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琅琅上口的「公爵大飯店」宣傳口號之後,從「多明尼加之聲」傳來的正是替一場由卡棟教授領軍下的「節奏巨匠」及歌手強尼.凡杜拉主唱的音樂舞會所進行的實況轉播,該晚會旨在頒發「特魯希優遺孀——胡莉亞.摩利納獎」中,名為「最多產偉大母親」的重要獎項。得獎者是一位生養了二十一名子女的阿蕾哈麗娜.佛朗西斯哥女士,當她一接過上頭刻著第一傑出母親肖像的獎牌時,便大喊道:「如果元首提出要求的話,我那二十一名子女可以替大恩人貢獻生命!」「蠢女人,我才不相信妳呢!」
元首換上管家辛豐羅索早在昨天就已經疊好並放在衣櫥上的襯褲、內衣和襪子,衣櫥一側是衣架,那兒掛了他今天早上要穿的一襲耀眼灰色西裝、白色高領襯衫和一條白點藍底的領帶。雷利主教一天到晚都在聖多明哥高中做什麼好事?和修女們上床?一些臉上有汗毛的修女還真是嚇人。元首回想起安荷莉妲曾就讀於這所高中,是一間有錢人家的學校。他的幾個小孫女也在那兒求學。直到《主教文告》出現前,這些修女們是如何地討好了元首。也許強尼.阿貝斯說得有道理,是時候該行動了。既然這些國會宣言、政府機關的文章,以及電台、電視上的抗議聲討都無法讓他們得到教訓,那就鬥爭吧。人民會這麼做!群眾就越過保護那些外國主教所拉起的防線,衝進聖多明哥高中和拉維加教區,抓住美國佬雷利神父和西班牙主教巴納爾爾的頭髮,將他們給揪出來,以私刑處死。他要替祖國報仇雪恥。向梵蒂岡的教宗若望致上唁電和說明(巴拉蓋爾可是撰寫這類玩意兒的專家),這一切只是警戒性地懲治一小撮由普通罪犯中挑出的幾名肇事者。眼看這兩名主教的屍體被狂怒的民眾碎屍萬段,其他叛徒是否會引以為戒?不,目前還不是時候。此刻還完全不能提供任何藉口好讓甘迺迪滿足貝坦古、穆紐茲.馬林、費格雷斯的要求,甚至因此派軍登陸我國,得像個美國海軍陸戰隊員一樣,保持頭腦冷靜,處事小心謹慎。
划槳的運動就在隔壁的小房間中進行,那裡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健身器材。當那悠遠、如音樂般,彷彿讚頌著生命喜悅的馬嘶聲,一迴盪在凌晨的靜謐中時,元首便開始划槳。有多久沒騎馬了?也許幾個月。他從不曾厭倦這項運動,即便年過五十,還持續幻想著那樣的快|感,就像第一口啜飲西班牙「卡洛斯一世」的白蘭地,或是第一眼瞧見裸女那白皙、豐腴的胴體一樣美好。但是,當他回想起那婊子養的竟把一個排骨精給搞到自己的床上,剛才的閒情逸致轉眼便煙消雲散。難道是刻意要讓他蒙羞嗎?那雜種可沒屌敢這麼做。少女可能會告訴她老爸這件事,而這位父親聽了便哈哈大笑。也許透過幾張愛說閒話的賤嘴,這類醜事已經在伯爵街區的幾間小咖啡館傳了開來。元首因為羞恥與惱怒氣得直發抖,卻始終有規律地划著槳。他已經流汗了。這要是讓其他人看到可就糟糕!因為在人民之間不斷重複有關元首的另一個神話就是:「特魯希優從不流汗。在最炎熱的酷夏裡,他依然穿著那幾套毛呢軍服,頭上頂著天鵝絨三角帽和一副手套,卻沒有人看見他的額頭上閃著汗水的反光。」如果元首不想,就不會流汗。然而,當他在健身的時候,其內心卻允許自己的身體出汗。最近這段時期舉步維艱,問題成堆,暫時無法去騎馬了。看看本週是否能去聖克里斯多拔。在林蔭樹下沿著河畔,如往昔般獨自一人騎著馬,也許會感受到青春再現。「就算是一名女子的雙臂也無法像一匹棗紅駿馬那突起的背脊來得溫柔。」
「閣下早。」
元首起身,離開浴缸,並徹底沖了個冷水澡。而從熱水到冷水的交替對比,令他精神為之一振,現在全身是真的充滿了活力。元首一邊撲上體香劑和爽身粉,一邊注意聆聽加勒比電台的廣播,那時正傳來「機智惡棍」的思想和口號。當元首心情大好的時候,就稱強尼.阿貝斯為「機智惡棍」。
元首的一隻鞋子還提在手上,此時,他正想起那對紅極一時的夫婦。兩人是舊城區的一塊活招牌。他們就住在哥倫布公園的月桂樹下和旁邊那座教堂的拱門之間,一到人潮洶湧的尖峰時刻,夫妻倆就出現在伯爵街區附近的高級鞋店和貴氣逼人的珠寶店前,表演一些瘋癲的餘興節目,好讓路過的民眾丟給他們幾枚硬幣或一些吃的東西。元首早就多次見識過身穿破爛衣物的瓦倫里安諾與巴拉希妲,以及他們的荒誕裝扮。瓦倫里安諾有時候拖著一副十字架,自以為是耶穌基督;時而當自己是拿破崙,不僅揮舞著掃帚棍,大吼大叫地發號施令,還要衝鋒陷陣朝敵人進攻。強尼.阿貝斯手下的一個秘密警察通報說,瘋子瓦倫里安諾早就開始嘲弄元首,並戲稱他為「小瓶蓋」。這令特魯希優感到十分好奇。他坐在一輛轎車裡,並從那深色的玻璃車窗向外窺探那老頭胸前別滿了小鏡子和啤酒瓶蓋,就在一大排面帶驚恐的路人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他那滑稽的「勳章」。這些路過的民眾正遲疑著到底該逃開還是該大笑才好。「你們這些傢伙,給『小瓶蓋』來點掌聲吧!」巴拉希妲正指著那瘋子閃閃發光的胸膛大喊道。當下,元首感到全身充塞著一股白熱化的怒火,他氣壞了,於是便催促秘密警察將這兩個傷風敗俗的傢伙移送法辦。元首立刻下了命令。然而,到了隔天一早,特魯希優正思忖著,在所有事情的背後,這些瘋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與其抓住瓦倫里安諾,倒不如去逮捕將這套把戲傳授給這對夫婦的那些小丑,於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
,在一個昏暗的凌晨,元首便命令強尼.阿貝斯:「瘋人終究還是瘋人,放了他們。」而軍情局長則面有難色地回應道:「太遲了,閣下。我們已經把這對夫婦丟入海裡餵鯊魚了。如您要求,讓那兩個傢伙活著落海。」
穿上西服,打起領帶,元首已經整裝完畢,時間是四點五十四分。他滿意地看看手錶進行確認:從來沒有逾時過。這是元首個人的迷信之一:如果在五點整沒有進辦公室,當天可能就會有壞事發生。
元首步入國家宮辦公室,手錶時針剛好指向五。在他的工作檯上有一份早餐——果汁、奶油吐司、一壺剛煮好的咖啡和兩個小杯子。此時,軍情局長那溫順懦弱的身影連忙站了起來,強尼.阿貝斯.賈西亞上校:
他看了一下手錶:還差四分鐘。這個塞蒙.吉特曼真是個好樣的美國佬,一個真正的海軍陸戰隊員!白宮、委內瑞拉和美洲國家組織對特魯希優的抨擊讓他憤憤不平,於是他放棄了亞利桑納的生意,猛烈投書美國媒體,提醒世人在特魯希優統治時期,多明尼加作為反共堡壘,是美國在西半球最好的盟友。這還不夠,他自掏腰包,媽的!成立後援會、刊登廣告和舉辦座談會。舉個例子,他帶著全家來到特魯希優市,在海濱公路租了一棟房子。這天中午,塞蒙和桃樂絲在國家宮和他共進午餐,這位前海軍陸戰隊員還接受頒贈代表多明尼加最高榮譽的璜.巴布羅.杜瓦特愛國勳章。一位真正的海軍陸戰隊員,是的,長官!
四點整,是時候了。他打開桌上的夜燈,穿上拖鞋起身,不若過去般敏捷。他的骨頭刺痛著,大腿和背部的肌肉也隱隱作痛,就如同幾天前在卡奧巴莊園,和那名食之無味的女孩一起度過的夜晚一樣糟透了。想到這他氣得牙癢癢的。辛豐羅索幫他準備了汗衫和運動鞋放在椅子上,他走到椅子前遲疑了一下。他焦慮不安地凝視著床單,一片灰色的汙漬破壞了整條亞麻床單的白淨。他又再一次尿失禁了。憤慨的情緒取代了卡奧巴莊園令人不快的回憶。可惡!可惡!這次並不像多年來面對的千百個敵人,可以用收買、恫赫、暗殺打垮他們,這回,敵人依附在他身上,活在他自己的血肉裡,就在他最需要更多力量和健康的時刻,被徹底的打敗了。那個骨瘦如柴的女孩帶給了他厄運。
針對「委內瑞拉國家宮的母老鼠」、「委內瑞拉的人渣」胡罵一通,播音員的口氣正變得激進,好用來談到這麼一個娘娘腔,他指出,除了讓委內瑞拉人民挨餓,總統洛姆婁.貝坦古還替委內瑞拉帶來風波,最近委內瑞拉郵政航空公司不是才剛發生一起造成六十二人死亡的空難嗎?這個該死的娘娘腔是不會得逞的。他讓美洲國家組織強迫多明尼加接受制裁,但是,最後微笑的人才是贏家。無論是委內瑞拉國家宮裡的母老鼠,波多黎各的麻醉劑成癮者穆紐茲.馬林,還是費格雷斯這名哥斯大黎加的持槍土匪,都不會令元首感到焦慮不安。然而,使他憂慮不已的卻是教會。阿根廷前總統裴隆在離開特魯希優市,轉往西班牙避難前,就警示過元首:「大元帥,留意那幫神父,整垮我的可不是那些寡頭勢力,也不是其他軍閥,而是一群身穿黑袍的教士。您要妥協,或者將他們一舉殲滅。」教會並不想要鬥垮元首,而是搗亂罷了。自從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日不幸的那一日起,確切算來,整整一年四個月,他們沒有一天是不作怪的。文告、備忘錄、彌撒、連續九日祈禱式,還有傳教佈道。這群披著教士服的無賴,其反抗元首的一切言行舉止都在國外造成迴響,那些報刊、電台和電視皆大肆談論著特魯希優馬上就要下台,現在連「教會都不理他了」。
元首褪去自身的衣物,套上拖鞋和袍子,前往浴室準備修容。他轉開收音機。此時,「多明尼加之聲」和「加勒比電台」在播送著新聞。好幾年前,整點新聞的放送時間是在早上五點整準時開播。然而,當「多明尼加之聲」的經營人,也就是元首的弟弟貝坦得知,自己的哥哥都在凌晨四點鐘起床,便將新聞播放的時間提前了。而其他廣播電台也隨之跟進。大家都知道當元首在修面、林浴和更衣的同時,一邊聽著收音機,他們還真是用心!
元首用清水把臉洗淨。只要想起自己的兒子們,他的情緒就變得暴躁。我的上帝啊,這不是他所鑄下的大錯。他的家族是健康的,還是一匹強健高大的優秀種馬。為了證明所言不假,國內就有好幾個,那些都是元首的精|液在其他女人肚子裡氾濫生殖的結果,太遠的不說,光是和麗娜.洛瓦頓的種就十分結實有活力,比起這對成天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兒,以歌劇人物取名的無能兄弟,這些私生子個個都有上千倍的資格值得擔任他們的職務。元首為什麼允許第一夫人讓她替這兩個兒子以《阿依達》中的角色取名?她在紐約看那齣歌劇可真不是時候。這些名字給兄弟倆帶來了惡運,令他們成了喜劇中的丑角,而不是勇敢無畏的男子漢。兩人生活放蕩,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既沒骨氣,也毫無任何雄心壯志,成天只知尋歡作樂。他們是其他叔伯們的小孩,根本不是他親生的。兩個兒子簡直就和自己那群無賴的兄弟,像是「黑人」、貝坦、比畢和阿尼拔這類社會的寄生蟲懶惰的可憐傢伙一樣無能。連任何百萬分之一的行動力、意願和遠見都拿不出來。如果元首死了,這個國家會發生什麼事?肯定的是蘭菲斯的床上功夫甚至沒有那些馬屁精所高估的來得好。他睡過金露華!睡過莎莎.嘉寶!除了黛博拉.佩吉特,他的男性武器還掃射了大半個好萊塢!真是一大長處!蘭菲斯餽贈女星們賓士、凱迪拉克等名貴轎車,還有幾件貂皮大衣,瘋狂的他即使和環球小姐、伊莉莎白.泰勒都有一腿!可憐的蘭菲斯!元首懷疑自己的兒子甚至連對女人都沒有特別喜好,他愛的是那些表象,人稱全多明尼加最棒的「騎手」,比起那個以特大陰|莖尺寸和國際性淫|亂壯舉而享譽全球的波菲里歐.魯比洛薩還要更能幹。這個無敵誘|奸犯是否也在法國的巴卡泰爾莊園和自己的兒子一起打馬球?自從波菲里歐成為特魯希優陣營中的一名軍事副官以來,元首就對他懷有好感,儘管和大女兒「金花」的婚姻以失敗告終,但是,這份愛才之情仍然維持不變,想到這裡,元首的心情好多了。波菲里歐野心勃勃,從法國女星丹妮.達喜歐到身家上億的美國社交名媛芭芭拉.赫頓,他所上過的對象全都是有錢有勢的女人,不但不用送她們鮮花一束,倒不如說他從這些女人身上揩盡油水,好讓自己獲利致富還差不多。和-圖-書
元首發現運動內褲、短褲、襯衫及便鞋都洗得潔淨無瑕,且熨燙得十分平整。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穿好衣服。元首一向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時間;打從年輕時,無論住在聖克里斯多拔,或是在波卡.奇卡製糖廠擔任巡邏隊長的時候,一天睡上四、五個小時對他來說就已足夠,即使喝了酒、縱欲狂歡直到天亮也無大礙,只要稍作休息就能恢復體力的本領,增強了他優越的光環。然而,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醒過來時,都很疲倦,就連四個小時也無法睡好,頂多睡上二、三個小時,而且還是被噩夢驚醒的。
「紀律成就了今天的我」,他腦中閃過這樣的想法。紀律是他生活的依歸,而海軍陸戰隊造就了他的紀律。他闔上眼睛。老美占領這個國家的第三年決定設立「多明尼加國家警察」,想要加入這個單位就得在聖彼得接受嚴酷的考驗,而他輕而易舉地通過了。一半的人在訓練過程中遭到淘汰,而他在各種訓練中展現過人的靈活性、膽識以及抗壓性。為了證明自己的意志力以及對上級絕對的服從,他背著全副野戰裝備上山下海,靠著啃樹根吃蚱蜢和喝自己的尿液從惡劣的環境中存活下來。吉特曼士官長給他打了最高的成績,並對他說:「特魯希優,你將來定有一番作為。」他確實也辦到了,靠的是海軍陸戰隊對他施以英雄、隱士般嚴酷的訓練。特魯希優對塞蒙.吉特曼士官長,心中充滿感激。在那個充滿討厭鬼、勢利鬼和膽小鬼的國家,竟然還有一個忠誠無私的美國佬。美國在過去的三十一年裡有過像他一樣真誠的朋友嗎?是哪一個政府在聯合國裡不遺餘力地支持美國?哪一個國家率先向德國和日本宣戰?哪個國家砸最多美元拉攏、收買美國的那些代表、議員、州長、市長、律師和記者們?結果看看他得到了什麼:美洲國家組織(〇EA)對特魯希優實施經濟制裁,只為了討好洛姆婁.貝坦古那個小黑鬼,以及吸食委內瑞拉奶水以獲得石油。如果強尼.阿貝斯當初有把事情辦妥當的話,洛姆妻那個娘娘腔早就被炸彈給炸爛了頭,也不會有後來的經濟制裁,那些沒種的老美也不會再拿國家主權、民主和人權這些東西來煩他。但要不是因為如此,他也不會發現在這個住著兩億渾球的國家裡有像塞蒙.吉特曼這樣的朋友。吉特曼自從海軍陸戰隊退休後就定居在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經商為生,他從那裡靠著一己之力捍衛著多明尼加,從來沒開口要過一毛錢。在海軍陸戰隊裡就是有這種不求回報的好漢!參、眾兩院裡的那些貪婪鬼真應該向他好好學學,多年來他供養他們,他們卻總是想要更多支票、更多特權、更多決定權和更多的減免稅額,而現在當他正需要他們時,卻裝作不認識他和_圖_書。
一陣徐徐的微風拂動著拉達梅斯別墅的樹叢,當元首穿越其間時,正聽見那樹葉颯颯作響,以及再次從馬廄傳來的馬嘶聲。強尼.阿貝斯要提出有關野戰進展的報告、到聖伊希卓空軍基地進行視察、聽聽奇里諾斯的情報、與前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長官共進午餐;大概還有三、四次的會晤,和內政部長、巴拉蓋爾以及多明尼加黨黨主席古丘.阿爾瓦列茲處理公務。短暫拜訪胡莉亞媽媽後,就到海濱公路散步。他會在聖克里斯多拔過夜嗎?好擺脫那天晚上的糟糕經驗。
元首已經刷牙完畢了,現在正非常仔細地刮著鬍子,當他過去在聖克里斯多拔還是個窮光蛋時,就習慣這麼做了。他就連那可憐的母親——這位全國人民在母親節當天致敬的對象(播音員:「您是仁慈情懷的泉源及治理我國的卓越偉人之母。」),能否在一個晚上用菜豆飯給八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餬口也不知道。對元首而言,保持整潔、重視體態以及講究穿著,以上這些才是他認真奉行的唯一信仰。
他醒來全身僵硬,感覺糟透了。他一動也不動在黑暗中眨著眼睛,像被囚禁在一張蜘蛛網中,就要被一隻全身長著絨毛、占滿他雙眼的蟲子給吞噬掉。等到終於能夠伸手到床頭櫃的時候,他沒有抓起扣上扳機的來福槍和自動步槍,而是把鬧鐘按掉。鬧鐘顯示還差十分鐘四點。他吸了一口氣,現在終於完全清醒了。又做噩夢了嗎?雖然還有幾分鐘,但基於準時的怪癖,他沒有爬起來,不到四點,早一分鐘或晚一分鐘都不行。
昨晚,元首在黑夜中失眠了。從窗戶向外望,他看見了一些樹冠和一片布滿星辰的天空。在這皎潔的夜裡,他不時聽見遠處那幾位習慣熬夜的老嫗們閒談的聲音,她們正在吟咏璜.德迪奧貝薩、阿瑪多.內爾沃與魯本.達里歐的詩句(這令元首懷疑在她們之中有個綽號叫「活廢物」的傢伙,因為他能背誦達里歐的詩),還有巴布羅.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以及璜.安東尼歐.亞歷士的諷喻十行詩。當然,肯定有多明尼加的女作家暨女道德家——瑪莉亞夫人的詩文。當元首一踩上健身腳踏車並開始蹬踏板時,就笑了出聲。他的妻子最後竟認真起來,經常在拉達梅斯別墅裡的溜冰場舉辦文學晚會,還邀請幾位朗誦者在那兒吟唱一些愚蠢的詩句。參議員亨利.奇里諾斯自以為是個詩人,時而參加那些聚會,由於這些社交場合,國庫公款像被用來加劇他的肝硬化。為了奉承瑪莉亞.馬汀聶茲,那些老愚婦們也像奇里諾斯本人一樣,早就已經學了《道德沉思錄》中的幾頁篇章,或是劇作《虛偽友情》裡的幾句台詞,接著朗讀起來,那群女鸚鵡便放聲叫好。而他的妻子(那位老氣、肥胖又愚昧的「元首夫人」,無論如何還是他的老婆)對於成為女作家或女道德家這件事,早就當真起來了。有什麼不好呢?報章、廣播和電視不都在宣傳這件事嗎?那些《道德沉思錄》不是學校裡的必備讀物嗎?墨西哥作家荷塞.巴斯龔賽洛司還替這本書寫了序,不是每兩個月就要再版一次嗎?《虛偽友情》難道就不是特魯希優時代,這三十一年以來,最偉大的戲劇成就?評論家、媒體記者、大學教授、神父以及眾家學者們不是早就將她捧上了雲端?他們不是還為她在特魯希優研究院舉辦了一場研討會嗎?那些傳教士和神父們不是都曾經讚揚過她的思想嗎?然而,這些叛徒、猶大們在花了你口袋裡的錢以後,現在也和美國佬一樣,開始談起人權來了。元首夫人成了一位女作家暨女道德家,並非來自於她本人的成就,而是元首的功勞,如同過去三十年間,在這個國家裡所發生的每件事一樣。要是特魯希優真想這麼做的話,他能讓水變成酒,令麵包成倍增加。他還記得和瑪莉亞的最後一次爭吵:「A你忘了那些該死的文章不是妳寫的,妳甚至連寫自己的名字都會出現文法上的錯誤。那可是我付錢請西班牙叛徒荷塞.阿摩伊納寫的!妳不知道人們都在說些什麼嗎?《虛偽友情》的字首F和A,暗指『這是阿摩伊納所作』。」元首突然又一陣開懷大笑。原本的苦悶早就已經消失了。瑪莉亞開始大哭:「你怎麼可以羞辱我?」並威脅他說,要去胡莉亞夫人面前告狀。彷彿元首那九十六歲高齡的可憐老母親還得捲入這家務事裡來。和那群兄弟一樣,他的老婆總是要跑到母親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人那兒去訴苦,老媽好像成了一條擦眼淚的手帕。為了要重修舊好,元首還得再一次收買她。多明尼加人民私底下所說的都是事實:這位女作家暨女道德家是個討厭的傢伙,簡直就是工於心計的吝嗇鬼。自從他們成了情人,瑪莉亞就是這副德性。那時她還年輕,就想到成立一間洗衣店,專門承包多明尼加國家警察制服的生意,這令她賺進自己的第一筆財富。騎健身腳踏車讓元首的身體熱了起來。他覺得這樣剛好,十五分鐘的踏板活動足夠了;另外還有十五分鐘的划槳運動,接著開始一天的戰鬥。
為了讓襪子不要出現皺褶,特魯希優埋首於繫緊襪帶的複雜工作。既然對國家沒有任何風險,也能夠給那些鼠輩、蟾蜍、鬣狗和毒蛇應得的懲罰,現在,宣洩怒氣是多麼愉快啊!元首還沒失去這樣的興趣,海中鯊魚們的大肚子就是最佳證明。那名搞叛變的西班牙人荷塞.阿摩伊納的屍體不是就在墨西哥嗎?而另一條反咬飼主手掌的毒蛇——巴斯克人赫蘇斯.加林德茲不也是在那兒?還有拉蒙.阿里斯堤,他自認為是個出了名的作家就能替《紐約時報》提供反對多明尼加政府的消息,而這傢伙在飲酒、出版及嫖妓的開銷還由國家全數埋單。最後是那扮演著共黨分子和女英雄的米拉芭爾三姐妹,她們不是正在此證實,要是元首那一發不可收拾的惱火突然爆發,就能阻遏他的怒氣?甚至是在伯爵街區的這對瘋癲夫妻,瓦倫里安諾和巴拉希妲,也是相關的例證之一。
這時,元首感到左手臂一陣痙攣,於是他停下划槳的動作。拭乾臉上的汗水後,他看了看自己的褲子,大概在褲襠附近。沒有任何痕跡。外頭依舊一片黑暗。在那一望無際、星光熠熠的夜空下,拉達梅斯別墅花園裡的樹林與灌木叢是一團團黑點。那首令女道德家的幾位嘮叨女性友人們激賞不已的聶魯達的詩,是怎麼寫的?「布滿星星的夜晚,而藍色星辰在遠方顫抖。」這些老女人花枝亂顫地幻想著某位詩人挑動她們內心的渴望。但是,她們身邊只有奇里諾斯,這個弗蘭肯斯坦——科學怪人。元首因此再次笑開了懷,也是這些日子以來鮮少發生的情景。
就在播音員唸完一長串為慶祝母親節面前往胡莉亞媽媽家的訪客名單後(這可憐的老婦人不動聲色地接待那些由學校、機關團體和其他工會所組成的訪問團,並用微弱的聲音感謝他們的獻花與祝賀),便開始大肆攻訐雷利與巴納爾爾兩位主教,「他們既不在我國的太陽底下生長,也不會在我國的月亮之下共患難,」(元首心想:「說得好。」「竟然干涉我國人民的生活與政治,還一腳踏進司法領域。」)強尼.阿貝斯亟欲闖入聖多明哥高中,將這位美國佬主教從他的藏身處給挖出來。「元首,能發生什麼事?當然,這些美國佬會抗議的。一直以來,他們不是凡事都抗議嗎?為了加林德茲、飛行員墨菲、米拉芭爾三姐妹、謀殺貝坦古一案,還有其他成千上萬的事。那些人在卡拉卡斯、波多黎各、華盛頓、紐約、哈瓦那咆哮怒吼有什麼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在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只要那些教士們一害怕,他們就不敢造反了。」不。找雷利主教算帳的時候依舊未到,也還不能逮住那婊子養的西班牙籍主教——巴納爾爾。時機一到,他們就要付出代價。對元首而言,直覺一向不會瞞騙他。目前暫時別動這些主教們一根汗毛,儘管他們還持續亂搞,就像自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號星期天開始幹的一樣。(已經一年半了!)那天,當《主教文告》在全國各教區的彌撒中被宣讀,就揭開了天主教教會反政權活動的序幕。這些該死的東西!叛徒!沒屌的傢伙!他可是在梵蒂岡由庇護十二世授予聖喬治大十字勛章的人,竟然幹出這樣的行為。在「多明尼加之聲」中,巴伊諾.彼查爾多回想起,在他就任文化部長一職前夕所發表的演說,國家已經在這個教會花了六百萬披索,他們的「主教和教士目前竟然給多明尼加的天主教教徒們造成如此大的傷害。」元首換了另一個頻道。在「加勒比電台」,播音員誦讀著一份由上百位勞工連署的抗議信,因為在《偉大國家宣言》中,沒有納入他們的簽字:「反對湯瑪士.雷利主教的那些擾民詭計,他是上帝、特魯希優和男性自身尊嚴的叛徒,非但沒有堅守在其所屬的聖胡安市教區,反倒像隻受驚的老鼠般,跑到特魯希優市,那一恐怖主義與策動謀反的巢穴——聖多明哥高中去,還竄入校園,跑到那些美國修女的裙襬之間躲了起來。」當元首聽到教育部已經取消了聖多明哥高中的合法性,因為「結論是那些修女和搞恐怖陰謀的神父們群起反政府」時,他又轉回「多明尼加之聲」,正好聽到播報員宣布多明尼加馬球隊在巴黎獲勝的消息,「在美不勝收的巴卡泰爾莊園馬球場上,我國以五比四的成績力克法國金錢豹隊後,獲得『開拓盃』,這令內行的觀眾感到不解」。蘭菲斯和拉達梅斯是馬球隊中最受歡迎的球員。這是一個謊言,只為了討好多明尼加的民眾,也是用來奉承元首。每次只要想到這和-圖-書兩個兒子顯著的失敗和諸多令人絕望之事,他就突然感到一陣胃酸逆流至口中。當兄弟倆正在巴黎打馬球、泡法國妞的同時,他們的父親卻展開了一場人生中最艱鉅的戰役。
然而,理智所要求的並不能說服元首高漲的情緒。他簡直氣昏頭了,所以必須停下穿衣的動作。暴怒的情緒從他身上如山脈般崎嶇的部位逐漸攀升,就像流動的岩漿直衝腦門,彷彿還在噼啪作響。元首閉上雙眼,默數到十。惱怒對於這個政權和他的心臟都不利,甚至瀕臨心肌梗塞的邊緣。在卡奧巴莊園的那一夜,大把怒火差點讓他因心臟病發而暈了過去。元首慢慢地冷靜下來。每當必要之時,他總是清楚該如何掌控情緒:如果需要的話,就算是面對那群最下流的人渣,以及叛徒們的遺孀、子女或兄弟,還是得掩飾自己,表現出一副誠懇熱切的模樣。因此,他才能肩負著一個即將屆滿三十二週年的國家的重擔。
元首走近窗邊。外頭依舊一片漆黑,彷彿還是午夜時分。但是,比起前一個小時,他觀察到天上的星星變少了。它們微微地閃爍著。即將天亮,這些星星很快就跑走了。他拿起一根軍棍朝門口走去。一打開門,就聽見兩名軍隊副官鞋跟碰撞的聲音:
元首在浴缸裡放滿了大量泡沫加上些許沐浴鹽的洗澡水,並懷著每個晨曦所帶來的強烈滿足,將自己沉浸其中。波菲里歐一向過著順遂的人生。和芭芭拉.赫頓的婚姻僅只維持了一個月,這是從妻子的銀行帳戶和其他財產各拿取一百萬美元必需的時間。要是蘭菲斯或拉達梅斯能有波菲里歐的一小部分才幹就好了!這個活屌湧現出雄心壯志。他就像所有的勝利者一樣,樹敵不少。總是有人在散播著謠言,提議元首卸除波菲里歐的外交職務,因為他的花邊醜聞敗壞了國家形象。嫉妒罷了!對多明尼加共和國而言,比起這樣的大屌還有什麼更好的宣傳!自從波菲里歐與特魯希優長女「金花」結婚以來,不少人想要元首取下這名拐走他女兒的誘|奸雜種的頭顱,但這個傢伙正贏得岳父的賞識。元首是不會對他下手的。特魯希優很了解這些叛徒,在民眾得知有人將要叛變之前,元首往往就能刺探出他們的動靜。因此,叛徒仍然苟延殘喘地活著,而這樣的猶大可能就會被囚禁在四十號及維多利亞監獄中,甚至被送往修女島上等死;不然就是進了沙魚魚群的肚裡,或是養肥多明尼加土地上的一堆蟲子。可悲的蘭菲斯,可憐的拉達梅斯啊!至少安荷莉妲還有一些元首的個性,持續待在他身邊。
「閣下早」
「閣下早。」
元首站起身來,他已經穿好鞋子。一位政治家對自己的決定不會感到後悔。而特魯希優也從來不曾後悔過。他才想把這對主教活生生地丢入大海餵鯊魚。接下來,每天早晨令元首感到真正愉悅的打理時間開始了,這使他想起年輕時所讀過,也是目前唯一還記得的一本書:《你往何處去?》,這是一部關於古羅馬帝國和天主教的歷史小說,在這個故事中,他始終無法忘懷優雅的佩特羅尼奧.阿爾比特羅那細膩又極富內涵的形象,每個早上,多虧了這些按摩、晨浴、軟膏、精油、香水以及女奴們的愛撫,佩特羅尼奧再次恢復精力。要是元首有時間,他就要效法佩特羅尼奧所做的行為:每天早晨健身之後,透過按摩師、個別護理足部與手部的美甲師、髮型師和沐浴師的手來喚醒肌肉並活絡心臟。午餐過後,於午間時刻進行一次短暫的按摩;星期日的時候,如果能自那些不容他人介入的公務中挪出兩、三個小時,那麼整個程序就能更從容不迫了。但是,元首可沒有像偉大的佩特羅尼奧那樣擁有淫慾浪蕩的時間來好好放鬆。能有這十分鐘好噴點瑪努埃.阿爾豐索自紐約寄來的「雅禮」的體香劑,(可憐的瑪努埃,手術之後復元得如何?)臉部抹些質地溫和的法國保濕乳液「全效日霜」,再灑上帶著微微玉米田香氣,且同樣來自雅禮的古龍水輕拍胸膛,他就該感到心滿意足了。當元首在梳整並修剪已蓄了二十年的小鬍時,他還仔仔細細地在全臉打上粉底,直到掩蓋了在白色雲霧下那遺傳自母親祖先海地人的黝黑,他向來瞧不起異國人種和自己的膚色。
元首向兩位副官點點頭,以示回應。只要輕輕一瞥,他就知道屬下身著的軍服合乎規範。元首絕不允許懶散、雜亂無章出現在任何一名軍官或軍隊的士兵身上,然而,在這些副官和負責巡邏的警備隊員中,舉凡有人少了顆紐扣,褲子及軍服上有點兒汙漬或皺褶,軍帽戴不正,就犯下了最嚴重的過失,因此,他們經常會被關上好幾天,有些時候,甚至還被逐出該部隊,遣返至正規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