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結其簡單的意義:由我所領導的蘇丹殿下的工匠坊,再也繪畫不出過去那些輝煌的藝術作品——情況只會每下愈況,一切都將逐漸衰敗,終究消失。我悲痛地明瞭,儘管我們熱情地奉獻自己的一生追求不懈,卻從不曾達到赫拉特前輩大師的壯麗層次。謙卑地接受這個事實可以減輕生命的負擔。確實,正因為謙遜可以減輕生命的負擔,因此在我們伊斯蘭世界中,它被視為至高的美德。
兩人的臉都奇異地亮了起來,湧上一絲恐懼與敬畏,兩人肅然起立。
我明白蘇丹殿下不久前才指派這兩人負責此項任務,迫使兩人不得不合作——就此他們至今難掩彼此的憎惡。看見這一點,燃起了我對蘇丹的敬愛,遠超過單純的敬畏。一個小男僕端來咖啡,我們坐了一會兒。
「由於蘇丹殿下希望如期完成《慶典之書》與這本顯然只做了一半的書,」財務總督說:「我們很擔心拷打可能傷及畫師的雙手與眼睛,破壞其靈敏度。」他面向我說:「沒錯吧?」
過去兩年來我一直描繪競技場中的遊行,因此當我踱步穿越競技場時,彷彿踩進自己的圖畫一樣。比如說我們要轉進一條街道:若是在一幅法蘭克繪畫中,我們的結果便是走出圖畫和畫框外;若是在一幅堅守赫拉特大師典範的圖畫裡,我們終究會抵達阿拉俯瞰我們的位置;若是在一幅中國繪畫中,我們將被困住,走不出去,因為中國的繪畫無邊無界。
難道我沒聽過這個謠言嗎?難道他不能講點新的嗎?我克制住自己的脾氣沒有回答。財務總督相當清楚我對他充滿憤怒,竟然背著我委託那已故的智障編輯手抄本。他也深知我極氣那些忘恩負義的細密畫家,為了多幾枚銀幣曲意逢迎,偷偷繪製了這些圖畫。
侍衛隊長臉上浮現一抹興奮之情,似乎暗示著他已經知道蘇丹殿下頒訂的懲罰。
「恩尼須帖.埃芬迪,如你所知。」財務總督說。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補充道:「你很清楚他並非壽終正寢,也就是說,他是被謀殺的,對不對?」
「布拉克親自把它們帶來,然後留在我這裡。」財務總督說:「他決心證明他和他的故恩尼須帖是無辜的。」
「誰負責編輯這本手抄本?」我問。
財務總督與皇家侍衛隊長共處一室:天使與魔鬼!
「蘇丹殿下極為震怒。」財務總督說。
喔,連續工作了這麼久之後,能夠上街走走,真是舒爽極了!每當這種時候,一個人總會驚豔於世界的新鮮和亮麗,彷彿阿拉前一天才創造了它。
三,hetubook.com.com之所以忘記或搞混那麼多名字和臉孔——除了那些學徒期受我訓練、為我寵愛的細密畫家之外——不是因為年老健忘,而是這些名字和臉孔實在過於平淡無光,根本不值得記住。
財務總督含蓄地說:「蘇丹殿下,一年前,吩咐我以最高機密負責製作一本手抄繪本,一本日後將用作外交贈禮之一的手抄本。基於書籍的祕密性,殿下認為這本書並不適合由皇家歷史總督拉克門編纂;同樣地,他也不想牽涉到你,儘管他對你的才華極為欽仰。事實上,他認為你因為全心投入《慶典之書》,想必分身乏術。」
財務總督心滿意足地起身,從房間另一頭的工作桌上抓起一疊紙,拿到我面前排好。接著,似乎覺得房間太暗,他移動兩支巨大的燭台到我身旁,讓我在粗蠟燭上下跳動、左右搖擺的火光下,仔細研究有問題的繪畫。
你們知道那種把生命慷慨奉獻給藝術的頑固老人。他們攻擊任何阻礙他們的人。他們往往形容枯黃、削瘦而高大。他們希望面前屈指可數的日子和過去漫長的歲月一模一樣。他們乖戾易怒,永遠抱怨連連。他們總想要自己掌控所有的狀況,逼身邊每個人只能絕望得舉手投降;他們誰都不喜歡,什麼事都看不順眼。我知道,因為我就是其中之一。
是一位皇室僮僕。財務總督傳喚我進宮。我的眼睛微微發疼,把放大鏡放進口袋,跟著僮僕離開。
這位以蘇丹殿下之名在宮殿底下執行死刑的侍衛隊長——他更善於酷刑、拷問、鞭打、刺目和笞蹠刑求——親切地對我微笑,彷彿一個無所事事的房客,準備向我這位倒楣與他同住一間旅店房間的室友,述說一則感人肺腑的故事。
「不。」我簡潔地說,像個孩童般,接著陷入沉默。
三,欣賞赫拉特前輩大師的經典畫作——這點無法向外行人解釋。
我確信侍衛隊長會以比對待珠寶匠更為嚴酷的折磨,對付我的插畫師。雖然他尊敬蘇丹殿下對手抄繪本的熱情,但就如其他許多人,他視書法為唯一值得景仰的藝術形式,瞧不起裝飾和繪畫,認為它們是不正經的雕蟲小技,只適合女人,根本不值得花心思研究。他故意刺|激我說:「當你埋首於工作時,你摯愛的細密畫家們早已開始密謀,彼此鬥爭等你死了以後誰能當上細密畫家總督。」
一,我們之所以不喜歡任何創新,是因為真的沒有任何新的東西值得喜歡。
大師中的大師,努芮拉.瑟里姆.卻勒比,我有幸和-圖-書與他在同一間工匠坊促膝繪畫。當我只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學徒時,他正值八十,那時的他就是此種個性(雖然他的脾氣沒有我現在暴躁)。三十年前過世的最後一位偉大巨匠布隆德.阿里,性格也是如此(雖然他沒有我高,也沒有我瘦)。既然批評的矛頭指向這些著名的大師——他們過去指導的工匠坊如今不時在背後暗算我——我要你們知道,這些攻擊我們的陳腐指控根本是無稽之談。事實是這樣的:
帶著此種謙遜之情,我開始修飾《慶典之書》中的一幅插畫,內容描繪在王子的割禮儀式中,埃及總督呈上各式各樣的禮物:一把黃金雕鏤的寶劍,上面鑲飾紅寶石、翡翠和玳瑁,呈放在一塊紅絲絨上;一匹快如雷電、精力充沛、總督引以為傲的阿拉伯駿馬,牠的鼻子上有一塊白點,皮毛銀亮光澤,全身配備著黃金馬轡,鑲有珍珠和翠綠橄欖石的韁繩及馬鐙,以及一副繡飾著銀絲線薔薇寶石的紅絲絨馬鞍。我拿起毛筆,東一揮西一拂,為圖畫添入各種加強與修飾。這幅圖畫,最初由我設計構圖,接著我再指派不同的學徒,分別繪畫馬匹、寶劍、王子與旁觀的使者。我為競技場裡的梧桐樹,加了幾片紫色的樹葉。我沾了點黃色,塗上韃靼大汗使者的長衫鈕釦。正當我為馬韁塗上一層薄薄的金箔時,外頭有人敲門。我放下手邊的工作。
在因為自己的愚蠢以致提早升天的恩尼須帖葬禮上,我試圖忘掉亡者曾經強迫我模仿歐洲的繪畫大師,帶給我難以言喻的痛苦。回程的路上,我有下面的想法:失明與死亡,真主賜予的禮物,如今不再離我那麼遙遠。當然,只要我的繪畫和手抄本繼續使你們的眼睛發亮,使你們的內心綻放幸福花朵,我就不會被忘記。但除此之外,等我死後,我希望人們知道,在我衰老的歲月,在我壽命的盡頭,仍然有許多事物能教我會心微笑。比如說:
「如果搜索我的細密畫師的屋子和工作室,結果在其中一人那裡找到遺失的圖畫,那麼布拉克將能立即洗清罪嫌。」我說:「然而坦白說,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摯愛的孩子們,我天賦異稟的細密畫家們,從他們作學徒時我就看著長大的這些人,他們不會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
「最近另一件案例也遭遇類似的困難。」侍衛隊長粗聲說:「兩位專事修補的金匠和珠寶匠受到魔鬼的動搖,傻裡傻氣地迷戀上蘇丹殿下妹妹娜米葉蘇丹的一只紅寶石柄咖啡杯,最後居然忍不住偷了它。蘇丹的妹妹和-圖-書悲傷不已,因為她極鍾愛那只杯子。由於杯子的竊案發生在烏斯庫達皇宮,皇上便指派我調查。很顯然地,蘇丹殿下和娜米葉蘇丹都不希望金匠及珠寶匠大師們的眼睛與手指受傷,免得影響他們的技藝。因此,我把所有珠寶匠大師剝得精光,丟進院子冰冷刺骨、結滿冰霜的水池裡。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把他們拖出來,狠狠鞭打,留意不傷到他們的臉和手。短短時內,被魔鬼所惑的珠寶匠就招供了,並得到該有的懲罰。儘管浸泡冰水、受盡寒風、飽嘗鞭打,但因為其他珠寶匠的內心清白,沒有任何人的眼睛和手指受到永久的傷害。就連蘇丹也特別提起,他的妹妹對我的表現頗為讚賞,同時,珠寶匠們工作得更為賣力,因為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如今已經被剔除。」
無需轉身,我便明白他已來到,榮耀的蘇丹殿下,世界的庇護。
「蘇丹頒令,」財務總督說:「這本引起爭端的手抄本必須盡快完成,《慶典之書》也一樣……」
那個低能的恩尼須帖.埃芬迪是個蠢才。細密畫師們總是嘲笑他的裝模作樣遠勝於博學多聞,他的野心抱負遠多於智慧才能。我知道在葬禮上有股腐敗的氣味。他是怎麼死的?我很好奇。
「質詢的過程中,拷問他。」我說:「這麼一來,我們就會知道已故的恩尼須帖還藏著什麼祕密。」
我發現僮僕並非帶領我前往議會廳,往常我與財務總督習慣在那裡見面,討論下列事項:我的細密畫家們正在為蘇丹殿下製作的手抄本、雕花駝鳥蛋或其他禮物;插畫家的健康狀況,或是財務總督自己的身體和情緒;顏料、金箔或其他材料的申請;慣常的抱怨和要求;世界的庇護,蘇丹殿下的要求、命令、喜好與脾氣;我的視力、我的眼鏡或我的風濕痛;或者是財務總督那遊手好閒的女婿,以及他那隻虎斑貓的健康。我們安靜地走進蘇丹的御花園,犯罪似地小心謹慎,踏著輕巧慢雅的步伐,安詳地穿越樹林,往下走向海邊。「我們正朝濱海別館走近,」我心想:「意思是我將會見到蘇丹。殿下必定在那裡。」然而我們卻轉進別條路。我們經過停放划艇和輕舟的棚帳,穿越一座石頭建築的拱型入口,再繼續往前走了幾步。我先是聞到一股烤麵包的香味從侍衛隊廚房飄散而出,接著才瞥見一身紅色制服的皇家侍衛兵。
二,關於漂亮男孩、美麗女子、好繪畫和友誼的甜美回憶。
「至於橄欖、鸛鳥和蝴蝶,」侍衛隊長用嘲諷的語調說出我給他們的慈愛暱稱:「我們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算搜索他們的家、出沒的場所、工作地點,以及,如果有開店的話,他們的店鋪。我們會翻遍每一塊石頭。這也包括布拉克……」他露出不得已的表情說:「因為情勢頗為棘手,因此,感謝真主,法官准許我們在質詢布拉克.埃芬迪時如果有必要,可以訴諸刑求。由於第二件命案的受害者關係到細密畫家公會,使得其中每一個人,從學徒到大師,全都有嫌疑,因此刑求是依法許可的。」
「他還頒布第二道命令。」皇家侍衛隊長說:「倘若,這個泯滅天良的凶手是其中一位細密畫家,他要我們揪出這邪惡的魔鬼。他計畫判以凶手嚴酷的極刑,為眾人立下嚇阻的範例。」
深沉的寂靜吞沒了我老邁的心靈,無言。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一起繪畫,滿腔的熱情使我們忘卻了一切。
一,孩童。他們象徵世界的活力。
二,我們把大部分的人當智障對待,因為,確實,大部分的人都是智障,不是因為我們鬱積了憤怒、不悦或別種性格缺陷(承認,對待這些人好一點或許比較明智而有修養)。
我得知恩尼須帖.埃芬迪有一個受到他親自教導的外甥,名叫布拉克.埃芬迪,對繪畫和書本藝術頗為熟稔。我見過他嗎?我沒有回答。不久前,在他的恩尼須帖邀請下,布拉克離開任職的瑟哈特帕夏,從波斯前線回來——侍衛隊長投給我一個懷疑的眼神。回到伊斯坦堡後,他設法贏取了恩尼須帖的寵愛,並得知恩尼須帖監製的書本內容。布拉克宣稱高雅.埃芬迪遇害後,恩尼須帖懷疑夜晚拜訪他共同繪畫手抄本的幾位細密畫師,其中一位就是凶手。他已經看過這些大師們繪製的圖畫,並說謀害恩尼須帖的凶手——這個畫家同時偷走使用了大量金箔的蘇丹肖像——是其中一人。兩天來,年輕的布拉克.埃芬迪隱瞞恩尼須帖的死訊,沒有向皇宮及財務總督報告。就在這短短兩天的期間,他倉猝地迎娶恩尼須帖的女兒,舉辦一場在道德上及宗教上皆引人爭議的婚禮,並進駐恩尼須帖的房子。因此,我面前的兩個人都認為布拉克涉嫌重大。
「可以,」我生氣地說:「這些圖畫是在哪裡找到的?」
我注意到一條狗,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張狗畫像更為意味深長。我見到一匹馬,比我的細密畫師筆下的隨便一匹都還要糟糕。我瞥見競技場裡有一棵梧桐樹,不久前我才用紫色調加強了它的葉子。
我發現自己正默想著可能採用的刑求手段。他們不會選擇剝皮拷問,因為那必然導致死亡。他們也不會使用對付叛軍的戳樁刑,因為那是用來樹立威懾效果。敲斷hetubook.com.com碾碎細密畫家的手指、臂膀或腿顯然不可行。當然,挖掉一隻眼睛——依據伊斯坦堡街頭日益增多的獨眼龍判斷,我猜想這是最近逐漸流行的方式——將不適合用在藝術大師身上。因此,我眼前浮現一個畫面,在皇室御用花園隱蔽的一角,我親愛的細密畫家泡在冰冷的池塘裡,圍繞在朵朵睡蓮之間,全身猛打顫,恨得牙癢癢地彼此怒視,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想大笑。儘管如此,我心痛地想到,當熱鐵烙上橄欖的臀部時,他不知會如何慘叫;當沉重的枷鎖套上鸛鳥的手腳時,他的皮膚不知會變得如何青白一片。我更不敢想像親愛的蝴蝶——他對彩繪的技巧與熱情教我熱淚盈眶——被當作一個尋常竊犯施以笞蹠刑的模樣。我呆立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財務總督鉅細靡遺地解釋。駭人聽聞。親愛的真主,請您庇佑我們。不過,誰可能是凶手。
「這些人是蘇丹手下最優秀的細密畫家。」我說:「千萬別讓他們受到傷害。」
我沉默地考量他的話:一,所謂「依法許可」,表明了准許刑求的人並非蘇丹殿下本人;二,由於在法官眼中,所有細密畫家都是這起雙重謀殺案的嫌犯,也由於我,儘管位居繪畫總督,卻無法指認出我們之中誰是凶嫌,因此我也有嫌疑;三,我明白他們希望得到我的默許或口頭上的認可,同意他們拷問我親愛的蝴蝶、橄欖、鸛鳥與其他人,這些人,近幾年來,全都背叛了我。
我該如何解釋在放大鏡下看見的圖畫?我很想大笑——並不是因為它們很幽默。我被激怒了——恩尼須帖.埃芬迪似乎指示我的大師們:「別畫得像你們自己,假裝你們是別人那樣去畫。」他逼迫他們回想不存在的記憶,去幻想並畫出未來的模樣,一種他們絕不會期待的未來。更荒唐的是,他們竟然為了這種垃圾自相殘殺。
「看著這些插畫,你能告訴我哪一幅畫是出自於哪一位細密畫家之手嗎?」財務總督問。
「我們已經派人去找他了。」皇家侍衛隊長說:「稍後,我們會徹底搜索這對新婚夫婦的家。」
乍進房間時,我猛然以為有哪個無賴惡意中傷,宣稱我在某幅畫中表露異端邪說,或是在某件作品裡犯下欺君之罪。我惶恐地想像皇上聽信了這個無恥之徒的讒言,不顧我老邁的年紀,即將對我展開嚴刑拷問。因此,當我聽到財務總督只是試圖解釋蘇丹殿下委託了一個外人編輯手抄本——這些話語的確甜過蜂蜜。我傾聽著關於手抄本的內容,沒什麼新意,因為我早已知情。對於艾祖隆努索瑞教長的許多謠言,我略有聽聞,而工匠坊裡的各種勾心鬥角自然更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