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我們兩個苦行僧

那個時候,站在一間旅店前的飲水池邊,我和我的好友,不,我的愛人,不,我的兄弟,正陷入慣常的爭執:「你先請,不不,你先。」我們吵吵嚷嚷地互相推讓,堅持叫對方先拿起湯匙吃缽裡的食物。這時,一位法蘭克旅行者,一個奇怪的人,叫住了我們。他給我們一人一枚威尼斯銀幣,然後開始替我們畫像。
一百二十年前,當時還沒有咖啡,我們剛才講到的那位受人尊敬的教長,沒辦法只好氣得鼻孔冒煙。
除此之外,他又這麼說:「這兩個總是結伴流浪,總是爭吵著誰該先用他們唯一的湯匙吃飯,那些不明就裡的人會覺得有趣而發笑,然而,他們的推讓其實是狡猾地隱瞞真正的意圖——誰可以先搞另一個。」崇高的「請別弄錯人」教長之所以能揭露我們的祕密,是因為他,還有我們、漂亮的小男孩、學徒和細密畫家們,大家其實全是同道中人。
我們打赤腳,剃光頭,衣衫不整;我們兩個人身和-圖-書上都穿著一件背心,圍一片鹿皮,腰間綁一條皮帶,手裡拄著拐杖,脖子上用鍊子掛著我們的討飯缽。我們一人扛著一把砍樹用的斧頭,另一個則帶了一根湯匙,用來吃真主賞給我們的任何食物。
他是法蘭克人,他當然很怪。他把我們放在畫紙的正中央,好像我們是蘇丹的營帳,而且還畫出我們衣衫不整、打赤膊的模樣,這時我腦中靈光一閃,向同伴說出這個想法:如果要看起來像一對落魄潦倒的卡連德里乞丐苦行僧,我們應該翻白眼,讓瞳孔望向裡面,像個瞎子用眼白面對世界。於是我們真的這麼做了。擺出這種姿態,是因為一位苦行僧天性就要觀看自己腦袋中的世界,而不是外在的世界;既然我們腦袋中塞滿了印度大麻,裡頭的風景顯然比那法蘭克畫家看見的怡人得多。
希望我們沒有讓你們想錯。我們剛才提到的是受人尊敬的「教長.埃芬迪」,然而上個星期,這間精巧的咖啡館發生一個嚴重的誤會:我們講的那個受人尊敬的和_圖_書「教長.埃芬迪」,與從艾祖隆來的傳道士崇高的努索瑞教長一點關係也沒有,和私生子胡索瑞教長也無關,更不是在樹上與魔鬼胡搞的那位錫瓦斯來的教長。那些看一切都不順眼的信徒曾提過,如果崇高的教長.埃芬迪再一次成為這裡嘲諷的目標,他們會剪斷說書人的舌頭,把咖啡館削掉一半到跟他的頭一樣高。
我們剛才提到的那位康亞來的教長.埃芬迪,曾經在某次講道中,發表了下面聲明:卡連德里苦行僧是世界上多餘的廢物,因為天下的人類分為以下四種,但他們卻不屬於任何一類:一,貴族;二,商人;三,農夫;四,藝術家。因此,他們是不必要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刻,外面的景色甚至變得更糟了;我們聽見一位教長.埃芬迪的亂嚷亂叫。
「如果可以賺比較多錢,那你會把魔鬼畫成討人喜歡的模樣嗎?」教長.埃芬迪說,小心翼翼地試圖引發一場爭執。不過從這幅畫中你們看得出來,這個威尼斯人是真正的藝術家,只專注於面前的和圖書繪畫及日後會賣得的金錢,全然不理會教長的無聊閒扯。

關於繪畫、死亡,以及我們的世間地位簡論

是啦,謠言說我們的圖畫夾在一本圖集裡,這本書,集結了來自中國、撒馬爾罕和赫拉特的圖片,被藏在寶庫最隱密的角落;這個寶庫呢,則塞滿了崇高的蘇丹殿下的祖先幾百年來從各國掠奪的戰利品。把這種傳言散布到整個細密畫家部門的,大概是那個侏儒耶子米.阿甘。如果現在讓我們來講自己的故事——真主的旨意與我們同在——我們希望不會冒犯到這間好咖啡館裡在座的各位。
我們已經死了一百一十年了,而我們那沒救的波斯黨徒苦行僧修院、異端的洞窟和罪惡的巢穴,四十年前也被關閉。不過,你們自己看,如今我們出現在你們面前。怎麼可能呢?我告訴你們怎麼可能:因為我們是用威尼斯風格畫的!就像這張插畫說明的,有一天,我們兩個苦行僧流浪穿越蘇丹殿下的領土,從一個城市到下一個。
然而,真正的祕密在這和圖書裡:法蘭克異教徒替我們畫圖時,凝視我們的眼神專注又溫柔,使我們對他產生了好感,很喜歡被他畫。但是他卻犯了一個錯,他用肉眼觀看世界,並把眼睛所見一五一十地畫出來。因此,儘管我們的視力好得很,他卻把我們畫成好像是瞎子,不過我們並不在乎。此刻,我們心滿意足,真的。依照那位教長的說法,我們身陷邪惡地獄;在某些不信仰者的眼裡,我們只不過是腐爛的屍體;對你們而言,聚集在這裡的一群睿智細密畫家同儕們,我們則是一幅圖畫。正因為我們是圖畫,所以可以活生生地站在你們面前。與受人尊敬的教長.埃芬迪結束衝突後,我們從康亞走了三天三夜到錫瓦斯,穿越八個村落,一路行乞。一天晚上被刺骨的冰雪包圍,結果我們兩個苦行僧就這樣緊緊相擁,一起睡著而凍死了。臨死之前我作了一個夢:我成為一幅繪畫的主角,在歷經幾千幾萬年後,進入了天堂。

真正的祕密

m•hetubook•com.com
「完全不是,只是因為畫你們醜陋的一面可以賺比較多錢。」異教徒說。聽見畫家如此合理的解釋,我們兩個苦行僧不禁目瞪口呆。
「喂,法蘭克異教徒,你幹嘛畫這兩個傢伙?」他說:「這些無恥的卡連德里苦行僧遊手好間,到處乞討、偷東西。他們吸大麻、喝酒、互相雞|奸,而且看外表就知道,他們從來不曉得要怎樣祈禱或念經,沒有房子、家庭或家人。他們根本就是我們這個善良世界的敗類。而你呢,這偉大的國家有那麼多美景,為什麼偏要畫這種卑賤的圖畫?你是故意要讓我們丟臉嗎?」
他真的就畫了我們,畫完後把我們塞進馬鞍背上一個皮卷宗夾,接著返回他的異教城市。沒多久,鄂圖曼的常勝軍隊征服了這座多瑙河畔的城市,並洗劫一空。於是我們兩個最後就這樣回到了伊斯坦堡,進入皇家寶庫。在那裡,我們被一遍又一遍地複製,從某本祕密書籍來到另一本,好不容易終於來到這間歡樂的咖啡館,與眾人一同享用被當成回春靈藥的咖啡。現在接下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