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是我,奧斯曼大師

我決定舉一個比喻來回答:「很久以前,有一位沙皇統治伊斯法罕。他是繪畫書籍的愛好者,獨自居住在他的城堡裡。他是一位偉大強壯、有智慧但冷酷的沙皇,生平只愛兩件事:他委託製作的手抄繪本,以及他的女兒。沙皇對自己的女兒鍾愛有加,溺愛的程度幾乎如他的敵人所宣稱的,他根本是愛上了她。驕傲又善妒的沙皇,甚至向派遣使者前來提親的鄰國王子與沙皇宣戰。自然,全世界沒有任何男人配得上他女兒。他甚至把她監禁在一個房間,屋外以四十扇門牢牢鎖住。依照伊斯法罕一項風俗信仰,他認為如果自己的女兒被別的男人看見,她的美貌將會消失。有一天,當他委製的一本《胡索瑞夫與席琳》以赫拉特風格繪畫並抄寫完成後,一個語言在伊斯法罕流傳開來:書本裡有一張熱鬧的圖畫,其中有一個肌膚若雪的美女,不是別人,正是善加沙皇的女兒!甚至在聽聞流言之前,沙皇便已經對這幅神祕插畫起疑,他顫抖著雙手翻開書頁,淚如雨下地看見女兒的美貌確實出現在畫中。故事的發展,並不是被保護在四十扇門後的沙皇女兒,某天夜裡溜出去給人繪畫,而是她的美貌像一個鬱悶窒息的幽魂,透過鏡子的層層反射,如一絲光線或一縷青煙,溜出門下的縫隙及鑰匙孔,來到一位徹夜工作的插畫家眼前。技藝精湛的年輕細密畫家忍不住把這位美得令他不敢直視的佳人,畫入手邊正在進行的圖畫之中。那幅畫的場景是席琳在一次郊外野遊中,看見了胡索瑞夫的畫像,因而墜入愛河。」
「從耳朵!」
在一張熱鬧的圖畫中,我駭異地看見狂熱的紅。我一眼便認出畫中物品各出自哪位細密畫師之手,卻無法指認是哪位藝術家為它塗上了這種獨特的紅色,渲染出幽晦的氛圍,逐漸吞沒畫中整個世界。我轉身在這幅擁擠的圖畫前看了很久,向布拉克指出我的哪一位細密畫家畫下了梧桐樹(鸛鳥)、船隻與房舍(橄欖),以及風箏和花朵(蝴蝶)。
然而,就連蝴蝶自己也明白這樣不夠。某個人必然曾經正確地——是的,不可否認——小聲告訴他,儘管他的作品洋溢節慶的欣喜,但是缺乏深度。年幼的王子和年老力衰、來日無多的後宮嬪妃,很喜愛他的圖畫;但是,被迫對抗邪惡以求生存的人們,年幼卻毫不感興趣。深知這些批評的蝴蝶,可憐的人,有時候會嫉妒起某些平凡的細密畫家,因為這些人雖然才華遠不及他,卻擁有邪靈與惡魔的氣質。只不過,他誤以為來自邪靈的妖術巧技,其實常常是迂迴的邪惡與妒意。
就算繪畫一件至為重要的主題時,他也忍不住在事件的某個角落安排一隻多疑的狗,或者加上一個礙眼的乞丐,用來譏嘲一場儀式的浩大奢華。過人的自負讓他敢於諷刺自己創作的所有圖畫,包括題材和他自己。
「事實上,都不是。憑著直覺,首先他攤開自己所有細密畫家繪製的書本、書頁與插圖,審視其中所有的耳朵。他重新看清一件早已知曉的事實:無論才華高低,每一位細密畫家所畫的耳朵,風格都不同。無論他們描繪的臉孔是誰,屬於蘇丹、孩童、士兵,或者甚至,真主寬恕,是我們崇高先知半掩的臉孔,或者甚至,真主再次寬恕,是魔鬼的臉,這些都不重要。每一位細密畫家在畫每一個人物時,總會用同樣的方式畫耳朵,它就好像一個祕密簽名。」
我看過他簽自己的名字:罪人畫家穆斯塔法.卻勒比。他才不在乎自己是否擁有個人風格,是否應該用簽名來標示它,還是該學前輩大師那樣保持匿名,或者自己是否該以謙卑的態度署名。他大方地帶著微笑,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最後一項並不是我的發現。雖然把放大鏡從這幅畫到那幅畫左右移動,主導線索搜尋的人是我,然而,發現的卻是布拉克。他一眨也不眨地睜大眼睛,心中充滿對酷刑的恐懼,只期望能回到在家中苦等的妻子身旁。利用「女伶法」,我們花了一整個下午,理清故恩尼須帖留下的九幅繪畫中,哪一位細密畫家畫了哪一幅畫;之後,再分析我們得到的知識。
我們同時針對這些問題思索了一會兒。
「高雅.埃芬迪的凶案,犯案手法很類似喬瑟夫的兄弟,他們因為嫉妒,把他拋入井中。」布拉克說:「而我恩尼須帖的死,則很像胡索瑞夫的意外殺機,被愛上自己妻子的兒子所殺。大家都說鸛鳥特別喜愛描繪血腥的戰爭場景和可怖的死亡情節。」
「假如真是這樣,那麼,殺了恩尼須帖之後,橄欖何必拿走他早已熟知的圖畫潛逃?」我說:「或者,換個問題,他何必為了看那幅畫而殺死恩尼須帖?」
布拉克的故恩尼須帖並沒有讓任何一幅畫單單局限於一位細密畫家的藝術天分,每一幅圖畫我的三位細密畫師幾乎都有參與,意味著這些畫在各個畫家之間的傳遞極為頻繁。除了我認得的筆觸外,我發現第五位藝術家的拙劣痕跡。看見這可恥凶手缺乏才華的作品,不禁讓我惱火,不過就在這時候,布拉克從其小心謹慎的筆觸判斷它其實是恩尼須帖之作——省得我們走岔路。撇開可憐的高雅.埃芬迪不談,因為他為恩尼須帖的書所做的鍍金紋飾,幾乎和我們的《慶典之書》上的一模一樣(的確,這讓我傷心不已)。也不考慮那位,我猜想,偶爾下筆描摩幾面牆壁、樹www.hetubook•com•com葉和雲朵的人。那麼,很清楚地,只有我最優秀的三位細密畫師參與了這些插畫的製作。他們是我從學徒開始熱情訓練的愛徒,我摯愛的三位天才:橄欖、蝴蝶和鸛鳥。
「誰的耳朵:女兒的還是肖像的耳朵?」
「你是否也曾經像拜訪其他畫家一樣,臨時拜訪他家?」

鸛鳥的個人特質

他是在試圖混淆我嗎?
比起他的風格,繪畫主題更能凸顯他的獨特;比起他的繪畫主題,他對微小細節的關注更能讓人認出他的作品。我可以絕對安心地託付他處理一幅畫的各個層面,從頁面的安排到構圖到最瑣碎的上色,他都遊刃有餘。從這一點看來,他有權利繼任我的職位。然而,他太有野心,也太自負,對待其他畫家更是盛氣凌人,因此絕對沒辦法管理那麼多人,到最後一定民心盡失。事實上,如果任由他決定,以他超乎常人的勤勉努力,想必會乾脆一人獨攬工匠坊所有繪畫工作。如果決心這麼做,或許他真的能夠辦到。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深語自己的技藝,崇拜自己。他真是幸運。
三,一群雜耍藝人在蘇丹殿下面前表演翻筋斗和雞蛋過橋的把戲,人群中有一個光頭男人,身穿紫色背心露出小腿,坐在一張紅地毯的邊緣拍打鈴鼓。這個人拿樂器的姿勢,與恩尼須帖書中「紅」的圖畫裡一位手端大黃銅托盤的女人,一模一樣。無疑是橄欖的作品。
「是的。」我說:「我知道他一直計謀著等我死後繼承總督之位。」
為了尋找我們需要的線索,必須探討他們的才華、技藝與氣質,這樣的討論,也將不可避免地透露我自己的一生。
「有可能。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但他自己不明白。就算他繪畫時,也還是放不下外在的世界。」
「這些並不是寓言,而是真實發生的事件。」我說:「聽著,那位細密畫家並非把沙皇的美麗女兒畫成席琳,而是畫成一位彈琵琶或收桌子的女伶,因為那是他當時正在描繪的人物。結果,站在旁邊的絕色女伶奪走了美貌席琳的光彩,因而破壞整幅畫的平衡。在畫中看見自己的女兒後,沙皇下令找出畫她的天才細密畫家。然而,這位機巧的細密畫家,因為害怕沙皇的怒火,捨棄自己的風格,改採一種新技巧來描繪女伶和席琳,藉此隱藏自己的身分。不僅如此,同一幅畫中還包括了其他許多細密畫家的熟練筆觸。」
我立即覺得有必要向布拉克讚美他。「蝴蝶的藝術作品,」我說:「具體地證明了一幅喜樂之畫,誠如名詩人在其《瑪斯那威》中思考的,必須透過天賦神賜的色彩感受力與靈活運用,才有可能達到。當我察覺這一點時,同時也明白蝴蝶缺少了什麼:他還不懂什麼是雅米在詩中提及的所謂『靈魂的暗夜』,此種短暫的失去信仰。他始終帶著天堂般的狂喜作畫,自信滿滿,熱情充沛,相信自己能創作出一幅喜樂之畫,而他確實也成功了。我們的軍隊圍攻多皮歐城堡、匈牙利大使親吻蘇丹殿下的腳、我們的先知登上七重天,這些當然原本就是歡樂的場景,然而在蝴蝶的筆下,它們卻成為躍然紙面的欣喜若狂。在我的插畫中,如果死亡的黑暗或宮廷會議的嚴肅過於沉重,我會告訴蝴蝶『照你的意思上色』。接下來,原本像是被撒了一層墓園泥土的凝重服飾、樹葉、旗幟和海洋,忽然間,開始在微風中波動起來。有時候我會想,也許阿拉希望世界看起來就像蝴蝶筆下的模樣,也許希望生命充滿歡樂。的確,蝴蝶筆下的世界,各種色彩和諧地互相吟誦美妙的抒情詩歌,在那裡,時間不會流逝,魔鬼也無法入侵。」
有一次我不請自來拜訪他家,正好他在工作。折疊桌、書桌和坐墊上全部擺滿了他正在繪畫的紙張:有為蘇丹殿下的書籍畫的圖畫;有替我畫的;有的是替一些看不起我們的愚蠢歐洲遊客畫的,信手揮灑,用在可悲的服飾之書裡;還有一張屬於一幅三折屏風畫,特別為一位極看重他的帕夏所繪;幾張貼在畫冊裡的圖案;自己畫著玩的圖畫;甚至還有一張淫穢的春宮圖。高瘦的鸛鳥像花叢間的蜜蜂一樣,從這一張圖飛掠到下一張。他一邊哼著歌謠,不時擰一把正在調顏料學徒的臉頰,偶爾朝面前的圖畫加上神來一筆,最後再沾沾自喜地笑著展示給我看。不像我其他細密畫家,看見我到訪時,他並沒有刻意停下工作,儀式性地表現尊敬。相反地,他開心地表演他的快手繪畫,一項唯有靠天賦和經驗才可能練就的技能(他可以同時做七、八個細密畫家的工作)。此刻,我察覺自己正暗想著,如果邪惡的凶手是我的三位細密畫師之一,我向真主祈禱他是鸛鳥。在他學徒時期,每個星期五早晨當他來到我的門口時,我並不會有像看見蝴蝶那樣的欣喜。
五,韃靼快騎信差送來口信,波斯沙皇的軍隊又發動一場新戰役,攻打鄂圖曼人民。聽說這個消息,人們憤而將波斯大使雕梁畫棟的瞭望亭夷為平地,因為過去他一再花言巧語向蘇丹殿下,世界的庇護,誓言沙皇是蘇丹的好友,對殿下只有兄弟般的情誼而絕無異心。在這場狂怒和摧毀中,挑水夫忙跑出來平息競技場漫天飛揚的塵土,另外還有一群人扛著裝滿亞麻子油的皮袋,準備潑向隨時要攻擊大使的暴民,希望藉https://m.hetubook.com.com此鎮定群眾。挑水夫和扛亞麻子油的人,他們奔跑時的舉腳動作,出自蝴蝶之手。同樣地,「紅」的圖畫中,士兵進攻時舉起腳的動作,也是蝴蝶的作品。
我看見一棵樹在一張白紙的中央,外框是高雅的頁緣紋飾和鍍金彩繪,他所繪製的邊框,優雅地出現於每一張書頁。我努力回想這棵樹究竟屬於哪一個故事場景。如果我要求插畫家畫一棵樹,親愛的蝴蝶,聰慧的鸛鳥與機靈的橄欖會先根據某個故事構思這棵樹,如此他們才能自信滿滿地把它畫出來。之後,若我檢視那棵樹,將能從它的枝葉看出插畫家心中所想的故事。然而,眼前的卻是一棵悲哀、孤零零的樹。圖畫的背景上,地平線的位置頗高,讓人聯想起設拉子前輩大師的風格,藉此強調孤立感。不過,地平線提高後創造出來的空間裡,卻空無一物。這幅畫試圖透過威尼斯大師的技法,單純描繪一棵樹的原貌,並藉由波斯的世界觀,由上往下看,結合兩者,變成一幅既不像威尼斯也不像波斯的畸形圖畫。大概只有長在世界盡頭的樹才會是這副德行。為了結合兩種不同的風格,我的細密畫家和沒大腦的已故小丑創造出一幅毫無技法可言的作品。實際上,激怒我的,並不是這幅畫包含了兩種相異的世界觀,反倒是其中的缺乏技巧。
既然他對每一件小細節同等注意,不帶任何歧視地細膩呈現它們,因此他與威尼斯大師的美學手法頗為類似。但不像他們,在我野心勃勃的鸛鳥眼中和筆下,人的臉孔從來不會是獨一無二或與眾不同的。我猜測這是因為他公開或暗中瞧不起任何人,所以不覺得臉孔重要。我確信辭世的恩尼須帖沒有指派他描繪蘇丹殿下的臉。
「為什麼?」

蝴蝶的個人特質

二,慶典期間某個特別歡樂的一天,一群落魄潦倒的前線士兵,一身襤褸地出現在蘇丹殿下俯瞰整座競技場的包廂下方。其中一人上前請願:「崇高的蘇丹殿下,我們,您英勇的士兵,在異教聖戰中淪為俘虜,為了重獲自由,我們留下一部分弟兄做為人質。換言之,敵人放我們自由,好讓我們回來準備贖金。然而,當我們返回伊斯坦堡後,卻發現物價如此昂貴,根本籌不出錢來拯救在異教徒囚禁下受苦受難的弟兄。我們仰望您的仁慈援助。請下賜我們黃金或奴隸,讓我們帶去敵營換回弟兄的自由。」角落有一條懶狗,睜著一隻眼睛瞪著蘇丹殿下、我們悲慘淒涼的士兵,以及競技場裡的波斯與韃靼使臣。這條狗的指甲,顯然是鸛鳥的作品。同樣地,恩尼須帖書中一幅叙述「金幣之旅」的圖畫,角落那條狗的指甲,必定也是鸛鳥所繪。
「就算我們巧妙而成功地回歸到帖木兒時代的精妙繪畫,就算我們分毫不差地回歸到當時的生活細節——聰慧的鸛鳥將是繼我之後最有可能達成的——到頭來,還是一樣,一切都會被遺忘。」我冷酷地說:「因為每個人都將會想要畫得像歐洲人那樣。」
「任何人,如果以為一位畫家就像他繪畫的主題,那麼想必不了解我或我的細密畫師。暴露我們的不是主題,它們是別人委託我們做的,而且總是大同小異。真正揭露我們的,是當我們在呈現主題時,融入圖畫之中的隱微情感:一絲從圖畫深處發散的光芒;一種猶豫或憤怒的氣氛,蘊含於人物、馬匹和樹木的構圖關係中;一棵迎向天際的柏樹瀰漫的渴望與哀愁;以及當我們冒著失明的危險卻仍熱情地紋飾牆壁磁磚時,注入畫中的虔敬與耐心……是的,這些才是我們隱藏的痕跡,而非那些整齊畫一的馬匹。一位畫家,當他呈現馬匹的狂暴與速度時,並不是描繪自己的狂暴與速度;透過試圖創造一匹完美的馬,他所揭示的,是自己對此豐沛世界及其創造者的景仰,筆下的斑斕色彩,展現的是對生命的無比熱愛——只此而已,別無其他。」
我忍住不說「他被刺瞎了」,以免布拉克更加沮喪。相反地,我回答:「他娶了沙皇的女兒。而且從此以後,許多擁有書本繪畫工匠坊的大汗、沙皇及蘇丹,都學到這種辨認細密畫家的方法,並稱之為『女伶法』。不僅如此,他們刻意保密,以便日後如果有哪一位細密畫家,畫出了不敬的人物或隱含犯罪的圖案卻否認時,可以很快查出誰該負責——真正的藝術家總是本能地想創作違禁的題材!有時候他們的手會自動闖禍。想發掘這些小小的犯罪,必須搜尋無關乎圖畫重點的各種瑣碎、不經思索、重複出現的細節,比如耳朵、手、草、樹葉,或者甚至馬的鬃毛、腿或蹄。但要留意,若插畫家已經警覺圖畫的細節中含有自己的祕密簽名,這個方法就不適用了。舉例來說,鬍鬚行不通,因為許多畫家早已曉得鬍鬚可以被自由地繪畫,成為某種簽名。不過眉毛就有可能:沒有人會特別留意。現在,我們來瞧瞧,究竟哪一位年輕畫師在故恩尼須帖的插畫上留下了筆墨痕跡。」
有誰不厭惡這條狗?儘管以俯視的角度呈現,但他卻從我的鼻子正下方瞪著我看,稱兄道弟的模樣。一方面,我震驚於這條狗的簡單姿勢、極為傳神的斜眼恐嚇、貼近地面的頭部,以及森白的牙齒,簡言之,這位繪者的才華令我震動(我幾乎可以正確地指認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誰畫了這幅畫)。但另一方面,如此才華卻受一個荒謬概念的可笑邏輯左右,我無法原諒。不管是因為想要模仿歐洲人,還是藉口說這本書是蘇丹殿下委製送給威尼斯總督的禮物,所以必須使用威尼斯人熟悉的技巧,都不足以解釋這些圖畫中的曲意造作。
「可是,偉大的畫師們不也是憑藉記憶創造出他們的經典作品,甚至不需要看見真的馬匹、樹或人嗎?」布拉克說。
繼續往下檢視其他圖畫,我看見一匹完美的夢幻馬匹與一位低頭的女人,它們給我同樣的感覺。題材的選擇也激怒了我,不管是兩個流浪苦行僧還是撒旦。顯然,我的插畫家把這些劣作偷偷夾入蘇丹殿下的彩繪手抄本。崇高的阿拉明智地在書本完成前取走恩尼須帖的生命,祂的判斷力教我重新深感敬畏。不用說,我根本沒有想完成這本書的欲望。
四,通過蘇丹殿下面前的廚師公會,在車廂的爐子上放了一只大鍋,燉煮包心菜洋蔥肉捲。陪侍車廂旁的大廚們,踩著粉紅色的土地,把他們的燉鍋放在藍色的岩石上。同樣地,恩尼須帖一幅名為「死亡」的插畫中,有一個幽魂般的怪物飄浮在靛色地面和紅色岩石上方。兩幅圖畫中的岩石出於同一位藝術家之手:一定是蝴蝶。
「我的恩尼須帖也是這麼相信。」布拉克卑微地坦承:「不同的是,這讓他充滿希望。」
「故事裡,因為獨特的耳朵繪畫風格而被官員逮捕的細密畫家,最後怎麼了?」
我自己真的相信這些詛咒之說嗎?
「因為那幅畫中少了什麼。」布拉克說:「或者因為他後悔自己畫了某樣東西,感到惶恐不已。或者甚至……」他想了一想,「或者,殺掉恩尼須帖後,他可以拿這幅畫來做惡,把它當作一個紀念證物。或者甚至根本無需理由,畢竟橄欖是一位偉大的插畫家,自然而然地崇敬美麗的繪畫。」
我有三天的時間可以檢視侍衛隊長的手下從書法家和細密畫師家中蒐集來的書頁,分辨誰畫了哪些部分。你們都很清楚,第一眼看到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書本插圖時,我厭惡至極;接著,又聽說布拉克為了脫罪,把它們呈交給財務總督哈辛姆.阿甘,我更覺反感。確實,書頁中必有蹊蹺,才會使得像我這種終生為藝術奉獻的細密畫家,產生如此強烈的厭惡與仇恨;光是低劣的藝術無法激起這樣的反應。因此,帶著嶄新的好奇,我開始重新審視眼前的九張書頁——在夜晚的掩蔽下,細密畫家來到已故的蠢蛋家中,完成了這些圖畫。
依照我對所有細密畫家的慣例,我曾有一次未經知會,臨時拜訪他家。不像我或其他許多細密畫家的工作場所,他的房裡凌亂骯髒地塞滿了顏料、畫筆、磨光貝殼、折疊桌和各種物品。我實在搞不懂,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堪。他也沒有為了賺外快兼差。聽見我描述的情況後,布拉克說,對於故恩尼須帖崇仰的法蘭克大師風格,最熱中也最能接受的人正是橄欖。我明白這樣的讚美來自於已故蠢蛋的觀點,雖然是錯誤的。我不敢斷言橄欖是否比外表看來更為深刻而隱晦地臣服於赫拉特風格——這點可以回溯到他父親的導師細亞兀敘,以及細亞兀敘的導師穆沙非,甚至遠溯到畢薩德與前輩大師的時代——不過,我總懷疑橄欖心中是否另外含藏其他喜好。我的所有細密畫家中(我很順口地這麼說),他最沉默敏感,但也最背信忘義,更是目前為止最離經叛道的一位。當我想到侍衛隊長的刑求室時,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人就是他(我既希望又不希望他被拷打)。他擁有邪靈般的眼睛,觀察並記錄下每一件事情,包括我的缺點。儘管如此,帶著流亡者隨時因應環境調整自己的謹慎,他從不開口指出我們的錯誤。他很機巧,沒錯,但我不認為他是殺人凶手(我沒這麼告訴布拉克)。橄欖沒有任何信仰。他不相信金錢,雖然會緊張地把錢存起來。和一般認知剛好相反,所有殺人凶手都是極端虔誠的信徒,而非沒有信仰的人。手抄本彩繪的結果是繪畫,繪畫的結果,接下來——真主寬恕——便是挑戰阿拉。人盡皆知的事。因此,從缺乏信仰這一點來評判,橄欖是真正的藝術家。話雖如此,但我相信他的天賜才華不及蝴蝶,甚至比不上鸛鳥。我會希望橄欖是我的兒子。我故意這麼說,想引布拉克嫉妒,他的反應卻只是張大黑眼,以孩童般的好奇凝視我。接著我又說,橄欖最專精的是用黑墨水繪畫,最擅長處理的題材包括戰士、狩獵場景、處處可見鸛與鶴的中國式風景、一群漂亮男孩聚集在樹下吟詩彈琵琶。他最拿手的是描繪傳奇戀人的悲傷、持劍沙皇的怒火,以及英雄閃躲惡龍攻擊時臉上的驚惶恐懼。
「或許恩尼須帖要橄欖畫最後一幅畫,用歐洲人的風格,細膩地呈現蘇丹殿下的臉孔和坐姿。」布拉克說。
皇家侍衛隊長與財務總督重申一遍蘇丹殿下的命令後,才離開。當然,布拉克被恐懼、哭喊與拷問的招數弄得筋疲力竭。他像個小男孩般安靜不語。我知道自己會慢慢喜歡他,因此不去打擾他。
「像您這樣一位偉大的細密畫大師,擔任書本藝術部門的總管多年,當然能分辨手下各個插畫家的技藝、線條配置和筆觸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質。」布拉克說:「然而,當一位像恩尼須帖那樣的奇特愛書人,要求同樣的插畫家以嶄新實驗的技法作畫,這時,您如何能這麼有把握地斷定哪些圖案是出自哪位藝術家?」
他勇敢地走下我指引他的道路,在紙上創造出前人畫不出來的作品。和我一樣,他仔細觀察每一件事物,比如說,吹玻璃師轉動手裡的棍子,把被高熱融化的玻璃吹製成藍水罐和綠瓶子;鞋匠彎著腰,聚精會神地用皮革、針線和木頭模子製作鞋子及長靴;節日慶典上,一匹馬沿著優雅的弧線奔馳;一台把種子擠出油的壓榨機;我們朝敵人發射的大砲;槍枝的螺釘和槍管。他觀察一切,把它們畫下來,而不會抗辯說帖木兒時代的前輩大師,或者大不里士和卡兹文的著名畫家,那些人從來不降低身分畫這些瑣事。他是第一個為了準備日後繪畫《勝利之書》,刻意前往戰場並平安歸來的穆斯林細密畫家。他也首開先例,熱情研究敵人的堡壘、大砲、軍隊、皮開肉綻的傷馬、掙扎求生的傷兵,以及屍體——一切全為了繪畫。
「當大師們繪畫一張臉時,他們會致力於追求極致美善,著重形式典範的原則,強調人物的表情,或者注意它是否應該神似某個真實人物。不過當畫耳朵的時候,他們非但不會從別人那裡偷取,模仿典型,更不會觀察一隻真的耳朵。對於耳朵,他們不思考,不期望,甚至不停下來想想自己在做什麼。他們只是任憑記憶引領自己的畫筆。」
「任何人只要見過蝴蝶的作品,都會立刻感覺到,這位畫家熟知愛情的美好,也曾經體驗過衷心的喜悦和悲傷。但就像所有熱愛色彩的人一樣,他被自己的情緒牽著走,善變而不專。由於我太熱愛他的天賜異彩,以及他對色彩的敏銳,從他年少起就特別留意他,也得知關於他的種種。當然,如此一來,很快便引起其他細密畫家的嫉妒,造成我們的師徒關係緊繃而受損。蝴蝶曾經有過許多愛情的片段,但並不怕別人的閒言閒語。最近,自從他娶了水果販鄰居的漂亮女兒後,我就沒有特別想去見他的念頭,也沒有機會。」
「沒錯,」我說:「然而那些記憶來自於多年的思考、冥想與自省。花了一輩子時間看過無數真實或繪畫中的馬匹後,他們知道眼前最後一匹有血有肉的馬,將只會玷污保存在他們心中的完美馬匹形象。一匹馬被一位細密畫師畫了千萬遍之後,終將接近真主眼中的形象,經驗豐富的藝術家深知這點。他不假思索憑著經驗畫出來的馬,其實充滿了畫家的才華、努力和見識,如此產生的一匹馬,才最為接近阿拉的馬。不過,在一隻手尚未累積任何知識之前,在藝術家沒有深思熟慮其所作所為之前,或者在不曾仔細觀察沙皇女兒的耳朵之前,畫家隨手畫下的耳朵,都只是某種瑕疵。正因為它是一個瑕疵或缺陷,所以會因細密畫家而異。也就是說,它等於簽名。」
他的本名是哈珊.卻勒比,來自火藥工廠區,但對我而言,他永遠是「蝴蝶」。這個暱稱總讓我回想起他童年和少年時期的俊美:他漂亮到讓所有看見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不僅如此,他的才華更是與美貌不相上下,如此奇蹟的化身始終令我驚異不已。他是色彩的大師,顏色是他最突出的特點。他熱情地繪畫,洋溢著上色的歡樂。但我要布拉克留意,蝴蝶這個人輕浮隨便、漫無目標又猶豫不決。這麼說有失公正,於是我連忙補充:他是一位發自內心繪畫的真誠畫家。如果裝飾藝術的目的不是為了充實智慧、與我們內心的野獸對話或助長蘇丹的驕傲,也就是說,如果藝術的目的只是一場視覺的盛宴,那麼蝴蝶的確是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他創造出開闊、輕鬆而歡悅的曲線,彷彿他四十年前曾經師事的卡兹文大師。他自信滿滿地塗上鮮豔、純粹的顏色,繪畫構圖中總隱藏著某種溫和的圓環狀。不過,訓練他的人是我,而非辭世多年的卡兹文大師們。也許是這個原因,所以我愛他如子,不,不只如子——然而,我對他從來不曾感到任何敬畏。就像對所有學徒一樣,當他童年和青少年時,我時常用筆桿、尺,甚至木條打他,但這不表示我不尊重他。同樣地,儘管我經常用尺打鸛鳥,仍然很尊重他。一般的旁觀者可能認為,一位大師的責打將消滅年輕學徒內心的才華邪靈與魔鬼,完全相反,責打只會暫時壓制它們而已。如果責打得適當正確,之後,邪靈與魔鬼將再度升起,激勵成長中的細密畫家致力於繪畫。至於我加諸在蝴蝶身上的責打,塑造他成為一位滿足而順服的藝術家。
一,打開《慶典之書》,我們首先研究一張狐狸毛皮張開的嘴。皮貨商公會中一位身穿紅長衫配紫腰帶的大師,捧著這張狐皮,與隊伍一起行經坐在特製包廂觀看遊行的蘇丹殿下面前。毫無疑問,狐狸嘴裡顆顆分明的牙齒,與恩尼須帖的「撒旦」肖像的牙齒,皆出於橄欖之手。那恐怖的撒旦,半人半獸的邪惡怪物,顯然來自撒馬爾罕。
「沙皇最後如何找出這位描繪他女兒的細密畫家?」
為了彌補自己的短處,蝴蝶一心一意想證明他把自己貢獻給了藝術。他效法那些目光如豆的細密畫家們,在指甲和米粒上描繪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圖畫,也全心投入這種精hetubook.com•com雕細琢的手工藝。有一次我問他,之所以致力於這種讓許多插畫家年紀輕輕就失明的追求,是不是因為覺得阿拉賜予他過多才華,令他引以為恥。只有無能的細密畫家,才會在一粒米上畫出一棵樹的每一片葉子,藉此求得虛浮的名聲,騙取駑鈍贊助人的重視。
「你認為他有沒有可能為此謀殺自己的細密畫家弟兄?」
「我們已經討論過橄欖在哪方面算是一位偉大的插畫家。」我說,怒氣漸升:「但是恩尼須帖的插畫沒有一張稱得上美麗。」
「我摯愛的大師,我的閣下,多麼巧呀,」布拉克說:「我也非常喜愛《胡索瑞夫與席琳》的這個場景。」
話才說完,我突然領會到,其實,我也希望蝴蝶能繼我之後領導工匠坊。我不信任橄欖,而鸛鳥到最後一定會不知不覺地臣服於威尼斯風格。蝴蝶對於讚美的渴求——想到他可能奪去一條人命,我感到很沮喪——將是管理工匠坊和應付蘇丹的關鍵。唯有蝴蝶的敏銳,以及他對自己調色板的信念,才有能力阻擋威尼斯的藝術概念。那些異教畫家們透過描繪真實本身而非意象來愚弄觀者,在畫中表現出所有細節:包含了陰影的紅衣主教、橋、小船、燭台、教堂和馬廄、牛隻和馬車車輪,彷彿這些事物在阿拉眼中同等重要。
「我們還沒有看過最後一幅畫。」布拉克大膽地說。
他的本名叫凡利安。如果除了我為他取的暱稱另有別名的話,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從沒見過他在任何作品上簽名。當他還是學徒時,每星期二早上會來我家接我前往工匠坊。他非常驕傲,因為,如果他有可能降低層次為作品署名,必定會讓這個簽名清晰可辨,不會試圖把它藏在任何角落。阿拉極慷慨地賜予他過人的能力。從鍍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輕易上手,而且品質一流。工匠坊裡最擅長創造樹木、動物及人臉的畫家就屬他。凡利安的父親,在他十歲時,我猜,帶他來到伊斯坦堡。他的父親師事細亞兀敘,一位波斯沙皇大不里士工匠坊中專精臉部描繪的著名插畫家。他的背景源於許多系譜回溯至蒙古時代的大師,因此如同一百五十年前移居撒馬爾罕、布哈拉與赫拉特的前輩大師,他們受到蒙古─中國風格的影響,筆下的愛侶都好像中國人,有著圓圓的月亮臉,凡利安的畫中人物也不例外。不管是在學徒期,或者當他成為大師之後,我始終無法引導這位固執的藝術家改變風格。蒙古、中國與赫拉特大師的風格和典範已深駐於他的靈魂中,我多麼希望他能夠超越,或甚至把它們徹底忘掉。當我這麼告訴他時,他回答說,自己就如許多時常在各個國家和工匠坊間遊走的細密畫家一樣,早已忘記了舊日的風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學到。雖然許多細密畫家的價值,正來自於他們記憶中根植的精美形式典範,但倘若凡利安真的有辦法遺忘,想必會是位更偉大的插畫家。儘管如此,在靈魂深處保存著前輩的教導,仍然有兩個甚至連他也不自覺的優點,像是一對隱而不宣的罪行:一,對如此天賦異稟的細密畫家而言,執著於舊的形式必然激發罪惡與疏離之感,這樣的情緒將能策勵他的才華達到成熟;二,遭遇瓶頸時,他永遠可以喚起宣稱自己已經遺忘的風格,這麼一來,便能回頭求助赫拉特的古老典範,成功地運用在任何新的題材、歷史或場景上。他有一雙犀利的眼睛,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把從前向沙皇塔哈瑪斯普的前輩大師所學的舊形式,運用在新的圖畫中,並追求彼此的和諧。赫拉特的繪畫與伊斯坦堡的紋飾,在橄欖身上達到巧妙的融合。
於是,我們拿出兩本手抄繪本的書頁互相比較。這兩本書,其中一本祕密進行,另一本公開編輯,兩者各講述不同的故事與題材,並以兩種迥異的風格繪畫。一本是辭世的恩尼須帖的書;另一本則是由我監製的《慶典之書》,描述王子的割禮儀式。布拉克和我認真觀察,目光跟隨我手裡的放大鏡四處移動:
蝴蝶作畫的原因是為了取悅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喜悦。他忍不住渴望取悦別人,這種傾向,使得他成為讚美的奴隸。如此發展下來,自信心搖擺不定的蝴蝶,自然會想藉由當上繪畫總督來確保自己的地位。布拉克提出了這個話題。
「謠言說他與艾祖隆教長的追隨者結盟。」布拉克說:「人們說他藉此從中獲利,如果教長及他的信徒宣稱某些作品抵觸宗教,因此禁止我們的書——裡面描述戰爭、武器、血腥場面和例行慶典,更別提遊行的隊伍裡包括了販夫走卒,從廚師到魔術師,苦行僧到男童舞者,鎖匠到賣烤肉串的——並限制我們必須遵循波斯前輩大師的題材和形式。」
「更何況,耳朵的確是人類的缺陷。」我說,希望布拉克會微笑:「人人皆有,但人人皆異:它是醜陋的完美表徵。」
他激怒我的原因,在於當他作畫時,不會忘我地投入畫中的美妙世界,臣服於繪畫的狂喜;只有在想像自己的作品取悦別人時,他才會達到那樣的境界。他激怒我的原因,在於滿腦子只想著自己能賺多少錢。又是一個人生的反諷:許多才華遠不及蝴蝶的藝術家,卻比他更能夠對藝術奉獻心力。
一陣騷動打斷我們。侍衛隊長的手下把他們從細密畫家和書法家居處蒐集到的書頁,拿進老舊的工作室。

橄欖的個人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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