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並未顯示出談戀愛的跡象,十九歲畫家和年輕模特兒之間的關係,開始隨著奇特的音樂跳起和諧的舞蹈,而我們甚至還不懂它的曲調。一開始,她半個月來一次奇哈格的畫室,之後成了每週一次。我開始以同個方式畫其他的畫(斜躺在沙發上的年輕女孩)。這時,我們說的話甚至比夏末的時候更少。我的真實生活被建築系的學業、課外書、和成為畫家的計畫所佔滿;我害怕干擾了這純淨的第二個世界而將之毀滅,因此並未跟我美麗哀傷的模特兒談論我的日常問題。不是因為我覺得她不會懂——我只是想把這兩個世界分開。我對我的那干夏日朋友,以及準備接管他們父親的工廠的學校同學們已失去興趣,但是——如今我再也欺騙不了自己——每個禮拜見黑玫瑰一次面,讓我滿心喜悅。
「那麼媒人來喝咖啡的時候,你會不會跟她見面?」
回家途中,我們在後座握著手,默默無言。到她的公寓時,她像孩子似地向門口跑去。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我們的下一次約會,她沒有出現。
一個星期後的另一個寒冷昏暗的傍晚,我又撥了電話。這回是她接聽。我用心中某一角預先準備好、內心其他部分卻不明瞭的措辭,從容自然地說道:我在夏季結束時著手的那幅畫,她可還記得?嘿,我這會兒想把它完成,因此能不能請她來一個下午,當我的模特兒?
「為什麼?」
「你父親的財富是他們的十倍。」
於是下個星期三,我去錫安聖母學校——也是我母親的母校接她;我和等在校門口的父母們、廚子們和僕人們保持距離,寧可像其他幾個青年,躲在旁邊的樹後。數百個女孩兒湧出校門,每個人都穿著這所天主教學校的制服——海軍藍裙、白上衣——出現在人群中的她看起來像縮了水;她的頭髮手裡拿著課本,提著一只塑膠袋,袋子裡裝著她讓我畫像穿的衣服。
我即將送她回家時,在車子裡打破沉默,開口說:「你有沒有興致讓我畫油畫?」她並未表現出太大的興致,答應了我,但是當我們手牽手走進我家幽暗的花園,看見畫室的燈亮著——是不是有人在裡頭?——她改變了主意。
但我們不久走上某種陳規,在隨後鬱鬱寡歡的日子裡伴隨著我們。我們向兩個老警衛出示學生證,他們就像伊斯坦堡的博物館每個官員一樣,慍怒地看我們一眼,彷彿在問:「在這樣的地方,你究竟想看什麼?」我們裝出高興的樣子,問他們近來可好,而後直接進博物館看勃納爾和馬蒂斯的小幅油畫。我們虔誠地輕聲唸出他們的名字,很快地走過苦悶卻乏味的土耳其學院派油畫,把他們模仿的歐洲大師們的名字唸出來:塞尚、雷捷、畢卡索。我們大失所望的並不是這些大半出自軍校的留歐畫家任憑自己受西方畫家影響,而是因為他們幾乎未捕捉到城市的情調、風格和靈魂,這座城我們曾漫遊其中,如此愛戀,如此寒冷。
之後的三天,她每天下午來找我;躺在沙發上,遠遠望著我的畫,看著書頁,凝視窗外捲起的小海浪,之後和來的時候一樣悄悄地離去。
和我一樣,她為蘇雷曼與翟芮克的貧窮後街矗立的數百年木造老屋感到不安,這些老屋似乎輕微一震即可能倒塌。空蕩蕩的繪畫雕刻博物館令她著迷,搭乘在她學校對面停車的小巴僅五分鐘車程。貧困街區的廢棄噴泉,白鬍鬚、戴小帽的老翁坐在咖啡館盯著街道看,窗邊的老太太盯著每個過往行人,彷彿是奴隸商,附近居民用大得讓我們聽得見的聲音試圖推斷我們是什麼人(老兄,您對這兩個人有啥看法?難道你沒看到他們是兄妹?瞧,他們走錯了路)——這一切喚醒了她也喚醒了我的羞愧與憂傷。孩子們追著我們,試圖賣小玩藝兒給我們或只是說說話(「觀光客,觀光客,你叫什麼名字?」),但她不像我一樣感到難過,或問「他們為何認為我們是外國人?」——即便如此,我們仍迴避室內市集和努羅斯曼的市場。當性的緊張關係變得難以忍受——她仍不要我們回去奇哈格畫畫——我們便回到因繪畫雕刻博物館的緣故而時時前往的貝西克塔石,搭上第一艘渡輪(「五三 英席拉」),在時間許可下,順著博斯普魯斯漂流而下,觀看光禿禿的樹叢、北風颳起時在「雅驪」前方顫動的海水、因風吹動天上雲朵而變換顏色的急流、以及四周種滿松樹的庭園。多年後,我自問為什麼走這些路、搭這些船的時候我們不曾牽手,於是得出多種原因:一、我們這兩個膽怯的孩子之所以走上伊斯坦堡的街頭,不是為了感覺我們的愛,而是為了掩藏我們的愛。二、快樂的情侶當眾牽手,想讓每個人看見他們的快和_圖_書樂,然而,儘管我願意承認我們是快樂的情侶,卻怕讓自己顯得膚淺。三、這種快樂的舉止將使我們成為到這些貧困、潦倒、保守的居住區享受「輕狂樂趣」的觀光客。四、貧民區、伊斯坦堡廢墟的憂傷早已吞噬我們。
「你不懂嗎?他們這麼做是要讓我離開你。」
「穿同一套衣服嗎?」她說。我沒想到這點。「對,穿同一套。」我說。
一天傍晚,看見暴雨過後天氣放晴,半島另一邊出現彩虹,我們以此為藉口,離開我的幽暗畫室,第一次一塊兒走在避暑城鎮的街頭,我們走了很久。我記得我們什麼話也沒說,擔心還留在如今空了一半的避暑勝地的少數幾個熟人撞見我們,也擔心可能碰上我們的母親。但這次散步之所以徹底「失敗」,並非因為彩虹在我們有機會看見之前消失,而是我們未認識到存在彼此之間的緊張關係。這次散步,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脖子很長,她走路的方式很有韻味。
但我們仍然隨著悠揚的音樂跳舞。我見過別人做過,於是用我的雙臂摟住她,而後像是出自本能地把她拉近,留意到她的頭髮瀰漫著杏仁香味。我喜歡她吃東西時嘴唇的動作,她著急的時候看上去像松鼠。
我的愛人逐漸發現我的著魔,開始對此恐懼,於是試圖提出折磨我們兩人的問題。「我父親不看好你,因為你想當畫家,」她說:「你將成為一個窮困潦倒、喝得爛醉的畫家,我將成為你的裸體模特兒……他怕的是這個。」
她強作笑容,卻笑不出來。聽見警衛慢慢地、有力地踩過鑲木地板,我們習慣性地,儘管沒接吻,回頭談論〈斜躺的女子〉。但我真正想問的是:「令尊為什麼有必要知道跟他女兒『出去散心』(在這期間,土耳其剛開始使用這個詞)的每個男生將來從事哪一行,打算哪時候娶她?」我還想問:「告訴令尊,我唸建築!」(但儘管我竭力想對她父親的恐懼提出解答,卻知道這麼做將讓我註定從這一刻起成為週末畫家。)每回請求她跟我回奇哈格而遭她拒絕——這已持續數星期——我迅速失去理智的腦袋,便想喊叫:「當畫家有什麼錯!」可是這些豪華公寓——為欽定繼承人而建,如今是「土耳其第一座繪畫雕刻博物館」的所在地——裡頭空蕩蕩的展覽室,就像牆上可憐的畫,已足以回答。我才讀了一本有關哈里爾帕沙的書,知道哈里爾帕沙是個軍人,年歲漸增,卻一幅畫也賣不出去,他和悲傷的妻子,畫中的模特兒,住在軍營,吃食堂的粗茶淡飯。
寒冷漆黑的夜裡站在小墓園前方,感覺博斯普魯斯洶湧的海流,我的愛人低聲說她非常愛我,我說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做,而後竭盡全力擁抱她。我們親吻,每回停下來睜開眼睛,就看到對岸的橘色火光投射在她柔軟的肌膚上。
「我父親要讓我退學,送我去瑞士,」我的至愛跟我說道,一顆眼淚從她的大眼睛滾落下來,掉入她手裡的茶杯。
「我們去奇哈格吧,」我說:「我要再為你畫一張像,另一幅〈斜躺的女子〉。我要一遍遍吻你。」
在她最初的幾次造訪當中,我們說許多話,說的人多半是她。我指出在她眼中和嘴角看見一片烏雲,說:「別這麼愁眉苦臉的!」於是出乎我意外地,她坦率地跟我說她父母的爭執,以及她四個弟弟之間沒完沒了的打架;她跟我說家人有時如何逃避她父親的懲罰——軟禁,快艇禁令,用巴掌——還有她父親追逐女人使她母親多麼傷心;她還告訴我,我們的母親是橋牌搭檔,彼此無話不談,因此她知道我父親也做一樣的事——她直視我的眼睛告訴我這一切。
後來某次會面——因為通電話很不容易而難於安排——我們坐在博物館裡,在〈斜躺的女子〉前面,我哀傷而美麗的愛人淚流滿面,說她那經常痛打她弟弟們的父親對她的愛,也達到某種「病態」的程度,說他那一股酸勁兒像瘋了一樣,說她怕他,怕他嫉妒得發狂。同時,她卻也很愛他。但現在她認識到,她更愛我,我們在老警衛沿著走道走來的七秒鐘裡接吻,空前絕後的激烈而恣意。親吻時,我們捧住彼此的頭,彷彿是易碎的瓷器。
漆黑的天空、幽暗的房間讓我們更自在,因此這場遲來的風暴襲捲了我們,毫無障礙地衝擊著我們。從躺著的沙發上,我們看得見博斯普魯斯海上船隻的探照燈,悄悄地掃過暗黑的海水和公寓的牆壁。
我身穿那時候左派學生穿的軍褸裝;我沒刮鬍子,即使他們准我進希爾頓飯店,我的錢可夠付茶錢?我遲疑一會兒,然後我們去了希爾頓。在大廳,我父親的一個兒時朋友認出我們來,他每天下午來喝茶,假裝自己在歐洲,他裝腔作勢地跟我的憂傷愛人握過手後,對我悄悄說,我的年輕女友非常美麗。我們兩人都心事重重,沒心思理會他。
「那不重要。我不希望m.hetubook.com•com給家裡惹麻煩。」
在我們的最後一個星期六傍晚,我們決定一塊兒出去,沒告訴仍待在避暑地的那幫好奇、不重要的朋友。我借了父親的車,情緒緊張。她化了妝,穿一件很短的裙子,身上擦了好聞的香水,味道留在車裡好些日子。但在我們抵達我們要去玩的地方之前,我已感覺到讓初次散步失敗的幽靈。在空了一半卻仍太吵的迪斯可舞廳,我們嘗試、卻未能找回在我的畫室裡享受的那種平靜的長時間沉默——現在我才了解到這些沉默多麼深刻——此時我們才恢復鎮靜。
「真可笑。她說那人是某某人的兒子,在美國唸書。」她以嘲弄的語氣,低聲跟我說他那有錢人家的姓氏。
這是一部回憶錄,因此我不能說出她的名字,倘若按古典詩人的方式提供名字的線索,我也得暗示,這線索就像這則故事,有誤導的可能。她的名字在波斯語裡是「黑玫瑰」的意思,但就我所能確定,在她愉快地跳進海裡游泳的海岸,以及她就讀的法國中學,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因為她閃亮的長髮不是黑色,而是栗色,而她的棕眼則顏色深一點。我巧妙地這麼告訴她,她揚起眉毛,就像她突然嚴肅起來時一向如此,嘴唇稍稍噘起,跟我說她當然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麼意思,說她與她的阿爾巴尼亞祖母同名。
發現我不是帶她回家,讓我母親招待她喝茶吃蛋糕,而是去我母親用來貯藏傢俱並讓我當畫室使用的奇哈格公寓,她焦慮了起來。但是在我點燃那兒的爐火,拉出像夏日度假屋裡那樣的沙發後,她看出我對這幅畫的「認真」,便鬆弛下來,謙恭地換上她的夏日連衣裙,攤開手腳躺在沙發上。
畫像裡的哈里爾帕沙妻子目光哀傷地低頭看著我們。警衛出現在門口時,我的美人兒說:「綁架我吧。」
「今天我心情不佳,」我們在塔克辛見面時她說:「你介不介意我們去希爾頓飯店喝個茶?如果今天去那些貧民區,只會讓我心情更糟。反正時間也不夠。」
三個禮拜後,寒假結束,我開始在放學時分去錫安聖母學校門口,從遠處看著女孩們一個個走出來,等待黑玫瑰出現。一天後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毫無結果的努力,我必須罷手,但每天下午,我的雙腳便不由自主地帶著我前往中學門口,待到人群逐漸散去。有一天,她最疼的大弟從人群裡走出來,跟我說他在瑞士的姊姊深情地問候我,遞給我一封信。我在一家布丁店抽著菸讀她的信,信中說她對新學校很滿意,但她想念我,也想念伊斯坦堡。
這是哈里爾帕沙的〈斜躺的女子〉。去希爾頓大廳過後的第一次見面,我們繞過博物館其他部分,直奔這幅畫:畫中模特兒是個年輕女子,我第一次觀畫時驚奇地注意到,她踢掉鞋子,躺在一張藍色沙發上,悲傷地凝視畫家(她的丈夫?),一隻手臂枕著頭,就像我的模特兒多次做過的一樣。不僅是這種出奇的相似性驅使我來看這幅畫:在我們最初幾次來到這幅畫的小展覽室這段期間,她看著我們接吻。每當聽見某個起疑心的老警衛踩著鑲木地板咯吱咯吱走來,我們便停止接吻,坐直身子,認真地討論起她,因此我們對這幅畫的每個細節瞭若指掌。除此之外,我們還加入在《百科全書》中找到有關哈里爾帕沙的一切。
躲在錫安聖母中學擁擠的大門外遠處一角等候兩次之後,我得以綁架我的中學生愛人。我向她保證,如果跟我回這間公寓(我已去整理過),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最後我說服了她。後來我才發現,這間秘密公寓的使用者,除了我那設想周到的羅伯學院朋友之外,還有他父親,我立即察覺我的黑玫瑰絕不想在這可怕的地方擺姿勢讓我作畫,即使僅僅為了讓我們覺得好過些。這間公寓的擺設僅有牆上的銀行月曆和一個架子,架子上的兩瓶威士忌之間擺了全套五十二冊的《大英百科全書》,還有一張大床,我們在床上做了三次哀傷憤怒的愛。當我看見她比我預想的更愛我,當我看見我們做|愛時她全身顫抖,當我看見她經常動不動就淚如泉湧,我的胃便痛得更厲害,但若嘗試迴避,我便覺得比以往更無助。因為每次見面,她便告訴我她父親打算在二月寒假帶她去瑞士滑雪,而後讓她進一所盡是阿拉伯有錢人和美國瘋子的上流學校唸書。她恐慌的語氣使我相信了她,但是當我效法土耳其電影裡的硬漢發誓我會「綁架」她,想使她高興起來,看見我的愛人臉上掛著高興的神色,於是我自己也相信了。
「說定了。」
在我們越來越不頻繁的談話中,有個話題是關於未來:她認為我很有才華,勤奮努力,因此註定成為蜚聲全球的畫家——或者她說的是蜚聲土耳其的畫家?——將來她要跟她的法國朋友們去我在巴黎的開幕會,驕傲地跟大家說她是我的「兒時朋友」。
那是博斯普和*圖*書魯斯最美麗的「雅驪」之一,位於坎地利,離岬角很近,我下了車,以便看得更清楚。我的美人兒厭倦看我的朋友們欣賞大火,於是站到我身邊來,手握在我手中。為了遠離湊在一起喝茶、圍觀僅存的鄂圖曼宅邸付之一炬的車輛與人群,我們走到如梅利堡壘另一頭。我告訴她,中學翹課的時候,我常搭渡輪去對岸,也探索過那裡的街道。
但下回見面,我們去了繪畫雕刻博物館。這成了我們的習慣,因為從她的學校去那裡很快,而且很容易找到一間沒人的展覽室,能讓我們接吻。最重要的是,它把我們從城市的陰冷幽暗拯救出來。但一段時間過後,空蕩蕩的博物館和大半糟糕的畫作把我們拋向比城市更強烈的憂傷。博物館裡的警衛已經認識我們,開始尾隨我們往來於展覽室間,這讓我們的緊張關係更為惡化,於是我們也不在博物館接吻了。
為了好好地畫,我研究她細長的鼻子,此時她的小嘴露出一絲微笑;她的額頭寬闊,高個子,長腿曬成古銅色,但是她來看我的時候穿的是她祖母傳給她的一條緊包的雅緻長裙,因此我只看得見她小而直的雙腳。素描時,我研究她小胸脯的曲線輪廓和她雪白的細長脖子,她的臉上閃過難為情的神色。
隨著夏季接近尾聲,這群鬧哄哄的年輕人逐漸解散,而後是每年九月襲擊海岸的暴風雨,總要摧毀一兩艘小船,使他們的遊艇和快艇岌岌可危。持續下著傾盆大雨,十七歲的黑玫瑰開始造訪我作畫的房間,被我鄭重其事地稱為「畫室」的房間。我的每個朋友偶而會來串門子,試試我的畫紙和畫筆,以平日懷疑的眼光翻翻我的書,因此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像土耳其的大部分居民,無論貧富,無論男女,她也需要講講話消磨時光。
漸漸地,我們陷入了沉默。她走進來,到她平時的位置,或擺好姿勢讓我畫像(深受勃納爾的作品影響),或翻開任意堆放的一本書,待在同一張沙發看書,變換不同姿勢。後來,不論我畫不畫她,我們開始了每回的例行公事:她敲門進來,沒多說什麼,四肢舒展地躺在角落的沙發上,擺好姿勢,看她的書,或有時用眼一瞟,看我為她畫素描。每天早上,在我工作一段時間後,我記得自己開始猜想她何時會來,我也記得她從未讓我等候太久,她朝她平日的位置走去,幾乎帶著歉意,平攤四肢躺下來,臉上帶著同樣靦腆的微笑。
這種重壓著我的憂傷讓我直想奔回奇哈格,畫一幅與這些伊斯坦堡景觀有幾分相似的畫,儘管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畫。我很快發現我美麗的模特兒用一種大不相同的方法治療她的憂傷,這是我第一次的幻想破滅。
「你會嗎?」
我們先從貝亞茲特廣場開始,廣場上的梧桐樹下咖啡館仍保有舊貌(即使在伊斯坦堡大學前門周圍的政治衝突已司空見慣之後,少年侍者們也未曾驚慌失措);我指著貝亞茲特國家圖書館,誇耀館內藏有「土耳其出版過的每一本書」;我帶她去沙哈發爾二手書市,天冷時舊書商蹲坐在他們小小店面的煤氣爐和電器爐周圍;我帶她看韋茲涅西雷未經粉刷的木造房屋、拜占庭廢墟和無花果樹夾道的街;我帶她去「維發波薩店」,我伯父有時在冬日傍晚帶我們去品嘗它著名的發酵小米飲料,我跟她指出土耳其國父專用的波薩杯,如今擺在牆上的框架內。一個出身於尼尚塔石有錢人家的「歐洲化」女孩,知道別別喀和塔克辛的每一家時髦商店與餐館,在我帶她去金角灣一邊古老、憂傷、窮街陋巷的伊斯坦堡看見的一切事物當中,最吸引她的注意的,卻是一只三十五年沒洗的杯子,我心裡並未不痛快。我很滿意我的同伴,她跟我一樣把手插|進外套口袋裡,也跟我一樣喜歡走得快、仔細看東西,就像兩三年前我開始獨自探勘這些地區的時候一樣。我覺得自己與她更加親近,我的胃痛了起來,而我尚未發現這是戀愛的另一個徵兆。
我們繼續見面,並未打破我們的例行常規。這時候,和我的模特兒在一起很快樂,但是我為何止住未來在相同情況下我將盡情表露的一切衝動說情話、嫉妒、恐慌、笨拙,以及其他的情緒反應和問題?因為我沒有這些感覺。或許因為我們的畫家模特兒關係——使我們注意到彼此,也依然把我們連在一起的關係——需要沉默。或者因為——在心中某個陰暗角落,稚氣的我想過這點——我知道假使娶了她,我必須成為工廠老闆,而不是畫家。
在一個禮拜只比長大想當消防員的小孩稍微實際一點的慎重考慮後,我們約好在塔克辛見面,但有史以來第一次,她沒露面,我等了一個半小時。那天傍晚,我知道若不找人講話就會發狂,於是打電話給久未見面的羅伯學院朋友。他們高興地看我墜入愛河、陷入痛苦、束手無策,笑著看我在貝尤魯一家酒館喝得爛醉www.hetubook.com.com,提醒我即使不是未經她父親同意而擅自娶未滿法定年齡的少女,即使只是跟她住在同一棟房子裡,我也會被關進牢裡;而後,聽見我又胡扯一陣,他們問我假使我得放棄學業,工作養她,怎能指望成為畫家——他們這麼說並未使我沮喪——最後,本著友誼的精神,他們給了我一間公寓的鑰匙,讓我隨時能跟我的「斜躺的女子」躺在一起。
我有個銀行戶頭,是多年前為了存祖母給的零用錢而開的,我還在如梅利大街擁有四分之一店面——在我父母的某次爭吵後落到我手上——我還有一些證券,儘管我不清楚這些證券在哪裡。如果我設法在半個月內譯完葛林的某本舊小說,我可以交給我的朋友努里(不再被警方通緝)的出版界朋友;據我估計,翻譯賺來的錢可支付兩個月租金,跟我的美麗模特兒住在像奇哈格畫室的小公寓裡。也許,在我綁架她後,我母親(她問我近來為何似乎心煩意亂)會憐憫我們,讓我們住奇哈格公寓?
我寫給她九封長信,七封裝進信封,五封寄了出去。我不曾得到回音。
某年夏末,我的壞名聲吸引了黑玫瑰的注意。儘管那整個夏天以及之前較常和朋友打發時間的每個夏天,我們很少注意彼此。當朋友們和我半夜成群結隊去迪斯可舞廳跳舞,搭某人的賓士、野馬或寶馬車在巴各達大道(當時被稱為這個亞洲城市的「公園大道」,距離僅半個小時)上賽車(時而撞車),或者當我們搭他們的快艇出海,到某個荒涼的山崖,把空汽水瓶和葡萄酒瓶一字排開,拿他們父親的時髦獵槍射擊,嚇壞女孩子們,她們尖叫時,我們男孩子就叫她們別出聲;當我們邊聽鮑伯狄倫和披頭四邊玩撲克牌和大富翁,這些時候,黑玫瑰和我對彼此都不感興趣。
他們發現我們的事。我是否問了她,他們說的我們是什麼意思?在我之前她愛的那些男孩是否也惹她父親生氣妒忌?我為什麼重要得多?我不記得是否問了這些問題。恐懼與私心蒙蔽了我的心,我太急於保護自己。我怕失去她——卻依然不如強大的痛苦正等待著我——卻也氣她現在已不肯躺在我的沙發上擺姿勢讓我作畫,讓我跟她做|愛。
每週三沉默地畫畫、沉默地做|愛,過了九個禮拜,一種更為簡單的擔憂介入快樂的畫家與他的模特兒之間。我那不時對兒子進行調查的母親,去了貯藏舊傢俱的奇哈格畫室公寓;她查看我的畫,勃納爾的影響未能使她認不出我的美麗模特兒。每回完成一幅畫,我那栗色長髮的愛人便問:「你認為這看起來像我嗎?」而令我傷心(不重要,我這自命不凡的傢伙告訴她),因此我母親認出她來或許讓我們兩人都很高興——這一次性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同時我們卻也擔心我母親會打電話到她家,快活地說我們走得很近。黑玫瑰的母親以為她女兒週三在法國使館上戲劇課。至於她那喜怒無常的父親,我們就別提他吧。
那年十月在伊斯坦堡,我沒想到與她聯繫,我滿懷熱情地讀書,急迫地作畫,我那些激進的左派朋友們,馬克思主義者在大學走廊上互相殘殺,民族主義者和警察——這一切都讓我為我那些夏日朋友,和他們居住的有門衛看守柵門的豪華別墅感到羞愧。
之後我們見面,我竭力逗她開心,讓她看阿布杜勒邁吉德王子幽暗的畫作(〈後宮的歌德〉、〈後宮的貝多芬〉)使她高興。而後我問她:「我們去奇哈格好嗎?」儘管原本打算不問。我們握著手,沉默不語。「我是不是要綁架你?」我問道,裝出我從某部看的電影借來的神情。
我們在公園相遇的八年後,我母親在貝拉莫魯買下一棟房子,此區是位於城市東邊的避暑勝地,一九六〇和一九七〇年間在新富階級之間曾時髦一時,我在這兒看見她騎單車。在這城鎮規模仍不大、人還不多的風光時期,我天天到海裡游泳,搭小船出海捕魚,抓鮮魚,踢足球,十六歲以後,夏日傍晚跟女孩們跳舞。但之後,唸完中學,開始學建築,我寧可坐在我們房子底樓畫畫、看書。這跟我那些富家子弟朋友們把閱讀課外書的人叫做「知識分子」,或「種種情結充斥」的怪人或許有些關聯?後者的毀謗被他們用來指你有心理上的問題或為錢發愁。我比較擔心被貼上「知識分子」的標籤,因此為了證明我不是「過了時的勢利鬼」,開始說我讀這些書——吳爾芙、佛洛伊德、沙特、湯瑪斯曼、福克納——「只為了好玩」,儘管他們問我為何在文章裡畫線。
事實上,這不僅說明她為何微笑,也說明了她為何每個星期來這間灰塵滿佈的奇哈格公寓一次。幾週之後,我看見她嘴角浮現相同的微笑,於是放下畫筆,朝沙發走去,坐在她旁邊,就像幾個禮拜以來的夢想,我鼓起勇氣吻了她。
「我們禮拜三在奇哈格可以更輕鬆地談,」我說:「努里走了,那裡又沒人了。」
m.hetubook.com.com儘管如此,我們來到這棟原先為朵爾瑪巴切宫的王太子而建、距離土耳其國父過世的房間僅幾步遠——光想到接吻的時候如此接近這地點,使我們汗毛直豎——的建築物,主要原因不是展覽室空無一人或方便起見,也不是鄂圖曼末期華麗的挑高天花板和美麗的鐵欄杆陽台,在觀看過伊斯坦堡令人厭倦的貧困潦倒後令人耳目一新,也不是大扇窗外的博斯普魯斯景色比牆上大部分的畫美得多;我們再度前來,是為了我們最愛的一幅畫。
「我喜歡你那樣看我。」
二月初,在學校放寒假前的最後一個會面,為了暫時忘掉災難的陰影,也為了答謝給我們鑰匙的朋友,我們跟那些心地善良的朋友見面。還有幾個同學加入我們,那天晚上他們第一次見到我的愛人;每個人都扯了扯我身上不同的部位,使我想起我為何本能地從來不願讓各種朋友搭在一起。打從見面,我的黑玫瑰和我的大學同學之間就不對勁。他們嘗試跟她建立關係,因此諧而不謔地取笑我,但她並不合作;之後,她為了安撫他們,於是一同開起別的時候或許不錯但此刻卻是十足愚蠢的玩笑。被問起她的父母、他們做什麼、住哪裡以及有關財富資產的其他問題時,她打斷對話,對這個話題表示不屑。整個晚上,除了從別別喀餐廳眺望博斯普魯斯,談論足球或某種消費者品牌外,她唯一顯現快樂的時刻是我們停在博斯普魯斯的阿席揚岬,觀看又一棟木造別墅在對岸燃燒。
儘管據母親說,女孩的母親(被母親稱作「那女人」)肯定很早婚,因為哥哥五歲、我三歲的時候,冬天的早晨母親帶我們去尼尚塔石的馬曲卡公園,看過這孩子和她那自己看起來就像「年輕姑娘」的母親,推著躺在嬰兒車裡的她四處走,嘗試哄她入睡。母親曾暗指這位阿爾巴尼亞祖母來自某帕夏的後宮,此帕夏不是在休戰期間做了什麼壞事,就是因反對土耳其國父而聲名掃地,但當時的我對周遭焚燒的鄂圖曼宅邸,以及曾居住其中的家族皆不感興趣,因此已不記得這個故事。與此同時,父親告訴我,黑玫瑰的父親借助於政府圈裡幾位有權勢的好友,成為幾家美國與荷蘭公司的代理人而一夕致富——但他的語氣聽不出有任何指責的意思。
但十一月有一晚,當暖氣系統打開後,我撥電話到她家。是她母親接聽,我沒講話便掛斷電話。隔天我自問為什麼打這通可笑的電話。我沒意識到我已墜入情網,我仍未發現每回墜入情網將一學再學的事情:我著了魔。
「日落後,這女孩的腳肯定冷了起來。」我說。
我們立即終止週三的會面。不久之後,我們開始在其他日子見面,在她提早放學的下午,或在我翹課的某些早晨。因為我母親的持續突襲,因為我們不再有足夠的時間畫畫、享受漫長的沉默,也因為我讓遭警方追捕的一位同學——被一口咬定是政治犯——藏身奇哈格公寓,我們乾脆不再去那裡。我們改為在伊斯坦堡街頭漫步,避開尼尚塔石、貝尤魯、塔克辛以及很可能撞上被我們稱為「大家」的熟人的其他地方;我們改在塔克辛——從哈比耶的錫安聖母學校和我位於塔斯奇斯拉的大學走路四分鐘——見面,搭公車去更遠的地方。
「我還有更壞的消息,」我的愛人說,每回看這幅畫,她看起來就更像哈里爾帕沙的模特兒。「我母親請來媒人,她要我跟她見面。」
雨天的時候,就像從前來到這間奇哈格公寓的姑媽家作客時,我們聽見爬上「雞不飛胡同」的小貨車和美國車在卵石路上打滑的聲音。在我作畫時,我們之間越來越漫長、卻不會不愉快的沉默中,有時候我們眼光相對。一開始,因為她還是個孩子,為這樣的事感到開心,便露出笑容,而後,擔心破壞擺好的姿勢,於是立即讓嘴唇回到先前的形狀,她深棕色的眼睛以相同的沉默凝視我的眼睛,良久良久。這些漫長、奇異的沉默接近尾聲時,我細細端詳她的臉,於是她從我的表情看得出她對我產生的影響,當我繼續不斷直視她的眼睛,從她嘴角顯出微笑的弧度,我明白我久久的呆望討她喜歡。有一回,她這麼半快樂半憂愁地微笑,也讓我嘴角掛上微笑(我的畫筆此時在畫布上漫無目的地掠過),這時我美麗的模特兒忍不住要讓我知道她為何微笑——她放棄了她擺好的姿勢。
一開始,我們分享最後的夏日八卦誰愛上誰,誰引誰吃醋——儘管那個夏天我並未多加留意。我手上沾了顏料,因此有時她幫我泡茶或擰開一管顏料,然後回到角落裡的座位,踢掉鞋子,攤開手腳躺在沙發上,一隻手臂枕著頭。有一天,我沒讓她知道,畫了一幅她躺在那兒的素描。我發現這使她高興,因此下回她過來時,我又畫了一幅。還有一次,我說我要畫她,她問道:「我該怎麼坐才好?」就像剛出道的女演員從未站在鏡頭面前,雖然興奮,卻不知手腳如何擺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