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邁哈邁特大樓

「我們一個半月後訂婚。這把傘可以嗎?」
她有點害羞地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我想進藝術學院,日後當演員。」
「妳的頭髮很濕。」
「茜貝爾女士經常來光顧我們的小店。她是一位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女士。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阿塔圖爾克(Atatürk)在一九三四年要求所有土耳其人冠上姓氏後,許多在伊斯坦堡新蓋的樓房開始被賦予了家族的名字。這麼做是有道理的,因為那時伊斯坦堡街道的名字和號碼沒有一個系統,同時也因為,像在鄂圖曼帝國時期一樣,那些富裕的大家庭喜歡整個家族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我的故事裡會提到許多富裕的家庭,他們都有一棟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大樓)。在同一個時期還有另外一種傾向,那就是給樓房取一些具有崇高道德價值的名字。然而我母親說,把樓房命名為「自由」、「善良」和「美德」的那些人其實一生都在踐踏這些美德。她說,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壟斷糖市的有錢老頭,因為良心發現雇人蓋了邁哈邁特大樓。老頭的兩個兒子(他們其中一個女兒曾是我的小學同學),明白父親要將邁哈邁特大樓作為慈善機構,並把全部所得分給窮人後,就用醫生出具的報告證明他們的父親神智不清。哥倆把老頭扔進了救濟院,隨後扣押了房子。但他們並沒有更換那個兒時我覺得奇怪的樓名。
進屋後二十分鐘,芙頌摁了電鈴,或者說摁電鈴的人一定是芙頌。走向房門時,我想起昨夜夢見自己為她開門。
就像那hetubook•com.com些到了一個新地方的孩子,或者是因為還沒經受過任何生活的磨難,因此仍然可以對所有東西感興趣的年輕人一樣,她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的一切。有那麼一刻,我用充滿欲望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後腦勺、頸項、讓她的臉頰變得無比迷人的皮膚、皮膚上那些遠處無法發現的小雀斑。(母親臉上的這個地方不也長著一顆大肉痣嗎?)我的手,就像不是我的手一樣,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抓住了夾在她頭髮上的髮夾。髮夾上有四朵馬鞭草花。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談起了親戚、兒時和一些共同的記憶。儘管她母親對我母親非常敬重,但其實她們都怕我母親,然而在她兒時,我母親比任何人都關心她。當她和母親來我們家做裁縫時,母親拿出我們的玩具給她玩,比如說芙頌喜歡但又怕弄壞的發條小狗和小雞。直到她去參加選美比賽,每逢她的生日,母親都會讓司機切廷給她送禮物,比如那個她仍然珍藏著的萬花筒……如果母親要送她裙子,一般都會買大幾號的。因此,她有一條過了一年才能穿的蘇格蘭裙子,裙子上有個大別針。她非常喜歡那條裙子,後來儘管過時了,她仍然拿它當迷你裙來穿。我說,有一次我在尼相塔什看見她,她正穿著那條裙子。因為話題涉及她纖細的腰和漂亮的腿,我們立刻換了一個話題。我們說起了腦子有點問題的蘇雷亞舅舅,每次從德國回來他都會勞師動眾地拜訪家族裡的每戶人家,那些原本少有往來的人家也因此重新有了彼此的消息。
「我就不打擾您了。我把錢給您就走。」她手上拿著一個寫有「資優補習班」字樣的舊信封,但我沒接。我抓著她的https://m.hetubook.com.com肩膀把她拉進門,然後關上了房門。
「妳接過很多吻嗎?」我笨拙地說道,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
「我要遲到了。」她說,但她並沒有走。
芙頌激動地說:「我們一起坐車出去玩的那個宰牲節的早上,蘇雷亞舅舅就在我們家。」說完她快速穿上雨衣,開始找她的雨傘。她是找不到的,因為剛才進廚房時,我把她的雨傘扔進了門口那個鏡櫃裡。「妳不記得把傘放在哪裡了嗎?」我一邊幫她找,一邊問道。
「沒喝完茶妳不能走。」
她驕傲地說:「我很喜歡接吻。但是現在,和您當然是不行的。」
她很有分寸地笑了笑,還疑惑地皺了一下眉頭,就像那些對恭維習以為常的漂亮、有教養的女孩那樣。一陣沉默。她後退了一步。
我想起了那次出遊。我說:「那時妳還是個小孩。現在成了一個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年輕姑娘。」
「我想了妳很久。妳漂亮,與眾不同。我還清楚地記得妳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妳是個皮膚黝黑的可愛小女孩。但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妳會出落得如此標緻。」
回到房間時,我看見芙頌正在看我母親的那些舊家具、古董、擺飾、鐘錶、帽盒和別的一些小玩意兒。為了讓她放鬆,我邊開玩笑邊告訴她,母親的這些東西,有些是從帕夏們的老宅邸、被火燒毀一半的海邊別墅,甚至是人去樓空的伊斯蘭苦行僧人的寺院裡搜來的,有些則是從尼相塔什和貝伊奧魯最時尚的店家、古玩店和去歐洲旅行時在各種商店一時興起買來,用過一段時間後被遺棄在這裡的。我邊說,邊打開了那些滿是樟腦丸和灰塵味道的櫃子,給她看了裡面的一團團布料、兒時我倆都騎過的和_圖_書三輪車(我母親經常把我們用過的一些東西送給窮親戚)、一個便壺、一些放在盒子裡的帽子,還有我母親說「你去看看是不是在那裡」的那個屈塔希亞紅花瓶。
「啊,我以為妳把我忘了。快進來。」
我說:「請妳下次再來,我們只喝茶。」
「妳還沒喝茶呢。再說雨也沒停。」我把她拉到陽臺前,微微掀開了一些窗紗。
「你也教別的女孩數學嗎?」她皺著眉頭用一種嘲諷的語氣問道。
「您別生氣,凱末爾哥哥,但我不想再來了。您也知道我是不會來的。別擔心,您吻我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在店裡哭的事您跟別人說過嗎?」
「沒有。但我很好奇妳為什麼要哭。」
「雨下得很大。」我說,儘管我自己並不覺得雨下得多大。「妳先坐一會兒,別出去淋雨。我在燒茶,喝了茶妳就暖和了。」我走進廚房。
在我們滿屋子找傘時,我問了她一個娛樂雜誌上最常出現的問題,那就是空閒時做什麼。她說,去年因為沒達到報考大學的分數,沒能念大學。現在除了去香榭麗舍精品店,剩下的時間就去「資優補習班」上課,因為一個半月之後就要大考了,所以她很用功。
我給她看一把母親在納愛斯店裡買的夏季陽傘。她說自己當然是不可能拿著那把傘回到店裡去的。再說她想馬上離開這裡,至於能否找到她的傘已經不重要了。「雨停了。」她高興地說道。走到門口時,我恐慌地感到自己將再也看不到她。
「剛才我就放在這裡的。」她指著鏡櫃說。
母親是在二十年前買下邁哈邁特大樓裡的那戶公寓的,買房的目的一是為了投資,二是為了有個放鬆的去處,但沒過多久,她就把那兒當成了儲藏室,她把一些www.hetubook.com.com認為過時的舊物或是買來不久就膩了的東西收到那裡。兒時,我很喜歡後面那個花園,花園裡長著巨大的柏樹和栗子樹,孩子們在裡面踢足球。我覺得樓名很有趣,母親喜歡講樓名的故事,而我也百聽不厭。
第二天,我在貝伊奧魯的哈基.阿里夫餐廳,請沙特沙特在開塞利(Kayseri)的銷售商(同時是我服兵役時的朋友)阿卜杜勒凱利姆吃午飯,吃飯時,我羞愧地想起,為了芙頌我已連著兩天都去那戶公寓。我決定忘記芙頌、那個假名牌包和所有的一切。然而二十分鐘後我再次看了看手錶,幻想著,也許芙頌當時為了退還冒牌包的錢正在往邁哈邁特大樓走去。我對阿卜杜勒凱利姆編了一個謊話,匆忙結束午餐,一路向邁哈邁特大樓跑去。
「我當然接吻過。但不多。」
我說:「上補習班完全就是浪費時間,因為他們只知道賺錢。如果有不明白的問題,特別是數學,妳可以來這裡問我。我每天下午都在這裡工作一段時間。我可以很快教會妳的。」
「有一年過宰牲節,我和您一起上街,還坐車在外面轉了一圈。」芙頌兩眼發光地說道。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三,下午兩點到四點之間,我在邁哈邁特大樓的那戶公寓裡等芙頌,但她沒來。我的心碎了,腦子亂了。回辦公室的路上我感到深切的不安。接下來的那天我又去了那裡,彷彿是為了平息内心的慌亂。但是芙頌仍然沒有來。在令人窒息的房間裡,在那些被我母親閒置並遺忘的舊花瓶、衣裙、滿是灰塵的舊家具中,許多兒時記憶在翻看父親拍的那些老照片時一一浮現,物品的這種力量彷彿在平息我的不安。
「謝謝。我要走了。」
「傘和-圖-書是謝娜伊女士的,但沒關係。」臨走前,她匆匆地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
「傘怎麼辦?」
「沒喝茶不能走!」
「妳想念什麼系?」
我去廚房端來了茶。我懷著一種既仰慕又羞愧、既憐愛又喜悅的情感,看著她輕吹茶水,然後一口一口小心,著急喝茶的樣子……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我湊過去,見她沒有退縮便在她的唇邊吻了一下。她滿臉通紅。因為手上拿著熱茶,她沒能對我的這個舉動做出反應。她生氣了,同時她的腦子也亂了,這點我感覺到了。
一個水晶糖罐,讓我們想起了從前過節時吃的一些東西。兒時,節日的上午,當芙頌和她的父母來作客時,我們就會用這個水晶糖罐裡的冰糖、杏仁糖、杏仁蛋白軟糖、椰子糖和土耳其軟糖來招待他們。
「沒有別的女孩。」
「她生氣了。但當她明白您要退貨後也就不吭聲了,她不想把事情鬧大。她也要我忘掉這件事。我想她知道包包是假的。她不知道我來這裡。我告訴她中午您已經把錢拿走了。現在我真的要走了。」
她拿著一把傘,頭髮是濕的,身上穿著一條黃色圓點的裙子。
「謝娜伊女士說什麼了嗎?」我馬上換了話題:「她承認那個包包是假的了嗎?」
「為什麼?」
她用一種讓我感覺其實男人全都是一路貨色的眼神,朝房間、家具、我不懷好意打開了一半的那張鋪著藍色床單的床上看了最後一眼。我知道她在評估情勢,但我想不出任何繼續遊戲的辦法,也許是因為羞愧。剛到這裡時,我在櫃子裡發現了一個那種專門賣給觀光客的土耳其氊帽,我故意把它放到了茶几上。她把那個裝滿錢的信封放到帽邊。儘管她知道我看見了,但仍然說道:「我把信封放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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