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們就換點別的東西吧。」
「什麼!」
我輕聲說:「這不是一個正牌的珍妮.克隆包,是假的。」
我無奈地說:「我也不懂。」
我耳語似的說:「四號公寓。」從我嘴裡又冒出了聲音越來越小的四個字:「二樓。再見。」
她解釋道:「我沒法打開錢櫃把錢給您。因為謝娜伊女士中午回家時把錢櫃鎖上了,鑰匙她也帶走了。這讓我很傷心。」她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又哭起來。我小心、憐愛地摸著她的頭髮。她抽泣地說道:「我來這裡工作是為了認識人和消磨時間,不是為了錢。」
我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驚訝、近乎恐懼的表情。「為什麼?」她問道。
她說:「如果您願意就把包包留在這裡,但您別過來拿錢。謝娜伊女士會堅持說『這不是假貨』,她會讓您後悔這麼做的。」
「當然。我們可以換別的東西。換這副時尚的手套,或者這個剛從巴黎採買來的帽子。茜貝爾女士不喜歡這個包包嗎?」
金絲雀在鳥籠裡上下跳著,我看見了幾樣從歐洲進口的小玩意兒和擺在角落裡的幾本雜誌,但是我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到任何一樣東西上。我想要忘卻,想用平常心對待,但還是無法否認當我看著她時,我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彷彿眼前是一個非常熟悉的人。她很像我。我的頭髮小時候也是捲捲的,顏色也和她小時候一樣是棕色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和芙頌的一樣變直了。彷彿我能夠很容易把自己當成她和_圖_書,深刻地理解她。她身上那件印花襯衫把她那自然的膚色、頭髮染上的金色襯得更加醒目了。我痛苦地想起朋友們對她的議論,他們說她周旋於花|花|公|子之間。她已經和他們上床了嗎?我對自己說「把包包退掉,拿錢走人。你馬上就要和一個很棒的對象訂婚了」。我看著外面的尼相塔什廣場(Nişantaşı Meydanı),但沒過多久,芙頌那夢幻般的身影,像幽靈般映照在霧濛濛的櫥窗上。試衣服的女人什麼也沒買,長吁短嘆地離開了小店,芙頌開始疊起裙子來。她噘起了那張迷人的嘴說道:「昨天晚上,我在人行道上看見你們了。」當她甜美地微笑時,我發現她的嘴唇上抹了一層淡粉色的口紅。雖然是普通的國產密斯靈牌口紅,但在她的嘴唇上卻性感撩人極了。
我問道:「妳是什麼時候看見我們的?」
看見她笑了,於是我說:「我把包包留下,錢以後再來拿。」
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痛苦的表情。我的真主,我想,我為什麼沒想到把包包扔進垃圾桶,然後告訴茜貝爾我把錢要回來了!我勉強笑著說道:「這件事和您,或者和謝娜伊女士沒有關係,無論歐洲流行什麼,我們土耳其人都可以馬上把它們仿造出來。對於我來說——我是不是該說,對於我們來說——一個包包只要派上用場,能夠和一個女人的手搭配就足夠了。它的牌子、誰做的、是不是真貨不重要。」但她也像我一樣不相https://m•hetubook•com•com信我說的這些話。
她用一個高傲、敏感女孩的口吻說:「現在我是不會同意的。」
「好吧,那我就把錢送到那裡去吧。哪一戶公寓?」
「傍晚。您和茜貝爾女士在一起。我在對面的人行道上。你們是去吃晚飯嗎?」
她嚴肅地說:「不,我要把錢退給您。」我為自己的粗野感到羞愧,低下頭不說話了。
「是的,我爸爸是個退休教師……兩個星期前我剛滿十八歲,我也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她說,像個悲傷的孩子。
第二天中午,我拿著原來的塑膠袋和包包去了香榭麗舍精品店。鈴鐺響後,一開始我還是以為依然讓我感覺十分昏暗和陰涼的店裡沒人。昏暗的小店沉浸在一種神祕的寂靜中,金絲雀卻嘰嘰喳喳叫了起來。我透過一座屏風和一大盆仙客來的葉子看到了芙頌的身影。她在試衣間陪一個胖女人試穿衣服。這次,她穿著一件非常適合她,印著風信子、野花和樹葉圖案的襯衫。看見我,她甜美地笑了一下。
「快好了。」她說,彷彿在暗示她們現在只是在閒聊。
我羞愧地說:「不用換了,我們想退錢。」
我傻乎乎,毫無心機地說:「人也可以為了錢而工作的。」
「是的!」
她像一個孩子那樣深吸一口氣,抽泣了一兩聲,然後又號啕大哭起來。觸碰著她那細長、美麗的手臂和身體,感覺著她的乳|房,就這樣突然擁抱她讓我一陣暈眩。也許是因為要對自己隱藏每次觸摸
www.hetubook•com.com到她内心裡升騰起來的欲望,内心裡立刻產生了一種很多年前就認識她,其實我們倆原本就很親近的錯覺。讓她高興起來很難,她是我可愛、憂傷和漂亮的妹妹!有那麼一刻,也許是因為知道我們是遠房親戚的緣故,我覺得她那長長的手臂和雙腿、纖細的骨架和脆弱的肩膀與我的很相似。如果我是一個女孩,再年輕十二歲,那麼我的身材也會是這樣的。我撫摸著她那長長的金髮說:「沒什麼好難過的。」
「是的。」
「那裡滿是灰塵。」儘管母親那麼說,但還是馬上從臥室拿來了用一根紅繩子綁著的鑰匙。給我鑰匙前她說:「你還記得那個屈塔希亞(Kütahya)的紅花瓶嗎?我在家裡沒找到,你去看看,是不是我把它放到那裡去了。你也別太累了……你們的爸爸已經忙了一輩子,就是為了讓你們享受,讓你們幸福。和茜貝爾一起出去玩玩,享受一下春天的美好。」把鑰匙放到我手上時,她用一種神祕莫測的眼神看著我說:「小心點。」在我們兒時,母親會用這樣的一種眼神,暗示人生處處是陷阱,比隨意交出鑰匙更險惡、更深不可測的危險。
儘管態度堅決,我卻感覺到芙頌無法去做她該做的事情。在那尷尬的一刻,氣氛怪異而緊張。芙頌像看著一個裡面裝著魔鬼、有魔力的東西那樣看著錢櫃,無論如何也無法靠近它。看見她的臉脹得通紅,兩眼充滿了淚水,我六神無主地向她走近了兩步。
「hetubook.com.com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在這裡發生的!您想馬上要回您的錢嗎?」她尖銳地說道。
「泰什維奇耶大道(Teşvikiye Caddesi)一三一號是邁哈邁特大樓,那裡有我母親的一戶公寓。去美國之前,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書,聽音樂。那裡是一個面對後花園特別漂亮的地方……現在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我也在那裡看書。」
「不,您什麼也別對她說。因為她馬上會來套您的話。您也別再來了。我會把錢交給維吉黑姨媽的。」芙頌堅決地說。
她揉著眼睛說:「請您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哭了。」
我說:「沒關係,不重要了。」
「好主意。我也可以這麼跟謝娜伊女士說。」
「你們倆很登對!」她說,就像那些喜歡看見年輕人幸福的老人那樣。
我說:「好的。我發誓,芙頌,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
「那麼我把錢送到哪裡去呢?」芙頌皺著眉頭說。
我對身體裡膨脹起來的性欲感到了恐懼,我放下摸著她頭髮的手。她也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振作了起來。我們放開了彼此。
因為我的心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它像個瘋子那樣狂跳起來。離開小店之前,我聚集起全身的力氣,像一切正常那樣最後看了她一眼。走到大街上,當羞愧和後悔和幸福的幻想混合在一起時,尼相塔什的人行道在我眼裡彷彿抹上了一層充滿魔力的金色。正當雙腳讓我走在樹蔭、屋簷和那些為了保護櫥窗支起的藍白色粗條子的涼棚下時,我在一個櫥窗裡看www.hetubook•com.com到了一隻金色的帶柄水壺,出於一種本能,我走進去買下了它。和那些隨便買來的東西的命運相反,這只金色的水壺先在母親和父親,而後是母親和我的餐桌上待了將近二十年,其間誰也沒談起過它的來由。每當握起金色水壺的把手,我就會想起人生推我走入的,以及母親無聲地用半責備、半憂傷的眼神暗示的那些不幸的日子。
「妳大概很忙。」我瞟了一下試衣間。
看見我中午回家,母親既高興又驚訝。我親了親母親的臉頰,告訴她水壺是突發奇想買來的,隨後我接著說道:「把邁哈邁特大樓的房子鑰匙給我。有時辦公室裡人太多,我沒法做事。讓我去看看那裡是否合適。年輕時我關在那裡念書效果很好。」
「不會的,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對她說,茜貝爾女士已經有了一個相同的包,所以你們來退貨。可以嗎?」她笑著說。
「千萬別讓我母親插手這件事,她是個很好奇的人。」
我說:「我不想讓那個女人讓妳更傷心。」
我沒問她怎麼會認得茜貝爾。我說:「我們有個小小的請求。」拿出包包時,我感到了一種羞愧和慌亂。「我想把這個退掉。」
她啜泣了起來。我始終都不明白事情怎會如此發展,我摟住了她,她把頭靠在我的胸口繼續哭。我輕聲說道:「對不起,芙頌。」我摸了摸她那柔軟的頭髮和額頭。「請妳把它忘了。不就是一個冒牌包嘛。」
她態度堅決地說:「但對我來說很重要。等謝娜伊女士回到店裡,我會向她要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