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讓我拍,我也會從頭到尾都和保母吵架。」芙頌說。
「看在真主的分上,您也教教我如何欣賞吧。」我說。
有時,哥哥也會帶著妻子和孩子們來吃晚飯。晚飯後,當母親和貝玲談論孩子、親戚、老習慣、不停上漲的物價、新開的店家、衣服和最新的傳聞時,我和奧斯曼會在棕櫚樹下,坐在以前父親獨自躺在躺椅上、看著對面的王子群島和天上的星星幻想他那些祕密情人的地方,說一些關於公司和父親身後的事情。哥哥像那些天一直做的那樣,會並不十分堅持地說,我也應該成為他和圖爾蓋先生成立的新公司的合夥人。他會再三地說讓肯南當經理是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沒和肯南打好關係是我的錯,現在我不和他們合夥,又是另一個錯誤。他會不情願地接著說,這是我放棄錯誤決定的最後機會,那樣以後我就不會後悔了。他還會說,我不僅在生意上,在社交上也彷彿在逃避他,逃避我們共同的朋友,逃避成功和幸福。他會皺著眉頭問道:「你有什麼問題?」
「你和他們去看電影了嗎?還是要小心點,内希貝心很好,很風趣,但也很有心機。對了,我要告訴你,艾薩特先生的碼頭上今晚有聚會,他也派人來請我們了。你去吧,我會請人把沙發放在無花果樹下,遠遠地看你們的。」
我請年輕夫妻坐在後座,自己坐到切廷旁邊。當車子經過籠罩在城市陰影裡的街道,經過灰濛濛、亂糟糟的廣場時,我不時轉身說一兩句玩笑話,努力讓氣氛活躍起來。芙頌穿著一條血橙和火焰色的連身裙。為了讓肌膚敞開在從海峽吹來的芬芳微風裡,她沒有扣最上面的三顆釘子。我記得,當車沿著海峽在鵝卵石路面顛簸前行時,每次轉身說話,一種幸福感就會在我心裡燃燒。我很快明白,在我們去比于克代雷的安東餐廳的第一天晚上——就像為了討論拍片事宜,在後來見面的其他晚上一樣——我們當中最興奮的其實就是我自己。
「其實我願意演被鄙視的窮親戚。」芙頌說。
有時,在她面前我會表現得很幸福,很開心,隻字不提——即便是開玩笑——媒人介紹的荒唐,我會仔細、認真地聽母親說那些她為我和*圖*書去看過的女孩的特點和故事。母親為我去看了達代蘭家的小女兒碧露爾,她看見他們儘管面臨破產但依然和廚師、傭人過著「揮霍的生活」,她承認女孩長得很漂亮,但因為個子太矮,她說我不會和一個侏儒結婚而結束了這個話題。(母親從我剛進入青春期就說:「我不要一米六五以下的女孩,你千萬別和侏儒結婚。」)去年夏初,母親去看了曼格爾利家的二女兒,這個女孩是我和茜貝爾還有紮伊姆在大島上的大俱樂部裡認識的,母親認為我和這個女孩也不合適,因為她剛得知,女孩不久前被瘋狂愛上並以為要結婚的阿馮杜克的大兒子殘忍地抛棄了,全上流社會都在議論這件事。整個夏天我一直支持母親去為我相親,一是因為我心想這或許能得到一個讓我滿意的結果,二是因為忙這件事可以讓母親從父親死後的隱居生活裡走出來。有時母親會在中午從蘇阿迪耶的別墅打電話到辦公室給我,她會用一個告訴獵人山雞掉在哪裡的農婦的認真來告訴我她非常想讓我見一個女孩,這女孩最近幾天傍晚都會坐著厄謝克基家的快艇去鄰居艾薩特先生的碼頭,如果那天晚上天黑之前我能回到別墅,那麼我就能在自家碼頭上看見那個女孩,如果願意還可以去和她認識一下。
就在這種輕鬆愉快的氣氛裡,我們談起了共同的家族回憶:多年前那次我和芙頌坐著切廷開的雪佛蘭出去遊玩;那些住在邊遠街區、窄小街道上,有的死了、有的快要死了的遠房親戚和許多其他事情。我們還討論起貽貝鑲飯要怎麼做,聊到後來,一個膚色蒼白的希臘廚師都從廚房裡笑著出來,告訴我們說還要放肉桂。我開始喜歡他的淳樸和樂觀的女婿先生也沒試圖堅持談他的劇本和電影夢。把他們送到家時,我們說好四天後再見面。
「都是些什麼樣的電影?」
當我和芙頌坐在同一張桌邊時,不僅是那無法忍受的愛情之痛在剎那間消失了,而且我還一下子忘記了不久前因為這種疼痛而有過的自殺念頭。於是,當痛苦消失時,我忘記痛苦對我的折磨,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正常」的日子裡;我陷入了認為自己是堅強、堅決,和-圖-書甚至是自由的錯覺裡。但和她出去過三次之後,我發現這種振奮的心情不可避免地會演變成我已經很熟悉了的失望。當我在那些海峽邊的餐廳裡坐在她對面時,想到以後思念她的痛苦,我拿了桌上的一些東西收藏起來,希望它們能讓我想起面對她時的幸福,並在我孤獨的時候給我力量。比如這把錫湯匙。在耶尼柯伊(Yeniköy)的阿萊考餐廳裡,當我和她的丈夫談論一場足球比賽時——幸好我倆都是費內爾巴赫切的球迷,才不會起衝突——芙頌因為無聊,把湯匙含在嘴裡玩了很久。比如這個鹽瓶。當她正準備用時,一艘鏽跡斑斑的蘇聯大船正好從窗前經過,螺旋槳的轉動把桌上的瓶子和杯子震得叮噹作響,她盯著船看了很久,而鹽瓶一直被她拿在手裡。第四次見面時,我們在伊斯廷耶的澤伊内爾(Zeynel)買了甜筒冰淇淋,吃完後芙頌把邊緣被她咬過的甜筒杯扔到地上,走在她身後的我旋即撿起來放進口袋。回到家,在自己的房間裡,我會癡迷地看著它們,為了不引起母親的懷疑,一兩天後我會把它們拿去邁哈邁特大樓,把它們和其他珍貴的物品放在一起。我會用它們來平息内心湧起的愛情之痛。
那些日子裡,就像會分泌麻醉液體來催眠自己的稀有品種撒夫薩花一樣,我的腦子也在不斷地分泌這些幻想。如同任何和我陷入相同處境的土耳其男人一樣,我從不曾停下來想一想,這個我所瘋狂愛上的女人的想法是什麼,她的夢想又是什麼,我只是自顧自地幻想著。兩天後,我坐著切開的車去接他們了,當我和芙頌的目光相遇時,我立刻明白,現實絕不會像那些不停閃現在腦子裡的幻想一樣,但我並沒有因此沮喪,因為看見她我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費利敦先生,我很想看看那些電影。」
「我們當然要去看,凱末爾先生。多數在夏天的露天電影院,一些則還在貝伊奧魯的電影院裡放映。但我對那些電影並不滿意。如果我願意拍那樣的電影,考納克電影公司的人說我都可以當導演了。但我不想拍那種電影。」
母親說:「但願他們都好。我聽說那個孩子總跟那些拍電影的人混在和_圖_書一起,我很傷心。你還能對一個參加過選美的女孩有什麽指望呢!但如果你說他們好的話……」
晚飯後,坐著切廷開的車到伊斯廷耶(İstinye)去吃撒了厚厚一層肉桂粉的雞胸肉布丁,或者在埃米爾崗一邊說笑著吃三明治冰淇淋,一邊看著海峽漆黑的海水散步,對我來說彷彿就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找到的最大的幸福。我還記得,有天晚上,當我在一個名叫雅尼的餐廳裡,正覺得坐在芙頌對面所感到的安寧擺平了心裡的那些愛情魔鬼時,我發現了幸福那簡單、人人都應該知道的藥方,我對自己嘟囔道:幸福,僅僅就是靠近所愛的人。(我們不需要立刻就擁有她。)在想到這個神奇的藥方之前,我朝海峽的對岸看了眼,當看見去年我和茜貝爾度過整個秋天的別墅的顫抖燈光時,我發現腹部那可怕的愛情之痛消失了。
記得走到貝伊奧魯時,商店的櫥窗都是亮閃閃的,我很喜歡走在從電影院出來的人群裡。我的内心被一種無法向自己隱藏的快樂和幸福包圍。想到芙頌和她的丈夫請我去他們家,只是為了讓我投資他們那荒唐的電影夢,也許現在我應該覺得自己的境遇是羞辱的,應該為此氣憤,然而我心裡的幸福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我一點也不為自己的羞辱煩惱。那天夜裡我的腦海一直有這樣一幅畫面:在我們電影的首映式上,芙頌拿著麥克風,在薩拉伊電影院的舞臺上——還是在新天使電影院會更好?——對著崇拜她的人群講話時,她會表示對我的感激。當我以製片人的身分走上舞臺時,聽說了傳聞的人們會輕聲議論著年輕的明星在拍攝過程中因為愛上製片人而離開丈夫,而芙頌親吻我的臉頰時拍下的照片將會刊登在所有報紙上。
年老的希臘服務生用托盤端來涼菜讓我們挑選,剛剛選好涼菜,我對他的自信有些羡慕的女婿費利敦先生立刻開始說:「凱末爾先生,對我來說,電影就是一切。這麼說是希望您不要看我年輕就不信任我。很幸運,三年來我一直在綠松塢工作。我認識所有人。我搬過燈具、道具,也做過導演助理,還寫了十一個劇本。」
儘管我不認為她在調侃我,她輕鬆愉快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語氣仍令我感到痛苦。
「濫情,商業化,媚俗的電影。您去看過土耳其電影嗎?」
在春天和夏天的那些日子,我和母親因為一種以前我們從未感到過的同病相憐而親近起來。這當然是因為她失去了我父親,而我失去了芙頌。這種失去也讓我們變得更加成熟、更加寬容了。但母親對我的失去又知道多少?如果她看見我拿回家的甜筒杯或是湯匙會怎麼想?她從切廷那裡能打探出多少我去了哪裡的消息?在心情沮喪的時候,我會為這些事擔心,我不希望母親為我傷心,也不希望她認為我因為一份無法被接受的情感,犯了以她的話來說就是「讓你後悔一輩子的錯誤」。
「很少。」
「那些去過歐洲的有錢人,是為了嘲弄才去看土耳其電影的。我在二十歲時也那麼想。但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樣鄙視土耳其電影了。芙頌現在也很喜歡土耳其電影。」
而我會對他說,父親的去世以及和茜貝爾解除婚約讓我感覺疲憊,因此有點自閉。在七月份一個非常炎熱的夜晚,我還告訴他我很煩惱,所以渴望獨處,我從他的表情裡明白,我的這句話在奧斯曼的腦海裡被描繪成一種癲狂。我還感到,哥哥覺得我的這種怪異現在還可以接受,但如果繼續加劇,那麼他將陷入兩難的局面——一方面,他自然會覺得蒙羞;另方面,他又很得意能因為我的無能而獨攬父親的生意。但我只會在見到芙頌後的幾天裡,在我感覺良好時想到這種憂慮,過了幾天,當我開始痛苦地思念芙頌時,我的眼裡除了她就看不到別的東西。而母親一方面會立刻對我的癡迷或是心裡的黑暗有所察覺並為之擔心,但另一方面又不想真正知道。我也完全像她那樣,會對她知道的事情感到好奇,但又不希望得知她已過多地知道了我對芙頌的愛情。就像每次見到芙頌後,我天真地想讓自己相信對她的愛情已不那麼重要一樣,我也試圖用從來不談論這個問題來說服母親我的癡迷是無足輕重的。帶著這個目的,為了向母親證明我在這個問題上是「沒有情結」的,我在談話中不經意說到,有一次我帶著裁縫内希貝姑媽的女兒芙頌和她的丈夫去海峽邊吃了晚飯,還有一次在https://m.hetubook.com•com年輕女婿的堅持下,我們一起去看了一場以他寫的劇本拍的電影。
「我們的電影裡也不會有因為貧窮而被有錢親戚鄙視的灰姑娘。」費利敦接著說。
母親每天用各種藉口至少打兩次電話來辦公室,她會告訴我,那天她在蘇阿迪耶別墅又找到了父親的一件遺物,比如她在一個櫃子下面找到了父親的一雙黑白雙色牛津鞋,她為此哭了很久,隨後她說:「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她叫我不要一個人住在尼相塔什,她說孤獨對我也沒有好處,要我晚上一定要回蘇阿迪耶吃晚飯。我在這裡滿懷敬意地展出父親的一隻黑白雙色牛津鞋。
我發現費利敦比許多沙特沙特員工更聰明也更能幹,有一次和他「認真」地談了一部土耳其電影的成本後,我得知,要讓芙頌成為明星,需要相當於買下尼相塔什半戶公寓的錢,然而之所以我們始終未能開始行動,並不是因為這筆錢的多少,而是因為我明白,一星期兩次用拍電影的藉口見到芙頌暫時緩解了我的痛苦。經歷了那麼多痛苦之後,我認為在那些日子裡這對我來說應該是夠了。我不敢再要更多的東西。在所有這些愛情的折磨後,彷彿現在我該稍微休息一下了。
「所有劇本都拍成了電影,而且票房還不錯。」芙頌說。
一九七六年的整個夏天,為了談論電影,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博斯普魯斯海峽邊的餐廳吃晚飯。甚至在多年後,每當我坐在這些餐廳靠海的窗前遙望海峽時,我依然會沉浸於坐在芙頌對面時感到的極端幸福和為了重新得到她而必須保持的冷靜裡,我的腦子依然會混亂。在那些晚飯席間,我會帶著敬意和對自己隱藏的懷疑,聽她丈夫說那些電影的主題和幻想,以及對於綠松塢和土耳其觀眾的結構分析。因為我的煩惱其實不是向土耳其觀眾「奉獻一部西方意義上的藝術電影」,因此我會謹慎地製造困難,比如說我要求看劇本,但沒等劇本放到我面前,我又會關切別的問題。
「她像是一個頭腦清醒的孩子……」
女婿先生真誠地笑著說:「我會教您的。但您別擔心,我們拍出來的電影不會是那樣的。比如說,我們不會去拍一部農村姑娘芙頌進城後在法國保母的培養下三天變成淑女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