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他說,然後又補充:「啊!」
「混蛋?」
「我十歲作學徒的時候,看過這樣一個墨水瓶。」
無疑地,你們也經歷過我即將描述的情形:有時候,當我穿過伊斯坦堡蜿蜒無盡的巷道,當我在食堂挖起一勺嫩蔬菜放進嘴裡,或者當我瞇眼細看蘆葦樣式邊緣飾畫中的彎曲設計時,感覺自己此刻彷彿活在過去。換句話說,當我走下一條白雪皚皚的街道時,會忍不住想說,過去的我正走下這條街。
「是我,恩尼須帖.埃芬迪。」我說:「我。」
我是不是好久以前曾經歷過這一刻?在一座遙遠的城市,某個距今久遠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見的雪花飄落,映著蠟燭的火光,我哭著向一位頑固的糟老頭努力解釋自己沒有偷他的顏料,完全是清白無辜的。當時,就像現在一樣,狗群彷彿嗅到鮮血般狂吠。從恩尼須帖.埃芬迪那屬於一個邪惡老人的堅毅下巴,從他最後終於能無情瞪視我的眼睛裡,我明白他企圖擊潰我。我憶起自己十歲時,做為一個細密畫家學徒的斑駁回憶,那就像一幅輪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的圖畫。此刻,我活在現在,卻如置身一場清晰但褪色的回憶之中。
然而我希望他從我的表情讀出我在撒謊。我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來到這裡,但不打算臣服於罪惡感和後悔。我看得出恩尼須帖.埃芬迪逐漸對我起疑,這讓我很高興,更加堅定了我的心意。如果他最後信服我是凶手,因而打從內心恐懼不已,那麼絕對不敢拒絕給我看最後的圖畫。我對那幅畫好奇極了,不是由於我為它犯下了任何罪行——我誠摯地想看看它最後變成什麼模樣。
他以為我來這裡純粹只是向他報告一個謠言嗎?
他是在刺|激我幹掉他嗎?
無論燭光下他的臉顯得多麼柔和而明亮,投射在牆上的影子,卻相對地黑暗而恐怖。儘管他的話合理而無可辯駁,但我就是不相信他。我猜他懷疑我,因此,我也愈來愈懷疑他。我感覺他偶爾豎耳傾聽樓下的庭院大門,希望某個人會來解救他脫離我。
「但這不就證明了我們在意他們的誹謗,至少是把它們當真了?我們沒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你究竟為什麼如此恐懼?」
那一瞬間,魔鬼刺|激著我舉起墨水瓶,使盡全力砸下這自負老頭的錯亂腦袋。但我沒有屈服於魔鬼,反而懷抱虛妄的希望說:「是我。殺死高雅.埃芬迪的人是我。」
「你認為我們在做這樣的事嗎?」
用房間裡取暖的熱炭盆點起蠟燭後,我注意到他臉上流露出一抹我不熟悉的驕傲表情,讓我相當不悦。或者,那是憐憫的神情?他已經想通一切了嗎?他是否認為我是某個低賤的凶手,還是他對我感到害怕?我只記得自己的思緒陡然奔騰出我的掌控,留下我呆呆地聆聽好像是別人腦中的思想。比如說,我腳下的地毯:某個角落有塊狼型的圖案,但為什麼以前我不曾注意?
突然一陣恐慌襲來。難道他想著某件可怖的事情,比如說我就是殺死倒楣鬼高雅.埃芬迪的兒手?
維持著這條推理路徑,並且愈發激昂,我繼續講了很久。我不知道我說的話自己聽進了多少,有多少是做掉了那惡毒中傷者之後因為恐懼編織出來的,有多少又是我即興發揮的。表達那麼多奉承阿諛後,我期待恩尼須帖.埃芬迪會拿出雙頁的圖畫給我看,讓我安心。他為什麼不能了解,只有靠這個方法,我才能克服深陷罪孽的恐懼?
「我不知道。」我說。
「所有大汗、沙皇和蘇丹對於繪畫、插圖及精緻書籍的熱愛,可以分成三個原因。」恩尼須帖.埃芬迪說:「最初他們大膽、熱心而好奇。統治者為了獲得尊敬而想要繪畫,用來影響別人如何看待他們。這段期間,他們吸收知識。到了第二個階段,由於已經真正學會如何欣賞繪畫,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委託書本製作,來滿足自己的品味。他們積聚威望,同時也積聚書本,因為當他們死後,書本能確保他們在世界上的名聲流傳久遠。然而,在一位蘇丹生命的遲暮之秋,他不再在乎自己的塵世不朽是否將流傳久遠。所謂的『塵世不朽』,我指的是渴望被後代、我們的子孫所記憶。景仰細密畫和書籍的統治者,早已透過他們委託我們製作的手抄本達到了不朽——書頁上嵌入他們的名字,偶爾,也記下他們的歷史。之後,他們每一個人卻都得出結論,認為繪畫阻礙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取得位置,而這自然是他們都渴望的。我感到最為不安與懼怕的便是這點。塔哈瑪斯普沙皇,身為一位細密畫大師,在自己的工匠坊度過年少歲月,臨死前卻關閉了他富麗堂皇的畫室,從大不里士追捕他才華天賦的畫家們,銷毀他製造的書本,並墮入無止無盡的悔恨中。為什麼他們全都相信繪畫將阻礙他們進入天堂之門?」
不同於其他夜晚,今天我來此,心裡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過去別的夜裡,當我的腿帶領我來這裡時,我會心不在焉地想著雜事:我該如何告訴母親我單靠一本書賺了七百銀幣;想著帖木兒時代畫著未鍍金薔薇紋飾的赫拉特書籍封面;想著震驚不已地聽說別人濫用我的名字、愚蠢地模仿並侵用我的畫。然而,這一次,我滿懷預謀和企圖來到這裡。
就像我小時候在亞述寓言中聽過的那個遇見死亡的老人,恩尼須帖.埃芬迪陷入短暫而永恆的沉默。如果你們之中有人相信,既然我剛才提及「死亡」,顯然是為了處理這件事而來,若是如此,即徹底誤解了你們手中這本書。有這種計謀的人會敲門嗎?會脫下他的鞋子?連刀子也沒帶就來?
「讓我們繼續畫我們的書。」我說:「讓一切像從前一樣繼續。」
我企圖嚇他,挑釁地說:「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創造出褻瀆的藝術,卻不自覺?」
「又開始下雪了。」我說:「這麼晚了,大家都上哪兒去了?她們為什麼留你一個人在家?她們甚至連支蠟燭都沒幫你點。」
「細密畫家中有一位殺人凶手。我將與布拉克.埃芬迪共同繼續我的工作。」
我的咳嗽聲沒有引出任何回應,跺腳的聲響也沒有引起注意。我在做為接待室的寬闊走廊入口處脫下泥濘的鞋子,放在其他整齊排列的鞋子旁。每當我拜訪的時候,都習慣在其中尋找一雙我認為可能屬於莎庫兒的秀氣綠鞋,然而找不到。屋裡可能沒有人的念頭閃過腦海。
「讓我們,毅然決然地,證明我們不怕他們。」我大膽地說:「拿出最後一幅圖畫,展示給他們看。」
外頭,庭院大門的正前方,野狗群開始狂嗥。
「不,我只是依照你的要求,在一張大紙的各個位置畫下你想要的圖畫。那張紙,想必將來是一張雙頁的圖。」我小心斟酌地說,希望能取悦恩尼須帖.埃芬迪:「但我從沒見過完成的圖畫。如果見過整幅畫,我便能問心無愧地否認所有惡言中傷。」
可是當我在淚眼朦朧中親吻他蒼老而斑點滿布的手時,卻忽然想到,恩尼須帖.埃芬迪根本不是一個細密畫家。我對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慚。這就好像別人把這種邪惡、無恥的念頭塞入我腦中。儘管如此,你們也明白這項陳述確實沒有錯。
「的確很奇怪,」他說:「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起身,繞到恩尼須帖.埃芬迪背後,從他工作桌上各個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又大又重的嶄新青銅墨水瓶。我體內那位認真的細密畫家——奧斯曼大師灌輸到我們所有人體內的——正用清晰但褪色的顏料,繪畫出我的所作所為及我眼中所見,不像我此刻正在經歷的過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記憶。你們也www.hetubook.com.com
了解在夢中當我們從外面看見自己時的顫抖感覺,帶著同樣的疏離感,我拿著巨大而窄口的青銅墨水瓶說:
他像父親般撫摸我的頭髮,我擔心自己可能又要痛哭失聲。我擁抱他。
「是這些事情困擾你嗎?」他說:「這是你來的原因嗎?」
我走進右邊的房間——二樓各個角落都有房間——想像著莎庫兒正抱著孩子熟睡。我摸索著找尋床和床墊,打開角落一個箱子,拉開一個高大雕花衣櫃的輕巧薄門。當我想到房裡淡淡的杏仁香必定來自莎庫兒的肌膚時,一個塞在櫃子裡的枕頭,掉落在我愚昧的腦袋上,接著打翻了黃銅水壺和杯子。聽見吵雜的聲響,你會忽然察覺房裡一片漆黑。我感覺到房裡很冷。
天色已經變得很暗。微弱的光線滲入用浸了蜂蠟的布糊起的窄窗——春天時取下這塊布,將能看見一棵石榴樹和一棵梧桐樹——勾勒出屋內物品的輪廓,微弱的光線足以滿足一位謙卑的中國畫家。恩尼須帖.埃芬迪一如往常,坐在一張低矮的折疊閱讀桌前,光線落在他的左側,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我極盡所能試圖捕捉我們之間曾有的親密,過去,在燭火下,環繞在這些磨光石、蘆稈筆、墨水瓶和毛筆之間,我們曾並肩繪製細密畫,徹夜安詳地討論畫作。我不確定是因為疏離感,還是由於尷尬,我就是拉不下臉開口向他公開承認自己的疑懼。於是,我決定講一個故事解釋自己的心思。
「我們的書已經不是祕密。」我回答:「或許這不重要。但謠言正在蔓延。他們說我們偷偷摸摸犯下褻瀆罪。他們說,這裡,我們製作了一本書,並非依照蘇丹殿下的委託與期望,而是為了實踐自己的奇想。這本書不但模仿異教徒大師,甚至嘲諷我們的先知。其中有些人相信它甚至把撒旦描繪成和藹的形象。他們說我們犯下了一項不可原諒的罪行,膽敢從一條骯髒野狗的觀點,把一隻馬蠅和一座清真寺畫得幾乎同樣大小——以清真寺在背景為藉口——以此嘲笑參加禱告的信徒。我因為這樣而輾轉難眠。」
「布拉克現在在哪?」我問:「你女兒和她的孩子在哪裡?」
「不是畫家,」恩尼須帖.埃芬迪說:「是製造偶像的人。而且這並非出自於古蘭經,是從布哈里來的。」
「誰殺了那無賴真的重要嗎?」我說:「不管是誰幫我們擺脫掉他,難道不可能是做了一件善事嗎?」
我即將敘述的驚人事件發生在現在,也同時發生在過去。那時是傍晚,黑夜已吞噬最後一絲天光,空中飄著微微細雪,我走上恩尼須帖.埃芬迪居住的街道。
「沒有任何事物是純正的。」恩尼須帖.埃芬迪說:「在書本藝術的領域裡,任何一本經典,任何一幅輝煌的圖畫,任何讓我欣喜得泛淚、感動得背脊發冷的作品,我都能肯定下面這一點:兩種直至今日從未接觸的風格,在此融合,創造出新穎而神奇的作品。畢薩德與波斯的燦爛繪畫,要歸功於阿拉伯細緻藝術與蒙古─中國繪畫的結合。沙皇塔哈瑪斯普最優秀的畫作,揉合了波斯的風格與土庫曼的巧妙。現今,如果人們懂得讚賞印度斯坦阿克巴汗的手抄本藝術工匠坊,那是因為他鼓勵他的細密畫家們接納法蘭克大師的風格。真主統領東方和西方,願祂保佑我們遠離正統純粹的迫害。」
「哈莉葉?」恩尼須帖.埃芬迪從另一間房裡喊:「莎庫兒?是妳們哪一位?」
「審判日那一天,偶像製造者必須把他們創造的形象活生生地呈現,」我謹慎地說:「既然他們辦不到,將遭受地獄的折磨。別忘了和*圖*書,在榮耀的古蘭經裡,『創造者』是阿拉的屬性之一。只有阿拉才能創造,只有他才能無中生有,賦予生命。人類不可與祂競爭。畫家犯下最重大的罪行,便是自認做了祂的工作,自認如祂一樣能創造。」
「圖是我們一起畫的,」恩尼須帖.埃芬迪說:「我們難道想過這種念頭,甚至犯下這種罪行嗎?」
他如此真誠,讓我無法懷疑。儘管我也和別的細密畫家一樣譏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實深愛著他。然而,他如何能這麼快察覺我突然湧起的強烈敬愛,立刻表現出父親般的無盡關愛,撫摸我的頭髮?我開始明瞭,奧斯曼大師的繪畫風格和赫拉特前輩大師的傳承,將不會有任何未來。這個可厭的想法再度令我懼怕。常常,在某件悲劇之後,我們都會這麼感覺:抓著最後一線希望,孤注一擲,不在乎自己會顯得多麼荒唐可笑,我祈求一切能像從前一樣繼續。
誰是「他們」?我點點頭假裝懂。然而煩躁開始自心頭湧起。我注意到恩尼須帖身旁的古老典籍是伊爾.耶席葉的《靈魂之書》,所有找死的昏瞶老頭都很喜愛這本講述靈魂旅程的書。自從上一次來這裡後,我只看見一樣新的物品,混在托盤上的物品中,放在櫃子上,夾雜在筆盒、畫刀、削筆板、墨水瓶和毛筆之間:一只青銅墨水瓶。
剎那間,我明白了恩尼須帖.埃芬迪選擇的工匠坊稱號,其實無關乎保密,而是他對我們的微妙揶揄。彷彿一位高傲的抄寫家,在一本繪製精美的手抄本末頁簽上題記,我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念出我的全名,包括父親的名號、我的出生地,以及「您可憐罪惡的僕人」謙稱。
你們了解為什麼我懷著希望說,對不對?我信賴恩尼須帖將會明白,因而反過來,寬恕我——我信任他將會因恐懼並幫助我一臂之力。
我迅速離開房間,橫過寬闊的走廊,走進藍門的房間。今年一整個冬天,我就是在這裡與恩尼須帖.埃芬迪一起合作他的書。
你們或許也聽說過這位藝術家,伊斯法罕的謝赫.穆罕默德?沒有一個畫家能夠超越他,無論是在色彩的選擇,對稱的概念,人物角色、動物和臉孔的描繪盈滿文學詩意的畫作,以及幾何學奧祕邏輯的靈活運用。年紀輕輕,他已達到了繪畫大師的地位,往後整整三十年,這位天賦神賜的巨匠全心全意追求最大膽的創新,無論是題材、構圖還是風格。透過中國的水墨風格——經由蒙古人傳到我們這裡——配合技巧與優雅的對稱概念,他創作出恐怖的惡魔、長角的邪靈、有著大睾丸的馬匹、半人的怪獸和巨人,把它們融入極其微妙精巧的赫拉特風格繪畫。當西方的船隻從葡萄牙和法蘭德斯引進肖像畫時,他是第一個感到興趣並受其影響的人。從遠溯至成吉思汗時代的殘破舊書中,他重新挖掘被遺忘的古代技法。他膽敢領先眾人,繪畫誘人勃起的場景,像是亞歷山大偷窺裸體的佳麗在女人島上游泳,以及沐浴在月光下的席琳。他描繪我們榮耀的先知乘著飛馬布拉卡降臨,沙皇們自娛娛人、野狗交媾,而長老們喝醉了酒,讓自己在所有書本愛好者的目光下一覽無遺。他如此作畫,有時偷偷地,有時公開地,一邊縱情飲酒並吸食鴉片,三十年來熱情執著不曾間斷。然而晚年時,他卻成為一位虔誠長老的弟子,短短時間內,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得出結論,認為自己前三十年間所畫的每張圖畫,都是污穢而瀆神的。他不僅棄絕它們,甚至將自己生命剩下的三十年,投身於走訪各個宮殿、各個城市,尋遍各個蘇丹和君王的圖書館及藏寶室,只為了搜尋並銷毀他繪畫過的所有手抄本。不管在哪個沙皇、諸侯或貴族的圖書館,只要發現一張自己昔日創作的繪畫,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毀掉它。他利用奉承和詐騙得以接觸到這些書籍m.hetubook.com.com
,然後趁沒人注意,不是撕掉含有他插畫的書頁,就是逮住機會,在畫上潑水破壞它。我敘述這個故事做為例子,解釋一位細密畫家在藝術的召喚下若不智地拋棄自己的信仰,將承受極大的痛苦。這是為何我提起謝赫.穆罕默德焚毀了伊斯梅.默薩王子的龐大圖書館,因為裡頭收藏了千百本他繪畫的書籍,多到他無法挑揀出來。我彷彿自己親身經歷般誇張地描述,這位極度哀傷而後悔的畫家,最後如何在那場慘烈的大火中被活活燒死。
「你自己告訴我,伊斯法罕的謝赫.穆罕默德大師如何燒毀收藏有他畫作的偉大圖書館,以及他如何因為良心不安獻祭自己。」他說:「讓我告訴你關於這個傳說中你不知道的另一個故事。確實,他花了三十年餘生搜尋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過程中,他漸漸發覺,許多書本中的圖畫並非他的原作,而是受他啟發的模擬作品。往後幾年中,他慢慢明瞭,自己所棄絕的繪畫,已被兩個世代的藝術家採納為典範,他們把他的圖畫銘刻於心——或者更確切一點,已經把它們融入靈魂之中。當謝赫.穆罕默德企圖找出自己的圖畫並將之毀壞時,卻發現在數不盡的書本中,年輕細密畫家們戒慎恐懼地複製它們,憑藉著它們繪畫別的故事,使得它們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戶曉。長久以來,在我們飽讀群書、遍覽繪畫之後,逐漸學到一件事:一位偉大的畫家不會滿足於用自己的經典畫作影響我們,他終極的目標,是改變我們的心靈視野。一旦一位細密畫家的藝術美學從此深入我們的靈魂,便成為世界的美感準則。伊斯法罕大師人生的晚年,雖然燒光了自己的繪畫,卻目睹自己的作品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蓬勃茂盛;他更進一步明白如今每個人都用他以前的眼光來觀看這個世界。任何東西,若不同於他年輕時所畫的樣子,如今都被視為醜陋。」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疲倦地問:「每位傳道士,只要稍有抱負,多少受到民眾一點喜愛而得意忘形,就會開始宣導說宗教被忽略、被侮辱了。這是確保他生計最可靠的方法。」
「是哪位細密畫家,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插畫家一樣陷入恐慌?誰殺了他?」
「一位細密畫家,」恩尼須帖.埃芬迪用自負的口吻說:「依循自己的良知、遵從他信仰的教條來創作藝術,一無所懼。他絲毫不在乎他的敵人、宗教狂熱者和那些嫉妒他的人怎麼說。」
我感覺某種特殊的力量把這些話放入我嘴裡,但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沒有任何能力可以感到快樂和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譏諷。在這對自娛娛人的邪靈——智慧和憤世嫉俗——背後,我察覺魔鬼的存在,他控制著它們,驅迫著我。就在這一刻,大門外討厭的狗群又開始瘋狂嗥叫,彷彿追尋到鮮血的氣味。
「一點也沒有。」我更進一步說明:「但是人們卻不知如何聽說了,他們說有一張最後的圖畫,上面,根據謠言,公開侮辱了我們的宗教和我們視為神聖的信仰。」
「你為什麼會感到罪惡?」他問:「有什麼在啃蝕著你的靈魂?是誰讓你懷疑起自己?」
他沒有回答,而是微妙優雅地比了一個手勢——彷彿警告我房裡有個熟睡的小孩——我安靜下來。「很暗了,」他輕聲說:「我們點亮蠟燭吧。」
壓抑不住內心翻湧的敬畏及想取悦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欲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親吻他的手,淚水盈眶,感覺自己把靈魂裡始終為奧斯曼大師保留的位置讓給了他。
「那是一個三百年歷史的蒙古墨水瓶,」恩尼須帖.埃芬迪說:「布拉克遠從大不里士帶來的。用來盛裝紅色。」
死寂。他怕我嗎?我懼怕我自己。感覺好像我屈服於另一個人的意志和思想。不過,也不盡然是不愉快的經驗。
「高雅.埃芬迪是個惡毒、卑鄙的和*圖*書叛徒。人渣!」我大吼,彷彿他就在我的面前。
「我不怕他們,」恩尼須帖說:「因為我不怕死亡。」
此時房裡一片漆黑,我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得出他說話時面帶微笑。
「你自己也見過最後一幅圖畫。」
「希望蘇丹殿下退位由王子繼承的那些人,」我說:「更加煽動這奸惡的傳言,說蘇丹暗中贊助這本書。」
當我發現他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我深受鼓舞。自以為比別人優越而道德崇高的尊貴人士,當他們為你的行為感到難堪時,無法直視你的眼睛,或許因為他們正思考著是否該舉發你,把你丟給凌遲酷刑的命運。
「我知道不幸的鍍金師高雅.埃芬迪為什麼遇害,」我激動地說:「因為他誹謗你、你的書和我們。高雅.埃芬迪正計畫鼓吹艾祖隆的努索瑞教長信徒來對付我們。他相信我們落入了魔鬼的掌握。他開始散布謠言,試圖煽動其他為你的書工作的細密畫家反叛你。我不懂他為什麼突然開始這麼做,也許是出於妒忌,也許因為受到撒旦的影響。其他細密畫家也聽說高雅.埃芬迪是多麼堅決地計畫摧毀我們。你可以想像,大家開始害怕,更不免像我一樣感到懷疑。因為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某天半夜被高雅.埃芬迪逮到了——高雅.埃芬迪刺|激他反抗你、我們、我們的書,並否定插圖、繪畫等一切我們的信仰——這位藝術家陷入恐慌,殺死了那個混蛋,把他的屍體拋入井裡。」
巨大的庭院大門——我害怕沒有人為我開門——在我準備敲門時逕自滑開,再次向我證明阿拉與我同在。庭院裡光亮的鋪石部分空無一物,以前來此為恩尼須帖.埃芬迪的精美書本繪畫新插圖的那些夜裡,我都會走過這片空地。右邊的水井旁放著水桶,上頭有一隻顯然渾然不覺寒冷的麻雀;稍遠處有一個戶外石爐,不知為何這麼晚了還沒點燃;庭院左方,是與房屋一樓相連的訪客馬廄。一切都如我所預期。我進入馬廄旁一扇沒上鎖的門,然後依照一位不速之客為了避免撞見尷尬場面採取的動作,刻意跺了跺腳,一面咳嗽一面爬上通往起居室的木頭樓梯。
「可憐的老高雅.埃芬迪,真主賜他靈魂安息。」我聲音顫抖地說:「假設,我們殺了他,因為他見到完整的最後一幅畫,確信它誹謗了我們的信仰。宮廷工匠坊一位我認識的部門總管告訴我這個猜測。你也知道學徒們是什麼樣,老的小的,到處閒言閒語。」
「你是哪一位?」
「你很清楚為什麼!因為他們記得我們先知的警告,審判日來臨時,阿拉將給予畫家最嚴厲的懲罰。」
我堅定地提出我的論點,好像同時在指責他。他直直盯著我的眼睛。
「從不。」我微笑著說:「然而,當高雅.埃芬迪,願他安息,見到了最後一幅畫之後,他開始作此臆測。他不停地說,你採用的透視科學和威尼斯大師的技法,純粹是撒旦的誘惑。在最後一幅畫中,你刻意採取法蘭克技巧來繪畫一張人類臉孔,讓觀者以為它是真實而非圖畫。這張肖像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能迫使人們在它面前低頭,好似看見了教堂裡的聖像。根據他的說法,這是魔鬼的作品,不僅因為把圖畫的透視觀點從真主的觀點下移至一條野狗的層級,更因為你依賴威尼斯人的技法,把我們自己穩固的傳統和異教徒的混雜在一起。這麼做,將奪走我們的純正,貶低我們成為他們的奴隸。」
「你害怕嗎,我的孩子?」恩尼須帖.埃芬迪慈祥地說:「你怕我們製作的圖畫嗎?」
「……擔憂自己花幾個月歡樂地繪畫一本書之後,卻發現污蔑了自己所認為神聖的信仰……活著承受地獄的折磨……只要能讓我看見最後一幅畫的全貌。」
「所以,你來了。」他說,如同寓言中的老人。但接著他換上一種截然不同的語氣:「歡迎,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