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無上、昌盛繁榮的蘇丹殿下,世界的庇護,依我看,這個隱匿的簽名,很明顯地在這匹栗色馬的鼻孔中,絕非單純是一位畫家無意義的荒謬錯誤,而是一個記號,其根源可追溯至年代久遠的其他圖畫、技法、風格或甚至其他馬匹。若能准許我們進入您的皇家寶庫,翻閱深鎖各個地窖、鐵箱和櫥櫃中的歷代圖書,檢視其華美的書頁,或許能指認出眼前這個錯誤究竟屬於何種技法。屆時,我們將能循線查明它出於三位細密畫家何人之手。」
財務總督宣布等我們入殿後,大門將再次鎖上,並用嚴峻的謝里姆蘇丹有七十年歷史的圖章再度封印。傍晚,晚禱過後,在隨行寶庫司役眾人的見證下,封印將再次被開啟。除此之外,我們必須特別小心不要讓任何物品「意外地」落入我們的衣服、口袋或腰帶:離開前我們將接受從頭到腳的徹底搜身。
望出半開的寶庫大門,此刻薄霧瀰漫的安德倫宮庭院裡,高大濕潤的梧桐樹召喚著我;兩個皇室僮僕不敢驚擾蘇丹殿下,用手語比畫交談,彷彿在向我招手。外頭的美妙世界令我心神嚮往。然而,我留在原地,羞恥和罪惡凍得我無法動彈。
年老的侏儒對這樣的讚美並沒有顯露半分驕傲。他的目光掃過附著銀製支架的暖爐、握把鑲嵌珍珠母貝的夜壺,以及皇室僮僕手裡的油燈和燭台。
安靜而隱晦地,在幽暗清晨的掩護下,我像個犯罪的房客般離開家門,毅然走下泥濘的巷弄。來到巴耶塞特後,我在庭院完成淨身儀式,然後進入清真寺祈禱。空曠的寺院裡只有伊瑪目.埃芬迪和一位老人,他邊打瞌睡邊祈禱——此等境界就算練習一輩子也頗難達到。你們知道,某些時刻,在我們昏沉的睡夢中和悲傷的記憶裡,偶爾會感覺阿拉此時正注意著自己,這不禁使我們滿心期待地祈禱,彷彿奮力突破重圍把請願書遞交到蘇丹手上:帶著這樣的心情,我乞求阿拉賜予我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庭。
我們經過左右兩排列隊而立的司役,進入殿堂。室內寒冷如冰。身後的門一關上,我們便陷入黑暗中。一股混合著霉舊、灰塵及潮濕的氣味灌入我的鼻腔。散布各處的零亂物品、箱籠、盔甲等全部混在一起,亂七八糟地堆了好幾堆。我感覺自己剛剛目睹一場混亂的大戰。
「你的意思是?」蘇丹殿下說。
寶庫大門在晚禱時分再度開啟時,奧斯曼大師告訴我他不打算離開;不僅如此,他想在這裡待到清晨,憑藉油燈和燭火的光線檢視圖畫,這麼做,才能嚴格達成蘇丹殿下賦予的任務。由於延續著剛才的心情,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告訴他,我想與他及侏儒一起留下來。
耶子米.阿甘把暖爐放進牆上的壁龕。
「或馬的鼻孔。」
我們看著成千上百個沙皇、國王、蘇丹和大汗——從帖木兒的時代到蘇里曼大帝蘇丹的年代,這些君主統治過大大小小的王朝和帝國——興致高昂地狩獵瞪羚、獅子及兔子。我們看見一個下流的男人在一頭駱駝的後腿上綁了幾片木板,站在上面打算侵犯這頭可憐的動物,他的行為就連魔鬼也覺得可恥,羞愧地咬著手指蜷縮一角。在一本經由巴格達傳來的阿拉伯書籍中,我們目睹一個商人緊抓著一隻神話靈鳥的腳,飛越大海。接下來一冊書中,打開的第一頁,我們看見莎庫兒與我最喜歡的場景,席琳瞥見懸吊在樹枝上的胡索瑞夫肖像,對他一見鍾情。往下,一幅插畫栩栩如生地呈現一只精密時鐘的內部構造,各種輪軸和金屬球,大象背上的鳥和阿拉伯小雕像,這時,我們才憶起了時間。
「什麼不在這裡?」侍衛隊長問。
於是,我們在年老侏儒的指引下,繼續打開一個個櫥櫃和箱籠,檢視裡面的圖畫。有時候我實在受夠了那些看起來差不多的圖畫,祈求自己再也不要看到胡索瑞夫來到城堡的窗台下探訪席琳。我會離開大師身旁——甚至看也不看一眼胡索瑞夫坐騎的鼻孔——來到火爐邊取暖,或者走進寶庫隔壁的房間,戒慎恐懼地穿越成堆的布匹、黃金、武器、盔甲和戰利品。偶爾,奧斯曼大師會驚呼揮手,讓我興奮地以為他發現了一幅和圖書新的經典,或者,是的,終於找到一匹鼻子畸形的馬。我急忙跑到大師身旁,他盤腿坐在一張征服者穆哈瑪蘇丹年代的烏夏克地毯上,手微微顫抖地拿著書本:然而當我望向圖畫時,才發現原來是我從未見過的主題內容,比如說,撒旦偷偷登上諾亞的方舟。
我的大師透過敞開的門,向等在外頭的司役傳達我們的願望,並期求財務總督的許可。這時,我卻突然後悔自己剛才的決定。我渴望莎庫兒和我們的家。我愈想愈覺得焦躁不安,不禁擔心,她一個人和孩子們怎麼度過漫漫長夜,她是否會牢牢扣緊窗戶上新修好的百葉窗。
「繪畫等於記憶。」
「你想進我的寶庫?」蘇丹驚奇地說。
望著面前的三匹馬,我想像自己將被處決,沒有機會再見莎庫兒一面,甚至還沒能夠與她同床,就這麼抱憾而死。儘管牠們美麗的形體近在咫尺,但此刻,這些華美的馬匹卻似乎來自遙遠的國度。
這個請求之放肆大膽,幾乎等於要求進入後宮一樣。此刻,我才明白,後宮與皇家寶庫不僅是蘇丹殿下皇室御花園中兩處最美麗的場所,同時也占據了蘇丹殿下心中兩個最珍愛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們依照這個模式,花了多少時間,一本書又一本書、一幅畫接著一幅畫地檢視。彷彿,寶庫裡潮濕而霉朽的時間,已經徹底融入凍結於圖畫和故事中的永恆黃金歲月。幾世紀以來,在眾多沙皇、大汗和蘇丹的工匠坊中,奢侈地耗盡無數大師眼力所成就的這些彩飾書頁,似乎隨時會活過來,就好像我們周遭的物品:頭盔、彎刀、鑽石鑲柄的匕首、盔甲、中國陶杯、覆滿灰塵的精緻琵琶,以及珍珠繡飾的坐墊和織錦——都是我們在無數繪畫中看見的逸品珍寶。
我們穿越連大宰相也不許進入的一扇扇大門。像個闖入神話故事的孩子,我的眼睛始終望著地上,以免撞見出現在面前的珍奇異獸。我甚至不敢瞧一眼蘇丹接見賓客的殿閣。不過,我的目光偶爾會飄向後宮的牆壁、旁邊一棵再普通不過的梧桐樹和一個身著閃亮藍絲綢長袍的高大男人。我們穿過一道道擎天廊柱,最後停在一扇矗立的大門前,邊框雕飾著華麗鐘乳石圖案的門扉,比其他的門還要宏偉壯麗。入口處站著幾位身穿光亮長袍的寶庫司役;其中一人正彎下腰開鎖。
這幅畫選自《卡萊與迪姆》故事中的一個場景,一隻貓與一隻鼠被迫為友。草原上有一隻鼠,被地面的一頭貂和天上的一隻鷹夾殺,情急之下找到一隻受困獵人陷阱的貓為救星。牠們達成協議:貓假裝是鼠的朋友,親暱地舔舐牠,藉此嚇退貂和鷹;反過來,鼠則小心打開獸夾,助貓逃走。我還來不及體察畫家的感情,大師已經把書塞回其他書冊旁邊,隨手又打開另一本。
財務總督直視著我們的眼睛說:「你們榮幸備至,崇高的蘇丹殿下准許你們進入安德倫宮的寶庫。在那兒,你們將查閱無人見過的書籍,審視不可思議的黃金圖畫,而你們也將如獵人般,追蹤凶手的足跡。蘇丹殿下囑咐我提醒你們,在星期四正午之前,親愛的奧斯曼大師有三天時間——其中一天已經結束了——來找出細密畫家中的罪犯。若是失敗,案件將轉交皇家侍衛隊長負責,動用刑求解決。」
好一會兒之後,財務總督的手下帶我們走向中門時,死亡盤踞我的心頭,死亡的寂靜。不過,當我通過無數帕夏在此接受處決的大門時,守衛卻對我們視而不見。昨天還使我目眩神迷,以為是天堂的議會廣場、高塔和孔雀,如今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因為我知道我們將被帶往更深處,帶往蘇丹殿下私密世界的核心:安德倫禁宮。
我們從大師家裡出發前往皇宮——他騎著馬,微微駝背;我則步行,同樣微微前傾——我們的模樣,想必讓人聯想起古老寓言書的廉價插圖裡,那種老邁的苦行僧與胸懷大志的生徒。
「皇上,別訝異我能夠了解自己的畫師像是熟悉自己的手背。」大師說:「令我驚惑的是,一位我如自己手背般了解的畫師,怎麼可能留下一個完全陌生的記號。因為就算是細密畫師的瑕疵,m.hetubook.com.com也必有其來源。」
半晌後,我問:「在哪些圖畫裡,我們才能找到細密畫家依照記憶中銘刻的技巧繪畫的馬鼻孔?」
耶子米.阿甘是目光犀利明亮的侏儒,看起來至少已經七十多歲。他的頭飾像一面船帆,甚至比本人還奇怪。
「二十五年前,沙皇塔哈瑪斯普送給崇高的蘇丹謝里姆,天堂的居民,做為賀禮的書籍。」奧斯曼大師說。
首先,他們拿下掛鎖外的布套,鎖孔用蠟彌封著,以防有人未獲許可私自開啟。寶庫門房與兩位司役證實封蠟完好無損後,點頭示意。接著毀損封蠟,插入鑰匙,在一陣打破沉寂的噹啷聲響中,門鎖打開了。奧斯曼大師的臉色陡然轉為灰白。當其中一扇厚重、華美的木製雙門被推開後,一道幽暗的光線,彷彿遠古時代的殘骸,落在他的臉上。
奧斯曼大師拿出他的放大鏡,我的心臟開始狂跳。他的眼睛與放大鏡保持固定的距離,極其緩慢地滑過三張精美的馬匹肖像,彷彿一隻老鷹優雅地滑翔過一片廣袤大地。每當遇到馬的鼻子時,就像老鷹瞥見一頭即將成為獵物的小瞪羚,他會慢下來,專注而鎮靜地盯著看。
我們看見天使陪伴著我們崇高的先知升天;象徵土星的黑膚、六臂、銀白長鬚的老人;在母親和保母的看護下,嬰兒魯斯坦安詳地熟睡在珍珠母貝鑲嵌的搖籃中。我們看到大流士如何痛苦地死在亞歷山大的臂彎;貝倫.古怎麼帶著他的俄羅斯公主退入紅色寢房;西亞夫敘如何騎上一匹鼻孔別無特徵的黑馬,衝出大火;以及被自己兒子所殺的胡索瑞夫,死後哀戚的送葬隊伍。奧斯曼大師飛快地拿下書本,放在一旁。過程中他有時會認出某位藝術家,並叫我看,有時則從隱匿的角落挑出插畫家的簽名,或者簽名卑微地暗藏在一間破敗房舍偏僻的花叢間,或是和邪靈一起躲入一口黑井裡。靠著比較不同的簽名和書末題記,他可以說出誰從何人那裡學到了什麼。他會從頭到尾翻完一本書,希望找到一系列相關的圖畫。四周一片安靜,只聽得到翻動書頁的窸窣聲響。偶爾,奧斯曼大師會大喊:「啊哈!」但我無動於衷,搞不懂什麼讓他如此興奮。偶爾他會提醒我,某一幅插畫的頁面構圖或樹與騎兵的相對位置,之前我們曾在別本書、截然不同故事的不同場景遇過。他會再次指出那些圖畫,喚起我的記憶。他比較兩幅圖畫,內容同樣描述內札米《五部曲》一書,一幅出自帖木兒之子沙皇芮薩時代——也就是將近兩百年前——另一幅他說七、八十年前繪於大不里士。兩位不曾見過彼此作品的細密畫家,卻創作出相同的圖畫,他問我從中學到了什麼。接著他回答自己的問題:
「那該死的畫家沒留下半點蛛絲馬跡。」奧斯曼大師說:「從這些畫中,我們分辨不出是誰畫了栗色馬。」
我承認不完全聽得懂大師話中的意思。面前千萬幅圖畫,全都是過去兩百年間,從布哈拉到赫拉特,從大不里士到巴格達,一路來到伊斯坦堡,在這些城市產製的。大師對它們詳細觀察的程度,早已超過了只是單純尋找某些馬匹鼻孔裡的線索。看著這些圖畫,我們彷彿一邊低吟憂傷的輓歌,哀悼著所有前輩細密畫家的才華、靈感與耐心,多年來,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創造了無數絕美的繪畫和彩飾。
一個念頭閃過腦中,也許,奧斯曼大師的主要目的並非找出有特殊鼻子的馬,而是盡可能地想看遍所有長年沉睡於寶庫、遠離覬覦的藝術傑作。我愈來愈不耐煩,只想趕快找到線索,讓我可以回去陪伴在家裡等我的莎庫兒。我實在不願意相信偉大的大師想一直待在冰冷的寶庫裡,捨不得離開。
「八十年前大不里士的仿畢薩德之作。」奧斯曼大師一邊說,一邊把書放回去,打開另一本。
我試著從蘇丹殿下俊美的臉龐看出他的反應,這時我已經不再害怕正視他的臉。但他卻陡然離開。他被觸怒了嗎?我們,甚至全體細密畫家們,會因為我大師的無禮受罰嗎?
「有時候,鳥的翅膀、樹葉懸附在枝枒的模樣、屋簷的彎曲、雲朵飄浮的姿態或女人的笑臉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代代相傳,透過展示、教導和記憶由大師傳給學生,幾世紀以來流傳久遠。一位細密畫家,從大師那兒學得這個技巧後,會認為它就是完美的形式,並堅信它將如榮耀的古蘭經永恆不變。而且,就好像牢牢不忘古蘭經一樣,他也永遠不會忘記刻印於記憶中的技巧。然而,永遠不忘記並不代表藝術大師會一直使用這個技巧。他為其耗盡視力的工匠坊有自己的慣例、身旁的頑固大師有個人的用色偏好,而他的蘇丹也不時突發奇想,這一切,常常妨礙他使用自己的技巧。於是,當他繪畫鳥的翅膀、女人的笑臉——」
翻閱過諸多版本的內札米《胡索瑞夫與席琳》後,我們在其中找到一頁席琳登上王座的圖畫,宮殿的牆上有兩塊石板匾額。奧斯曼大師朗讀上面的刻字:崇高的阿拉賜佑神聖力量予帖木兒汗之子,高貴的蘇丹殿下,正義的大汗殿下,保護他的統治國土,萬世昌榮(最左邊的石板寫著),歷代富足(最右邊的石板寫著)。
「蘇丹殿下不要書記官和財產清查祕書等不必要的人進入。」財務總督說:「由於皇家圖書長過世之後,沒有人代替他的職位管理書籍,因此,蘇丹殿下命令由耶子米.阿甘一人隨侍你們入內。」
過了很久,寶庫的紅光暗了下來,很明顯地,櫥櫃裡沒有沙皇塔哈瑪斯普送給蘇丹殿下祖父為禮的書籍。這時,奧斯曼大師繼續引申剛才的邏輯:
「成吉思汗、察合台汗、拖雷汗與中國的皇帝忽必烈汗。」奧斯曼大師唸道,他閤起書,拿下另一本。
我們找到一張精美絕倫的插畫,內容描繪受到愛情鼓舞而產生力量的佛哈德,正把摯愛的席琳連人帶馬扛上肩膀帶走。為了傳達戀人間的熱情與哀愁,畫家用淒絕的顫抖筆觸,悲傷地畫出山上的石頭、天邊的雲朵,以及三棵高貴的柏樹,目睹佛哈德被愛沖昏頭的行為。畫中淚水的滋味與落葉的憂愁立刻撼動了奧斯曼大師和我。這個動人的場景,在偉大畫師的營造下,並不是要展現佛哈德的男子氣概,而是想表達他的苦戀心情如何頃刻傳染了整個世界。
我看見寶劍、象牙、長袍、銀燭台和緞面旗幟。我看見珍珠母貝鑲嵌的盒子、鐵製箱籠、中國花瓶、腰帶、長頸琵琶、武器、絲絨坐墊、地球儀模型、靴子、毛皮、犀牛角、雕刻駝鳥蛋、來福槍、弓箭、權杖及櫥櫃。到處是成堆的地毯、布匹及綢緞,彷彿隨時會從木板搭建的二樓、樓梯扶手、櫥櫃間和小儲藏壁室裡,坍落到我身上。一抹我從沒見過的奇特光線,映照著布匹、箱籠、蘇丹的長袍、寶劍、粉紅色粗蠟燭、包頭巾、珍珠繡花枕頭、金絲滾邊馬鞍、鑽石鑲柄彎刀、紅寶石鑲嵌權杖、鋪棉包頭巾、羽毛帽飾、精巧時鐘、寬口水罐、匕首、象牙雕刻的馬匹和大象、蓋子上鑲鑽石的水煙袋、珍珠母貝鑲嵌的五斗櫃、馬匹的裝飾冠毛、大念珠串、紅寶石與玳瑁嵌飾的盔甲。這道從高窗微弱滲入的光芒,照亮了陰暗室內的浮塵,像是從清真寺圓頂玻璃天窗流瀉而入的夏日陽光——但它並不是陽光。在這片奇特的光芒下,空氣變成一團伸手可觸的實體,而一切物品也看似屬於同樣的質地。我們感受著房裡的寂靜,慢慢地,我明白了是這片光芒,以及覆蓋一切的灰塵,黯淡了原本瀰漫這間冰冷房裡的鮮紅色彩,把所有物品融為一片幽晦而雷同。我的眼睛滑過這整片奇異難辨的物件,即使再多看兩眼,仍怎麼也分辨不出彼此的差異,如此情況下,滿室豐盈的物品反而更教人駭懼莫名。我原本以為是箱子的東西,之後卻覺得是一張折疊工作桌,而再過一會兒,又決定是某種奇怪的法蘭克玩意兒。我看見在一堆滿地散落、到處亂丟的長袍和羽毛間,埋藏著一只珍珠母貝鑲嵌的箱子,但之後才發覺它其實是莫斯科沙皇進貢的異國櫥櫃。
「耶子米.阿甘對寶庫內部的一切瞭若指掌;他比誰都清楚書本的位置等等知識。」
「害怕嗎?」年老的侏儒問,替我說出了心中的感覺:「每個人頭一次進來都會害怕。到了夜裡,這些東西的魂魄會低聲耳語。」
「——https://m•hetubook.com.com或馬的鼻孔時,」形容肅穆的奧斯曼大師說:「不會依照銘刻於靈魂深處的技法來畫,而會遵循自己當時任職的工匠坊慣例,就和那裡的其他人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來到皇宮後,我們發現皇家侍衛隊長和他的手下比我們還興奮而積極。蘇丹殿下頗有把握,認為一旦今天早晨我們看了三位畫師的圖,頃刻間,便能決定其中誰是卑鄙的凶手。因此,他下令屆時立即拷問罪犯,甚至不允許他有答辯的機會。我們並不是被帶往行刑示眾的劊子手噴泉,而是來到蘇丹御花園一個幽僻角落,那裡有一間粗率搭建的小屋,專門做為質詢、拷問與吊刑之用。一位看起來彬彬有禮顯然不是侍衛隊長手下的年輕人,鄭重地把三張紙排放在工作桌上。
我們在一本畫集的書頁中看見一幅風景畫,捲曲的雲朵繚繞著疊翠山巒,綿延不絕。我心中思索著繪畫的原理,也就是看著這個世界,卻把它描繪成另一個世界。奧斯曼大師解釋,這幅中國繪畫可能是從布哈拉傳到赫拉特,從赫拉特傳到大不里士,最後再從大不里士流入蘇丹殿下的宮殿,一路上隨著一本一本書,裝訂又拆開,最後終於和別的圖畫重新裝訂一冊,結束了從中國到伊斯坦堡的旅程。
這張愉快的圖畫中有一位神祕女子和一個男子:女人優雅地打開一隻手問問題,另一隻手環抱著綠斗篷下的膝蓋。男人轉頭朝向她,專心聆聽。我貪婪地注視著這幅畫,嫉妒他們之間的親密、愛情和友誼。
侏儒帶我們來到一座巨大的木製櫥櫃前,奧斯曼大師略微焦躁地打開柵門,望向面前的書冊。他翻開一本,先瞄了一眼書末題記,然後一張一張翻閱書頁。我們兩人一起驚詫地凝視面前的工筆細畫,畫中是眼睛微斜的大汗。
就在這一刻,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鉛灰的清晨,至高的蘇丹殿下,世界的根基,進入房裡。
陳舊的手抄繪本打開又閤上,奧斯曼大師沉下臉凝望精妙的藝術結晶(因為再也沒有人能畫得這麼好),接著在拙劣的作品前臉色又亮了起來(因為所有細密畫家都是一家人!)。他指著一些古老圖畫中的樹、天使、遮陽傘、老虎、帳篷、龍和憂鬱的王子,告訴我這些是畫家記得的樣子。他這麼做,是向我暗示:曾經有一段時間,阿拉視世間萬物為獨一無二,祂相信眼前所見的事物皆至美純善,並將祂的造物賜予我們,祂的僕人。繪畫家,以及那些懂得觀察世界的藝術熱愛者,他們的責任便是記住阿拉看見並留給我們的輝煌美景。歷代畫家中,日夜操勞、鞠躬盡瘁,直至失明的偉大畫師們,花費畢生心力與才華,只為了達成並記錄阿拉要求我們所見的神妙夢境。他們的作品,就好似人類回想起自己最初的精華記憶。可惜的是,即使最偉大的大師,那些年老力衰或是過度操勞而失明的偉大細密畫家,也只能依稀憶起片段的繁華榮景。這般神祕的智慧,解釋了為什麼會有如此不可思議的現象,使得兩位年代相隔上百年且從未見過彼此作品的前輩大師,奇蹟似地以完全相同的手法,繪畫一棵樹、一隻鳥、一位王子在公共澡堂沐浴的姿勢,或是一個窗邊的憂愁女子。
我的眼睛慢慢習慣灑遍整個空間的奇異光線,它從高窗上的厚木板間透隙而入,滲過沿著高牆而上的樓梯扶手,穿過二樓木頭走道的欄杆。房間是紅色的,牆壁上點綴著各種顏色的絨毯、掛氈和繡幃。懷著崇敬的心情,我思索著,這裡的所有財富,不知是打了多少仗、灑了多少血、劫掠多少城市及寶庫才累積而來的結果。
「這裡也沒有。」同時他閤上沉重的書卷。
「不在這裡。」好一會兒後他冷冷地說。
「現在我明白了,經過幾百年幾千年悄悄地、慢慢地重製同樣的圖畫,成千上萬藝術家靈巧地描繪出世界的演變。」
奧斯曼大師向他坦承,自己無法從這些圖畫中找出任何線索。儘管如此,他忍不住向蘇丹殿下介紹這些華美繪畫中的馬匹:這一匹揚蹄的動作、下一匹的典雅姿態,以及第三幅,符合古書中的尊貴與傲氣。同時,他更推測哪一位藝術家各畫了哪一幅圖,而挨家挨戶拜訪三位和圖書畫師的僮僕,也證實了奧斯曼大師的判斷。
我們看見各種戰爭與死亡的圖畫,每一幅都比下一幅更為駭人而精緻:魯斯坦與沙皇馬贊德蘭在一起、魯斯坦攻打阿發西亞的軍隊,以及魯斯坦身著盔甲偽裝成一位神祕的陌生戰士……另一本畫集中,我們看見斷肢殘骸、染血的匕首、眼裡泛著死亡幽光的哀傷士兵、軍人們斬蘆葦似地互相砍殺、說不出名字的虛構軍隊猛烈地衝撞。奧斯曼大師——天曉得是第幾千次了——觀看著胡索瑞夫偷窺席琳在月光籠罩的湖裡沐浴;分離多年的愛侶莉拉與莫札那,再次相見時激動昏厥;以及一幅活潑的圖畫,在眾多花鳥樹木的簇擁下,撒拉曼和阿布莎私奔逃到世界盡頭,定居在一座幸福小島。誠如一位真正的偉大畫師,他忍不住叫我注意圖畫角落的奇特之處,甚至包括拙劣的作品。或許是畫家的疏失,或許為了調合顏色:如同預期,胡索瑞夫與席琳聆聽著貼身婢女悦耳的吟唱,但是,看那裡,怎樣一個悲傷懷恨的畫家,會多餘地讓一隻不吉利的貓頭鷹蹲踞在樹枝上?一群埃及女人剝著可口的橘子,卻因為貪看俊美的喬瑟夫而割傷手指;然而是誰,在她們之中混入了一個身穿女人裝束的漂亮男孩?那位繪畫伊斯芬迪雅被箭刺瞎的細密畫家,是否預料到日後自己也會被賜失明?
「你指的是哪些書?」侏儒說:「是從阿拉伯來的庫法體古蘭經;嚴峻的謝里姆蘇丹殿下,天堂的居民,從大不里士帶回來的;被判處死刑的帕夏財產充公的書本;威尼斯使節呈獻蘇丹殿下祖父的書冊;還是征服者穆哈瑪蘇丹時代的基督教書籍?」
「書籍放在什麼地方?」奧斯曼大師輕聲問。
我原以為崇高的大師會再三慎重,細察馬匹的每一個部位,從鬃毛到馬蹄。
我拿起他置於一旁的放大鏡,觀看馬的鼻孔:大師說得沒錯。這三匹馬的鼻孔,絲毫沒有我恩尼須帖手抄本中那匹栗色馬的特徵。在此同時,我的注意力轉向等在門外的酷刑者,他們身旁放著一副我猜不出用途的刑具。正當我試圖從半掩的門縫觀察他們時,看見一個人像被邪靈附身般匆忙倒退疾走,躲進一棵桑樹後面。
「我如此希望。」我的大師說。
讓人感到恐懼的,是吞沒這滿室珍寶的一片寂靜。我們聽見身後傳來把門上鎖封蠟的喀嗒聲,敬畏地環顧四周,沒有移動。
抵達奧斯曼大師家之後,我才察覺到,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已經逐漸取代了我已故恩尼須帖在我心中的位置。儘管個性較為剛愎而疏遠,他對彩繪手抄本的信仰卻更為深沉。相較於一般印象,總認為他是崇高大師,多年來在細密畫家之間捲起強烈的恐懼、畏怯和敬愛;但在我眼裡,他反倒更像一個內斂的年長苦行僧。
放下書本,奧斯曼大師翻開另一本書的一頁。波斯和圖蘭人的騎兵軍隊,永遠的宿敵,全副武裝穿上了鎧甲、頭盔、護脛,帶著弓箭和箭筒,騎上威武、傳奇的武裝駿馬。在一場激烈的生死決戰展開之前,兩軍士兵整齊地列隊站在黃土飛揚的大草原上,直直豎起手裡的長矛,色彩斑斕的龐大陣仗互相對峙,耐心地等待著各自的指揮官衝到隊伍前方,準備開打。我正想告訴自己,無論這幅畫是一百年前還是當今所繪、無論它的主旨是戰爭或愛情,一位信仰堅決的藝術家在圖畫中真正傳達的意念,是他與自己的意志力及繪畫熱情的爭戰,並打算進一步說明,一位細密畫家其實是在描繪自己的耐心,這時奧斯曼大師卻說:
「我們必須找出沙皇塔哈瑪斯普贈禮的書冊,著名的《君王之書》。」奧斯曼大師說:「我們必須重新審視過去繁華歲月的作品,當時的細密畫仍保有阿拉的影響。我們還有許多書要檢查。」
在這段恐怖的寂靜中,我徹底了解,若一個孩童從小被帶入深宮內院成長生活,他必須終其一生侍奉蘇丹殿下,甚至為他而死。同理,身為一個細密畫家,則意味著終生侍奉真主,並且為了祂的美,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