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沒有載加林德茲。」小弟頑固地說,舉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我不知道我載的人是誰,是一個酒鬼。我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不能信賴統帥呢?如果他不信任我,怎麼會交代我如此重要的任務呢?」
在場的人全知道他所指的是大恩人,是新祖國之父,是大元帥拉法艾爾.雷昂尼達斯.特魯希優.摩利納博士。靈堂裡,他送的弔唁花圈由芬芳鮮花所紮成,十分顯目,德拉馬薩家族不敢拒收,也不敢把它移走。花圈實在是太明顯了,來到靈柩旁畫十字架和唸一段祈禱文的每個人都知道,統帥哀悼那個飛行員的不幸死亡,輓聯上寫著:「我最忠誠、最忠貞和最有膽識的追隨者之一。」
這是他首次見到他。
將軍用手摀住他的嘴巴。眼神朝周遭看了一下,以表情示意家裡的僕役可能會聽見。他把他帶到馬廄後面平常練習打靶的地方。
他想到了波尼酒吧就在附近,如果能在那裡就好了,坐在禾稈編成的高腳椅上,喝著加了許多冰塊的蘭姆酒,像最近常往那裡光顧一樣,體驗酒精上沖到大腦的感覺,讓他分心,不去想塔維多,遠離痛苦、怒火和狂熱,自從他最親、也是最愛的小弟被卑鄙謀殺後,他的生命就只有這些了。「尤其這些人還無恥地誹謗他,再殺他一次。」他想著。慢慢走回那輛雪佛蘭。那是安東尼歐從美國進口的一部新車,有特別的加裝與調整。他對車廠如此解釋:他在莊園工作,也在海地邊界的瑞斯道拉西翁擔任鋸木廠的經理人,一年大半的時間都在出差旅行,因此他需要一部馬力強且性能好的車子。終於等到了這部新款雪佛蘭的試車時刻,由於調整過了汽缸和引擎,車子可以在數分鐘之內達到每小時時速兩百公里,即便大元帥的座車都沒有這樣的性能。他又坐回安東尼歐.英貝特的身邊。
二十八年之後,安東尼歐仍記得那尖銳的細聲,那意料之外的熱誠,夾雜著嘲弄色彩,還有那雙穿透的眼神,即便他那麼驕傲仍然招架不住。
與他僅一公尺之遙,安東尼歐因無法抵抗特魯希優那安靜的眼神,而不斷眨眼。
「我知道,你認為我派人殺死歐塔維,認為他的自殺是軍情局所安排的騙局。所以我把你找來,要親口告訴你,你錯了。歐塔維是親政權的人。他一直忠心耿耿,是一個禁得起考驗的特魯希優擁護者。我剛剛指派了一個委員會,由我國檢察總長法蘭西斯哥.艾畢迪歐.貝拉斯負責。委員會有極大權力可以去查詢每一個人,無論軍人或百姓都包括在內。如果他的自殺不是真的,凶手得付出代價。」
「我知道我們必須實際一點。」「突厥」嘆了口氣。「但是,現在有米蓋爾.安赫這種人當我們的盟友,確實令人作嘔。」
「好吧!如果他不來,我們就去波尼,去喝一瓶冰涼的啤酒。」他聽見他失望地說。
「今天他也陪著公羊散步。」德拉馬薩附和著說。「所以他知道他今天會來。」
他沒有出賣塔維多,他這個小弟就像摯友一般。塔維多有大男孩的天真無邪性格,與安東尼歐不同,他是被收服的特魯希優派,與其他人一樣,認為元帥是一個卓越的人。兩人爭辯了多次,因為讓安東尼歐氣結的是,小弟好像在唱副歌一樣,複誦著特魯希優是上天送給國家的恩典。好吧!事實如此,大元帥的確給了他好處。由於他的一道命令,他就被航空公司錄用,並開始學習飛行那是他從小的夢想,之後的他被聘任為多明尼加航空飛行員,因此他經常飛往邁阿密,而這令小弟欣喜不已,因為他可以在那裡泡金髮女郎。在這之前,塔維多被派駐倫敦武官,在一次的拚酒意外中,開槍擊斃了多明尼加領事路易士.貝納迪諾。特魯希優以他有外交豁免權為由,同時下令處理此案的特魯希優市法庭判他無罪,讓他免於牢獄之災。沒錯,塔維多有感激特魯希優的理由,正如他會對安東尼歐說過:「我這條命是統帥的,一旦他下令,我便赴湯蹈火。」一語成讖,他媽的!
安東尼歐沒將手槍放在口袋裡。他揣測著,如果他們沒將他帶到維多利亞或四十號監獄,也許他們沒接獲命令要將他丟入半途上的某個懸崖,那麼他真的會被帶到國家宮,在踏入國家宮之前就得繳械。他不在乎。正如前晚的誓言,他明白自己是那麼堅強,也知道自己因怨恨而倍增力量,絕對足以擊倒暴君。他反覆思考那個決定,明知在堅決付諸行動後,他們會在他意圖逃亡之前將他殺死。只要消滅了那個曾經毀掉他生命和他家庭的暴君,這筆帳就清了。
那天早上安東尼歐並沒回到摩卡,也不曉得是如何走到維森德.諾布雷和巴拉歐納之間的街角,流連於那家便宜的夜總會「紅燈泡」。夜總會老闆瘋子費利亞斯恰好在籌備舞蹈競賽。他喝了無數的蘭姆酒,獨自沉思,聽著遠處傳來帶著西巴歐風格的梅倫戈(〈聖安東尼歐〉、〈與精神共舞〉、〈璜妮達.莫雷〉、〈殘花敗柳〉和其他歌曲)。小樂團把夜總會舞動著,突然,就在那時候,莫名地,安東尼歐想要追打沙鈴手。酩酊大醉讓他看不清目標,對空揮拳,結果摔落,倒地不起。
他車上的三個夥伴,以及其他部署在前方的那三位,也許是最不知道密謀細節的人。不過,萬出了什麼差錯,其他同謀有可能被懷疑到,而落入強尼.阿貝斯.賈西亞的手中,秘密警察會將他們押到四十號監獄,用那一貫的嚴刑拷打審問,這樣子「突厥」、英貝特、阿瑪迪多、瓦司卡、巴斯多利薩、貝得羅.里維歐就不會牽連到許多人。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路易斯.阿米阿瑪.提歐和其他兩三人也一樣。他們幾乎不知道其他還有誰是同謀,例如涉入其中的政要高官有:國防部長、同時也是政權內的第二號人物布伯.羅曼。他們更不知道有無數的部長、參議員、高階文官和軍事首領均了解計畫,也都參與籌備工作,或者有一些人早就間接認識、知情、了解,甚至猜出誰是中間人(以巴拉蓋爾本人為例,即那個理論上的共和國總統)。大家都準備就緒,一旦除掉公羊,就合作重建政治,一起清除特魯希優派的所有殘渣,並在美國的支持下,由文人和軍人共同組成的執政委員會開啟新紀元,保證社會秩序,防止共產主義滲入,舉行各項選舉。一個由選舉產生的政府,有媒體自由,有符合這個國號的高貴正義,那麼多明尼加共和國終於可以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嗎?安東尼歐嘆了口氣。他全力以赴就為了那些,但還無法相信可以完成。事實上,他是唯一一個真正熟悉這張由眾多人名和共謀關係所組成的蜘蛛網。經歷了無數次心灰意冷的秘密會談,所有的努力常常https://m.hetubook.com.com付諸東流,一切必須再次捲土重來,那種感受正如一隻隱藏內心的蜘蛛,陷於自己吐絲結成的迷宮中,也俘虜了彼此不相識的一群人。他是唯一一個認識所有密謀者,也僅有他知道每一個人所必須完成的工作義務。那麼多人!而今即使是自己也不記得到底有多少人。這是一個奇蹟,不論對國家,抑或對多明尼加人民都是奇蹟,竟然會有人密告破壞計謀,或許誠如薩爾瓦多的堅定信仰一樣,天主與他們同在。一切都在戒慎恐懼下進行,除了最終目的之外,其他人所知相當有限,至於方法、情況和時機均不知悉。不會超過三或四人得知他們七人今晚在這裡,也不知道誰會宰殺公羊。
加林德茲失蹤後——他的屍體從未被發現,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以來,不僅媒體追查真相,美國聯邦調查局也介入,調查結果更明顯指出特魯希優政權要負完全責任。在事件發生的前不久,前軍情局局長綽號「小折刀」的埃斯白亞特將軍擔任多明尼加駐紐約領事。聯邦調查局確認加林德茲一案,多明尼加駐聯合國女外交官蜜內瓦.貝納迪諾牽連在內,而她正是特魯希優的親信。更嚴重的是,聯邦調查局查出,在綁架當晚,一個身分不明的飛行員,駕駛一架登記不實的小飛機,從長島的一個小機場非法飛向佛羅里達。飛行員名叫慕菲,從那天起就滯留多明尼加共和國,服務於多明尼加航空。慕菲和塔維多經常一起飛行,並成為密友。
他聽到背後阿瑪迪多和「突厥」在對話,英貝特有時候也加入談話。安東尼歐依然不出聲,三人並不覺得奇怪,他本來就不多話。自從塔維多死後,他那簡潔的對答就更加明顯,甚至變得沉默,雖然他知道這個大悲劇已不可逆轉,卻影響了他,讓他變成了一個有確定信念的人:宰殺公羊。
「他不可能僅以一個手勢就可以殺了我。」他說,並跌落在維森特於午休時搖晃用的舊搖椅上。「我假裝相信他的解釋,也假裝讓他收買我。」
事實上,他自言自語,口鼻吐出煙來,待會等那個狗屎經過這裡對他而言很重要。重點在於現在。看著他死去,以證明自己生命的存在意義,不會像一個卑鄙之人白白活在這世上。
轉了半圈,他以同樣的緩慢步伐回到辦公桌。與他僅咫尺之距,他為何不撲上去?四年半以來仍不斷自問。不是因為他相信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那些話只是特魯希優善於粉飾太平的部分騙局,也是獨裁政權拿來掩蓋罪行的伎倆,好像在悲慘事件上額外添增的諷刺劇。那麼,為什麼?不是因為怕死,因為他知道在自己的種種缺點當中,面對死亡從未懼怕過。當他還是傲慢小子時,就帶著一支歐拉西歐派的小游擊隊與獨裁者交鋒,多次拿生命開玩笑。那是比懼怕還要微妙、還要難以形容的感覺:那個衣著光鮮甚至滑稽的傢伙,聲音像笛子般,眼睛有催眠能力,卻將所有的多明尼加人耍得團團轉,不論富人,抑或貧民;不論女人,抑或文盲;不論朋友,抑或敵人,他們的意志力、判斷力和自由意願全都被癱瘓了,在那裡,他也一樣感到麻木,啞口、被動,像一個孤獨的聽眾聽著那些謊言,更無法將個人意志變成行動,撲到他身上去,終結那化成國家歷史的妖巫夜會。
「璜.多瑪斯應該繃緊神經,比我們還慘。」他聽到他對「突厥」說。「沒有比等待更教人恐懼了。他到底來不來?」
關係要重修舊好並不容易。幾個月下來,他們不再發生嚴重爭執,由於美國佬的猶豫不決,暗殺特魯希優的計畫擬好了,卻作廢,又重新再擬,每個月、每個星期、每天,都在改變方式,連日期也沒搞定。美國大使館原本允諾要給一架軍機也減縮了,最後僅由溫比超市的老闆羅倫佐.貝瑞於不久前交給他三支步槍,而令他驚訝不已的是,羅倫佐.貝瑞竟然是中情局在特魯希優市的臥底。他們唯一的議題就圍繞在那個一改再改的計畫上,儘管見面氣氛誠摯,但在他們之間,昔日哥們的互動、玩笑、信任已不復在。安東尼歐很清楚,反之,那種心事交流的情誼還存在於「突厥」、英貝特和阿瑪迪多之間,自從發生打架事件之後,他就被排拒在外。還有一樁不幸也要算在公羊頭上:他永遠失去了那個朋友。
「我要伸展一下雙腿。」他聽到薩爾瓦多說。「長時間坐著,我的腿抽筋了。」
「我被捕了嗎?」
「不是。」羅勃.費蓋羅亞.卡里翁上尉趕緊解釋。「閣下他想見您。」
「不會是統帥改變主意吧!」安東尼歐沒打招呼,劈頭就驚訝地問,同時把頭伸進車窗,十分貼近駕駛人的臉,這人也是車內唯一乘客,一副殷切的樣子,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身材相當臃腫,彷彿被禁錮在車內,先前到底是怎麼擠進車子?
大約三年的光景,從十七到二十歲之間,他是田徑高手,是永不疲憊的騎士,是熱情、快樂、大膽的獵人,也是生命的熱愛者,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和父親、叔伯、兄弟,斷斷續續地向特魯希優軍隊開火,卻沒造成軍隊損傷。慢慢地,軍隊瓦解了武裝團體,也數次擊敗他們,不過,最重要的是,軍隊買通了武裝團體的領袖和支持者,最後弄得他們疲憊不堪,幾乎潰散。德拉馬薩家族接受政府的和平協議,回到摩卡,耕種那半荒廢的土地。除了桀驁不馴的安東尼歐之外。他微笑著,回憶起他的倔強性格,在一九三二年歲末和一九三三年早春,只帶著不到二十名人員,他的兩個弟弟艾內斯托和塔維多(當時還只是個孩子)也在其中,襲擊警察崗哨,伏擊政府的巡邏隊。那段時光是多麼特別,儘管忙於軍事,三兄弟一個月之內總是可以偷閒數天,回到摩卡的家中過夜。直到那場伏擊戰,政府軍擊斃了他的兩名人員,也打傷了艾內斯托和安東尼歐自己。
由於有閱聽檢查,多明尼加的報紙和電台並未討論這個議題,不過可從波多黎各、委內瑞拉或美國之聲的短波廣播收聽到消息,另外,飛行員和空姐利用皮包、制服,夾帶《邁阿密先鋒報》《紐約時報》流入國內。透過這些,安東尼歐也片段了解了那樁事件。
「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弭平了地方寡頭主義,包括德拉馬薩家族。別再使用子彈了。必須重建這個百廢待舉的國家。我身邊需要最好的人。你既衝動又愛械鬥,不是嗎?好吧!來我身邊工作。你會有機會開槍。我給你一個親信的職位,與其他軍事副官負責我的維安。這樣子,如果有一天我讓你失望,你就可以朝我開槍。」
「隨時都會來。」賈西亞.蓋列羅中尉妥協地說。「相信我,他媽的!」
「沒錯,你把命送給了他。」他想,吸著菸。塔維多在一九五六年所捲入的那樁事,他一開始就嗅出不對勁。小弟什麼事都對他說,當然那樁事也不例外。自從特魯希優掌權後,包括那樁事在內,相同模式的骯髒行動填滿了多明尼加歷史。然而,那個傻瓜塔維多,接獲了一項任務,要他駕駛一部沒有登記的西斯納小飛機到蒙地克利斯提,去接一個從美國搭機前來的人士,那人不僅身分不明而且還被下藥,然後把他送到聖克里斯多拔的私人基金農和圖書莊。對於那個的任務,塔維多沒有不安的感覺,也沒有聽取他人的意見,更沒有驚慌害怕的樣子,反而興奮不已,把它當成是大元帥信任他的象徵。當美國媒體一陣嘩然,而白宮也開始施壓,要多明尼加政府調查本籍巴斯克的西班牙教授加林德茲在紐約被綁架一事,對此,塔維多一點都不憂心。
那是他首次的讓步,首次的挫敗,敗在耍弄無知、傻瓜和混蛋的奸雄手中,敗在玩弄人性、自負、貪婪和愚蠢的老狐狸手中。與特魯希優距離不到一公尺的時間有多少年了?與阿瑪迪多一樣,最後這兩年由他擔任副官。你解放了這個國家、德拉馬薩家族多少悲劇呢!如果當時就做了現在要做的事,塔維多至今應該還活著,毋庸置疑。
「我同時也授權給聯邦調查局,讓他們到這裡來調查那個叫慕菲的死因。」他補充說明,以他那相同的尖銳細小音調。「這當然是侵犯主權的作法。如果一個多明尼加人在紐約、或在華盛頓、或在邁阿密被謀殺了,美國佬會允許我們的警方去調查嗎?讓美國佬來,是要讓全世界知道,我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看在我倆二十年來的堅固友誼上,請幫助我。我必須殺了他!我要替塔維多報仇,璜.多瑪斯。」
圓圓的月亮宛若一枚金幣,在一排繁星的簇擁下閃閃發光,安東尼歐望著披上銀色光月的椰子樹梢,隨風搖曳律動。畢竟這是一個美麗的國家,他媽的。一旦這該死的傢伙死後,國家會更美麗。海地的占領、西班牙和美國的入侵、內戰、反叛團體和地方寡頭的衝突,這一整個世紀所帶給國家的苦難,再加上從天而降、從海上來,或是來自地心,各種摧毀著多明尼加人民的天災——地震和颶風,遠不及三十一年來他所施予的霸凌和荼毒。尤其,他無法原諒他的是,公羊以強|暴殘害國家的同樣手法,也強|暴殘害著安東尼歐.德拉馬薩。
「現在已經不是秘密了。」安東尼歐.德拉馬薩說。「是米蓋爾.安赫.巴艾斯.帝亞茲。阿瑪迪多你說得對,無論如何他今晚會去聖克里斯多拔。他延誤了行程,但不會讓我們落空的!」
幾天前才滿四十七歲,他是這七人小組中年紀較長的一個,他們埋伏在通向聖克里斯多拔的公路上,等待特魯希優的到來。除了這四人守候在雪佛蘭之外,往前兩公里處,有貝得羅.里維歐和瓦司卡.德黑達,兩人借用薩爾瓦多的汽車等著。再往前一公里的地方,則有羅伯特.巴斯多利薩內瑞,單獨開著自己的車子守著。他們要用這種方式,切斷公羊的通道,前後包抄開火,不讓他有機會脫逃,將他打成蜂窩。貝得羅.里維歐與瓦司卡應該與他們四人一樣,十分惶惶不安。羅伯特更慘,沒人與他說話,沒人為他加油打氣。他會來嗎?會,會來。自從塔維多死後,安東尼歐生命中所遭受的長期折磨應該可以停止了。
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打從心底就不會是特魯希優派。擔任軍事副官的時候不是,後來也不是。爾後他向他請辭軍職,改到民間上班,替特魯希優家族管理瑞斯道拉西翁的鋸木廠。他咬緊牙關,心裡一陣噁心:他永遠無法不替特魯希優工作。無論軍職,抑或文職,二十幾年來為大恩人暨新祖國之父累積財富、鞏固權力,而這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挫敗,不知該如何擺脫特魯希優為他鋪設的陷阱。他強烈地恨他,卻又繼續為他效命,即便在塔維多逝世之後。因此,「突厥」才會辱罵他:「我不會因幾個銅板出賣自己的兄弟。」他沒有出賣塔維多,只能偽裝自己,吞下忿怒。他還能怎麼辦?難道要讓強尼.阿貝斯的秘密警察幹掉自己,在心安理得下死去嗎?安東尼歐要的不是心安理得,而是為自己和塔維多報仇。為了達到目的,在這四年間他吃盡了各種苦頭。最苦的莫過於聽到一個最要好的朋友說出那樣的話,而他也確定背後有許多人不斷重複著。
從那部公家車下來之後,沒經過搜身檢查,副官就直接將他押送到大恩人的辦公室。副官應該早就接獲明確指示,當那獨一無二的尖銳細聲回答:「進來。」羅勃.費蓋羅亞.卡里翁上尉和他的同袍就退下,讓他獨自進入。辦公室內光線朦朧,因為面向花園的那排百葉木窗半掩半開。大元即坐在辦公桌前,那件安東尼歐不記得的軍服十分耀眼:白色半長軍上衣,有下襬和金色大鈕釦,胸前飾著流蘇的金黃色大軍章,上面的獎章、十字勛章別成了一個彩色扇形。他穿著一條淺藍色法蘭絨長褲,白色褶線垂直而下。他準備好要參加某個軍事典禮。一盞小燈照亮他那寬闊的臉龐,臉上鬍子刮得很乾淨,灰白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還有模仿希特勒的唇上小鬍子(安東尼歐曾聽統帥說過,他欽佩他「不是因為他的思想,而是他穿著軍服和主持閱兵的樣子」)。安東尼歐一跨進門檻,那堅定直接的眼神,就把他釘在原地上。特魯希優觀察了他好一會兒後才對他說:
但是他已經說了,儘管大家沉浸在寧靜和理性的氣氛中,薩爾瓦多就是有本事,會因突如其來的正義感而說出更強烈的話。他在一場爭辯中,對他永遠的朋友說出的那句話,讓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想朝他開槍。「我不會因幾個銅板出賣自己的兄弟。」這句話會讓兩人疏遠,有六個月的時間不見面,也不說話,而這句話也不時縈迴腦中,彷彿一場週期性的夢魘。彼時,他需要讓自己大醉,一口接著一口,狂飲著蘭姆酒。儘管酒醉伴隨而來的莫名怒火,讓他變成一個愛吵架的人,對身旁的人挑釁,甚至拳打腳踢。
他離開了,返回特魯希優市,一如往常沒開車燈。安東尼歐站在原地,感受著涼爽的空氣,傾聽浪濤衝破數公尺高,浪花飛濺在臉上和那髮量開始稀疏的頭上,望著離去的車子漸漸融入遠方的暗夜,而遠處閃爍著城市點點燈光,城內的餐廳應該仍然門庭若市。米蓋爾.安赫露出肯定的樣子。毋庸置疑,他會來。一九五七年一月七日埋葬了塔維多之後,就在摩卡的家族莊園裡,他當著父親、弟妹、弟媳、妹婿之面發誓,歷經了四年四個月,而這天,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日星期二,他終於可以履行這個誓言。
兩人交談了一會兒,兩張臉非常靠近,胖子雙手總是掛在方向盤上,德拉馬薩則望著通往特魯希優市方向的公路,擔心那部汽車會突然冒出,令他來不及返回自己的車子。
「一旦我們分散力量就前功盡棄,」他劈頭就說,沒有打招呼。「你要宰殺公羊的計畫就變兒戲。你和英貝特必須加入我們。我們的計畫很成熟,不會失敗。」
「寫這封信需要勇氣。」統帥揮舞著手上的信。「你展現了你所有的勇氣,對我宣戰幾乎達三年。所以,我要見你的廬山真面目。你的槍法神準一事是真的嗎?改天我們必須來較量一下,看看是否比我好。」
那是安東尼歐最後一次看見活生生的塔維多。會談後三天,慕菲失蹤了。當安東尼歐回到特魯希優市時,塔維多被捕,並遭隔離於維多利亞監獄。他親自請求晉見大元帥,卻遭拒絕。他想找軍情局局長科畢安.帕拉上校談談,局長竟然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被特魯希優派來的士兵殺死。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安東尼歐或拜https://m.hetubook.com.com訪、或打電話給特魯希優政權的首長和高官,都是他所認識的人,從參議院議長阿古斯汀.卡布拉爾到多明尼加黨黨主席阿爾瓦列茲.畢拿,這些人均有相同的不安表情,並且告訴他,為了他和別人的安全,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要再打電話或找人幫忙了,因為不僅他們無能為力,還會讓他們陷入危險之中。事後安東尼歐對璜.多瑪斯.帝亞茲說:「那真是處處碰壁。」如果特魯希優接見他,他會跪下來求他,只要能救塔維多要他怎樣都行。
在安東尼歐的身上,這份尊敬和魅力,永遠不可能轉變成欽佩,也不會教他奴顏婢膝,像特魯希優派崇拜他們的主子一樣,包含璜.多瑪斯在內。自一九五七年起,璜.多瑪斯和他開始探究各種解放多明尼加共和國的可能方法,以擺脫這個剝削壓榨國家的統治者。然而,璜.多瑪斯在一九四〇年代曾是大恩人的狂熱追隨者。事實上,這位大恩人任何不法勾當都幹得出來,卻被視為祖國的救世主,被當成國家偉人,將之前由美國佬託管的海關交還到多明尼加人民手中,解決了積欠美國的外債,因此贏得了國會的頒贈而成為「財政獨立重建者」,他更建立了一支擁有專業技術的現代化軍隊,堪稱全加勒比海最好的部隊。在那段期間裡,安東尼歐不敢向璜.多瑪斯說特魯希優的壞話。璜.多瑪斯在軍隊中步步高陞,最後被拔擢為三星上將,擔任拉維加軍區的指揮官,在那裡,發生了令他感到意外的事,就是一九五九年六月十四日的入侵事件,從此他就失寵。事發後,璜.多瑪斯不再對特魯希優政權存有幻想。在知心好友之間,在摩卡或拉維加山丘打獵時,在週日的家族午宴中,只要他確定沒有人偷聽,便向安東尼歐坦承那些謀殺、失蹤、拷打、命薄如紙、貪汙腐敗,以及將數百萬多明尼加人民的軀殼、靈魂、良心全交給一個人等,一切的一切令他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還能怎麼辦?請別往壞處想,爸爸。我已發誓替塔維多復仇。我一定會做到,媽媽。我不會讓妳蒙羞,艾伊達。我向妳發誓。我向大家發誓。」
他的家鄉摩卡和他的家族德拉馬薩,從一開始——一九三〇年起,就是反特魯希優主義者,而這是最令他引以為傲的。當然了,在摩卡,從地位最崇高的人士到最可憐的農工,都是歐拉西歐的擁戴者,因為歐拉西歐.瓦茲格茲總統是摩卡人,是安東尼歐母親的哥哥。從第一天起,德拉馬族就以懷疑和厭惡的眼光看出,當時的海軍庶務官藉接掌國家衛隊隊長一職,暗中策劃陰謀詭計。國家衛隊是美國人占領時所成立,美國人離開後,就變成多明尼加軍隊。一九三〇年,為了打敗歐拉西歐.瓦茲格茲,拉法艾爾.雷昂尼達斯.特魯希優就在選舉上動手腳,因而當選共和國總統,這只是長期選舉舞弊中的最初幾例。事發後,一如那些名門貴族和地方寡頭不擁護政府的傳統作法,德拉馬薩家族也仿效:用自己家產資助費用,帶著武裝人員躲到山林裡。
「加林德茲這事看來很棘手。」安東尼歐警告他。「就是那個傢伙,你把他從蒙地克利斯提送到特魯希優的農莊,不會是別人。他在紐約遭綁架,被帶到這裡來。你得守口如瓶,忘記一切。小弟,你在玩命啊!」
安東尼歐不讓他再開玩笑下去。如此天真令他滿腔悶氣,他試著要讓他了解,但避免引起鄰桌注意,並沒有提高音調:
沒錯,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這時候大概滿腔怒火,在他位於卡茲圭的家中自言自語,安東尼歐和他曾經夢想、曾經冀望,曾經策劃、曾經強烈堅持且秘密進行的那件事是否終於發生了,那樣的日子正好過了四年又四個月。亦即,才剛埋葬了塔維多,接著與特魯希優進行了那個該死會面之後,安東尼歐就跳上車子,以時速一百二十公里來到拉維加農莊找璜.多瑪斯的那天開始。
手上總是拿著短管步槍,他打開車門,跑到公路上。東尼、薩爾瓦多、阿瑪迪多三個同伴並沒有跟隨在後。月亮才露出的淡淡光芒,三人留在車內,看著他那結實瘦長的身影,摸黑走向那輛沒熄燈的金龜車,而金龜車就停在他們旁邊。
「啊!我知道是誰了。」安東尼歐.德拉馬薩說。
「我收回我剛剛所說的。」薩爾瓦多輕輕拍了德拉馬薩的手臂幾下。「我的舌頭鬆了,才會說出蠢話。你講得沒錯。像我這樣批評米蓋爾.安赫,任何人同樣可能對我們有所非議。就當作我什麼都沒說,而各位什麼也沒聽見。」
「沒有!安東尼歐。」米蓋爾.安赫.巴艾斯.帝亞茲安撫著他,雙手緊握著方向盤。「無論如何他都會去聖克里斯多拔。應該是行程延誤了,因為他從防波堤散步後,就帶布伯.羅曼去聖伊希皇基地。我可以料想得到你一定焦躁不安,所以來叫你放心。他隨時都會出現,大家準備好。」
薩爾瓦多盯著他的雙眸,沒開口,也沒有露出任何敵意的表情,更沒把他轟出家門的意思。
從德拉馬薩擔任大恩人的軍事副官起,安東尼歐和璜.多瑪斯就成為莫逆之交,這是那兩年間唯一的美好回憶。那兩年,他從中尉升到上尉,與大元帥朝夕相處,陪他到內地視察,陪他進出國家宮,去國會,去賽馬場,去招待會,觀賞表演,出席政治集會,尋歡作樂,參訪拜會,密會合夥人、結盟者和狐群狗黨,參加公開、私人或極機密的會議。當年的璜.多瑪斯.帝亞茲是堅貞的特魯希優派,然而安東尼歐終究沒有變成堅貞的特魯希優派。歐拉西歐擁戴者怨恨那個人,怨恨他終結了歐拉西歐.瓦茲格茲總統的政治生涯,在那幾年光景裡,儘管安東尼歐心裡多多少少暗藏同樣的怨恨,但對於那個人永不疲憊而且散發魅力,卻無法忽略,那個人可以連續工作二十個小時,然後經過二或三小時的睡眠,天一亮即展開新的一天,氣色儼然小伙子。根據民間傳說,那個人不流汗,不睡覺,軍服、大禮服、休閒西裝均不見一點皺紋。在安東尼歐成為「鐵衛隊」一員的那幾年期間,事實上那個人改變了國家。他建設了公路和橋梁,發展工業,沒錯,但是,同時他也在政治、軍事、機關、社會、經濟等領域上囤積了一個毫無限制的權力,超過多明尼加共和國那部苦難建國史上的所有獨裁者,其中倒是有幾個善戰小矮人可以和他較量,包括綽號利力士的優利西士.艾吾瑞埃伍斯,之前也是如此冷酷無情。
「這樣子你可以幫助歐塔維的遺孀。可憐的亞塔葛拉西亞會度過難關。替我擁抱她,也擁抱你的父母。」
那個誓言隨時會實現。那部每週載著老狐狸到聖克里斯多拔卡奧巴莊園的雪佛蘭,再過十分鐘,再過一分鐘,就會出現。按照細心策劃,那害死加林德兹、慕菲、塔維多、米拉芭爾姐妹、千萬名多明尼加百姓的殺人凶手,將被他自己的另一個受害人亂槍擊斃。而這個受害人就是安東尼歐,特魯希優也殺了他,只是比起那些遭開槍、被毒打,或被丟海餵鯊魚的人,他的死法較為凌遲狠毒。他逐步地殺了他,hetubook.com.com奪走他的誠實、榮耀、對己身的尊敬、生活的樂趣、希望和渴望,汙穢的良心一點一滴地摧殘他,讓他空具一副皮囊和幾根受盡折磨的骨頭。
加林德茲失蹤七個月之後,慕菲的名字登上國際報紙,報導他是飛行員,將遭人麻醉的加林德茲從美國帶到多明尼加共和國。安東尼歐因塔維多而認識慕菲,三人曾一起在畢利尼神父街的西班牙之家享用海鮮飯、品酌拉利歐哈的紅酒。消息一登出,安東尼歐立刻跳上他的小卡車,從海地邊境的迪羅利,一路加速疾駛到特魯希優市,悲觀的猜測閃入腦中讓他頭痛欲裂。他來到塔維多的家裡找他,塔維多氣定神閒,與妻子亞塔葛拉西亞正玩著橋牌。為了不讓弟媳擔心害怕,安東尼歐把他帶到吵雜的「典型納哈優」,在拉蒙.加亞多爵士樂團的演奏聲中,伴隨著主唱拉法葉.馬汀尼茲的歌聲,可以放心交談,不用擔心被無意間聽到。到了那裡,點了一道羊肉和兩瓶總統牌啤酒之後,安東尼歐開門看山,就勸告塔維多找個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小弟大笑著說:多愚蠢的想法!他甚至不知道慕菲的名字已出現在美國各大報。他也沒有不安的感覺,一如他的純真,對特魯希優信賴無比。
「我必須提醒那個小美國佬。」安東尼歐聽他說。「他正在變賣個人物品,打算回去美國結婚,他有一個女朋友住在奧瑞岡。現在回去,正好自投羅網。留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大哥,這邊是統帥說了算。」
不久之後,某天的黎明,一部軍情局的車子停在塔維多.德拉馬薩家門口,車上的秘密警察手持衝鋒槍、身穿便服,從車上搬出一具屍體,大剌剌地扔在入口小花園的三色堇花叢裡。亞塔葛拉西亞穿著睡衣,來到門口,看到那恐怕的一幕,他們對她喊叫後隨之揚長而去:
「您的丈夫在獄中上吊自殺,我們把他帶回給您,好讓您按照神的旨意埋葬他吧!」
「米蓋爾.安赫.巴艾斯.帝亞茲?」薩爾瓦多潑了冷水。「他也參一腳?這裡不需要他的幫忙。這人是本體論的特魯希優擁護者,他不是曾經擔任過多明尼加黨的副主席?他是每天陪公羊在防波堤散步的其中一人,替他吮癰舐痔,每個禮拜天還陪他去賽馬場。」
一九五六年,已歸化美國籍的加林德茲失蹤了。他最後一次被看見的時候,正從曼哈頓心臟地帶百老匯的一個地鐵站離開。幾個禮拜以前,他出版了一本有關特魯希優的新書,其實那本書是他早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論文,後來他也任教於該所大學。在一個城市,在一個國家,有那麼多人失蹤,如果加林德茲不是美國籍,尤其他還是中情局的幹員,沒有人會在意失蹤了一個神秘的西班牙流亡者,也沒有人會理會多明尼加流亡人士為了那樁失蹤案而喧嚷,醜聞就隨著事件披露而爆發。特魯希優在美國所部署的強大組織,包括記者、議員、說客、律師和企業家在內,竟然無法抑制媒體和許多國會議員所挑起的喧譁,而《紐約時報》首先發難,談論加勒比海大獨裁者可能授意在美國領土上,綁架並謀殺一個美國公民的事件。
有時候,那身為唯一知情者的想法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萬一落入強尼.阿貝斯的手中,他可以指認所有牽連在內的人。於是他決定不能被活捉,必須保留最後一顆子彈以便結束自己。同時,他也採取必要的偽裝措施,在他的空鞋跟中藏了一種含氯化物的毒藥,那是摩卡的藥劑師為他調配的,他以為那是準備拿來毒殺襲擊莊園養雞場的野狗。他不能被活捉,不能給強尼.阿貝斯消遣地看著他坐在電椅上扭曲變形。特魯希優一死,消滅軍情局頭子就成了快樂事實,一些志願兵都想除去軍情局頭子。當軍情局頭子得知統帥死了,很可能會立即逃之夭夭,他肯定會採取必要的防備措施,應該曉得大家有多麼恨他,有多少人想報仇。不是只有反對者,連部長、參議員、軍人都公開表示要報仇。
大夥陷入一陣安靜。
「我們不會失誤!米蓋爾.安赫,我也希望您們那邊也一樣。」
「再會,並祝一切順利!」米蓋爾.安赫.巴艾斯.帝亞茲告辭。
他對他說話時沒有敵意,也不拐彎抹角,以直接又緊迫的眼神看著他,那種一貫對屬下、朋友和與他的敵人說話的眼神。安東尼歐動不也動,從來沒那麼堅定過,很想撲向那個偽君子,掐住他的後頸,不讓他有時間求援。為了讓事情順利進行,特魯希優站起來,走向他,步履緩慢、莊嚴。他的黑色皮鞋比辦公室打過蠟的木地板還要光可鑑人。
「此外,為了證實政權相信德拉馬薩是忠誠家族,今天早上已特許你興建聖地牙哥到波多布拉達之間的公路。」
「我們共同進行,安東尼歐。替塔維多報仇,也替承受羞恥的無數多明尼加人雪恨。」
「修士、清教徒、聖潔的小天使統統出來幫忙了。」英貝特試著開玩笑。「你看,阿瑪迪多,所以說為什麼最好別問,別知道有誰涉入其中,不是嗎?」
在聖地牙哥軍事醫院裡,他寫了一封信給父親維森特,告訴父親別因此而有所後悔,也請家族不要卑躬屈膝向特魯希優求饒。他以高額的小費請護士長將信送到摩卡,信送出去的兩天後,一部軍用小卡車來帶走他,給他上了手銬,並在戒護下,把他押解到聖多明哥(多明尼加國會在三年後將這座十分古老的城市易名)。軍用卡車沒將他送進監獄,而是將他帶到當時位於古老大教堂旁的國家宮,令年輕的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相當詫異。到了那裡,他被解開手銬,被帶到一間鋪有地毯的房間,特魯希優將軍就在房間內,穿著軍服,鬍子和頭髮都梳理得乾淨無瑕。
「我有老美的支持。」安東尼歐低聲解釋著。「我與美國大使館商談細節有兩個月之久。璜.多瑪斯.帝亞茲也和迪爾邦領事的手下接上線。他們會提供我們武器和炸藥。一些軍事將領也涉及在內,你和東尼必須加入我們。」
自從那次打架之後,他和薩爾瓦多有好幾個月沒碰面。儘管兩人在社交場合上不期而遇,彼此也沒打招呼。如此的決裂更加劇了那存在他內心的煎熬。當密謀相當成熟之後,安東尼歐鼓起勇氣,到瑪哈瑪.甘地街二十一號,直接衝入起居室,薩爾瓦多就在那裡。
他看到「突厥」下了車,沿著公路路肩漫步。薩爾瓦多與他一樣煩憂嗎?毋庸置疑。而東尼.英貝特和阿瑪迪多亦然。再更前方一點,羅伯特.巴斯多利薩、瓦司卡.德黑達、貝得羅.里維歐也是如此。是什麼事、什麼人阻礙了公羊前來赴約,這樣的憂心啃蝕了他們。但是,特魯希優與他有老帳要算。在這六個夥伴,或其他如璜.多瑪斯.帝亞茲等數十位投入密謀的同伴當中,沒有人像安東尼歐一樣如此受傷。他向車窗望出去:「突厥」大力地甩動雙腿。他隱約看見薩爾瓦多手上拿著左輪手槍。他看著他回到車子,坐回他在後座的位子,與阿瑪迪多在一起。
「但是,我不是軍人。」年輕的德拉馬薩結結巴巴地說。
「以聖父之名,我要親手殺掉那個幹出這種事的雜種!」
「如果有必要和*圖*書殺人,我的手不會顫抖。」停頓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有時候,統治需要沾上血腥。為了這個國家,我必須多次這麼做。但我是一個有榮譽的人,對於那些忠貞的部屬,我為他們主持正義,不會下令殺他們。歐塔維很忠貞,是政權內的人,一個通過考驗的特魯希優擁護者。因此,當他在倫敦失手殺了路易士.貝納迪諾,我才會冒險讓他免於牢獄之災。歐塔維的死因會重新調查,你和你的家族可以參與委員會的調查工作。」
「大家都說,特魯希優給你一條往返聖地牙哥到波多布拉達之間的公路,就封住了你的嘴。我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為此打電話來。」
「你是,從此時此刻起。」特魯希優說:「安東尼歐.德拉馬薩中尉。」
隔天他回到摩卡,神情憔悴,衣服破損。在家族的宅第裡,瀰漫著惶恐的氣氛,父親維森特、弟弟艾內斯托、母親、妻子艾伊達都在等他。是他的妻子以顫抖的聲音對他說:
「這種事還是別問。」東尼.英貝特嘀咕著,眼神並沒有注視著賈西亞.蓋列羅中尉。
「笨蛋,你沒注意到嗎?這事很嚴重。加林德茲綁架一案,讓特魯希優與老美之間的關係變得很脆弱。所有涉及綁架案的人危在旦夕。慕菲和你是處境最危險的證人,而你,或許比慕菲還糟。因為你把加林德茲帶到私人基金農莊,到特魯希優自己的家中。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如今,對於那與加林德茲有關的一切,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終於理出一個頭緒來。加林德茲是西班牙共和黨黨員,西班牙內戰結束後,特魯希優提供西班牙共和黨黨員政治庇護,而這是他善於矛盾政治操弄的其中一項手段。他雖然不認識這位教授,不過很多朋友認識他,因此得知他曾為政府工作,任職於國家勞動部和隸屬外交部的外交學院。一九四六年,加林德茲離開多明尼加,落腳紐約,自那時起,開始支援多明尼加流亡人士,又因為知道內幕而寫書抨擊特魯希優政權。
「來者是誰?」阿瑪迪多從後座問道。
他又停了一會兒,以舌尖潤濕嘴唇,用一句話作為結語,同時也告知會面已經結束:
他必須從雪佛蘭的座位上低下頭來,用短管步槍抵住胃,掩飾剛才胃部的一陣痙攣。他的妻子堅持要他去看醫生,那可能是胃潰瘍,或者更嚴重的問題,不過他都忍了下來。他不需要醫生來證實,這幾年身體變差是精神苦悶所致。自從塔維多出事之後,所有的幻想成泡影,全部的熱情不再,為今生或來世的愛也全喪失了。只有報仇的信念讓他保持積極,活著只是為了實踐那大聲說出的誓言,在守靈期間,摩卡的鄉親父老前來陪伴德拉馬薩一家人——父母、兄弟、姐妹、姐夫、弟媳、甥姪、兒女、孫子、叔伯、姑嬸,而這句誓言令這些鄉親父老惶恐:
安東尼歐走出國家宮時,失魂落魄的樣子比喝酒喝了一整夜還要嚴重。是他嗎?自己豎起耳朵聽那個雜種說話?接受了特魯希優的解釋嗎?甚至包括一場交易,那是一碟小扁豆,讓他將數千批索放入口袋裡,卻同時要他吞下苦水,變成共犯,沒錯,一個謀殺塔維多的共犯。為何不敢告訴他、甚至沒有斥責他呢?說出他清楚知道一切,那具被扔在弟媳家門口的屍體,係在他的授意下被謀殺,與先前的慕菲一樣,以他認為能打動人的想法,設計出美國佬飛行員的同性戀戲碼,以及塔維多因殺了慕菲而懊悔不已的謊言。
他說話同時,也感到長久以來的疲憊,妻子、艾內斯托和父母的眼神正燃燒著他的良知。
「但是,這還不是最壞的。」安東尼歐想著。不,看到塔維多的屍體還不是最壞的,軍情局的秘密警察,就是那群耍特權的無賴,將他的屍體像小狗一樣丟在自家門口,脖子上還掛著那條假裝自殺的繩子。在這四年半期間,安東尼歐不斷對自己重複,十次,一百次,日日夜夜耗盡了他那殘存的清醒和智慧,他要投入報仇計畫,而今晚就要實現了,願主保佑!最壞的是塔維多遭遇了第二次死刑。他逝世後的幾天,特魯希優政權運用整個傳播和宣傳組織,顛倒是非是他最恐怖的詭計之一,透過《加勒比日報》、《國家報》、多明尼加之聲電視暨廣播電台、熱帶之聲電台、加勒比電台,以及十幾家小報社和地方電台,公開了一封歐塔維.德拉馬薩的親筆函,信中解釋他自殺的原因,他懊悔親手殺死飛行員慕菲,一個好朋友,也是一同在多明尼加航空公司上班的夥伴!為了抹去加林德茲的歷史軌跡,下令殺了他仍舊不滿意,公羊於是布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心計謀,讓塔維多變成殺人凶手。就這樣解決掉兩個棘手的證人。為了讓一切更汙穢不堪,塔維多的親筆函說明為何殺了慕菲:同性戀。慕菲愛上小弟而有意那樣侵犯他,陽剛個性使然,塔維多的反應很激烈,他不但殺了那個壞胚子以洗滌自己的榮譽,並製造一個不在場的意外事故來掩飾犯行。
「你說得好像我們以前不是特魯希優派一樣,薩爾瓦多。」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嘟囔著:「東尼以前不是波多布拉達的省長嗎?阿瑪迪多現在不是軍事副官嗎?我不是替公羊管理瑞斯道拉西翁的鋸木廠有二十年之久嗎?你現在上班的營造公司難道不是特魯希優的企業嗎?」
「這個龜孫子不會來了,他媽的!」在他身旁,東尼.英貝特氣憤地喊道。
「我們有三人。」「突厥」終於說話了。「阿瑪迪多.賈西亞.蓋列羅數天前已成為小組成員。」
出殯後的第二天,兩名國家宮副官搭乘一部掛著官方車牌的凱迪拉克,來到德拉馬薩家族位於摩卡的莊園。他們來找安東尼歐。
安東尼歐又再點了一支菸,抽著,卻又同時緊咬菸蒂,藉此發洩他的焦慮。公路上完全沒有車流了,已好一會兒沒有卡車或汽車雙向來回。
為了在同伴面前掩飾焦慮不安的情緒,他點了另一支香菸。他不斷地吸著,紙菸一直含在雙唇裡,從嘴巴和鼻子吐出縷縷煙絲,撫摸著短管步槍的同時,也想著他那個西班牙朋友畢西耶為今晚特別製造的強化鋼彈,與畢西耶的認識是透過另一位密謀者瑪努埃.歐敏的介紹,而瑪努埃.歐敏不僅是武器專家,也是神射手,幾乎可與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平分秋色。從小,在摩卡的家族莊園裡,父母、兄弟、親戚、朋友無不讚佩他的槍法神準。因此,他有特權坐在這個座位上,在英貝特的右邊,以便最先開槍。經過開會討論後,小組立即做出這樣的決議: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和阿瑪多.賈西亞.蓋列羅中尉,兩位優秀的射擊手必須拿著由中情局提供給密謀者的步槍,並坐在右邊的座位上,以便準確擊出第一槍。
安東尼歐還記得,艾伊達當著父母與艾內斯托的面責備他,這令他十分詫異。她是多明尼加典型的賢妻良母,安靜、殷勤、堅韌,忍受他的酩酊大醉、風流韻事、好勇鬥狠、宿夜未歸,迎接他回來時總是給予好臉色,鼓舞他的精神,毫不遲疑地相信他在屈就之下所編出的理由,至於她生命中所交揉的不悅,則在每週日的彌撒、連續九天祈禱儀式、告解或禱告中找尋慰藉。
那晚在塔維多的家門口,兩人道別時,在兄長的堅持下,塔維多終於表示會反覆思考他的建議,也要他別擔心,他會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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