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我是你摯愛的姨丈

「過去二十年來,我深受威尼斯異教繪畫的影響。我甚至一度還想要透過那種技法和風格,為自己繪畫肖像,但是我不敢。相反地,後來我卻請人替您的世界、您的萬物、蘇丹殿下,您人間的子,繪畫了一幅法蘭克異教徒樣式的肖像。」
從我所在的位置,舉例來說,我可以看見絲線般的送葬隊伍進入墓園,也可以帶著分析繪畫的歡喜,望著一艘帆船灌飽了風,逐漸加速航向金角灣與博斯普魯斯匯流交界的皇宮岬。從叫拜樓的高度往下看,整個世界如同一本富麗堂皇的書冊,任我一頁一頁翻看細賞。
當我的身體在墨水瓶的重擊下躺臥血泊痛苦扭動時,靈魂暫時離開了身體,在一片強光中微微顫抖。接著,兩位面孔如陽光般明亮、面帶微笑的美麗天使——如同我在《靈魂之書》中讀過無數次的模樣——籠罩在空靈的光芒中緩緩朝我接近。他們抓住我的手臂,好像我仍具人形,然後升天。我們的上升是如此平和輕盈,如此迅速,彷彿一場幸福的夢境!我們穿越熊熊烈火,涉過一條條光河,通過深邃的海洋與冰霜積雪的山岳。每一次橫渡都花了我們千年的時間,但感覺起來卻似乎不過是一眨眼的光景。
我能夠見到祂嗎?我興奮得無法呼吸。
根據書本的記載與學者的證實,靈魂棲息於四界:(一)子宮;(二)人間界;(三)婆娑,或中間界,我正在這裡等待審判之日;以及(四)天堂或地獄,審判之後我將前往其一。
處於婆娑的中間狀態,過去和現在同時展現。只要靈魂繼續保留著記憶,m.hetubook.com.com空間的限制便不存在。只有當一個人脫離了時空的牢籠,他才會明白生命是一件束衣。就如同一個沒有軀體的靈魂在亡者的國度享受無比歡愉,同樣地,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在活人的世界中也幸福無邊;很遺憾沒有人能在死前發覺這點。因此,我一邊參與自己風光的葬禮,一邊哀傷地望著我親愛的莎庫兒徒然哭乾了淚水。我乞求崇高的阿拉,賜福給我們這些天堂中沒有軀體的靈魂,與凡間沒有靈魂的軀體。
我們飛升穿越七重天,經過各式各樣的群體、奇特的生物、籠罩著形形色|色昆蟲與飛鳥的沼澤及雲朵。每當抵達一重天時,領路的天使都會輕敲大門,門後則傳來一個問題:「誰要去?」天使會說出我的全名,描述我的品行,並總結道:「崇高阿拉的一位順服僕人!」——這句話讓我快樂得淚水盈眶。雖然如此,我明白在最後審判日之前還有上千年的等待,屆時,真主將決定誰注定上天堂,誰又該下地獄。
除了些微的差異之外,我的升天就與葛薩利、伊爾.耶席葉及其他著名學者描述到死亡時所寫的一模一樣。永恆的神祕與黑暗的謎團,只有亡者才可能了解的祕密,此刻展現開來,渲染一片,一個接著一個迸發出千萬種燦爛的色彩。
察覺這份自由之後,頓時,驚懼狂喜之中我明白了自己就在祂身旁。在此同時,我感覺到四周湧入一股無以匹敵的紅。
「神祕。」我聽見自己腦中傳來聲音,或者是「生命」,我不確定是哪一個。
https://www.hetubook.com•com東方與西方皆屬於我。」
噢,我該如何適切地形容這段璀璨旅程中看見的色彩?整個世界都是由顏色創造出來的,一切都是顏色。如同我察覺到,把我和萬事萬物分開的那股力量是由顏色組成的,我現在也明白了,熱情擁抱我並使我留戀世界的那股力量,正是色彩。我看見橘色的天空、美麗的翠綠身體、棕色的蛋和天藍色的傳說之馬。世界忠實地反映出多年來我研讀不倦的繪畫和傳說。我驚異敬畏地觀望著真主創造的世界,彷彿是頭一次看見,但它又似乎早已存在我的記憶中。我所謂的「記憶」,包含了整個世界:時間在我面前朝過去和未來無限延伸,我明白此刻第一次經驗到的世界,將永恆持續,成為記憶。圍繞在這片歡騰的色彩中死去,我感覺自己好似脫下了一件緊身束衣,無比輕鬆平靜:從現在起,再也沒有束縛,我將擁有無限的時間與空間,可以前往任何一個地點,體驗任何一個時代。
但我也知道祂不會再比此時更靠近了;祂向天使詢問我,他們讚美我;祂視我為一個忠誠的僕人,謹守他的戒律和禁令;祂愛我。
我幾乎壓抑不住我的興奮。
我不記得祂的聲音,但記得祂注入我腦中的答案。
短短的一瞬間,紅色染透了一切。這豔麗的色彩溢滿了我和全宇宙。當我在這片景色下朝祂接近時,差點衝口脫出喜悅的吶喊。突然間,想到自己將這樣一身血污地被帶到祂面前,我感到羞恥難堪。我心中另一部分回想起書本中的描述,死亡之後,祂將徵召www.hetubook.com.com阿茲拉爾和眾天使領我到祂的跟前。
容我澄清我的處境:根據著名的先知傳說——其中聲明「信徒的靈魂是一隻鳥,飽食天堂的果樹」——人們或許會推論,死後,靈魂翱翔於蒼穹。但根據阿布.奧瑪.賓.阿杜伯對此傳說的解釋,認為它並不是說靈魂會附身於鳥,甚至變成一隻鳥。而是如學識淵博的伊爾.耶席葉釐清的,傳說的意思是靈魂會出現在飛鳥盤旋之處。此刻我觀察萬物的所在——喜好透視法的威尼斯大師們會稱其為我的「觀點」——證實了伊爾.耶席葉的註解。
然而我很快了解到,所謂「再度返回無生命的軀殼」的現象,只是一種比喻,感謝上主。祈禱結束後,人們扛起我的棺材,走下清真寺旁一座小丘陵墓園。這個令我倍感驕傲的莊嚴送葬隊伍,儘管淒絕哀痛,行動卻極為整齊俐落。從上往下看,行進的隊伍看起來像一條細緻的絲線。
當天使來到身邊時,我明白在這至高的天堂,某種關於我的決定已經達成,不過我必須待在神聖的婆娑中界,與過去千萬年來所有亡魂一起等待未世審判,屆時,最終的裁判將決定我們上天堂或下地獄。我很高興一切都如書中記載的那樣發生。當我從天堂下降時,記起曾經在書上讀到,葬禮的過程中我將再度與我的身體結合。
請別這麼想,請別認為我對凶手滿懷怨恨,或者走上了復仇之路,甚或因為我被不忠不義地殘忍殺害,所以我的靈魂無法安息。我,此刻,處於一個全然不同的存在層次,我的靈魂相當平靜。歷經了多年的塵世苦痛後,如今m.hetubook.com.com我的靈魂重返過去的榮耀。
陡然間,一個擾人的疑慮打斷我攀升的喜悦和奔流的眼淚。在罪惡與憂慮的驅迫下,我惶惑不安地問祂:
然而,我所見的事物,遠超過一個靈魂未出竅的人在同樣高度上能看到的,不僅如此,我可以同時盡收眼底: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對岸,過了烏斯庫達,一塊空地上的墓碑之間,有一群孩童正在玩青蛙跳;十二年又七個月前,外交事務大臣的輕舟在七對槳夫的推進下優雅航行,當時我們正陪伴著威尼斯大使從他的海邊別墅前往謁見大宰相柏德.拉吉波帕夏;蘭哥新市場上,一個肥胖的女人捧著一大顆包心菜,好像抱著自己的小孩準備餵奶;聽說阻礙我晉升之途的議會傳令官拉馬贊.埃芬迪過世時,我的確歡欣鼓舞;當我還小時,坐在祖母的腿上,望著母親晾在庭院裡的紅色襯衫;當莎庫兒的母親,願她安息,開始分娩時,我跑到老遠的地區找尋接生婆;四十年前我遺失的紅腰帶(現在我知道是被發斯非偷走了);遠處一座壯麗的花園,二十一年前我曾經夢見它,並祈求阿拉將來有一天證明那就是天堂;喬治亞總督阿里大人在哥里堡壘弭平叛軍之後,送到伊斯坦堡的斷頭、鼻子和耳朵;以及我美麗親愛的莎庫兒,她拋下我們屋子裡一群弔唁我的鄰居婦女,獨自來到庭院,呆望著磚爐裡的火焰。
集會儀式的肅穆悲戚也令我倍感驕傲。財務總督哈辛姆.阿甘與皇家侍衛隊長的親臨,向所有弔喪者表明了偉大的蘇丹殿下對我的死於非命至感傷痛,這一點確實讓我非常欣慰。我不清楚榮耀蘇丹殿下和_圖_書的悲傷是否意味著,他將派人,包括動員酷刑者,盡一切力量搜捕卑鄙的凶手,然而我確實知道:那個人渣現在就在庭院裡,站在其他細密畫家和書法家之中,擺出一副莊嚴肅穆、悲痛萬分的表情,凝視著我的棺材。
紅色朝我逼近——那無所不在的紅,包覆著宇宙萬象——如此壯麗璀璨的紅,想到自己即將成為它的一部分,想到自己能夠如此接近祂,我不禁淚如泉湧。
「好吧,那麼,這一切、這些……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意義?」
我的葬禮倍極哀榮,正如我想要的。我希望能參加的人都來了,這使我非常驕傲。當我的死訊宣布時,留守於伊斯坦堡的高級大臣之中,塞浦路斯的哈吉.胡賽因帕夏與跛足的巴基帕夏,都猶然記得我過去曾盡心盡力侍奉過他們。當前讚譽備至但也飽受批評的財務首長瑞德.梅列克帕夏,他的出現更使得我們地區清真寺的寒酸庭院蓬蓽生輝。我尤其高興看見蘇丹傳令官司令穆斯塔法.阿甘,倘若我還活著,並繼續積極參與政治,想必已擢升至同樣的階級。這個龐大的弔喪陣容中有來自各界的達官顯要,包括議會祕書卡默列丁.埃芬迪、嚴峻的機要祕書沙林.埃芬迪、幾位議會傳令官——每個人若非我的摯友就是仇敵——一群已淡出政壇的前議會議員、我的學校朋友、其他得知我死訊的人——我想像不出他們是何時何地聽說的——以及許許多多其他親戚、朋友和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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