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部關於人生和痛苦的電影必須是真誠的

當電影裡出現感人情節時,幾百人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發出的聲響(剛開始我以為是附近一家工廠的噪音)會戛然而止,所有人彷彿都在獨自面對我們那長久以來累積的痛苦。然而,電影的氣氛、為娛樂而來的觀眾的活力、坐在男人席前排的那些快樂年輕人的談笑,當然還有故事情節的不可信,阻礙了我對電影的投入,也阻礙了我去盡情享受那被壓抑的恐懼。但當甘傑巴伊憤怒地說道「一切皆是黑暗,哪裡還有人性」時,我在綠樹和星星之間的電影院裡是心滿意足的,因為芙頌就坐在我身邊。當我的一隻眼睛在看銀幕時,我的另一隻眼睛則盯著芙頌的身體在窄小木椅上的扭動和她呼吸的樣子。當奧爾罕.甘傑巴伊唱起《悲慘命運》時,我看見她蹺起二郎腿和抽菸的樣子,我試圖去猜測她從電影裡分享了多少情感而自得其樂。當奧爾罕被迫要娶穆吉黛.阿爾,他憤怒地唱起抗議之歌時,我轉頭對芙頌流露出既熱切又淘氣的微笑。而她是那麼地投入,甚至沒看我一眼。
痛苦是我的
他笑著說:「麻煩您了,凱末爾先生。」
「不是。」

我說:「這個夏天我很幸福。這些電影教育了我。其實重要的並不是成為富人……很可惜,人生裡還有痛苦……磨難……不是嗎?」
「絕對不是。我真的很開心。今年夏天我們看的多數電影裡都有讓我感動的部分,彷彿道出了我内心的失落,也安慰了我。」
煩惱是我的
芙頌說:「我們也給切廷買一瓶汽水吧。」她請賣汽水的小弟開了兩瓶汽水。
八月底,當第一批從巴爾幹向非洲飛去的白鶴(我甚至沒想起去年此時我和茜貝爾辦了一個夏末舞會)從伊斯坦堡的上空飛過後,在一個涼爽的雨天,在貝西克塔什的大花園裡(頑皮小子電影院)看《我愛上了一個窮女孩》時,我察覺到他們夫妻倆的手在芙頌蓋在大腿上的毛衣底下握在一起。就像在別的時候、在別的電影院裡陷入嫉妒時那樣,我會蹺起二郎腿,趁點菸的機會,看清楚在芙頌腿上的毛衣底下,這對幸福夫妻的手是否真的握在一起。他們是夫妻,他們共享一張床,他們有很多機會觸摸彼此,為什麼要當著我的面這麼做?
回家的路上,我不想看見芙頌打盹兒或說話時握著丈夫的手,或是把頭靠在他肩上的樣子。當切廷小心翼翼、慢慢開著的車,在潮濕和炎熱的夜晚,在蟋蟀的鳴叫聲中前行時,我會聞著從車窗外飄進來的金銀花、鐵銹和灰塵的味道,欣賞窗外的黑暗。但在電影院裡,當我發覺他們倆依偎在一起,例如在巴克爾柯伊的無花果電影院看靈感來自美國片但背景是伊斯坦堡街道的兩部驚悚片時,我的内心會頓時變得一片漆黑。有時我會像電影《交叉火力》裡那個將痛苦深埋心底的堅強男主角那樣,把嘴巴閉得緊緊的。有時我會想到,芙頌是為了讓我嫉妒才靠在丈夫肩頭的,我會在自己的幻想裡和她進行一場嫉妒的決鬥。那時,我會裝出一副沒有注意到他們之間的耳語和說笑,自顧自對電影感興趣的樣子,為了證明這點,我會為了只有最呆的觀眾才會覺得好笑的橋段哈哈大笑。抑或是,我會像那些既去看土耳其電影,又會因為自己在那裡而感到不安的知識分子那樣,低聲竊笑,就像我發現了一個任何人都沒發現的奇怪細節和*圖*書,忍不住要取笑這樣的荒唐。但我並不喜歡自己這種玩世不恭的樣子。我不會因為費利敦在一個感人的時刻把手搭到芙頌的肩膀上——他很少這麼做——而不安,但當芙頌就勢輕輕地把頭靠到費利敦的肩上時,我會感到心碎。我會覺得芙頌是為了讓我傷心才這麼做的,她太沒良心了,我會因此而憤怒。
現在你找到了另外一段愛情
從一九七六年六月中旬到十月初,我們在露天電影院看了五十多部電影,我在這裡展出電影票、一些我多年後從收藏家那裡找到的電影院大廳的照片和宣傳單。就像我們去海峽邊的酒館的那些晚上一樣,在天即將變黑的時分,我坐著切廷開的車在蘇庫爾庫瑪他們家門口接芙頌和她丈夫,費利敦會事先從他認識的發行人那裡打聽到電影放映的地方,寫在一張紙上,然後我們會根據他的描述一路找過去。伊斯坦堡在最近幾年裡不僅變得越來越大,還因火災和新蓋的樓房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斷增加的外來人口又讓窄小的街道益發擁擠,因此我們常常迷路,只好一路走一路問,我們往往在最後一分鐘才趕到,有時必須摸黑走進花園,只有到五分鐘的中場休息時才會知道我們身處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說:「一部關於人生和痛苦的電影必須是真誠的。」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抹陰影。
難道是因為時間長了,坐在父母大腿上的孩子們都睡著了,前排喝著汽水互相扔埃及豆吵吵鬧鬧的青少年累了、沉默了,觀眾才那麼安靜地看電影的嗎?還是因為他們對奧爾罕.甘傑巴伊把愛情之痛轉化成犧牲精神的尊重?我也能這麼做嗎?我能夠不讓自己更難堪和不幸,只求芙頌能幸福嗎?我能夠為了讓她去演電影做我該做的事而釋懷嗎?
芙頌問道:「剛才你那麼認真在想什麼事情?」
第二部電影又讓我内心的恥辱有了新的樣貌,轉變成折磨著這整個國家甚至天上每一顆星星的痛苦愛情之痛。這次在奧爾罕.甘傑巴伊身邊的是膚色黝黑、甜美可人的裴麗漢.薩瓦什。面臨到令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奧爾罕沒有憤怒,反而表現出謙遜和忍耐。以下這首博物館參觀者可以聽到的歌曲,總結了他的心情,以及該電影的精髓:
我說:「好的,但稍微等一下,我在想一件事情。」
「你真的喜歡這些電影嗎?還是因為和我們一起來看你才這麼說的?」
「現在我去問我丈夫,他知道所有的電影。」
像是為我的太過陶醉感到憂心似地,芙頌說:「其實人生並不像這些電影那麼簡單。但我很開心。我很高興你和我們一起來看電影。」
一起向前走時,我彷彿第一次注意到她纖細的脖子和搖曳的身姿。在人群、座椅和跑來跑去的孩子們之間,不用擔心被人看見地和她走在一起多好啊……我喜歡電影院裡的人群看著她,我幸福地幻想著他們把我們當成一對情侶、一對夫妻。那時,就在我經歷那幸福的時刻時,我立刻明白,為她忍受的一切痛苦換來那一段短暫的路途是值得的,那是無與倫比的一刻,那段路途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我目瞪口呆地說:「是嗎?」
美好的人生是你的,你的和圖書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我想說「坐在妳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難道我們的手臂一直貼在一起只是巧合嗎?我痛苦地感到,我很想說出那些藏在心裡的話,但電影院裡的人群和我們所處的世界不允許我那麽做。從掛在樹上的喇叭裡傳來了甘傑巴伊的歌聲,那首歌出自兩個月前我們在潘迪克山脊上看的那部電影。「曾經你是我的情人……」歌詞和音樂勾起我整個夏天的回憶,那些回憶像圖畫般一一閃現在我的眼前。在海峽邊的酒館裡,我昏沉地、驚奇地看著月光下的海面和芙頌的那些無與倫比的時刻,也在我心裡重現了。
在電影裡奧爾罕.甘傑巴伊飾演一個名叫奧爾罕的年輕窮漁夫。電影裡有一個庇護他、對他有恩的惡霸有錢人,有錢人則有一個更加無恥和放縱的兒子。女主角由才第一次拍電影的穆吉黛.阿爾扮演。當富人的兒子和他的朋友們扯開穆吉黛.阿爾的衣服,慘無人道地強|奸她時,電影院裡變得鴉雀無聲。因為惡霸的命令,也因為他是個有良心的人,奧爾罕不得不去掩蓋強|奸事件,和穆吉黛.阿爾結婚。這時,甘傑巴伊悲痛而憤怒地唱起了讓他在整個土耳其出名的歌曲——《讓這個世界沉沒吧!》。
芙頌問:「哪部電影?」
因嫉妒而情緒低落時,不僅僅是銀幕上正在放映的電影,幾個星期以來我們看過的所有電影,都會讓我覺得缺德得莫名其妙、膚淺到荒謬的地步又可悲地脫離現實。我厭倦了所有那些動不動就唱歌的愚蠢戀人,厭倦了那些一夜之間從佣人變成歌星、包著頭巾卻濃妝豔抹的鄉下女孩。我也非常討厭費利敦笑著說全都是從大仲馬的《三劍客》抄襲來的士兵電影,以及在馬路上厚顏無恥地戲弄女孩的流氓電影。我們在費利柯伊(Feriköy)的阿爾祖電影院看了《卡瑟姆帕薩三兄弟》和裡面的英雄都穿著黑衣的《三個無畏的保鏢》,因為競爭,電影院不得不每天晚上放映三部被剪到不知所云的電影。所有勇於犧牲的戀人們(「住手,唐吉是無罪的,你們要找的是我!」胡爾雅.考奇伊特在《洋槐樹下》裡說,那部片因為下雨只放了一半);為了失明孩子的手術費,心甘情願犧牲一切的母親們(我們在于斯屈達爾的人民花園電影院看了《破碎的心》,兩場電影中間還有雜技表演);說「你快跑我的勇士,我來對付他們!」的鐵漢們(費利敦宣稱也答應在我們的電影裡演出的艾勞爾.塔什);說著「但你是我朋友的情人」,拒絕幸福的無私男孩們;所有這些人都讓我感到疲憊。在這種憂傷和鬱鬱寡歡的時刻,那些說「我是一個賣東西的窮女孩,而您是一個大廠主的兒子」的女孩,甚至是那些將愛情的痛苦深藏心底,以拜訪親戚為藉口,坐著司機開的車去拜訪情人的憂傷男人也無法讓我同情了。
你曾經是我的情人
芙頌笑著問:「我演哪個角色?」
一個朝著https://m.hetubook.com•com別人噴汽水的孩子撞到了芙頌,我托住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一些汽水潑到了她的身上。
電影結束,燈光亮起時,我們和那些抱著熟睡的孩子的父母一起,沉默地離開了電影院,這種沉默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也沒被打破。當芙頌把頭靠在丈夫的胸前睡著時,我抽著菸,欣賞窗外那些黑暗的街道、工廠、一夜屋、往牆上塗鴉的年輕人、黑暗中顯得益發蒼老的樹木、流浪狗和準備關門的茶館。費利敦好意地向我耳語著他對這部電影的分析,而我連轉頭去看他一眼都沒有。
芙頌的手從椅背上拿開了,離得我遠遠的。當奧爾罕.甘傑巴伊對情人說「幸福是妳的,回憶是我的」時,坐在前排的一個人叫道:「傻瓜!」但幾乎沒有人附和他。所有人陷入沉默。那時我想到,紳士般地接受挫敗,是我們整個民族學得最好、也最想學的睿智和美德。也許因為電影是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的一棟別墅拍攝的,也許因為喚醒了去年夏天和秋天的一些回憶,有一會兒我的喉嚨哽咽了。德拉戈斯水域(Dragos)上一艘閃亮的白船,正慢慢地向在王子群島上避暑的幸福人們駛去。我點燃一根菸,蹺起二郎腿,仰頭欣賞天上的繁星,驚訝於世界的美麗。我感到,電影裡打動我的東西是夜深人靜時陷入沉默的觀眾。在家裡,獨自看電視時,這部電影是不會那麼打動我的,我也不可能和母親坐在一起把電影看完。坐在芙頌的身邊,我明白自己和觀眾之間存在著一種手足般的情誼。
「但我在一部電影裡看過您。」
坐在芙頌身邊的喜悅和身為電影觀眾之一的愉快情緒,會因為一陣嫉妒的狂風,立刻變成一種詛咒全世界的漆黑的沮喪。但有時,在某個神奇的時刻,我的整個世界也會閃閃發光。例如,當失明的主角那悲慘世界的黑暗深深地滲透進我的靈魂時,我的手臂會輕輕掃過她手臂天鵝絨般的肌膚。為了不失去這種接觸帶來的美好感覺,我的手會保持不動,繼續不知所云地看著電影,直到我敢確定她也在任由自己觸碰到我,我會幸福得幾乎暈過去。夏末,當我們在阿爾納烏特柯伊的松樹公園電影院看《小淑女》時,我們的手臂又像那樣貼在一起,當她火熱的肌膚將我的肌膚點燃時,我的身體起了意想不到的反應。正當我無視這個不知羞恥的反應,任由自己去品味那種令人暈眩的滋味時,燈突然亮了,五分鐘的中場休息開始了。為了掩飾我那令人羞愧的激動,我把深藍色的毛衣蓋在腿上。
回去時,我看見一個小孩正在驚訝地看著喝汽水的芙頌。小孩鼓足勇氣走到我們身邊。
賣汽水的地方就像往常一樣,大家沒有排成一隊,而是成年人和孩子全都擠成一團又叫又嚷的。我們於是站到他們後面,等候著。
這些大露天電影院花園裡的桑樹和楓樹多年後都被砍掉了,它們上面要麼豎起了一棟棟大樓,要麼改建成停車場或是鋪著塑膠草皮的小足球場。電影院被四周塗著石灰的圍牆、工廠、即將倒塌的木造老宅邸、兩到三層高的公寓和無數的陽臺和窗戶包圍其中,每次我都會對這種擁擠的狀況感到驚訝。多數時候,我們觀看的劇情片的憂傷、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的上千人那躁動的活力,以及所有那些挨挨蹭蹭的家庭、戴著頭巾的母親、不停抽菸的父親、喝汽水的孩子、單身的男人們,會在我的腦海裡和電影場景混在和_圖_書一起。
就像高中時為了向同學們隱藏身體的這種不知羞恥的反應時所做的那樣,我想著外婆的死,還把兒時那些真實和幻想的葬禮、父親對我的責罵,我自己的葬禮、黑暗的墓穴和我那被泥土填滿的雙眼快速在腦海裡過了一遍。
一位大叔說:「你們這些畜生。」說完他朝其中一個孩子的脖子上打了一巴掌。他用一種等待肯定的眼神轉向我們,但他的目光停在我那隻放在芙頌腰間的手上。
芙頌說:「我們去買汽水好嗎?」中場休息時,多數時候她會和丈夫一起去買汽水和瓜子。
「也就是說你真的要出錢來拍電影了?凱末爾大哥,請別覺得受到冒犯,費利敦不好意思再提起這件事,但容我告訴你,我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但孩子已經明白自己搞錯,不再說話了。
「姊姊,您是演員嗎?」
我說:「我喜歡這部電影。我在想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喜歡所有這些以前我鄙視、不感興趣的電影。妳叫我的時候,我幾乎就要想出答案來了。」
而我内心的羞恥感,還混雜著憤怒。是因為如此公然地碰觸到童貞和貞操這個議題讓我感到羞恥,還是和芙頌一起看這樣一部電影讓我感到羞恥?我想著這個問題時,察覺到一旁的芙頌也坐立不安了起來。坐在母親大腿上看電影的孩子們睡著了,坐在前排的青少年不再說笑了。坐在我身旁的芙頌將右手繞到腦後靠在椅背上,我是多麼想去握住她的手!
即使在我身邊你也是我的思念
漁夫奧爾罕,因為妻子被人強|奸過,因此從不和她做|愛,總遠遠地躲著她。當明白和奧爾罕的婚姻不能解決她的痛苦時,穆吉黛.阿爾選擇了自殺,奧爾罕把她送去醫院,救回一條命。出院回家的路上,當他讓妻子挽著自己的手臂時,穆吉黛在電影這最感人的一刻問道:「我讓你覺得很可恥嗎?」我感覺這句話彷彿直指深埋在我内心的羞恥感。電影院裡頓時鴉雀無聲,和一個被姦污、失去了童貞的女孩結婚、挽著手臂走在一起的恥辱,讓觀眾震懾得啞口無言了。
你們大概明白,她說「丈夫」,並用目光在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群中找尋他,孩子明白我不是芙頌的丈夫,讓我傷心了。但我依然壓抑住自己的悲傷,帶著能夠這麼靠近她、和她一起喝汽水的幸福說道:
在一個炎熱的夜晚,我們去了在一個細長花園裡的新絲綢電影院,花園擠在尼相塔什的暗巷和厄赫拉莫爾城堡(Ihlamur Kasrn)一帶的一夜屋之間。我們坐在桑樹下,看了《愛情的磨難至死方休》和童星帕派特亞演出的《請聽我内心的呐喊》。中場休息喝汽水時,費利敦說,在第一部電影裡扮演背信忘義的會計那個人是他的朋友,那人留著細長鬍子,看起來很粗魯。當他說那人願意在我們即將拍攝的電影裡扮演一個類似的角色時,我明白,僅僅為了接近芙頌而踏入綠松塢,對我來說會很難。
讓我來提醒讀者一下,這樣的一句問話是那些年在好色之徒間極為流行的一個接近女孩的台詞,如今這種說法已經被遺忘了。他們會對一個化了妝、保養良好、穿著略微開放,但又不屬於上層社會的女孩說「您很漂亮」。但是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這句問話裡絕不會有這樣的含義。他堅持說道:
位於謝赫紮代巴什(Şehzadebaşı)的那個星星花園的電影院,就像斯卡拉歌劇院裡的包廂那樣被周圍密密麻麻的陽臺包圍著,陽臺離觀眾很近,以至於在放映《我的愛情和尊嚴》時,有錢的爸爸責罵了兒子後不久(「如果你和那個一無是處的售貨小妹結婚,我就把你從我的遺囑上除名,和你斷絕父子關係!」),有些觀眾把從其中一個陽臺裡傳來的吵架聲當成電影裡的爭吵。在卡拉居姆呂克的鮮花電影院旁邊的花園裡,我們看了劇本出自女婿先生費利敦之手的《賣麵包圈的阿姨》,他告訴我們那是根據蒙特班的小說《麵包運送女工》改編的。這次女主角不是圖爾康.蕭拉伊,而是法特瑪.吉麗克。就在我們上方的一個陽臺上,一個正在和家人喝拉克酒、身穿背心的肥胖父親,為了表示他的不滿,不時地說「圖爾康絕不會演成這樣,絕對不會!模仿得也太拙劣了!」。更糟的是,這位父親昨晚已看過這部電影,他以嘲諷的口吻揭露了接下來的劇情,嗓門還大到全體觀眾都聽得見,甚至在陽臺上和對他說「噓,閉嘴,讓我們好好看」的觀眾互嗆起來,更顯出對這部電影的不敬。當芙頌因為想到所有這一切會讓丈夫傷心而靠在費利敦身上時,我的内心一陣灼痛。m.hetubook.com.com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巨大的露天電影院的銀幕上,第一次遇見了那些日子用他的歌曲、電影、唱片和廣告走進土耳其人民生活的電影和音樂之王奧爾罕.甘傑巴伊的。電影院在潘迪克(Pendik)和卡爾塔爾(Kartal)之間新的一夜屋區域的後面,一個面向馬爾馬拉海與晶瑩剔透的王子群島、牆上寫著各種左派口號的作坊和工廠的坡頂上。卡爾塔爾有一座尤努斯水泥廠,從那高聳的煙囪裡冒出來的像棉花一樣的濃煙,在夜色裡會顯得益發蒼白,濃煙不僅將我們的四周染上一層雪白的石灰色,還像神話裡的白雪一樣飄落在觀眾的身上。
「孩子一定有預感我們會拍電影,妳會成為明星……」
半分鐘後,等到好像能站起來時,我說:「好了,我們走吧。」
「您在《秋天的蝴蝶》裡不是也穿這條裙子嗎?」
我付了錢,把汽水送去給切廷。切廷沒和我們一起坐在「家庭」席,而是獨自一人坐在單身男人席。
幾乎在同時,我閃躲的雙眼注意到其中一座俯瞰電影院花園的陽台。從那塊遮掩住陽台門的黑色窗簾,我發現到這棟老舊的木造屋是尼相塔什兩家最隱密的妓院其中的一家。夏日的夜晚,在裡面和小姐們做|愛的有錢紳士發出的歡快聲,常常會和電影的配樂、音效和演員說台詞的聲音混在一起,而這往往就成為小姐們談笑的話題。這棟舊木屋以前是一個有名的猶太商人的房子,改成妓院後,客廳成了候客的大廳,穿著迷你裙在那裡等候的小姐們沒事時,就跑到樓上後面的一個空房間裡,趴在陽臺上看電影。
幸福是你的
在電影院的花園裡,不僅僅是我們的身體,我們的靈魂也那麼靠近!懼怕我目光的芙頌走開了,她走到孩子們中間,向放在洗衣盆裡的汽水瓶探過身去,她傷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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