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我,莎庫兒

「媽媽,呵我癢。」他說,往後一倒。
「雖然如此,如果你們反抗他的警告第三次……那麼,你們就必須受到責打。」我說:「懂了嗎?你們的新父親布拉克經歷過最凶險、最邪惡的戰役,他參與過由真主怒火引燃的戰爭,來自於連你們的先父也沒能回來的沙場。的確,他是個堅強的男人。你們的外公以前寵愛你們,縱容你們,然而他現在病得很重。」
我微微打顫,無法直視她的眼睛。我明白等公開父親的死訊後,孩子們往後將向哈莉葉尋求庇護,告訴她我們所有的祕密。這個卑下的傭人將會抓緊這個機會,進而試圖控制我。甚至她不會就此罷休,還會努力把我父親遇害的責任推到我身上,這麼一來,她便可以把孩子們的監護權移交給哈珊!沒錯,她真的會這麼做!所有這些下流的計謀,全都因為她陪我父親睡。我何必再向你們隱瞞?無疑地,她就是在這麼做,當然了。我親切地朝她微笑。接著我把席夫克抱到腿上,親了親他。
我們動也不動、沉默而恭敬地注視著圖畫良久。甚至只要我們微微一動,靜止的空氣,摻雜著走廊對面房裡傳來的死亡屍臭,便會攪動燭火,在閃爍的光線下,父親的神祕圖畫似乎也隨之動了起來。這些圖畫之所以對我如此重要,是因為它們造成我父親的死嗎?使我著迷的,究竟是這匹奇異的馬、這種獨特的紅、這棵淒涼的樹、這兩位哀傷的流浪苦行僧,還是說,我所懼怕的是為了這些圖畫謀害我父親和別人的那位凶手?好一會兒,我和布拉克才逐漸明白,我們之間的寂靜,除了是圖畫的緣故,同時也因為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而我們正獨處一室。我們都很想說些什麼。
「我不確定,」我說:「哈莉葉會為他準備床鋪。」
「哈莉葉,講故事給我們聽。」奧罕坐在尿壺上說。
「現在,如果妳自願返回真正的丈夫家中,」哈珊採取一種全然不同的語調說:「如果妳安靜地收拾好東西,帶著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我將會忘掉那場假婚禮把戲,忘掉妳犯下的罪行,我會原諒所有的一切。而且,莎庫兒,我們將一起,年復一年,耐心地等待我哥哥回來。」
這時候,我忽然擔心父親的痛苦或許是因為布拉克的緣故。父親會帶給布拉克不幸嗎?他在哪裡?就在這時,我瞥見他在庭院大門外的街道上,我僵住了。他正在和某個人交談。
我滿身大汗地驚醒。究竟我是在夢裡聽見這些聲音,還是屋子哪裡發出的聲音吵醒了我?我無法判斷,只能一動不動地窩在孩子身旁,靜靜等待。正當我幾乎要相信那些聲音只是作夢時,聽見了同樣的哭喊。就在那一刻,某樣巨大的東西砰的一聲落在庭院裡。有可能是塊大石頭嗎?
我們悲傷婚禮的最後幾名賓客戴上面紗,裹上頭巾,穿好鞋子,拖走忙把最後一塊糖果塞入嘴裡的小孩,離開我們的屋子,將我們留在透人心肺的寂靜中。我們全聚在庭院裡,萬籟俱寂,只聽得見一隻麻雀怯生生地從半滿的水桶裡喝水的細微聲響。石爐的火光映在麻雀小小腦袋的羽毛上,陡然,麻雀拔翅飛起,消失在黑暗中。我心中一直記掛著有一具屍體躺在父親的床上,在如今已被黑夜吞噬的空屋裡。
「因為妳沒有辦法與殺害妳父親的男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莎庫兒。這點我確定。」
我膽怯地回到藍門的房間,在那裡,布拉克試圖侵犯我。我推開他,有點不假思索而不是因為生氣。我們在搖曳的燭光下掙扎纏鬥,不過那不算真的掙扎,反倒像是模擬的掙扎。我們享受著彼此的碰撞,手臂、腿和胸部的摩擦。這種惶惑的情緒類似內札米筆下胡索瑞夫與席琳的心境:熟讀內札米的布拉克能否感覺到,如同席琳,當我說「別那麼用力吻傷了我的嘴唇」時,意思其實是:「繼續」?
「他們不管怎樣都會要求你說明,」布拉克說:「明天一大早,你去找法官的同時,我將揭露就是你,殺害了蘇丹殿下的寵愛僕人恩尼須帖.埃芬迪。」
黑暗中我無法確切判斷他究竟身在何方。親愛的真主,求和-圖-書您幫助我們,幫助您犯罪的僕人。
一個男人站在對街一塊小空地的樹林間與布拉克說話。剛才我躺在床上聽見的咆哮聲,便是這男人發出的,我馬上認出他是哈珊。他的聲音裡含著一股哀怨、啜泣的語調,但同時也隱藏著一絲恐嚇。我站在遠處聽他們說話。闃靜無聲的夜裡,他們全神貫注地爭論不休。
「我外公像冰塊一樣冰,」他哭喊:「我外公死了。」
「母親,你還是會跟我們一起睡,對不對?」席夫克問。
他喝醉了嗎?他的語氣是如此幼稚,而且就當著我丈夫的面跟我提議這些,我真怕這會要了他的命。
我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帶著孩子。我心裡想著我愛布拉克,但說實話,我真希望我只愛布拉克——因為哈珊哀愁的聲音一句句灼傷了我的心。
「我想去陪他。」席夫克說。
「意思是說你一開始早已經研究過了?」
他們順從地走過來。
「我拒絕。」我說,彷彿朝黑夜的心底低語:「我拒絕,哈珊。不。」
我羞慚萬分地逃離房間。我用那麼尖銳的聲音說話,聽起來一定好像故意要說給孩子和哈莉葉或許甚至包括我可憐的父親和已故的丈夫,他的屍體大概早已在世界某個荒涼之境化為塵土。
「我們懷疑殺了他的人是你。」布拉克說。
席夫克跑下樓梯,往外衝向院子。
「今天早上,基於他出征四年未曾歸來的事實,烏斯庫達的法官批准莎庫兒離婚。如果他還活著,叫你的證人告訴他,他已經離婚了。」
一看到我回房間,奧罕就說:「媽媽,席夫克剛剛溜到走廊去。」
他們兩人陷入沉默。接著,我和布拉克聽見空地上傳來腳步聲。他是在離開還是接近我們?我們看不見哈珊,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沒有道理他會摸黑走向空地的另一頭,擠過圍成一列的荊棘、樹叢與灌木林。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覺地輕易離開,穿過樹木,再迂迴走近我們。不過我們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朝我們走來。我大膽地喊:「哈珊!」沒有回應。
「你們的外公,願阿拉保佑他,病得非常重。」我說:「今天晚上我當然會去他床邊照顧他。然後,我會回我們床上來,對不對?」
夜晚極冷,我們的庭院一片死寂。遠方,一群野狗正憐憫而哀傷地放聲嗥叫。又過了幾分鐘寂靜像一朵黑色的花,悄悄地綻放飄散。
「你的藉口講完了沒,」哈珊堅決地說:「我拒絕聽這些胡言亂語。這裡冷得要死。我剛剛在這邊凍了老半天丟石頭叫你,你沒聽見嗎?」
「布拉克!」我站在樓梯口輕聲喊。
「聽我說,哈珊.埃芬迪,」布拉克從黑暗中發話:「我的岳父被謀殺了,這是事實。一個卑劣的禽獸殺了他。」
「恩尼須帖.埃芬迪病得很重。」布拉克說:「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法官也認可了我們的婚姻。」
「因為屋子裡有邪靈,大白癡。」奧罕說,語氣中並沒有恐懼,而是一種傻楞楞的樂觀,每次他大完便後總會露出這種神情。
我飛快套上鞋子,走下樓梯。一踏出屋外,踩上庭院的石板步道,用火盆點燃的蠟燭馬上被風吹熄。儘管天空清朗,卻吹起了一股強風。等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我看見半輪明月在庭院裡灑滿月光。我親愛的阿拉!庭院大門是敞開的。我驚駭地佇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哈莉葉,」我說:「把尿壺拿出去倒掉再拿回來。我不要席夫克半夜離開房間。」
「噢,我的上主,我祈求您永遠別忘記照耀我們。」哈莉葉從角落插嘴:「我親愛的真主,我祈求您保佑我們,我的上主。」
「上床去,你們兩個。讓我窩在你們中間,我來講一個沒有尾巴的胡狼和黑邪靈的故事。」
「好吧,孩子們。」半晌後我說:「大家都進屋去,免得在這裡著涼。」
「他沒有出去。」哈莉葉說:「他一直待在房間裡。」
「我馬上回來。」
「我哥哥還活著,」哈珊信誓旦旦地說:「有證人親眼見到他。」
「莎庫兒不是你的妻子,她是你已故兄長的妻子。」布拉克說。
「恩尼須帖.埃和*圖*書芬迪要我完成這本書。」
「你們兩個聽見了嗎?」
「明天早上一切都會沒事的。」布拉克的語調同樣奇特,似乎他也不全然相信自己的話。
「你好了嗎?」哈莉葉問奧罕。她拿一塊濕布幫奧罕擦屁股,奧罕的臉這時已經蒙上一抹甜蜜的睡意。她朝尿壺裡瞥了一眼,皺起眉頭,不是因為臭,而是好像覺得不夠多。
「等我睡著後,你不會離開床上,對不對,媽媽?」席夫克說。
我忘我地沉溺於圖畫中,直到聞到自己鼻子下方,從奧罕的漂亮腦袋傳來香味,才發現他也正注視著畫中奇異詭譎的紅色。一股偶爾會出現的衝動湧上,我很想拿出我的乳|房哺餵他。一會兒之後,奧罕看到恐怖的死亡之畫,害怕得張開鮮紅的嘴唇微微喘氣,突然間我好想咬他一口。
「我剛剛才去看過他,」哈莉葉說:「你外公非常不舒服,顯然深受惡靈的折磨。高燒不退使得他虛弱不堪。回你們的房間去,我幫你們鋪床。」
我驚駭得動彈不得。但情況反而隨之惡化:我聽見屋子裡頭有聲響。哈莉葉在哪裡?布拉克在哪間房裡睡著了?父親悲慘的屍體狀況如何?我的真主,我祈禱著,求您保護我們。孩子們睡得很沉。
哈珊改採一種我對布拉克說話時偶爾會用的虛假語氣說:「莎庫兒,妳身為我哥哥的妻子,最妥當的行為便是帶著孩子,回到這位土耳其騎兵英雄的家裡。根據古蘭經,妳仍然是他的妻子。」
「我的岳父非常憎惡你對莎庫兒的所作所為。你哥哥,如果他真的還活著的話,也會要你為自己的無恥行為付出代價。」
我們兩人都冷得全身發抖。不多加遲疑,我們緊緊關上庭院大門和後門。返回被孩子們溫熱的床鋪前,我又察看了父親一次。同一時間,布拉克則再度坐回圖畫前。
「永遠嗎?」
「如果你離開房間,如果你企圖去看外公,邪靈就會來抓你。」
我橫越冰冷刺骨的走廊。布拉克面對我父親的空坐墊而坐,過去四天來,他就這樣坐著與他討論繪畫和透視法。我把圖畫排開在折疊書架、坐墊和他面前的地板上。頓時,色彩溢滿了燭光搖曳的房間,室內湧起一股溫暖和驚人的活力,一切彷彿都活了起來。
「我要吃掉你,你懂嗎?」
「你們兩個聽見了,對不對?」我說:「非常好,我漂亮的年輕人。既然你們的父親這麼愛你們,萬一你們忽然失去自制,違反了他的話,他會事先原諒你們。」
哈珊指控我與布拉克聯手殺害我的父親,他說聽見席夫克剛才的話,並說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們犯下不可原諒的罪行,必須承受地獄的酷刑折磨。等天一亮他就要去找法官解釋一切。如果我是無辜的,如果我的手沒有沾染我父親的鮮血,他發誓他會強迫我和孩子們回到他家,他會擔任父親的角色直到他哥哥回來。然而,如果我確實有罪,像我這種女人,殘酷地拋下自己的丈夫——一個願意做最崇高犧牲的男人——任何凌遲懲處都不算太嚴厲。我們心平氣和地聆聽他憤怒的咆哮,接著察覺樹林間突然一陣沉默。
我真的不打算離開。等席夫克睡著後,我腦中想著這是多麼舒服呀,在第二次新婚之夜與自己的兒子窩在一塊兒熟睡——把我英俊、聰明而熱情的丈夫留在隔壁房裡。我想著想著睡著了,可是睡得有點斷斷續續。接下來,在恍惚奇異的半夢半醒間,我約略記得一些:先是亡父的靈魂憤怒斥責我,接著那個殘暴凶手的鬼魂找上我,想送我上西天陪我父親,我趕緊逃跑。然而頑強的凶手甚至比我父親的靈魂還恐怖,他緊追我不放,一邊亂吼亂叫。在夢中,他朝我們的房子丟石頭,石頭有的打向窗戶,有的落在屋頂上。過了一會兒,他朝大門扔了一塊大石頭,甚至一度還想破門而入。接著,這邪惡的鬼魂開始像某種恐怖的動物般鬼哭神號起來,嚇得我心臟狂跳。
「妳聽懂了嗎?」他從樹叢裡往外喊。
「你有溜出去嗎?」我說,擺出要打他的姿態。
大家也都聽見了。哈珊聽見了嗎?我用力抱緊席夫克,鎮定地帶他走回屋裡和圖書。哈莉葉站在樓梯頂端,想不透這個孩子怎麼會醒來溜出去。
哈莉葉拿著空尿壺進房。我收攏圖畫,正準備離開房間時,席夫克卻哭了:
哈莉葉拿著尿壺離開。我打開我收藏圖畫的櫃子,拿出在凶手暴行下倖存的九幅插畫,往床上坐下。藉由蠟燭的光芒,我研究它們良久,試圖找出其中的祕密。這些圖畫美麗得教你誤以為它們是自己遺忘的回憶;望著它們,就如同閱讀文字一樣,你會聽見它們的低語。
「畫室。」我說:「擠過來一點,這樣我們才能在棉被下面窩得暖暖的。這冰滋滋的小腳是誰的?」
「墟。」布拉克說。
「剛好相反,是你們殺了他,為了要結婚。這太明顯了。至於我,我毫無動機。」
「看在上天的份上,哈莉葉,」我說:「至少今天晚上別講有關邪靈或鬼魂的故事。」
「為什麼不行?」席夫克說:「母親,等我們睡著後妳會下床去陪外公嗎?」
為什麼我沒有隨身帶把刀?甚至連一支燭台或一根木棍都沒有。黑暗中,有一剎那,我看見大門自己動了。過了一會兒,等它似乎停下來之後,我聽見它發出吱呀聲。我記得自己心裡想:這好像一場夢。
「你們是不是一起合作對你的恩尼須帖下毒?」哈珊說:「你們找哈莉葉一起計謀的嗎?」
「孩子們。」我說,奧罕和席夫克聽得出這是我宣布重要事情的語調:「過來,你們兩個。」
然後我聽見屋子裡傳來一個聲響,似乎在屋頂正下方,明白父親的靈魂正在掙扎著離開他的身體。知道父親的靈魂承受如此折磨,一方面讓我鬆了口氣,另一方面卻令我難過不已。如果這些噪音是父親引起的,我心想,那麼我將不會遭遇危難。另一方面,想到他痛苦的靈魂正激烈地翻騰,努力想脫離軀體往上飛升,我感到非常悲傷,只能祈禱阿拉安撫他的痛苦。但當我轉念想到他的靈魂將會保護我和孩子時,一股安心的感覺湧來。如果大門外真的有什麼惡魔在醞釀邪惡的計謀,父親不安的靈魂會教他恐懼而逃。
「不,我不會離開。」
「從現在起,布拉克是你們的父親。你們要親吻他的手。」
「來吧,讓我聽聽你們叫布拉克『父親』。」
我現在滿腦子擔心布拉克。因為他忙著應付哈珊,沒有想到把大門關上。我親了親席夫克的兩類,把他摟得更緊,嗅聞他脖子裡的香氣,安慰他一番之後,最後把他交回哈莉葉手上。我悄聲說:「你們兩個上樓去。」
「別躺那裡,起來!你這混蛋!」我大聲尖叫,打了他一巴掌。他就躺在圖畫上。我仔細檢查圖畫,還好沒有任何損壞。最上面一張馬的圖畫隱約微皺,但幾乎看不出來。
「我事後也會原諒他們。」布拉克說。
我開始講故事,一如往常,奧罕很快就睡著了,因此我壓低聲音。
「你發誓不離開我們的。」席夫克說,哭了起來。
「除非找到那個極惡之人,除非抓到了殺父凶手,不然我拒絕與你同床共寢。」我說。
「安靜……聽好。」我說:「從今天開始,布拉克的話甚至比我的還有分量。」我面向布拉克:「如果他們拒絕聽從你,如果他們反抗,甚至如果他們表現出絲毫粗魯、驕縱、無禮的態度,第一次先警告他們,但原諒他們。」我說,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責打,「我在你心中所占的任何位置,也都有他們。」
「明天,我會帶著法官、禁衛步兵和證人一起回來,證人會發誓說我哥哥還活著,正在波斯的山區打仗。」他說:「你們的婚姻是不合法的,你們正犯下通姦罪。」
「要我告訴你們幾次?我會像以前一樣跟你們兩個一起睡。」
倘若發生在我結婚前,我一定已經從床上起身,像一家之主那樣處理這個情況,我會壓抑住自己的恐懼,把邪靈和鬼靈趕走。然而現在的我,卻膽怯地緊抱著孩子。彷彿全世界沒有人會來幫助孩子們和我。預期著壞事就要降臨,我祈求阿拉的解救。我好像置身夢中,孤獨無依。我聽見庭院大門打開。是庭院的大門,對不對?沒錯,絕對是。
「我跟你說,席夫克溜出去到走廊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奧罕說。
「那些都是謊言,全部都是!」哈珊說:「它們只是莎庫兒為了離開我們所捏造出來的藉口。」
他們聽話照做,安靜而順從地親吻他的手。「因為他們從小到大都沒有父親,所以我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服從父親,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注視著父親的眼睛聽他說話,也不知道該如何信賴他。」我對布拉克說:「因此,如果他們對你表現出不敬、粗野或幼稚的行為,我知道第一次你將會容忍他們,體諒他們從小不曾被教導要服從父親,他們甚至不記得自己有父親。」
「會呀,他們會去!」我說:「那個城市裡的小孩都沒有母親或父親。哈莉葉,再下樓去檢查一遍門窗,我們很可能故事講到一半就睡著了。」
「畫裡什麼也沒有。」布拉克說。
「叫哈莉葉去照顧外公,」席夫克說:「反正平常晚上不都是哈莉葉在照顧外公嗎?」
與我的先夫及我們居住在一起這麼多年,哈珊對我們的過去瞭若指掌。再加上一股苦戀的熱情,使得他清楚記得我與丈夫在家中最瑣碎的談話,這些內容,我要不是當時說了就忘了,就是現在想要忘掉。這些年來,我們共享了太多回憶——他、他哥哥和我。我擔心如果哈珊開始細數從前,我將發現布拉克變得很新、很陌生、離我很遙遠。
「我的。」席夫克說:「哈莉葉要睡哪?」
「你為了不讓我們結婚,所以殺了他。」布拉克說:「當你得知他同意了莎庫兒的離婚及我們的婚姻,你氣瘋了。除此之外,你對恩尼須帖.埃芬迪滿心怨恨,因為他鼓勵莎庫兒回家和他住。你想要報仇。只要他還活著,你知道自己永遠得不到莎庫兒。」
「我不害怕拷問,」哈珊說:「我曾經被拷問過兩次,兩次都讓我了解到,唯有這個方法才能揪出真正有罪的人。讓隨便亂放話的人去恐懼拷打吧。我會把可憐的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書和圖畫的事情,告訴法官、禁衛步兵隊長、伊斯坦堡穆法帝,每一個人。大家都在談論那些圖畫。它們是怎麼一回事?那些畫裡頭有什麼?」
「哈莉葉。」席夫克抱著她說。
「我睡覺前能不能去親吻外公的手?」
「母親?你要去哪裡?」
「布拉克要在哪裡鋪床?」席夫克說:「他今天晚上睡哪裡?」
哈莉葉催趕他們進房。她小心翼翼地攤開床墊,鋪上床單和棉被,細心的態度彷彿手裡的每樣東西都是一件珍寶。她一邊做事一邊喃喃自語地唸著,說什麼能夠睡在這麼溫暖的房間多麼幸福,躺在這麼乾淨的床單上,蓋著這麼溫暖的棉被,多像睡在蘇丹的宮殿裡。
「母親,有人殺了外公。」席夫克這一回說。
他們上了樓。我回到庭院,隔了幾步的距離站在大門後。我假設哈珊看不見我。他會不會換了位置,從剛剛對街的黑暗空地,移到街道兩旁的樹木後面?然而,結果是他確實看得見我,甚至直接對著我說話。與某個我看不見臉的人在黑暗中共處,已經夠教人神經緊繃了,更糟的是,當哈珊控訴我、指責我時,我的內心深處很清楚他的話句句屬實。對於他,對於我父親,我總覺得充滿罪孽,總覺得自己錯了。此刻,不僅如此,我悲傷至極地發現自己其實愛著這個不停指控我的男人。我摯愛的阿拉,求您幫助我。愛情的折磨並不是為了受折磨,而是為了能藉此更接近您,不是嗎?
我猛然起身,抓起我的長袍,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地走出房間。
「他在婚禮前就已經遇害了,是不是這樣?」哈珊說:「你們兩個殺了他,因為他反對這場詐騙婚姻、這個違法的離婚、這些偽證人,以及你們所有的騙局。如果他認為布拉克是合適的人選,早在好幾年前就把女兒嫁給他了。」
他用難以察覺的動作微微移動身體,試圖更靠近我。當下我有一股衝動想要抱住他,並且,就像對我的孩子一樣,伸手捧住他的頭。
我尖叫。「他們會拷問你們兩個人!」我大喊:「別去找法官,等一等,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可是你叫哈莉葉不准講邪靈的故事給我們聽。」席夫克說:「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今天晚上哈莉葉不能講故事給我們聽?」
剎那間我想,他很可能就是謀殺我父親的人,故意來嘲笑我們。這個哈珊其實是魔鬼的化身。然而,我什麼都不能確定。
「很好,」哈珊沉著地說:「揭露事實吧。」
「那麼,我對兄長的責任和忠誠,迫使我明天一大早到法官面前報告我在這裡聽見的一切。不然,他們也會要求我說明。」
「他們會去『孤兒之城』嗎?」奧罕問。
「為什麼他是藍色的?」奧罕問。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藍色的人,」哈莉葉說:「他最要好的朋友是一個邪靈。」
「母親,家裡有邪靈嗎?」
「如果你們不聽話,布拉克會讓你們知道什麼叫一頓毒打。你們的外公沒辦法像以前保護你們不被我打一樣,維護你們不被布拉克責罰。如果你們不想挨罵受罰的話,不可以再打架。你們要坦白,不可以撒謊,乖乖禱告,睡覺前溫習功課,而且不准對哈莉葉說話沒禮貌或者嘲笑她:你們懂了嗎?」
我們緊緊相擁,我抱起他。哈莉葉仍然狂叫不止。布拉克與哈珊聽見了叫喊聲和席夫克的話。
「布拉克在專心研究我父親的繪畫。」我說。
不只是我和布拉克才感覺到婚禮後新郎與新娘獨處的羞怯,包括哈莉葉與孩子們,我們所有人,都略微猶疑地走進彷彿屬於陌生人的黑暗房屋。一進屋,父親屍體的臭味撲鼻而來,但似乎沒有半個人察覺。我們靜悄悄地爬上樓梯,一如往常,油燈的火光把我們的影子投上天花板,拖得長長的,彼此交融,一會兒拉大,一會兒縮小,然而卻好似頭一次見到這幅景象。上樓之後,正當我們在大廳脫鞋子時,席夫克說:
「莎庫兒一個月之內不能再嫁,」哈珊說:「不然便是抵觸古蘭經的褻瀆。莎庫兒的父親怎麼可能同意這種荒唐無恥之事?」
屋子裡傳來一聲大喊,是哈莉葉的尖叫。接著,席夫克尖叫。他們互相大叫。害怕、無措、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自覺地跟著大叫,驚慌失措地奔進屋內。
就在這一刻,我聽見父親的房門打開,驚駭地一躍而起,衝過去打開我們的房門,往外張望:藉著瀉入走廊的光線看去,我震驚地發現父親的房門半開著。我踏入冰冷的走廊。父親的房間,在燃燒的炭盆熱氣中,瀰漫著腐屍味。席夫克還是別人進來過嗎?父親的屍體穿著睡衣安詳地平躺,沐浴在炭盆的微光中。我想起許多夜晚,他臨睡前倚著燭火閱讀《靈魂之書》時,我曾站在這裡對他說:「晚安,親愛的父親。」他會略微坐直,從我手中接過為他拿來的杯子說:「祝福送水的女孩永不匱乏。」然後他會親吻我的臉頰,凝視我的眼睛,彷彿我還是他的小女孩。我垂下目光,望向父親可怖的臉孔,升起一股戰慄。我想避看他,可是同時魔鬼卻驅策著我,要我看看他變得多麼醜陋。
「我娶你並不單單為了成為妳的丈夫,」布拉克說:「也為了當他們的父親。」
我這麼說是不是錯了?
布拉克很自然地蹲下身,抱起奧罕。席夫克則保持著距離。我有一股衝動想過去抱住他哭。我可憐的、孤零零的、沒有父親的兒子,我可憐孤單的席夫克,在廣大遼闊的世界裡你如此孤獨。我想到自己小時候,和席夫克一樣,一個孤單的孩子面對著全世界。我想起有一次親愛的父親抱著我,就像布拉克現在抱著奧罕一樣。可是不像奧罕這樣彷彿一顆果實結錯了樹木般不自在,我在父親的懷裡一點也不覺得彆扭,反而開心極了。我回想起和父親常常擁抱,嗅聞彼此身上的氣味。我幾乎要掉下眼淚,但終究忍住了。雖然我原本不打算這麼說,但還是說了:
「我記得我的父親。」席夫克說。
「布拉克今天晚上要睡哪裡?」席夫克問。
「為什麼我不可以離開房間?」席夫克問:「為什麼哈莉葉不能講邪靈或鬼怪的故事給我們聽?」
「非常好。我希望,真主旨意,他們會拷問我們兩個人。」
「我不會睡著。」奧罕說。
「等明天早晨醒來,我們必須向大家宣布,我不幸的父親已在睡夢中過世。」我說。雖然我的話沒錯,聽起來卻有點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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