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們離開四十號監獄的廣場時,阿瑪迪多感覺到自己的腦門在嗡嗡作響。在一棵高大竹子的附近,在已經成了軍情局的監獄與審訊中心的房舍旁邊,在接近中尉先前抵達時,停靠在吉普車的不遠處,還有另一輛大燈熄滅、但外觀幾乎一模一樣的吉普車停在那裡。車廂後座有兩名衛兵持槍押解著一名雙手反綁、嘴裡塞毛巾的犯人。
身為中尉的阿瑪迪多怎麼也沒料到薩爾瓦多會參與謀反的秘密活動,協助推翻特魯希優政權的組織成員。該組織是在六月十四日,當卡斯楚分子於康斯坦薩、麥夢和埃斯特羅宏多附近登陸後所成立,那時還犧牲了許多條條人命。阿瑪迪多知道「突厥」憎惡這個政權,儘管薩爾瓦多和妻子在他面前說話都很謹慎,有時候一些反政府的言論還是會脫口而出。然而,這對夫婦立刻停止再說下去。因為他們很清楚,就算阿瑪迪多對政治不感興趣,還是像任何部隊裡的軍官一樣,對這位三十年來掌控著共和國命運和多明尼加全體人民生死的最高元首、大恩人,甚至於新國家之父,表現出根深抵固、如狗一般的忠誠。
阿瑪迪多將手舉起,貼近軍帽,以行軍禮,然而,阿貝斯.賈西亞卻和他握手(上校的手就像海綿一樣鬆軟,手心被汗濡濕),並拍了一下阿瑪迪多的背。
想當然耳,在阿瑪迪多一戀愛以後,便開始計畫著結婚之時,他就首先將薩爾瓦多夫婦介紹給自己的女友認識(接下來則是梅卡阿姨——她是母親的十一個姐妹中,阿瑪迪多最喜愛的一位)。露意莎.吉兒!阿瑪迪多只要一想起她,內疚、悔恨就擰絞著他的心扉,而怒火也陣陣湧上心頭。他拿出一支菸,叼在嘴邊。薩爾瓦多用自己的打火機幫他點菸。那具有黑人血統的美麗女子,風姿綽約的露意莎.吉兒啊!在幾次海上演習之後,阿瑪迪多和其他兩名同袍在拉羅馬納乘著一艘帆船在海上兜風。當船靠岸停泊時,有兩名年輕女子在港口選購新鮮的漁獲。這三位軍官便走上前去,找話題搭訕,還陪著她們一起去市立露天音樂會欣賞表演。後來,這兩位女孩邀請他們參加一場婚禮。但是只有阿瑪迪多一人能去,因為當天正好是他的休假日,其他人得回到部隊待命。他瘋狂似地愛上了這名身材高䠷、外型俏麗、雙眼炯炯有神的混血女子,她跳起梅倫戈舞時,彷彿「多明尼加之聲」傳播娛樂公司裡的女明星一樣。而她也同樣喜歡上了阿瑪迪多。在他們的第二次約會,兩人去看了場電影、跳了舞,阿瑪迪多親吻她、擁抱她。露意莎.吉兒是阿瑪迪多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他再也不可能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了。自從當了士官以後,英俊瀟灑的阿瑪迪多就曾經向許多女孩說過這一類的甜言蜜語,但是,這次他所說的全都是實話。露意莎帶著阿瑪迪多回拉羅馬納去見她的父母和家人,而阿瑪迪多則邀請她到特魯希優城裡的梅卡阿姨家中共進午餐。就在某一星期天,他和女友在薩爾瓦多的家中,在場所有人都非常喜歡露意莎。當阿瑪迪多告訴大家,打算要向她求婚時,薩爾瓦多一家人還鼓勵他,直說她是一位有魅力的女子。於是,阿瑪迪多便正式向女方父母親提出了婚約的請求。根據軍中的規定,他得向副官侍衛隊指揮部申請婚姻許可證明書。
「是,閣下。」
「什麼樣的麻煩?」
「『突厥』,沒錯,它將是無情又醜陋的。」阿瑪迪多顫抖地回應道。「然而,它再也不會發生了。」
阿貝斯.賈西亞浮腫的臉因為露出訕笑而鬆地下來,他一邊拿出他那條火紅色的手帕擦汗,一邊說道:
「阿瑪迪多,確定你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嗎?」年輕人感覺到薩爾瓦多的手就放在他的膝上。「因為你清楚我也知道這件事,你以後不會恨我嗎?」
「你有的。」阿瑪迪多心想。在他這三十一年的生命裡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突厥」是他最欽慕的對象。阿瑪迪多有一位名叫烏菈妮亞.密塞思的阿姨,嫁給了「突厥」,阿瑪迪多十分欣賞這位阿姨。自從阿瑪迪多成為卡雷拉斯軍戰學院(當時的院長為荷塞.雷昂.埃斯特維茲上校)的士官生後,就習慣在休假的日子到薩爾瓦多家裡走走。薩爾瓦多早已在他的生命中變得極為重要,舉凡不安、夢想和疑惑,阿瑪迪多一有問題就與他的姨丈商量,在做任何重大的決定之前,也總是徵詢他的建議。埃斯特雷亞.薩哈臘一家人為了慶祝阿瑪迪多晉升軍官(同屆三十五名士官中的第一位!),還籌辦了一場宴會,他的十一位姨媽都參加了那場盛宴;幾年後,由於他得到了進入三軍總部中最具聲望的單位——副官侍衛隊服役的申請許可,該部門負責大元首個人的維安工作,他們也為阿瑪迪多舉行了一次慶祝會。這位年輕中尉以為這應該就是一生中所接到的最好消息。
上校低下頭望著桌面,當他抬起頭時,中尉注意到他那鬼鬼祟祟的眼神中,露出一絲滿意的閃光。
阿瑪迪多俯身,摸了摸那癱在地上的犯人頭部(靜止不動了),接著,他又近距離開了一槍。
「注意!」德拉馬薩正往前探頭並喊道。
「令我感到遲疑的問題是,今天是星期二。」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嘟囔著,「特魯希優總是在星期三前往聖克里斯多拔,阿瑪迪多,你可是副官衛隊裡的一員,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他的行動了。為什麼他要更改日期?」
「你還能指出是哪裡的大礁石嗎?」薩爾瓦多問他。
上校掛滿兩杯酒,說:「乾杯。」阿瑪迪多急迫地一口喝了下去。幾杯?三杯、五杯?他旋即失去了時間和地點的概念。除了喝酒,阿瑪迪多還與一名印第安女子共舞,並愛撫她,接著,將她帶去一個小房間,裡面有盞紅色玻璃紙包覆的燈泡在鋪著色彩繽紛床單的床上搖來晃去。他無法和這名印第安女子做|愛。「小美人,不行,我醉倒了。」阿瑪迪多道歉說。然而,其真正的原因卻是他剛才幹下那檔事的記憶還堵在胃裡。終於,阿瑪迪多鼓起勇氣告訴上校和中校,說他因為喝太多而感到不適,得離開了。
「恣意殺人,不行。終結暴君,可以。你聽過一個說法叫『毀暴君』嗎?在極端的狀況下,教會是准許的。聖托瑪斯.阿奎那寫過這類的話。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這樣的說法嗎?那是我開始幫助『六.一四』集團的人以後才明白,也清楚必要時我應該扣下扳機,還去諮詢我的心靈導師伏汀神父。他是聖地牙哥市的一位加拿大傳教士。在他的接hetubook.com.com洽下,我得以和教宗使節李諾.薩尼尼主教會晤。『主教,一位信徒若是殺了特魯希優,算是罪孽嗎?』主教闔上雙眼,沉思了一會兒。我也許能夠用義大利腔複述他說的話。他給我看聖托瑪斯《神學大全》中的一段話。如果我當時沒讀到那句話,今天晚上我是不會和您們同在一起的。」
「如果他真的來了……」薩爾瓦多嘀咕著。
「我讓你和薩爾瓦多單獨談談吧。」烏菈妮亞阿姨吻了一下阿瑪迪多的額頭,起身說道。「為了使你能更無顧忌地談,而且這些話可以告訴姨丈,要是說給我聽,你會難過的。」
「年輕人,你正在闖一番大事業啊!」
「你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你只能說『混帳』,而不是『屁|眼』或『幹』?」英貝特嘲弄他說,正試圖再次緩和緊張的氣氛。「這些髒話不是全部都會褻瀆上帝嗎?」
「我不知道原因為何。」中尉堅稱道,「但是,『公羊』會來的。他已經換上那一襲橄欖綠軍裝,還命令下屬備好了藍色雪佛蘭,即將出發。」
「中尉明白元首對他有所寄望嗎?」
「是這裡,就在海濱公路上,大約在六個月前。」過了一會兒後,薩爾瓦多.埃斯特雷亞.薩哈臘說道。
「褻瀆上帝的不是那些詞彙,而是淫穢的想法。」「突厥」順著他的語氣,好跟著這樣的論調說道:「混帳們問一堆混帳事也許不會褻瀆上帝。但是,這些事一定會令祂感到極度厭煩。」
阿瑪迪多點頭答應。非常緩慢地,他指著子彈帶上的左輪手槍說道:
「中尉,請跟我來。」強尼.阿貝斯說著,便走到那輛吉普車的駕駛座坐了下來,後排就是那兩名衛兵和囚犯。「羅勃,跟在我們後面。」
那是真的嗎,阿瑪迪多?又是一個謊言,又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罷了,自阿瑪迪多進入軍戰學院以來,那一連串的謊言早就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打從他出生,就是這樣的情況了,因為他幾乎是與特魯希優時代同時誕生的。你理應清楚忠誠試驗這回事,也應該懷疑過;顯然,在聖彼得基地,以及後來在副官侍衛隊裡,從別人的玩笑話、誇大、大驚小怪和唬人的言論中,你早就時有耳聞、憑直覺知道,甚至發現到,被委派重責大任職務的那些軍官、享有特權與備受器重的人物,在他們獲得晉升之前,都要接受對特魯希優的忠誠試驗。你很清楚那件事是存在的。然而,現在,中尉也很明白自己並不想得知那試驗的詳細內容。少校和阿瑪迪多握了握手,並向他複述自己曾聽說多次,而且最後自己也終於相信的話:
「薩爾瓦多,別再說了。你已經告訴過我這番話,而我也聽過了。我忘記自己聽到什麼話。我還是會一如往常到你那兒去。那裡是我的家。」
元首溫和地說,那銳利的目光沒有自這位年輕中尉的身上移開。阿瑪迪多心想,這嗓門隨時都會像公雞一樣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他的口氣帶有惱怒。阿瑪多.賈西亞.蓋列羅中尉擔心德拉馬薩會因為衝動而突然大發脾氣,自從特魯希優在幾年前謀殺了他的兄弟歐塔維之後,他就變得易怒。這一衝動剛好就會壞了他和薩爾瓦多之間建立起來的友情。薩爾瓦多安慰他道:
「上校,我想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你還把這件事請教過你的心靈導師?」
「是阿貝斯.賈西亞上校。」阿瑪迪多隱隱約約用反諷的語氣糾正道,「沒錯,就是軍情局局長。」
「還要更早。」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沒有回頭,低語道,「當他們殺了米拉芭爾三姐妹,在十一月的時候,我們就在這裡談論那罪行。對此我可以肯定,因為早在之前我們就已經在晚上來到海濱公路了。」
「開你的吉普車來。」少校送他離去時說道。
「我目前正與『六.一四』的年輕人聯手合作。要是被其他人發現這檔事,對你而言,會是非常嚴重的。想想看!你可是特魯希優副官侍衛隊裡的一名軍官啊!」
「沒錯,就是四十號監獄。」中尉複述了一遍。「有人正在那裡等著我們,『突厥』,你大概已經知道是誰了。」
除了一個戴著眼鏡的小老禿坐在吧檯前喝著啤酒外,店裡還沒有客人。自動點唱機中播放著波麗露舞曲,阿瑪迪多聽出那是黑妞東妮亞渾厚的嗓音。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站起身來,走上前去向一女子邀舞,她就是那些在角落閒聊的女人中的一位,一群女人的頭頂上方就是一幅巨型電影海報,當中的男女主角分別是第托.吉薩和黎蓓妲.拉瑪各
「您有十分冷靜的膽量。」阿貝斯.賈西亞認同道。「不是所有的軍官都是這樣。我看過許多勇敢的軍人,一到了關鍵時刻就退縮了。還眼見有人嚇得拉了一褲子屎尿。因為就算這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是要去殺人比去死還得更有種才行。」
「當時我整個人呆住了,因為還沒輪到我升等的時間。」薩爾瓦多不動聲色地聽他說下去:「距離提出晉升的資格申請,還差八個月。我那時心想:『這是為了否決我提出結婚申請的一個安慰獎。』」
薩爾瓦多身著一襲上頭印有表意文字的日式和服睡袍。他坐在床角,親切地望著阿瑪迪多。
拉羅馬納的那名美麗、開朗、身材姣好的女子是否已原諒他了?就算不能再見到她一面,在阿瑪迪多心目中,還是沒有其他女人能取代她的地位。露意莎早已嫁給了銀港的一位富有農場主,如果她原諒了婚約破局的事,但要是她知道另一件事,一定無法原諒阿瑪迪多的。而阿瑪迪多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即使再過一陣子,那頭「公羊」屍體上就會布滿子彈穿孔的痕跡(他想要將手槍裡的子彈一口氣全射進元首那如鬣蜥般冰冷的雙眼),他也不會原諒自己。「至少這件事,露意莎永遠都不會知道。」除了謀劃這次伏擊的成員以外,無論是露意莎還是別人,都不會知道的。
「強尼.阿貝斯。」薩爾瓦多低語道。
在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所駕駛的吉普車裡,中尉保持沉默,正茫茫然地聽著上校與少校的對話。他還記得兩人談話的部分內容:
少校向阿瑪迪多下令,今晚八點就到自己家裡接他:為了慶祝中尉晉升,大家去喝一杯,順便解決一些手續上的事情。
此時,他又停頓了一下,這是上校第三次斟酒。他徒手將小冰塊放入酒杯中。「乾杯!」他喝,另外兩人也喝。阿瑪迪多心想,自己寧可連喝幾千次蘭姆甜酒加可口可樂,也不願喝如此苦澀的威士忌。只有在此時他才了解為什麼要喝「約翰走路」。「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真蠢!」他心想。上校那條紅色手帕真是奇怪!他曾經看過手帕有白色、灰色和藍色,但是,紅色的手帕還真是別出心裁。
「『突厥』,我還沒說完呢。再多一點耐心。好讓你吐口水在我臉上,接著,將我撞出你家大門。」
「是一輛大卡車。」薩爾瓦多只瞥了一眼那朝他們接近的和*圖*書黃色車頭燈,便回應道。「安東尼歐,我並非虔誠也不是狂熱的信徒,只是一個遵循自我信念的人,如此而已。自從去年一月三十日的《主教文告》宣示以後,我對於身為天主教徒感到驕傲。」
「不要告訴我們任何你以後可能會後悔的事。」「突厥」打斷阿瑪迪多的話。
上校又斟了一回酒,這三人早已開始抽起菸來,軍情局長提到別讓內部敵人抬頭的重要性,當他們想有所行動時,就要打垮鎮壓。
這是第一次現實賞給阿瑪迪多的一記當頭棒喝。儘管他在二十九歲時,有學業方面的輝煌成績,以及士官、軍官的傑出經歷,除此之外,其他一概不清楚。(他心想:「就像大多數多明尼加人民一樣吧。」)然而,阿瑪迪多所提出的申請書遲遲沒有回覆。有人向他解釋,為了要進行身家調查,副官侍衛隊已經將這件案子轉交給軍情局。七至十天內他的許可證明就會批准下來。就這樣過了十天、十五天,甚至二十天,但是,這件申請案的答覆還是沒有下文。到了第二十一天,元首把阿瑪迪多叫進辦公室。儘管先前曾多次於公共場合上守在元首身邊,這是他唯一一次與大恩人進行面對面的交談,也是他每天在拉達梅斯別墅見到的人物,首次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為了懷著神聖的心靈,參加如此重大的事件,今天早上你去教堂領聖餐了嗎?」英貝特繼續挑釁他。
「薩爾瓦多,發生什麼事?」
「就像一場夢。」英貝特隨意地說道,「很難記起,太遙遠了。好比孩提時期,想要成為英雄、探險家和電影明星之類的幻想。我仍不相信它今晚就要實現,媽的。」
「他不會來了!」薩爾瓦多突然大喊道,「你們看吧!又浪費了一個晚上。」
「如此優秀的服役紀錄,可不能因為與共產黨分子的妹妹結婚而被玷汙。在我的政權裡,敵友是不能並存的。」
「您不想知道那傢伙是誰嗎?」
阿瑪迪多曾經見過軍情局長。他早就察覺到軍情局長像個鬼影般在國家宮裡的走廊上遊蕩,不管是看他從黑色防彈的凱迪拉克走下來,或是步入元首官邸——拉達梅斯別墅的莊園,進進出出元首辦公室,有些只有強尼.阿貝斯才有辦法,也許全國沒有人能做得到的事情(無論白天或黑夜,隨時都能在國家宮或大元首的私人寓所現身,還能立刻得到元首的接見),就像海軍或空軍這些部隊中的許多同袍一樣,當阿瑪迪多看見他那滿是鬆弛贅肉的身形,硬塞入上校的軍服,便總是暗自感到一陣引發反感的顫慄,軍人應該顯現出的儀態、敏捷、英勇、氣魄、剛毅與合宜的舉止,在他的身上完全都被具體否定了(雖然元首每次都在國慶日與軍人節,向上將士兵們提醒這些軍人應具備的外在條件和內在氣質),那張臃腫的死人臉上蓄著像阿爾圖洛.德哥多瓦和卡洛斯.洛佩兹.蒙特蘇瑪,這些時下當紅墨西哥演員們的小鬍子,有如閹雞的下巴肉就懸在短縮的脖子上。雖然許多軍官只有在最親密的朋友圈中,並小酌幾杯蘭姆甜酒後,才會如此討論軍情局長,但是,他們十分討厭強尼.阿貝斯.賈西亞上校,因為他並不是一位真正的軍人。這位上校不像其他軍官一樣透過讀軍校、在軍戰學院受訓,以及進入部隊後流著汗一步一步升等而獲得軍階的。他確實是用骯髒的手段來換取掌有無限權力的軍情局長職位。軍官們不信任這位上校,一些黑暗下流的事蹟,都是他所指揮的,像是進行暗殺使某人無故失蹤,執行私刑,以卑鄙勾當,使得政府高官招致突如其來的身敗名裂,進而失寵(就像最近的阿古斯汀.卡布拉爾參議員一樣),過度的告密行為,指控他人不忠於政府,以及每天早上出現在《加勒比日報》專欄「公眾論壇」的誹謗,該報刊專欄令許多人焦慮不安,因為他們的命運就取決於那裡面所寫的文章。有時候,就連非政治界、正直及和平的公民也會因為政治陰謀和肅清行動等某些理由指控,就這麼落入強尼.阿貝斯.賈西亞和他為數眾多的「秘密警察」軍團所布下的天衣無縫間諜網,其龐大勢力已遍及多明尼加社會的各個角落。許多軍官(包括賈西亞.蓋列羅中尉在內)感到自己在內心深處蔑視這傢伙,儘管他獲得了大元首的信任,因為,如同政府裡許多官員的想法一樣,似乎蘭菲斯.特魯希優本人也這麼認為:阿貝斯,賈西亞上校那赤|裸裸的殘酷手段會讓多明尼加政權的威信掃地,同時證明批判政府的人是有理的。然而,阿瑪迪多卻想起他的現任長官,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在一次晚餐的酒足飯飽之後,隨即當著一群副官面前,開始替軍情局長辯護道:「上校可能是一個魔鬼,但是他為元首效力;換言之,所有壞事都歸咎於他,那麼好事就歸功於元首了。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功勞更偉大?為了讓一個執政長達三十年的政府延續下去,就是要這麼一個雙手沾滿屎尿的強尼.阿貝斯。若有需要,就連頭腦和身體都得浸入。讓他像火一樣燒。讓敵人,甚或朋友的仇恨全都集中在他身上。元首很清楚這道理,因此把他留在身邊。如果上校不替元首看顧背後的動靜,誰知道是否會出現已發生在委內瑞拉的貝雷茲.希門內斯、古巴的巴蒂斯塔以及阿根廷的裴隆將軍之類的事件呢?」
「現在你知道了。」元首清清喉嚨,沒有改變語調,又說:「這個國家裡還有許多女人,你再找另一個。」
「安東尼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剛開始協助『六.一四』的人,你認為我真有那麼混帳,把這種事透露給一位可憐的神父?」
「儘管我們都淋了一身濕,下雨就更好了。」上校說道。「雨會驅散熱氣,農民正企盼著天空降下一點水呢。」
「阿瑪迪多,我必須告訴你一些事。因為我欣賞你。我們全家人都喜歡你。」
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早已經轉頭望著他了:
阿瑪迪多點點頭,一言不發。他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囚犯身旁。兩名衛兵放開犯人,退到一邊。這人並沒有如阿瑪迪多所料想的拔腿就跑。犯人的雙腿大概不聽使喚,恐懼將他牢牢釘在野草叢生、粗石遍布的曠地上了。然而,就算他沒有企圖逃跑,但仍絕望地持續甩動著頭,上下左右甩不停,以那無謂的努力想吐掉口中的毛巾。他發出斷斷續續的吼叫聲。賈西亞.蓋列羅中尉把槍管抵在犯人的太陽穴上,旋即便扣下了扳機。槍聲令中尉感到震耳欲聾,剎那間,他閉上了雙眼。
「還是一樣,『突厥』。不管白天和黑夜,和-圖-書我將持續對自己感到厭惡。要是不讓我喝幾杯,情況會更糟。」
「『突厥』,我敢跟你打賭,儘管說吧。」阿瑪迪多語氣堅決地重複說道。
「再補一槍,」阿貝斯.賈西亞說。「您從不了解這檔事。」
薩爾瓦多以那清澈的目光望著阿瑪迪多,並使他感染了生命的喜悅。
阿瑪迪多閉上了雙眼,呼吸著從四扇敞開的小車窗所吹進來的海風。英貝特、「突厥」、安東尼歐.德拉馬薩保持著沉默。他認識英貝特與德拉馬薩兩人時,就在位於瑪哈馬.甘地大街上的薩爾瓦多家中,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正好使他成了「突厥」與安東尼歐起爭執的目擊者,那次的衝突激烈到阿瑪迪多以為會發生一場槍戰,幾個月後,薩爾瓦多和安東尼歐為著相同的目標:宰殺那頭「公羊」,於是兩人又和好了。一九五九年那天,在烏菈妮亞和薩爾瓦多為阿瑪迪多所舉辦的宴會上,大家喝了好幾瓶蘭姆甜酒,誰能料知阿瑪迪多在約莫兩年後,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日星期二,在一個溫暖且布滿星辰的夜晚,他要等待特魯希優的到來,就為了除掉這位暴君。從那時起,許多事情早就已經發生了。某一天,薩爾瓦多與阿瑪迪多走到距離瑪哈馬.甘地大街二十一號不遠處,這姨丈便將他拉進花園的某一偏僻角落,語氣沉重地說:
「注意,注意,那輛車朝我們這兒過來了。」安東尼歐.德拉馬薩一邊說,一邊舉起他那支截短過的槍管,抵住與車窗相同的高度上,準備射擊。
「我當時以為那只是一些無稽之談罷了。」阿瑪迪多堅決且憤怒地否認道。「我向你發誓。人們不會去談論它,也不會把這種事拿來吹嘘。我不知道何謂忠誠試驗。對我而言,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
「謝謝,閣下。」
「中尉,您的武器有帶在身邊嗎?」阿貝斯.賈西亞上校問。「別再讓這條可憐蟲活受罪了。」
「的確,對那些有種的軍官和忠心的特魯希優分子,是不需要向他們婉言相告的。中尉,你說得有道理。我們先幹完這件蠢事,再到葡莎.布拉索蒡那兒慶祝你的晉升。」上校一邊說著,便站了起來。
八點整,阿瑪迪多已經在長官家的大門口了。少校沒有讓他進來。他的長官應該在窗邊窺視著外頭的動靜,果然,在阿瑪迪多還沒下車前,少校就出現在門口了。他跳上車,沒有回應中尉的敬禮,以虛偽的口氣命令道:
「如果一個人幹了這種事,還不知道牽涉到誰,豈不是太容易了!中尉,別耍我。一個人若沾上水,他就得全身濕透。那名囚犯是『六.一四』的其中一員,我想,他也是你前女友的哥哥。露意莎.吉兒,沒錯吧?今後,我們隨時都會一起做事的。如果需要我,您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就把它埋在那兒?」
然而,沒有任何人真的想要開玩笑,英貝特自己也不想,他會這樣說無非是想填補那種等待的空虛。
「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吧。別難過了。」
他們就在距離畜牧市集的幾百公尺處,那裡有許多間餐廳(波尼餐館是生意最好的,也許擠滿了正在享用烤肉的客人),以及兩間音樂酒吧,但是,風吹向東邊,儘管他們能從遠處瞧見在棕櫚樹叢間閃爍的燈火,那兒的嘈雜聲卻傳不到這四人的耳裡。反倒因為海浪沖擊大礁石的轟隆巨響和浪花碎落的猛烈聲波,使得他們必須提高音量才能聽到彼此之間的談話。這輛轎車四門緊閉,車燈全熄,準備發動。
「尤其是軍人。」他停頓了一下,把菸灰往地上彈。「特別是軍人中的精英——賈西亞.蓋列羅中尉,你已經屬於這精英中的一員。元首希望您聽取這番話。」
三人來到門口準備離開。正在那裡等待著強尼.阿貝斯的,即是他的黑色防彈凱迪拉克和司機,還有一部吉普車,裡頭坐著由武裝保鑣所組成的侍衛隊。上校和中尉握握手,並說道:
「您未來的責任將會越來越重大。」上校以嚴肅的口吻說道。「元首想確定你是否能適任這樣的職務。」
中尉再次感覺到「突厥」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老是忘記,在你這種虔誠的教徒面前,是不能提到女人的。」在駕駛座的英貝特找了個藉口說道。「那咱們說他是在聖克里斯多拔有個小計畫,『突厥』,我這樣說總行了吧?難不成也玷汙了你那使徒般的聽覺?」
沒有辦法。阿瑪迪多只記得在抵達那裡之前,他們就已經繞過卡雷塔小港口了。然而,他卻不太能夠從四十號監獄再回溯一遍全部的路程。
「晚安,中尉。」
只見眼前長滿銀髮的頭動了動,那雙大眼直盯著前方,無神且不帶感情地尋找著阿瑪迪多。「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害怕過。」這位年輕人事後向薩爾瓦多坦承道。「『突厥』,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這是真的,就好像要掏空我的意識一樣。」元首沉默了好一會兒,同時,他那雙大眼睛檢視著中尉的軍服、腰帶、紐扣、領帶和軍帽。阿瑪迪多開始冒汗。他很清楚只要外表的著裝稍有差錯,就會惹得元首不悅,甚至可能引發嚴厲的指責。
「我不想毀了你的前途。如果你一直來我家,可能會替你帶來麻煩。」
英貝特的朋友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立刻對他做出回應,彷彿在記憶中搜索些什麼,要不就是沒有專心聽他所說的話。
「威士忌勝過心理醫生。」上校說道。「沒有約翰走路,我也許就不能保持精神上的平衡,這是在我的工作當中最重要的一項。為了把工作做好,所以必須要冷靜、冷血和冷酷。絕不將情感與理智混為一談。」
「你做了什麼?」薩爾瓦多扯著嘶啞的喉嚨,表情沮喪地用力擠出這句話。
的確,那是一輛大卡車。它呼嘯而過,上頭裝載用繩索捆紮的高大木箱正不停搖晃;那轟隆聲逐漸模糊,直到整輛卡車消失為止。
「因為只要內部敵人積弱不振,不團結一致,那些外患也就不重要了。就讓美國去大叫,讓美洲國家組織去跺腳,讓委內瑞拉和哥斯大黎加去狂吠吧!這對我們而言是毫髮無傷的。或是倒不如說,在元首周圍匯聚多明尼加人民的力量,就如同鐵拳一樣。」
「『突厥』,下一次再開槍射擊,就是要殺了特魯希優。你和英貝特無論要做什麼事,都要算我一份。當我到這個家的時候,您們已經不需要改變話題了。」
「我給你一錠安眠藥。」薩爾瓦多再次將手拍拍他的膝蓋說道,「好讓你能睡上六至八小時。」
他們的車子就停在海濱公路對面,薩爾瓦多和阿瑪迪多,坐在後座,當所有人在那兒等待的過去半小時內,這兩人的對話早已出現了兩次相同的交談內容。安東尼歐.英貝特在駕駛座上,手握著方向盤,而坐在他一旁的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則將手肘靠在車窗上,這一次,大家也沒有多做些什麼評論。這四個人心急如焚地注視著從他們眼前經過、稀稀落落自特魯希優市方向疾駛而來的幾部車,那些車頭燈的黃色光線穿透了夜晚的黑暗,直射向和_圖_書聖克里斯多拔。然而,卻沒有任何一輛是他們所等待的車,也就是這輛一九五七年式、車窗還附有小帘子的天藍色雪佛蘭。
「事情到了這種程度,發展至如此地步,還讓他請你喝酒,你難道沒猜到馬上就要發生的事?」薩爾瓦多低語道。年輕人察覺到眼前這位朋友的言語中積鬱著沉重。
「長官,到監獄去嗎?」
「不知道,閣下。」
事情是從那天中午開始的,發生地點就在元首官邸拉達梅斯別墅旁邊的副官侍衛隊總部。當時中尉剛從波卡奇卡出差回來,這是由於總參謀部與最高元首特魯希優之間的聯絡人羅勃.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派他至多明尼加空軍基地,將一彌封的信函呈交給駐守在當地的蘭菲斯.特魯希優將軍。中尉進入少校辦公室向費蓋羅亞.卡里翁彙報其任務過程的細節,而少校卻露出一副調皮的表情來接見他,並讓中尉看辦公桌上那一份紅色封皮的卷宗。
阿瑪迪多和薩爾瓦多也將他們的武器握在手裡。英貝特發動了車子。但是,從海濱大道朝他們緩緩駛來的並不是大家正在尋找的雪佛蘭,而是一輛福斯小車。它逐漸減速,直到發現了這四人。接著,這輛福斯掉頭,朝他們停車的地方駛了過來。福斯的大燈熄滅,兩部車並排停在一起。
「大概會有個俏妞在卡奧巴莊園等著他。」安東尼歐.英貝特說,「一個全新未『開封』的處女。」
「來這裡。」
「他會來的。」阿瑪多.賈西亞.蓋列羅立刻不耐煩地駁斥道。「他已經換上了那套橄欖綠軍服。幾位副官們也都接到命令替元首備安那輛藍色雪佛蘭。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他會來的!」
薩爾瓦多說話的音調過於低沉,這年輕人只得把頭抬高,將耳朵湊過去,才有辦法聽見。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談談其他的事吧。」薩爾瓦多打斷了英貝特。
「一位天主教徒不能提到交媾,但卻可以殺人,『突厥』,是這樣嗎?」英貝特挑釁道。他經常這樣和薩爾瓦多互動:兩人是這整個團體中最親密的朋友,他們總是彼此大開玩笑,有的時候甚至玩過了頭,在場的人還以為哥兒倆就要拳腳相向。但是,他們卻從未曾鬧翻,如此的兄弟情誼是堅不可摧的。然而,這天夜晚,「突厥」一點都沒有顯示出任何想說笑的心思。
阿瑪迪多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阿貝斯.賈西亞上校原先替他斟了幾乎是一整杯的威士忌,僅只兌一點水,因此,當酒精一入喉,就像有人在他腦門轟了一槍似的。
阿瑪迪多看見元首點頭同意,表示面談結束。
「這十年來,我每天都去領聖餐。」薩爾瓦多承認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擁有一位基督徒應該有的靈魂。這件事只有上帝清楚。」
阿瑪迪多叩了叩軍靴鞋跟,立正行禮。他踏著正步走出去時,一邊掩飾心中的惶恐不安。一名軍人服從命令,尤其是來自大恩人的,而這位新國家之父還特地撥冗了他本人幾分鐘的時間,親自與他面談。既然元首早已給他身為榮譽軍官這樣的命令,也是為了他好。他應該服從。於是阿瑪迪多咬著牙,聽元首的話做了。他寄給露意莎.吉兒的信裡頭,寫的全都是真話:「我得很悲傷地說,儘管我的感情承受折磨,但還是必須放棄自己對妳的愛,也要沉痛地告訴妳,我們不能結婚。上級禁止我娶妳,原因是妳的哥哥參加了反特魯希優活動,妳早就向我隱瞞這些事。我現在明白妳為什麼要這麼做。於此同時,希望妳也能了解我被迫採取,且違背個人意願所做的困難決定。儘管我會永遠懷著愛慕的心情想念妳,但是我們卻不能再見到彼此了。期望妳的人生一帆風順。不要對我懷恨在心。」
「恭喜你,軍裝上又多了一條新的軍銜,還有優良的服役紀錄。我很清楚你在軍隊中的情況。因為你的軍事功動與愛國情操,所以軍情局推薦你晉升。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您是少數就算被駁回了結婚申請,又能遵從命令,而且還不要求高層重新考慮的軍官之一。因此,元首予你獎勵,提前一年讓你獲得升等。用『約翰走路』乾杯吧!」
在崗哨站旁邊,約莫六名警衛擠在現場,經過了柵欄鐵門後,有一個小房間,它應該是用來當辦公室的,裡頭有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其糟糕的照明設備就只有一盞燈泡搖搖晃晃地懸在一條爬滿蒼蠅的長長繩索上;燈泡周圍飛舞著一群黑壓壓的蚊子。上校關了房門,向阿瑪迪多指指兩張椅子,要他坐下。這時,一名侍衛拿著一瓶紅標「約翰走路」(「這是我最喜歡的牌子,因為『約翰走路』和我同名。」上校打趣地說。)、一些杯子、一桶冰塊和幾瓶礦泉水走了進來。上校一邊與中尉談話,一邊斟酒,彷彿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不在現場似的。
「阿瑪迪多,只有你不知道嗎?你的同袍們、長官都沒和你提過忠誠試驗的事?」
「那時礁石上會有兩具屍體,而不是一具。」薩爾瓦多說。
「年輕人,你晉升上尉了!」阿瑪迪多的上司高興地把卷宗遞給他。
當然,薩爾瓦多是清楚這件事的;那天的凌晨時分,賈西亞.蓋列羅中尉來到了位於瑪哈馬.甘地大街二十一號的薩爾瓦多家,他被怨恨、酒精以及絕望給毀了。被元首訓誡的那件事發生以後,強尼.阿貝斯上校和羅勃.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直接帶著他去葡莎.比提尼所開的妓院裡,比提尼還化名為布拉索蒡,這間店就坐落在璜娜.薩爾迪多帕大街的上區,試圖用幾杯酒和女人的翹腎,好讓阿瑪迪多忘記那些不愉快的時刻。「不愉快的時刻」、「為祖國犧牲」、「意志考驗」、「為元首效命」,這些就是他們當時向阿瑪迪多所說的話。後來,阿貝斯上校等人為他慶祝應得的晉升。阿瑪迪多抽了一口菸,並朝公路呼出那口煙:一團微微的火光就這麼粉碎在柏油路上。「如果你不想其他的事,眼淚就會潰堤」,阿瑪迪多對自己說;只要想到英貝特、安東尼歐和薩爾瓦多看見自己突然啜泣,就覺得十分難為情。這三人會以為他已經害怕了。阿瑪迪多咬緊牙根,直到弄傷了自己。他從未曾像現在一樣,對這樣的事如此堅定過。只要「公羊」還在世上,他就不能活下去。自從一九六一年一月的那天晚上起,他周遭的世界就已經崩潰,而感受到一股流動的絕望。同時,為了不飲彈自盡,阿瑪迪多便跑去瑪哈馬.甘地大街二十一號,以尋求薩爾瓦多的友情庇護。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訴了姨丈,但不是馬上。因為當薩爾瓦多和他的妻小在睡夢中被這凌晨時分突如其來的撞門聲給驚醒,「突厥」前去開門時,赫然發現一個身影倚在門口,那是渾身凌亂不堪且酒氣逼人的阿瑪迪多,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見他張開雙臂,便往薩爾瓦多胸膛裡撲。「阿瑪迪多,發生什麼事?誰死了嗎?」大家將阿瑪迪多帶進臥房,並讓他躺在床上,所有人就這麼讓他結結巴巴地發洩那些不連貫的話語。烏菈妮亞.密塞和*圖*書思為他準備了一杯熱過的薄荷茶,就像安撫小孩一樣,哄著他一口口喝下去。
賈西亞.蓋列羅中尉從小就曾經聽家裡老一輩的人(尤其是他的祖父埃爾莫賀內斯.賈西亞將軍)提過特魯希優具有一種特有的目光,到了中學,甚至後來成為士官及軍官時,也時有耳聞。不低下頭,任誰都無法承受那樣的目光;他那銳利眼神所放射出來的威力,彷彿能看穿人們潛藏在內心中最隱密的想法和深處的渴望,因而令人感到全身一|絲|不|掛,任誰都會被震懾住,並為之擊潰。阿瑪迪多對這些謠言一笑置之:元首也許是一位傑出的政治家,他的視野、意志和工作能力已經使多明尼加共和國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了。可是,他不是上帝。他的目光只能和凡人一樣。
「大家還記得他為了搭上當時的潮流,來到這條海濱公路上散步納涼,身邊不帶任何秘密警察嗎?」英貝特從車窗探出頭來,徹底吸了一口夜晚的微風。「那時我們就開始從長計議這件大事了。」
「他們會把它丢入海中。」軍情局長解釋道。「那是這塊大礁石的優點。高聳陡峭如刀鋒般銳利。礁石下面是海口,有如一口井般深沉。海裡到處都是鯊魚,虎視眈眈地等著。一晃眼,牠們就在幾秒鐘內吞下獵物。不留下痕跡。準確、迅速,也很簡潔。」
「上校,我應該做什麼?」阿瑪迪多對上校拐彎抹角的話感到十分惱火。「我向來都完成上級交付的命令,不會讓元首失望的,您指的是忠誠試驗,對吧?」
上校又停頓了一會兒,替自己斟滿一大杯威士忌,並喝了一口。只有從那時起,他好像才發現蓋羅亞.卡里翁少校也在場:
「阿瑪迪多,這是謊言。」薩爾瓦多想讓他振作起來。「可能是別人,任何人都有可能。他騙你,為了讓你徹底崩潰,為了讓你感到和這件事更有所牽連,更受到束縛。忘記他對你說的話,也忘記你做過的那件事!」
「你不知道這裡頭寫了什麼?」
「阿瑪迪多,去四十號。」
「雨停了真好。媽的,我渾身都淋濕了。」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邊下車邊抱怨道。
阿瑪迪多向阿姨道謝。「突厥」關掉了臥室中央的大燈。床邊茶几上的燈罩有幾個由紅暈光源所映射出來的圖案。是雲朵?抑或是動物?中尉心想,要是突然失火,他也不會離開。
「突厥」的表情總是平靜的,但此時,他的臉部在抽搐。眼中露出一絲不安的目光。
「中尉,你的服役表現很優秀。」他聽見元首說。
「露意莎.吉兒的哥哥是『六.一四』其中一名搞顛覆的叛亂分子。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親手殺了一個叛徒。上校還這麼對我說:『中尉,別發抖!』」
「閣下,准予我先行離開。」
當兩輛車子駛出監獄,開上海岸公路時,狂風暴雨大作,夜裡充斥著雷鳴與閃電,傾瀉而下的大雨把他們淋得濕透。
上校說話的細小音調拉得很長,還躲避著對話者的眼神。他那黑色的小眼睛不停地快速轉動著,閃閃躲躲的目光像是要看穿別人的心事。他時常掏出一條紅色大手帕,拭去臉上的汗水。
雖然阿瑪迪多不記得這趟路途走了多久,但是應該不長,他反而記得自己將吉普車停在璜娜.薩爾迪多帕大街上之後,一行人進入葡莎.比提尼的妓院時,裡頭接待廳的壁鐘所顯示的時間為晚上十點整。整起事件,自阿瑪迪多前往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家中接走他起,直到現在,前後一共花費不到兩個小時。阿貝斯.賈西亞駛離了公路,此時吉普車跳了一下,搖搖晃晃,整輛車在經過高大草叢與布滿粗石的曠地時,彷彿就要解體似的,緊跟在後是少校的吉普車,其大燈照亮著前方座車。天色很暗,但是中尉卻知道他們是沿著海岸線前進的,因為海浪的轟隆聲響早已傳入他的耳裡。阿瑪迪多認為他們是繞著卡雷塔的小港口兜圈子。當吉普車一停下來,雨也停了。上校從車裡跳下來,阿瑪迪多也跟著這麼做。兩名衛兵訓練有素,不俟長官下令,就把囚犯推下車。透過閃電的一道光,中尉眼見那名犯人沒有穿鞋。在整趟路途中,該囚犯保持著極度順從,可是,他才一踏上土地,好像正意識到終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開始扭動身軀、咆哮,試圖掙脫手腳上的束縛與塞在口中的毛巾。阿瑪迪多早已避開直視這樣的場面,但卻觀察到犯人頭部抽搐的動作,正想讓自己的嘴巴自由,好說些什麼,也許是要請求他們手下留情,或者對他們破口大罵。「若我掏出左輪手槍,朝上校、少校以及兩名衛兵開槍,就讓犯人逃走,結果會是如何呢?」阿瑪迪多心想。
「睡吧,阿瑪迪多。陽光一出現,你就會覺得事情並沒有如此悲慘。」
「晚安,上校。」
「上校,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知道它是威士忌。」阿瑪迪多坦承道。「約翰走路(Johnny Walker),約翰走路(Juanito Caminante)。其實非常簡單,而我卻不明白。」
阿瑪迪多一踏入元首辦公室,隨即立正站定,並用軍人最雄壯威武的聲調,扯開嗓門大喊道:「閣下!賈西亞.蓋列羅中尉奉命報到!」以使自己鼓起勇氣。「進來!」在房間另一端,有一位坐在紅色皮革辦公桌前的男人,用那尖銳的聲音吼道,他頭也不抬,繼續書寫的動作。年輕中尉往前走了幾步後,保持立正挺胸,他絲毫沒有牽動任何一根肌肉,也沒有思考些什麼,只是一直望著眼前那頭悉心梳理平整的灰髮和那一身無可挑剔的服飾(藍色西裝外套與背心、衣領與袖口都上漿過的純白襯衫,以及用珍珠固定的銀色領帶),而他的雙手,右手按在一頁紙上,另一頁已經寫滿藍色墨水的速寫筆跡。還看到左手上戴著一枚鑲有寶石的閃光戒指,據一些迷信的說法,這是一個護身符,那是在元首年輕時,當他還是警察侍衛隊的一名成員,在一次追捕反美軍事占領的起義軍「匪幫」的過程中,由一名海地巫師給他的,巫師還同時向他保證說:「只要你不將這枚戒指摘下,面對敵人就能刀槍不入。」
「用不著誰來告訴中尉,他是那一梯次裡最有頭腦的軍官。」少校有一張蟾蜍臉,在酒精的作用之下,他那浮腫的面孔早就已經變得更加腫脹且暈紅。少校與上校兩人一搭一唱的對話給阿瑪迪多的印象,簡直就是一場排練過的喜劇。「我想他是明白的,否則就不會得到這次的晉升了。」
「准我一週的假期,好讓我去海邊走走,少校,是這樣嗎?」
三人早就到了花名「葡契妲」的葡莎.比提尼開的妓院,這是一間有陽台和荒廢花園的老舊房舍,經常有秘密警察以及和政府、軍情局有關係的人在裡頭出入,據傳,也替軍情局工作的那位滿口粗話、但態度大方的老女人就是葡莎,她本身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是二號大街上幾間妓院中馳名的紅牌妓|女,現在的葡莎在這行當中已升等為經營者的階級,並管理手下這些妓|女。她在門口迎接這三人,問候強尼.阿貝斯.賈西亞和少校的態度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她還撫摸著阿瑪迪多的下巴說:「好一個誘人的小帥哥!」葡莎領著一行人走上二樓,讓他們坐在吧檯旁的小桌位。強尼.阿貝斯要人拿來一瓶「約翰走路」。
「這就對了。」上校說畢,便拉著阿瑪迪多的手,將他推上費蓋羅亞.卡里翁少校的吉普車裡去了。「那些衛兵知道該怎麼進行善後處理工作。我們到葡莎那兒,好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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