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我是一匹馬

儘管如此,我實在受夠了被那些像姑娘般閒坐家中、從沒上過戰場的細密畫家們不正確地亂畫。他們畫我奔跑的時候,兩條前腿同時向前伸長。天底下沒有哪一匹馬是像兔子一樣跑的。如果我的一條前腿在前,另一條前腿就會在後。許多戰爭圖畫裡的馬像一隻好奇的狗一樣伸出一條前腿,而另一條腿則直直地插在地上,沒這回事,天底下沒有哪匹馬會這麼做。從古至今從來沒有半個土耳其騎兵隊的馬,會像拿一塊雕刻版,層層相疊地描二十次那樣,整齊畫一地踏步。我們馬呢,沒人注意的時候就低下頭啃食腳下的青草。我們從來不會像畫裡那樣,擺出雕像般的莊嚴姿態,優雅地等待。為什麼每個人都不好意思畫我們吃東西、喝水、大便和睡覺?為什麼他們不敢畫出我身上這個真主賜予的奧妙物品?女人和小孩,偷偷摸摸地,特別喜愛盯著它瞧,而這又有什麼不對?難道艾祖隆的教長也反對這樣嗎?
所以說,就算阿拉,最偉大的造物主,獨一無https://m.hetubook.com.com二地創造出每一匹馬,所有細密畫家卻都藉由記憶,用同一種方式描繪所有的馬。他們有什麼好驕傲的?他們只不過用同一種方法重複描繪成千上萬匹馬,卻從來沒有真正觀察過我們。我告訴你們,他們為什麼驕傲:因為他們試圖描繪真主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世界。難道這不等於挑戰真主的獨一嗎?換句話說,阿拉赦罪,難道這不正表明了:我的能力和真主一樣嗎?藝術家們,他們不滿足於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他們把同一匹馬畫了一千次,假定自己想像中的才是真主的馬;他們宣稱只有失明的細密畫家照記憶所畫的,才是最上等的馬。這些人難道不全都犯下了挑戰阿拉的罪行嗎?
事實上,你們若特別仔細觀察我優美的腹部、修長的腿和倨傲的儀態,就會明白我確實是獨一無二的。然而,這些完美的特徵並非出自於我這匹馬的獨特,而是呈現出繪畫我的細密畫家的獨特風格。和圖書大家都知道天底下沒有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馬。我只不過是一位細密畫家想像中的馬,被畫在紙上而已。
當然,我為自己感到驕傲。不過,我確實也會質疑,是否每一次被畫的都是我。從這些圖畫中,很明顯地,每個人眼中的我都不太一樣。儘管如此,我很強烈地感覺到這些圖畫含有一種共通性,一種統一性。
他們說很久以前,設拉子有一位神經緊張的軟弱沙皇。他非常恐懼敵人會把自己趕下王位,好讓他的兒子登基。因此,與其把王子送去伊斯法罕擔任地方官員,他乾脆將兒子關進皇宮一間最隱蔽偏僻的房間。王子住在這間不見天日的替代監牢長大,度過三十一年歲月。等他的父親陽壽已盡之後,這位與書本相依為命的王子終於登上王位,他宣布:「我命令你們帶一匹馬來。我經常在書本中看到牠們的圖畫,很好奇牠們是什麼模樣。」於是他們從宮廷牽來一匹最俊美的灰馬,然而,新國王發現這匹馬有著礦坑般的鼻孔、不知羞恥的hetubook.com•com臀部、比圖畫中還要晦暗無光的毛皮,以及粗鄙的下體,失望幻滅之餘,下令屠殺王國裡每一匹馬。殘暴的殺戮持續了四十天,猩紅的血水流入每一條河川。幸好,崇高的阿拉堅持祂的正義,賞罰分明:如今這位國王沒有了騎兵,當他的大敵,黑羊王朝部落的土庫曼首領率軍攻打時,他的軍隊不但被擊潰,而且他最後也被砍成兩半。毫無疑問:所有歷史都將這麼寫,馬的王國報了一箭之仇。
相反地,法蘭克大師的新風格非但沒有污蔑宗教,反而最合乎我們的信仰。我祈求艾祖隆的同志別誤會我。我厭惡法蘭克異教徒讓他們的女人半裸上身四處遊街,無視於道德禮法,他們也不懂得享受咖啡與漂亮男孩,臉刮得光光亮亮地到處遊蕩,可是頭髮卻留得像女人一樣長;還有,他們宣稱耶穌同等於真主阿拉——阿拉保佑我們。每次遇到這些法蘭克人都教我火氣上升,很想狠狠踹他一腿。
他們說,誘使法蘭克種馬發|情的,並不是威尼斯母馬的美色——雖和-圖-書然牠的確明豔動人——而是因為畫家選擇了一匹特定的母馬,並依照牠的模樣一五一十地畫出來。現在,問題來了:母馬被依照原本的樣子畫出來,也就是,像一匹真的母馬,這是一種罪惡嗎?就我的情況而言,你們也看得出來,我的形象與其他馬的圖畫幾乎沒有差別。
這麼常被描繪,你們問,是什麼感覺?
仔細看一看,甚至一匹種馬的傢伙也和別的馬不一樣。別怕,你們可以靠近觀察,甚至用手把玩:我真主賜予的寶貝有其獨特的形狀和弧度。
我的細密畫家朋友最近講了一個故事,我聽到的是這樣的:法蘭克異教徒的國王正在考慮娶威尼斯總督的女兒為妻。他認真地考慮,但一個念頭折磨著他:「如果這個威尼斯人很窮,他的女兒很醜,怎麼辦?」為了讓自己安心,他命令他最優秀的畫家畫下威尼斯總督的女兒、財產和家當。威尼斯人對這種粗俗的要求不以為意:他們不但願意在畫家窺探的眼前展示自己的女兒,甚至包括他們的馬匹及宮殿。這位才華洋溢的異教和圖書畫家採用一種特殊技巧,讓你可以從一群人或馬之中認出他筆下的少女或馬匹。法蘭克國王拿著來自威尼斯的畫,在庭院仔細研究,正當他沉思著是否應該娶這位少女為妻時,他的種馬卻突然發|情,企圖跨上圖畫中那匹漂亮母馬的背。國王的馬夫用盡全力好不容易壓制住這頭狂暴的動物,圖畫和畫框差一點就被牠巨大的傢伙給摧毀。
別看我現在站在這裡靜止不動,事實上,我已經奔跑了好幾世紀;我曾經穿越平原、參與戰爭、載著憂傷的皇室公主們出嫁;我不知疲倦地奔跑過一張張書頁,從故事到歷史,從歷史到傳說,從這本書到那本書;我出現在無數故事、寓言、書籍和戰鬥中;我陪伴過無敵的英雄、傳說的愛侶和出神入化的軍隊;我曾經載著我們凱旋的蘇丹,奔馳過一場又一場戰役,從此以後,我現身於數不盡的圖畫之中。
每當觀者看見我,經常會說:「我的老天,好俊的一匹馬!」不過他們讚美的其實是藝術家,不是我。每一匹馬都是不同的,細密畫家尤其必須了解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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