情棋局」的規則。她穿越破敗的花園,在雪地上留下細緻的足跡——顯然很快會被白雪抹去——然後安靜地消失無蹤。
「我們剛才的擁抱多麼甜美,」她說:「但一切卻已經失去了最初的神祕。」
不遠處,幾條狗忘我地投入彼此的爭打嬉鬧,興奮地狂吠起來。
「你愛我的孩子嗎?」
「我並沒有真的看見,親愛的,不過為了妳,我願意作證。」
「我聞起來香嗎?」
「盡快想一想這件事吧。你的時間不多,相信我。我父親感覺到某種邪惡正朝我們而來,我認為他是對的。如果哈珊帶著他的人和一票禁衛步兵突襲,並帶我父親去見法官,你會願意作證說親眼看見了我丈夫的屍體嗎?你才剛從波斯回來,他們會相信你。」
「為了炫耀嗎?」
這個問題令她不悦。她試圖表現真誠,卻適得其反。她說:
「好吧。再多找一個證人,為了聲明我寡婦的身分,你願意在法官面前作證,說你在波斯場上看見我丈夫血跡斑斑的屍體嗎?」
外頭興奮的狗群再度狂吠,焦躁的莎庫兒說:「我現在得走了。」此刻我們才察覺猶太鬼魂的屋子的確變暗許多,儘管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我的身體不由自主衝上前去,再次擁抱她,然而她卻像一隻受傷的麻雀,猛然跳開。
我告訴她。她優雅地傾聽,同意並相信我的話。
「邪靈、幽魂、活死人…….他們隨風而來,附身和_圖_書於物品上,在寂靜中發出聲響。一切都會說話。我不需要大老遠來這裡,我可以聽見他們。」
「我願意作證,可是殺他的人不是我。」
「你打算靠什麼養家?」她問:「你有能力照顧我沒有父親的孩子嗎?」
我告訴她。
為了讓大家能夠正確地了解我的情感和欲望,這裡我必須說明事實與真誠之間的差異,我也是第一次發現這點:用文字表達一個人的事實,無論多麼真確,都會迫使他變得不真誠。或許我們這群近來由於凶殺事件而躁動不安的細密畫家們是最好的例子。想像一幅完美的圖畫——比如,一匹馬的畫像——不管畫得多麼像一匹真馬,如同阿拉創造的細膩馬匹,或是偉大細密畫大師筆下的馬,無論如何,仍然表現不出繪畫它的天才細密畫家的真誠。細密畫家或我們這些阿拉的卑微僕人的真誠,並非源於才華與完美;相反地,它來自口誤、犯錯、疲憊與挫折。我這麼說是解釋給那些年輕女士們聽,因為她們會發現我剛才對莎庫兒的欲望——她也清楚——比起我在旅行途中遇到的一位身材姣好、古銅膚色、酒紅嘴唇的卡兹文美女所感到的昏亂欲|火,並沒有不同,她們可能因此感到幻滅。還好莎庫兒擁有天賜的明理和邪靈般的直覺,深知我十二年來忍受的苦戀煎熬,也了解我為什麼像個悲慘的奴隸般受到欲望的驅迫,在我們第一次獨處時滿腦子只想著迅速滿足他的黑暗飢渴。內札米曾比喻絕代佳麗席琳的嘴,說它像一只呈滿珍珠的墨水瓶。
「我們現在怎麼辦?」
「席夫克不喜歡我,但奧罕喜歡。」我說,驕傲地挑出我摯愛的錯誤:「不過,我將成為他們兩個人的父親。」
「如果我們結了婚,你願意與我父親住在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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