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蘇丹殿下下令,你這一次不用接受拷問。」侍衛隊長說:「他認為應該由你來協助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找出是哪一個惡徒,殺害了他的細密畫家及為他編輯手抄本的忠誠僕人。你們有三天的時間,可以質詢細密畫家,研究他們完成的彩繪書頁,找出狡猾的罪犯。皇上聽聞挑撥離間者散布關於他的細密畫家和繪畫手抄本的謠言,感到震怒。蘇丹頒令,指派我與財務總督哈辛姆.阿甘共同協助你們尋找這個惡棍。你們其中一人與恩尼須帖.埃芬迪甚為熟稔,聽聞過他的講述,因此知道夜裡拜訪他的細密畫家,以及書本背後的故事。另一人是著名大師,對於工匠坊中每一位細密畫家都瞭若指掌。三天內,若你們無法揪出那個人渣,並找回他偷走的失蹤書頁——關於這幅畫的謠言滿天飛——正直的蘇丹殿下明確地指示,你,我的孩子布拉克.埃芬迪,將第一個接受嚴刑拷問。接下來,把話說明了,其餘的細密畫師,都難逃此遭遇。」
當下我知道我已經找到一位新的父親能替代恩尼須帖,願他安息。
如今你們或許已經明白,像我這樣的人,也就是,以愛情、悲傷、快樂和苦痛為藉口,維持著永恆孤獨的憂鬱之人,對我們而言,生命中沒有大喜與大悲。我並不是說我們無法體會滿載喜怒哀樂的其他靈魂,相反地,我們同情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我們不解的是,在這些時刻,這股莫名的憂愁拉扯著我們的靈魂深陷其中。這股安靜的騷動晦暗了我們的理智,沉重了我們的情緒,占據了我們心中替自己無從體驗的真實悲喜所保留的那個位置。
他們脫下我的背心和襯衫。其中一個酷刑者坐上我的身體,雙膝壓入我的肩膀。另一個人則以婦女準備食物般的熟練纖巧,往我頭部套上一個籠子,接著開始從它前方慢慢扭緊。不,那不是籠子,應該說是某種鐵鉗,逐漸擠壓我的頭。
他們再度扭緊鐵鉗。疼痛極了。他們又問一遍。
「大家都知道,任何時候,當蘇丹殿下統治下的任一部門、單位、組織發生了犯罪行為,全體成員都將被視為有罪的,直到其中真正的罪犯被揪出並逮捕。一個部門若指認不出部門裡的凶手,它將被視為『凶殺部門』列入法院紀錄,即使部門首長或大師也無法避免。其中的成員將依此接受懲罰。」侍衛隊長說:「因此,我們的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將會嚴厲監督,用他銳利的眼睛檢查每一幅插畫,揭露引誘無辜細密畫家們自相殘殺的種種邪惡、詭詐、禍端與教唆,並讓罪犯在世界的庇護,蘇丹殿下的正義律法之下,接受制裁。如此,才能洗刷工匠坊的污名。為此目的,我們已頒布命令,hetubook.com.com無論奧斯曼大師有任何要求,眾人都必須配合。我的手下此刻正前往各個細密畫師居處,沒收所有過去他們在家中暗地進行的手抄本書頁。」
他們暫停一會兒,問道:「是你殺死了恩尼須帖.埃芬迪嗎?」
「我不知道!」
「不。」
等待拷問的時間裡,銀幣讓我心安不少,堅信它會保護我。我緊握它、搓揉它,一再地親吻這枚阿拉送給我的護身符。然而,過了不知多久,當他們把我移出暗室帶進隔壁房裡,我看見皇家侍衛隊長和他的光頭克羅埃西亞酷刑者,那一刻,我明白銀幣保不了我。我內心無情的聲音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口袋裡的銀幣並非真主所賜,而是兩天前我撒向莎庫兒頭頂的那些銀幣之一——被孩童們遺漏了。此刻,在酷刑者的手中,我已經無處可躲。
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開始掉淚。我想哀求,但彷彿在夢中,我的嘴裡吐不出半點聲音。從戰爭、死亡、政治暗殺和拷打(我曾經從遠處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息即逝,但從不曾如此接近地親身經歷。他們將如同剝掉我的衣服般,把我從這個世界剝離。
你們知道有些富同情心的姑嬸們總會解釋「他在心裡面哭」,來保護我這種人不被群體排斥。我確實是在心裡面哭,並躲到一個角落,避開多嘴鄰居和遠房親戚,以及她www.hetubook.com.com們教人嘆為觀止的澎湃淚水。身為一家之主,我思索著是否該出來控制場面,但就在此時,大門傳來敲門聲。瞬間的驚恐。是哈珊嗎?無論如何,我願意不計代價拯救自己逃離這個嗚咽的地獄。
正當我根據口袋中的銀幣斷定他們不會殺死我時,他們突然放開我。他們拿下鐵鉗般的刑具,我的頭其實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用膝蓋釘住我的酷刑者站起身來,不帶半分歉意。我穿上我的襯衫和背心。
我扯開喉嚨放聲厲叫。我哀求饒命,但每個字都含糊不清。我痛哭慘叫,因為我的勇氣已經用盡。
是一位皇室僮僕,召喚我入宮。我嚇呆了。
我們沒有朝嚇人的尖塔走,尖塔所在的中門後面,正是酷刑者與手腳俐落的劊子手執行任務的場所,相反地,我們走向木匠商店區。當我們經過穀倉時,一隻貓蹲在一匹馬的兩腿間,坐在泥巴裡清理毛髮。那匹栗色的馬從鼻孔裡噴出霧氣,轉過頭來但沒有看我們。貓兒全神貫注於自己的髒污,我們也差不多。
穀倉後面有兩個人,從他們綠紫色的制服我分辨不出階級和職位,他們叫僮僕退下,把我鎖進一棟小屋的一個黑暗房間。新鮮木材的氣味告訴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鎖進黑暗房間的目的,是為了在拷問前先激起恐懼。我心裡一邊希望他們從笞蹠刑開始,腦中一邊思考可以編什麼謊話https://m.hetubook.com.com來逃避刑罰。隔壁房裡的一群人似乎引起了極大騷動。
「不要擔心,我的孩子。」他對我說:「他們只是在測試你。」
我深吸一口氣說:「不。」
我心想是不是應該乾脆告訴他們是我殺的。全世界在我頭頂快活地旋轉。我心中充滿不甘。我問自己是否逐漸習慣了痛楚。我的酷刑者和我僵持了一會兒。我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恐懼。
你們這些人顯然一定無法聯想,我這種愉快嘲弄的語氣竟是出自一個即將面臨嚴刑拷打的人。不過,難道沒有提過我自認為是真主的幸運僕人之一嗎?倘若歷經了多年的挫敗後,這兩天來降臨我頭頂的幸運之鳥還不夠證明的話,那麼我在庭院大門外撿到的銀幣,必然也含有某種暗示。
房間裡是一段很長的寂靜。在房間的另一頭,我看見繪畫總督奧斯曼.埃芬迪。我走向他,親吻他的手。
走出院子後,我在地上撿到一枚沾滿泥巴的銀幣。我害怕進宮嗎?是的,但我也很高興來到寒冷的戶外,與馬、狗、樹和人們在一起。我以為我可以和僮僕交個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傢伙,相信他們可以在臨刑前軟化世間的殘酷,試圖與地牢守衛輕鬆地閒話家常,談生命的美妙、飄浮在池塘上的鴨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狀奇特的雲朵。可是,唉,這位陰鬱、滿臉痘子、不愛說話的年輕人讓我失望。行經聖索菲亞清真寺時,和圖書我敬畏地望著修長的柏樹優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霧迷濛的天際。此時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並不是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娶到莎庫兒後,卻立即面臨死亡;而是想到還沒能與她盡情做|愛一場,便要死在宫廷酷刑者的手中,是多麼的不公平。
我已埋葬了她的父親,感謝真主,從葬禮上趕回家,擁抱我的妻子,莎庫兒,以示安慰。然而突然間,她崩潰痛哭,抱著孩子跌坐在一只大坐墊上,她的孩子忿恨地瞪視我,我完全不知所措。她的不幸帶來我的勝利。一下子,我娶了年少的夢中情人、逃離看不起我的岳父,並成為這間屋子的一家之主。誰會相信我的淚水是誠摯的?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樣的。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場,但做不到:一直以來,恩尼須帖就如同我的親生父親。但是,因為主持恩尼須帖葬禮淨身儀式的聒噪傳道上一直囉哩囉嗦地講個沒停,於是整場喪禮下來,關於我恩尼須帖離奇死亡的謠言便在鄰居之間散開——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裡可以感覺得到。我不希望自己的沒有能力哭泣被解釋成負面的意思;我不需要告訴你們,我多麼恐懼被印上「鐵石心腸」的標記。
「那麼是誰?」
我察覺不出這兩位老朋友之間有任何暗示的動作或表情。多年來他們分工合作:財務總督哈辛姆.阿甘負責書籍繪畫的委派,而繪畫總督奧斯曼.埃芬迪大師則透過他,從國庫取得資金及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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