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不快樂是討厭自己和自己的城市

街道你的財富你的未來保險太陽─
我不喜歡春天午後陽光乍現,無情地照亮一切的貧窮、混亂和失敗。我不喜歡從塔克辛延伸至哈比耶與西司里、一路通往梅西迪耶廓伊的哈拉斯卡大道。小時候居住在此區的母親熱切地說起道路兩旁的桑樹:如今是六、七〇年代興建的「國際風格」公寓大樓;窗戶巨大,牆上鋪著醜陋的馬賽克瓷磚。西司里的彭卡、尼尚塔石的托帕加西以及塔克辛的塔林姆哈內等後街,讓我想立即逃開:這些地方毫無綠地,毫無博斯普魯斯風光,家庭糾紛使小塊土地分割成更小的土地,歪扭淒涼的公寓聳立其中。我徘徊於這些空氣渾濁、垂頭喪氣的街道之際,心想窗口的每個大嬸和每個鬍子大叔都痛恨我,何況他們有這麼做的權利。我討厭尼尚塔石和西司里之間盡是服裝店的後街,卡拉達和帖佩巴絲之間盡是燈飾店的後街,塔克辛的塔林姆哈內附近,當時仍多是汽車零件專賣店的區域(在父親和伯父歡天喜地地把祖父的遺產,投資在一項又一項毫無起色的投機事業那些年,他們也在此地開了一家這樣的店,生意卻做不起來,於是把汽車零件的事忘記,玩惡作劇自娛,比方在撒滿胡椒後讓差役試嚐「土耳其第一罐番茄汁」)。至於攻佔蘇雷曼附近街道的鍋盆製造商,沒完沒了的捶打聲與壓機聲——我討厭他們,也同樣討厭為這些地方提供服務而造成交通堵塞的計程車與小卡車。我看見他們,內心醞釀的憤怒使我討厭城市、也討厭我自己,看見城市裡的男士們以斗大鮮豔的招牌文字,宣傳他們的名字、生意、職業、與成功的時候更是如此。舉凡教授、醫師、合格金融顧問、進入律師協會的律師、快樂的肉餅店、日常雜貨店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及「黑海」食品店,舉凡銀行、保險公司、清潔劑牌子和報刊名稱、電影院和牛仔種店、汽水廣告;賣足球彩、樂透彩和飲用水的商店,店名上方以字母斗大的招牌,驕傲地聲明自己是領有許可專利的液化氣零售商——這些都讓我知道這城市的一切,都跟我一樣心煩意亂、鬱鬱寡歡,知道我必須回到陰暗的角落,在噪音與招牌把我拖下去之前回到我的小房間。
在那些日子裡,苦難意味著在自己的家中、家人和城市當中格格不入。我把自己同這個大社區——在這個社區裡,每個陌生人都稱你為兄弟,每個人都說「咱們」,彷彿整個城市觀賞著同一場足球賽——切斷了聯繫。擔心此種狀況將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我決定讓自己和每個人一樣。青春期後期,我成功地成為一種熱心社交的年輕人,從不欠缺笑話,成為每個人的朋友,誠懇隨和,平凡無奇。我滔滔不絕地講笑話,談趣聞軼事,模仿老師逗笑每個同學;我的調皮搗蛋成為家中的傳奇美談。玩得太投入時,我是個能幹的外交家,賦予罪惡行徑委婉的美稱。
為了逃開這混雜的文字世界,我想像一個黃金時代,城市「與自己和平相處」的純粹輝煌時刻,當它仍是「美麗的整體」之時。梅林時代,內瓦爾、戈蒂耶、亞米奇等西方旅人時代的伊斯坦堡。但在我的理由又一次出現時,我卻想起我愛這城市並不因為任何的純粹,而正是因為它缺乏純粹。我內心同一個實用主義者,那個寬忽自我缺點的人,也告誡我提防籠罩城市的「呼愁」,其電報仍在我腦袋裡敲打著。

十六到十八歲之間,部分的我就像激進的西化份子,渴望城市完全西化。我對自己也寄予相同的期望;但另一部分的我卻企盼歸屬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我憑本能、習慣、回憶而漸漸愛上的伊斯坦堡。我小時候能把這兩個願望分清楚,不址在一起(夢想同時成為流浪漢與大科學家,對小孩來說並無不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此一能力逐漸消失,使城市俯首稱臣——同時自豪地據為己有的憂傷開始滲入我的靈魂。
回家後,我花一些時間思索自己的口是心非(「為什麼你現在常鎖房門?」我的母親開始問起),於是判定這種毛病、這種矇騙的本事,不僅存在我身上,也存在於創造這些關係的社區精神;它存在於「咱們」身上——必須由瘋狂的人從外面觀看城市,才能看出它是城市的「共同思想」。
於是最後我逃開可怕的人群、無窮的混亂、使城裡一切醜陋原形畢露的正午陽光,但即使疲倦沮喪,我腦袋裡的閱讀機器卻記得每條街的每個招牌,如土耳其哀歌般一氣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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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個五十歲作家說這些話,是試圖把很久以前一個青少年的雜念,塑造成為一則有趣的故事。因此繼續下去吧:十六到十八歲之間,我不僅憎恨自己,也憎恨我的家人朋友和他們的文化。以解說周遭事件為目的的非官方政治觀點,報紙標題,我們每個人言行不一,卻不了解自己的模樣。路標和廣告牌上的每個字在我腦袋裡跳動。我想畫畫,我想過書上的法國畫家們過的生活,但我卻沒有能力在伊斯坦堡創造這樣的世界,而伊斯坦堡也不適合這項方案。即使最拙劣的土耳其印象派畫作——他們描繪的清真寺、博斯普魯斯、木造房屋、下雪的街道——也叫我高興,不是畫的本身,而是伊斯坦堡的影像。倘若一幅畫看起來像伊斯坦堡,它便不是好和圖書畫;倘若是好畫,也不夠合乎我心目中的伊斯坦堡。或許這意味著我不該再把這座城市看作一幅畫,或一幅風景。
但或許其源頭不是貧困,也不是毀滅性的「呼愁」。倘若我時而希望像一頭垂死的動物蜷伏在一角,也是為了對內心產生的痛楚加以調治。那麼,我之所以如此受折磨,是因為失去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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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完全屬於這座城市,或許這老早是問題所在。坐在祖母的公寓裡,在假日盛宴後和家人喝酒,或某個冬日和羅伯學院那些有錢的公子哥兒朋友搭他們父親的車四處閒逛,我的感覺就跟春日下午走在街頭的感覺一樣;我覺得自己一文不名,沒有所屬,我必須讓自己遠離這些人,躲在角落裡——幾乎是一種動物本能——但我想逃開的是朝我張開雙臂的大家庭,神看見每個人、寬恕每個人的凝視引發此種深深的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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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友誼的小小儀式對我來說比他人困難?我為何必須咬緊牙齒逼迫自己當個老好人,之後再來討厭自己?交朋友為何讓我覺得像在扮演某種角色?有時我勁頭十足地接受我的角色,忘了自己只是在演戲;我暫時跟大家一樣,盡情地享受,但之後一陣憂傷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使我想蜷伏在角落裡,回到屋子裡,回到我的房間、我自己的黑暗裡。我嘲弄的眼神越轉而朝內,鋒芒就越指向我的母親、父親、哥哥和親戚——越來越難把他們稱為家人——我的同學、其他認識的人、整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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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數廣告和海報、店招、雜誌和各種公司的英法文字;這確實是個朝西方推進的城市,但它的改變尚未如它所說的那麼快。這城市卻也未能對其清真寺、尖塔、宣禮、歷史寄以敬意。所有的一切都是半成形、粗製濫造、骯髒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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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上中學的時候,寂寞看似短暫事物——我還不成熟,尚未將它看成我的命運。我夢想有個好友陪我看電影,使我用不著擔心中場時間獨自一人遊手好閒地站在那裡。我夢想有一天能結識聰明、文雅的人,同他們談論我讀的書、我畫的畫,從無一刻覺得自己是冒牌貨。有一天,性也不再是獨自的追求;我會有個美麗的情人,與我分享禁忌的喜悦。儘管確實到了讓這些野心得到滿足的年齡,渴望、羞愧和恐懼卻使我陷於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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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你的城市看起來像陌生之地。熟悉的街道突然改變顏色;我看著身邊擦過的神秘人群,瞬時覺得他們存在那兒已有一百年的時間。泥濘的公園,荒涼的空地,電線桿以及貼在廣場和水泥怪物牆上的廣告牌,這座城市就像我的靈魂,很快地成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空洞——非常空洞——的地方。骯髒的街巷,打開的垃圾桶傳來的惡臭,人行道的坑坑窪窪,這一切混亂無序,這城市特有的推推搡搡——不禁讓我懷疑這城市是否在懲罰我加入崩離破舊的行列,懲罰我人在此地。當城市的憂傷滲入我,而我的憂傷亦滲入它時,我開始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就像這座城市,我是個行屍走肉,苟延殘喘的渾蛋,走在使自己想起下流與失敗的街頭巷尾。即使從醜陋的水泥公寓大樓(每一棟都在壓垮我的靈魂)之間瞥見如絲巾般閃爍微光的博斯普魯斯,我心中仍未閃現希望。最黑暗、最兇殘、最真實的憂傷氣氛從街頭看不見的遠方鑽了進來,我幾乎嗅得到它——就像老練的伊斯坦堡人可從秋日傍晚海藻和海洋的柔和氣味,得知南風將帶來一場暴風雨:就像趕回家躲避暴風雨、地震、死亡的人一樣,我也渴望回去關在自己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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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察覺使我陷入此種悲慘境地的,是伊斯坦堡本身。不僅是我所確定的博斯普魯斯、船隻、太過熟悉的夜晚、燈光和人群:另有別的東西把城民聯繫在一起,消除溝通的障礙,做事情,生活在一起,而我卻與之格格不入。在「咱們」的這個世界,人人認識彼此,知道彼此的優點與極限,大夥兒擁有共同身分,尊重謙卑、傳統、長輩、我們的祖先、我們的歷史、我們的傳說——我卻無法在其中「做自己」。身為演出者、而非觀眾,總讓我無法感到無拘無束。比方在生日派對上過了一段時間——我甚至面帶慈善的笑容在屋子裡到處溜達,問「近來可好?」,拍拍別人的肩膀——我開始從外面觀察自己,猶如在夢中,看到這裝模作樣的傻瓜,使我厭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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