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露辛妲,那是年少輕狂,不懂事。」烏菈妮雅拉著表妹的手笑著說,「妳看,事過境遷,現在,我這不就好好地在這兒了嗎?」
「因為他是大元首身邊最忠實的公僕。」烏菈妮雅嘲諷道,「他呀,為了特魯希優,什麼禽獸不如的事都幹得出來,結果還被懷疑是暗殺計畫的共犯,的確,好不公平呢!」
「老實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烏菈妮雅聳聳肩,「表妹,也許是沒有時間吧。我一向很忙,一開始是念書,緊接著是工作。我已經習慣一個人過日子了,不太可能和一個男人分享我的生活。」
烏菈妮雅笑了出來,不單單因為表妹說話的內容,還有她說話的方式:能言善道,別有一番興味,說起話來總是配合著生動的臉部表情和豐富的肢體語言,充滿多明尼加人談話時所展現出那歡樂的餘興。這與烏菈妮雅在三十五年前,剛抵達密西根州阿德里安市的多明尼加修女會所屬的錫耶那赫茲學院的交談氣氛,形成強烈的對比,她身邊所有的人從早到晚都只用英語交談。
和表妹談話的同時,烏菈妮雅觀察了這間小客廳。家具還是和以前一樣,這說明了家族的沒落;沙發的一腳斷了,由一根木頭支撐著;沙發套已經磨損,還有幾個破洞,也褪色了;烏菈妮雅還記得那沙發原來是暗紅色的,就像紅酒的沉澱。比家具更糟的則是牆壁:到處都是因潮濕而造成的霉斑,屋內許多地方都露出了牆壁的局部磚頭。窗帘已經沒了,而懸掛帘子的木竿以及吊環仍在。
在阿德里安,烏菈妮雅有些時候也不得不參加幾次聯誼活動,和幾個青年男女一起旅行,還要假裝和某位臉頰有小雀斑的農莊小開調情、搞曖昧,這種紈褲子弟不是說養馬,就是高談闊論冬天登雪山攻頂的事,但是,這總使她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宿舍,因為在玩樂的過程中,烏菈妮雅都要偽裝,所以她總是找理由不去參加。到後來,還能列出一張能充作藉口的清單:考試、工作、其他約會、身體不適、趕報告。在哈佛讀書的這幾年,她不記得自己有去過什麼聯誼、酒吧聚會,就連舞也沒跳過一次。
烏菈妮雅聽著表妹說話,表情嚴肅,她的雙眼鼓勵著露辛妲繼續說下去,但是心卻在密西根,在錫耶那赫茲學院,在回憶著那四年令人難忘、拯救自我的學習時光。只有瑪麗修女寄來的信件,才是烏菈妮雅唯一讀過且回覆的。信中的用語親切且謹慎,從不提起那件事情,就算瑪麗修女真的提及了,也不會因此而激怒烏菈妮雅。瑪麗修女是烏菈妮雅過去唯一能夠信任的人,是瑪麗修女的當機立斷,讓她離開這裡,前往阿德里安,是瑪麗修女強烈要求父親接受這項計畫。有時她在寫給瑪麗修女的信中,提到那揮之不去的幻影,不也是一種減輕精神痛苦的方法嗎?
烏菈妮雅不說話了,因為她發現蜷縮在沙發裡那虛弱的老人看起來十分驚恐。父親不再驅趕蒼蠅,牠們就在他的臉上靜靜地爬行著。
「那時妳離開的時候,沒有向我告別,我都要難過死了。」表妹一面懷念起往日逝去的時光,一面說著。「家族的人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啊!烏菈妮雅連一句再見也沒說就這樣去了美國我們所有人不停地追問舅舅,但他看起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阿古斯汀舅舅說:『修女們提供她一個申請獎學金的名額,可不能錯失這個機會。』但是,沒有人相信他所說的話。」
「蘿莎莉亞.貝爾多莫?」露辛妲瞇起眼睛,思索著。「老實說,不……啊!是她!蘿莎莉亞,就是那名和蘭菲斯.特魯希優有不尋常關係的女孩?這兒再也沒人見過她,可能有人將這女孩送到國外去了。」
「他很清楚自己已經認得妳了。」表妹蹺起二郎腿,從皮包裡拿出一包菸和打火機。「他不能說話,但是可以知道是誰進來了,他心裡全都清楚得很。瑪諾莉妲和我幾乎天天都來探視他。自從我老媽摔斷了龍骨後,她就不能常來看舅舅了。假如我和妹妹少一天沒來,隔天他就擺個臭臉給我們看。」
「有幾次啦,但是不能說出來。」烏菈妮雅笑著說道。
「小露辛妲,我的行事作風向來都有些瘋狂。的確,雖然我沒有捎信回家,但卻十分惦記著妳們,尤其是妳。」
「妳說得對,那將會是場圓滿的交易。」
烏菈妮雅嚇了一跳,心中頓時充滿了不解與好奇的疑問——「我的天啊!表姐,這三十五年來妳是怎麼度過的呀?整整三十五年,對吧?沒有回來祖國,也沒有探望家人。」「小姑娘,妳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這連珠炮般的話語,根本不讓烏菈妮雅有機會回答她的問題。光這一點,就能知道表妹的個性依舊沒變。從小,露辛妲說話就像隻鸚鵡,激動熱情、腦袋裡不時醞釀著許多鬼點子,是個十足淘氣的女孩。烏菈妮雅和表妹不僅感情好,在相處模式上也總是很合得來。她還想起露辛妲穿起慶典禮服的模樣,純白的裙子搭上海軍藍的短外套,還有她平時所穿的粉紅色與藍色的上衣:就是個靈活的小胖妹,前額落下一片瀏海,戴著牙套,嘴角還不時露出一抹如花兒縱開般的微笑。如今她雖然已經是個中年發福的婦女,但是臉上的膚質看起來仍十分緊實,沒有任何抬頭紋,身著一襲簡約的碎花洋裝,而全身上下唯一醒目的配件,就是耳朵上那一對閃著金光的垂墜式耳環。突然間,露辛妲暫停了對烏菈妮雅熱絡的問候,便走到那位癱瘓的老人身旁,並吻了吻他的前額。
「好吧,也可以這麼說,他想要我遠離這裡。」烏菈妮雅打斷表妹的話。「雖然他已經被革職,但還是很清楚那些反特魯希優分子會來找這位獨裁者算帳的。」
「好吧,也許是舅舅搞錯了。」表妹重複道,並用眼神要求烏菈妮雅轉移話題。「至少妳承認他做人是正派規矩的,也沒像大多數人一樣隨波逐流,不管政權如何更迭,還是繼續過著他們的美好生活,特別是在巴拉蓋爾領導下的三個政府。」
「小露辛妲,這是一段無法相見的日子,我們無法知道彼此的狀況。」烏菈妮雅終於開口說道。
烏菈妮雅的父親睜開了雙眼,有些害怕地看著她。
露辛妲試圖抑制住占據心頭已久的不悅,大大地吸了最後一口菸,因為沒有地方能弄熄菸頭(亂七八糟的客廳裡沒有菸灰缸),她就把菸蒂往窗外那座幾近荒廢的花園裡頭扔。
「一位半身不遂的病人?」露辛妲睜大了雙眼。
「妳看見家裡這麼破舊,很感慨吧。」表妹吐了個煙圈,「烏菈妮雅,我們家也一樣。特魯希優一死,這個家就破產了,這是事實。我老爸被『菸草商』公司革職,此後再也無法找到工作。只因為他是妳父親的妹夫,沒有其他理由。總之,舅舅情況更糟。他們調查他,指控他的一切作為,甚至還開庭審判他。但是舅舅在特魯希優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被免職了,他們無法替他定罪,證明些什麼,但是舅舅的生活情況也跌到了谷底。至少妳還有心,能夠給他援助。整個家族之中,大概沒有人能幫得了他。我們所有人都舉步維艱,生活一團混亂。可憐的阿古斯汀舅舅m.hetubook.com.com!他不是那種遷就逢迎的人,而是出於行為正派,才會身敗名裂的。」
「確定妳真的不是女鬼?」表妹扯開身體,遠遠地端視她,懷疑地搖搖頭。「妳怎麼不事先通知大家一聲,就自顧自地跑回來了,我們可以到機場去接妳呀!」
「這都怪妳,這無情無義的傢伙!」表妹在教訓她,口氣卻是親暱的,但是,在露辛妲的眼中閃爍著那個疑問,也是小烏菈妮雅.卡布拉爾於一九六五年五月底突然出國,並前往那遙遠的美國密西根州,於阿德里安市的錫耶那赫茲學院,修讀學位後的前幾年,她的姑媽、姑丈以及其他表兄弟姐妹們最想問的問題。錫耶那赫茲學院是由多明尼加修女會所創辦的高等學院,而特魯希優市的聖多明哥中學就是它的中等學院。「親愛的烏菈妮雅,我一直無法理解,妳和我是多麼地要好,個性是如此地契合,更何況我們還有親緣關係。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頓時,妳就和我們失去聯繫包括妳的親生父親、姑丈、姑媽、其他表兄弟姐妹們,甚至連我也都不聞不問了。在這段期間內,我寫了二、三十封信給妳,但卻沒有收到關於妳所回覆的一字一句。每一年我還固定寄些明信片生日賀卡,不僅僅是我,就連瑪諾莉妲和我老媽也是。難道是我們對妳做了些什麼嗎?為何妳要發這麼大的脾氣,一封信也不肯回,而這三十五年來也都未踏上祖國,返家看看?」
「可是,妳這丫頭!我真是不敢相信!妳回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連一通電話都沒打給我?怎麼不來家裡?難道妳忘了我們大家有多麼愛妳嗎?還是妳也把阿黛莉娜姑媽、瑪諾莉妲、還有我,全都給忘了嗎?妳這忘恩負義的小傢伙!」
「唉呀!還有比我們規模更大的律師事務所呢!」
「七十好幾了。」烏菈妮雅肯定地說,「非常有錢。的確,他要我和他結婚,只為了有人能陪他,並且為他朗讀,就這樣。」
烏菈妮雅聽見自己在說話,但卻不相信這些話的內容。反倒是露辛妲,不懷疑表姐所說的一切。
烏菈妮雅又回到床邊坐下。父親闔上了雙眼。是睡著了,抑或是出於害怕她的刺|激而假寐?妳正在讓這位可憐的病人度過糟糕的時刻。這就是妳想要的嗎?嚇唬他,讓他在好幾個小時內遭受驚嚇?現在,妳覺得好過點了嗎?疲憊已經占據了烏菈妮雅的身心,她雙眼一閉,站了起來。
「小姐,妳怎麼都沒結婚啊?」小露辛妲像是要看穿她似地問道,「妳應該不會缺少機會吧,現在看起來依舊年輕動人。抱歉,但是妳也知道我們多明尼加女人都會十分好奇。」
「表姐,妳真傻啊!」小露辛妲嚷嚷道,「妳以後就能繼承他的財產,成了百萬富婆呀!」
在這間破舊的小客廳裡,還有另一張烏菈妮雅的畢業照——燦爛陽光照耀在大學廣場的那天上午,教授們和全體畢業生都披著斗篷,戴上學士帽,並身穿分別代表不同系所各式顏色的長禮袍,盛裝出席,和卡布拉爾參議員寢室裡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他是怎麼拿到那張照片的?這當然不是她寄的。啊!是瑪麗修女。這照片是烏菈妮雅寄去聖多明哥中學的。直到這位和藹的修女去世前,她都一直和瑪麗保持書信往來。修女那仁慈的靈魂還會一直向卡布拉爾參議員報告他女兒的生活狀況。烏菈妮雅憶起瑪麗修女倚著校舍頂樓的欄杆,面向東南方遠眺著大海,那兒是修女們居住的地方,女學生是必須止步的。瑪麗修女消瘦的身形在那庭院的遠處顯得格外嬌小,在那裡,也可見兩位德國神父「阿傻」與「老粗」繞著網球場、排球場和游泳池奔跑來去。
史帝夫沒有露出微笑。只是盯著烏菈妮雅好一會兒,也沒回答她的問題,那句話便脫口而出:「妳是一枚冰塊。的確,妳已經不像是位多明尼加女子了。我看起來都比妳像。」唉呀!唉呀!烏菈妮雅,眼前這名紅髮男子愛上妳了。他這個人的品格如何?優秀極了。他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經濟系,專長或興趣是以第三世界國家的發展、語言及女性等問題為主。後來他和一名巴基斯坦女子結了婚,她目前在世界銀行的交流部門擔任公務行政一職。
這是一段揮之不去的回憶,無論在阿德里安或劍橋,都不斷地折磨著烏菈妮雅,在美國華盛頓世界銀行工作的那幾年,雖然有部分已經淡忘,記憶卻仍然伴隨著她;甚至最後到了曼哈頓的律師事務所上班時,也會突然閃過腦海——被冷落的阿古斯汀.卡布拉爾參議員在同樣的這間客廳裡慌亂地來回踱步,自問道:到底是「立憲派酒鬼」、油腔滑調的霍金.巴拉蓋爾、無恥的維希里歐.阿爾瓦列茲.畢拿抑或是巴伊諾.彼查爾多所獻上的陰謀,得以讓大元首在一夜之間就完全抹煞了他的存在。就算曾經擔任過參議員與前任部長,只要阿古斯汀的大恩人特魯希優不再回覆他的所有信件,和禁止出席國會,那麼,他又有何立足之地呢?難道還要再重寫一次像安賽摩.鮑里諾那樣的故事?秘密警察是否會在某天黎明將他揪出來,埋入土牢?《國家報》和《加勒比日報》上是否會寫滿了有關他奪權、貪汙、叛國和其他罪名之類的骯髒消息?
「我能理解!」表妹激動的情緒又發作了,「這份獎學金是妳應得的,但是,僅僅出國念書為什麼弄得像逃難一樣?還和家族的人、父親,甚至妳的祖國全都斷絕了來往?」
當電鈴一響,烏菈妮雅和父親一動也不動,錯愕地彼此對望,就好像被發現觸犯了什麼規定似的。樓下傳來陣陣說話聲以及一聲驚叫呼喊。接著馬上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是有人上樓了。最後,是瘋狂、焦慮的叩門聲,幾乎與此同時,那扇門也應聲被推開了。出現在門前的是一張表情慌張的臉孔,烏菈妮雅旋即就認出來了,她就是表妹——露辛妲。
「妳還記得蘿莎莉亞.貝爾多莫嗎?」烏菈妮雅打斷了表妹的話。
「烏菈妮雅?這不是烏菈妮雅嗎?」露辛妲睜著圓突突的大眼睛不停地從頭到腳,頻頻地打量著她。表妹攤開雙臂朝她走來,好證實眼前這一切是否只是幻覺。
「幫老先生的身體擦拭乾淨了,還像嬰兒一樣替他撲了點爽身粉。」看護向她們倆說,「您們隨時都能上樓看他。我要去幫阿古斯汀先生準備午餐,女士,您也需要嗎?」
「也許他有向我父母提起,但是沒有告訴瑪諾莉妲和我,那時我們年紀都太小了。阿古斯汀舅舅很痛心,因為別人竟然以為他背叛了特魯希優。在那些年間,我還聽見他向蒼天呼喊自己所蒙受的不平待遇。」
在哈佛的所在地,麻薩諸塞州的劍橋,又是另一回事。在那兒,烏菈妮雅開始重新生活,發現生命還是值得親身體驗的,讀書不只是一種療癒的方法,還是一大享受,同時也是最激勵人心的娛樂。她從課堂、會議和研討會的參m•hetubook.com•com與過程中受益良多!也被這充實滿檔的學習機會壓得喘不過氣來(除了法律,還去旁聽拉丁美洲史的課程、加勒比史及多明尼加社會史的系列講座),還覺得一天少了幾個小時、每個月少了幾個禮拜,才能做好她全部想完成的事情。
「瑪諾莉妲的婚姻也糟透了。她丈夫不像我老公一樣愛玩女人。螢火蟲(好啦!他叫埃斯特邦)不捕蒼蠅。是個沒用的傢伙,常常被炒魷魚。現在總算在『卡納角』的其中一間旅遊飯店找了份差事做。薪水少得可憐,我老妹一個月見不到他一、兩次,這也算婚姻?」
「小女人,妳是怎麼保養的?我們不是同年齡嗎?但妳看起來像是整整年輕了十歲呀!真是不公平!也許妳還沒結婚生子吧。沒有什麼比丈夫和子女更能摧殘一個女人的青春啊!看看妳的體態多曼妙,氣色多好。烏菈妮雅,妳可還是一位少女呢!」
「妳在美國能有一番成功的事業,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露辛妲高聲說道,而烏菈妮雅則察覺到她的語氣中帶有酸味。「從年輕時期就能看得出來妳比其他人都要聰明用功。校長海倫.克萊兒修女、弗蘭西絲修女、蘇珊娜修女都說妳是個資優生,尤其是最寵愛妳的瑪麗修女,還說:『烏菈妮雅.卡布拉爾,是一位穿裙子的愛因斯坦。』」
「那時我已經在密西根了。」烏菈妮雅回想著說。
「爸爸,這個話題我老早就想要和妳談談了。有關女人和性。媽媽去世以後,妳有豔遇嗎?我從來就沒發現過。妳不像是個好色之徒。是不是被權力填滿了就不需要性生活了?就算在這塊熱情的土地上,這種情形還是有的。我們那位終身職的總統,霍金.巴拉蓋爾先生不就是一例嗎?到了九十歲還是維持單身。他寫了很多首情詩,謠傳還有名私生女。對我而言,巴拉蓋爾給我的印象就是,他對性這檔事不感興趣,權力給他的快|感相當於別人在床上得到的高潮。爸爸,妳的情況也是這樣嗎?或者妳私底下也有其他刺|激的經驗?特魯希優曾邀請妳去卡奧巴莊園縱慾狂歡嗎?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元首也像蘭菲斯一樣,以凌|辱朋友和官員為樂,強迫他們刮除腿毛、修容、化妝甚至變裝成過氣阻街女郎的樣子?妳做了那些荒唐可笑的事嗎?元首曾經要妳這麼做嗎?」
「史帝夫,妳該不會要流下男兒淚吧,只因為愛上我?還是比平常多喝了些威士忌?」
天氣很熱,使得烏菈妮雅直冒汗。她在這從未感受到和紐約炎夏裡,猶如火山冒出的悶熱空氣被室內空調的低溫抵消後一樣的蒸氣。這裡的酷熱是完全不同的:那是她孩提時期的熱度。烏菈妮雅也從未聽過像現在這樣從窗外傳來的交響樂,那荒腔走板的曲調是由喇叭聲、人聲、煞車聲、狗吠以及一些音樂共譜而成的,因此迫使她和表妹不得不拉高音量說話。
「可是妳年輕、是個理想主義者,也認為婚姻應該建立在愛情的基礎上。」表妹讓她便於澄清此事。「彷彿愛情都能恆久不變。我也曾錯過一次機會,他是個多金的醫生,為了我,愛得死去活來。但是他的膚色帶點黝黑,據說那是來自他母親的海地血統。這可不是偏見,但要是我們的孩子隔代遺傳,豈不成了一枚黑炭?」
「不了,謝謝。」烏菈妮雅說,「我這就回飯店了,正好能洗個澡,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
「就是我呀!親愛的小露辛妲。」烏菈妮雅與這位阿黛莉娜姑媽最小的女兒相擁,表妹露辛妲不僅和她同年,兩人也是在大學時期的同窗好友。
「父親是因為欽慕、愛戴特魯希優,才替他做事的。」烏菈妮雅解釋道,「蘭菲斯、阿貝斯.賈西亞等人不信任他,當然令他感到威脅。當特魯希優疏遠父親後,他幾乎絕望到要發瘋了。」
「在妳出國後不久,有人暗殺了特魯希優,此後災難便接踵而至。妳知道嗎,那群秘密警察還開進了聖多明哥中學,他們毆打修女們,不但把海倫.克萊兒修女揍得鼻青臉腫,抓痕遍布,還殺害德國牧師『阿傻』。要不是因為和妳爸爸有親戚關係,我們差一點也要和房子給一起燒成灰燼了。有人說阿古斯汀舅舅把妳送往美國,是因為他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丫頭,真是令人羨慕!」露辛妲拍手叫好道,「這可是我的夢想啊!一位有錢,又有身分地位的老頭。我得去紐約一趟替自己找一個!這兒的老傢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肥得要命還口袋空空。」
「我想要給妳們一個驚喜啊!」烏菈妮雅撒了個謊。「我當下就做了決定,那是一時的衝動。隨手拿起四件東西往皮箱裡塞,就這樣搭上了飛機。」
「但是,妳還穿著運動服呢。」當兩人到了客廳,站在面向花園的窗邊時,露辛妲察覺到表姐的衣著。「別跟我說妳今天早上還做了體操。」
疲憊比起她想保持清醒的毅力更為強烈。最後,她終於躺臥在床上,閉起雙眼。進入睡眠之前,還能想到,那床上有著老人、舊床單、最久遠的美夢與噩夢的味道。
「這我也明白。」露辛妲低語道,「但我不理解的是,為何妳不想再打聽我們的消息?」
烏菈妮雅感到雙頰發熱,她臉紅的樣子令露辛妲大笑:
露辛妲點點頭,輕輕一笑表示抱歉。
「我當然不會。」表妹點點頭說道,「妳可知道我向我老爸求了多少次,請他把我送往美國,和妳一起進入錫耶那赫茲學院。我想自己已經說服他時,大難就臨頭了。所有人都開始攻訐我們,針對家裡的人造謠生非,只因為我老媽是一位特魯希優分子的妹妹。沒人記得特魯希優最後待妳父親就像對待一隻狗似的。小烏菈妮雅,那幾個月以來妳很幸運沒有在這裡。我們懷著恐懼度日,天天怕得要死。我不知道阿古斯汀舅舅是如何讓這個家免於一場大火的吞噬,但是,有很多次,都有人拿石頭砸他。」
表妹還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們家族的人都以為妳再也不會回來了。」露辛妲認真地說。「阿古斯汀舅舅也是這麼認為。我必須告訴妳,這些日子以來,他過得很痛苦。就因為妳不願意和他溝通,也不回他的電話。舅舅十分絕望,經常向我老媽泣訴。妳這樣對待舅舅,他完全無法得到安慰。很抱歉,表姐,我不想干涉妳的生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妳談到這些事。這完全是出於我對妳的信任。談談妳的近況吧。妳住在紐約,沒錯吧?我知道妳現在過得很好。我們已經得知妳的情況了,妳可是家族的一大傳奇呢!妳在一家頂尖的律師事務所上班,是吧?」
「小露辛妲,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沒錯。」烏菈妮雅望向父親,他動也不動地仔細聽著她們的對話。「既然有一個機會能讓我去美國密西根州念書,當然要好好利用,我可不是傻瓜!」
表妹一句話也不說,看得出她圓嘟嘟的臉上是一副譴責的表情。
「是該讓他做他的例行公事了,」露辛妲看了一下便盆,解釋道。「差不多和鐘錶一樣準時,真是幸運!我的胃有毛病,天天都得吃李子乾,醫生們說這是神經的問題。好啦,到客廳去吧。」
「丫頭,妳做得對。」表妹憂傷地說,「看吧,對我而言,結婚有什麼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不要臉的貝德羅丟下我們母女三人,有天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此後從未寄過一分錢回家。我還得靠出租房屋、賣花,那些最乏味的工作來養活兩個女兒,還要幫司機們上課,妳絕對想不到他們有多厚臉皮。我書讀得不多,只能做這些雜事。表姐,誰能像妳一樣?妳有一份職業,在世界的首善之都謀生,工作性質也很有趣。不結婚還比較好呢!但是,妳總會有些豔遇吧?」
「完美女郎。」小露辛妲笑道。「喂!我說妳這女人呀,有沒有什麼不良嗜好,趕快從實招來!有沒有像別人一樣,偶爾在生活中小小放肆一下?」
「啊哈!啊哈!看妳現在這副模樣,想必是有情人了!告訴我!他有錢嗎?長得好看嗎?是美國佬還是拉丁裔的?」
她機械式地朝那座整整占滿一面牆的黑色木製大衣櫥走去。衣櫥裡空了一半。幾個金屬的鉤子掛著一鉛灰色的套裝,已像洋蔥皮一樣泛黃,和幾件洗過但還沒熨燙的襯衫,其中兩件還掉了幾顆鈕扣。議長阿古斯汀.卡布拉爾更衣間裡的衣服就剩這些?他過去是一位品味高尚的人。為了討好元首,他小心維護自己的形象,對衣著也十分講究。那些絲絨短大衣、燕尾服、深色英國毛呢套裝和最細緻的絲質純白禮服到哪兒去了?大概全都被傭人、看護和貧窮的親戚給搶走了。
「他當然把舅舅給關進去了。那群以蘭菲斯和拉達梅斯為首的特魯希優分子全都陷入瘋狂。他們開始四處屠殺和抓人。總之,我所記得的不多,那時年紀還小,才不管什麼政治呢!由於阿古斯汀舅舅早就和特魯希優的關係疏遠了,他們就認為舅舅涉入這次的暗殺計畫,還把他送進那座駭人的『四十號監獄』,巴拉蓋爾後來把那裡拆除,現在則是一座教堂。我老媽還去找巴拉蓋爾談過,求他幫忙。他們扣押了舅舅幾天,查明他並沒有涉入謀反後,就被放了出來。後來,總統還給他一份像是玩笑話的悲涼差事:第三區婚姻狀況調查員。」
表妹看著烏菈妮雅,無法理解。
兩人步下樓梯的時候,烏菈妮雅再次回憶在阿德里安的那些歲月,想起校園小教堂旁緊鄰餐廳的那座裝飾著透明玻璃、莊嚴肅靜的圖書館,當沒有正課或其他講座課程時,她就在那裡消磨大半的時光。複習功課、閱讀書籍、隨寫筆記、針對一本書撰寫研究報告;她行事內斂、有條不紊,且全神貫注,因而贏得了師長們的讚賞與一些同學們的欽慕,當然也招致了其他同學的反感。並不是出於學習的欲望與好勝的心態,才使妳把自己關在圖書館裡讀書的,而是想沉溺、中毒、迷失在這茫茫書海之中,無論是科學或文學都一樣,為的是不要想起,並且驅趕那段在多明尼加的回憶。
「我對政治從來沒興趣。」烏菈妮雅肯定地說,「妳說得對,重提那些三十五年前的往事有什麼意義。」
烏菈妮雅在阿德里安的這四年,令她體驗到有些是她以為自己永遠不能再做到的事情。因此,她對於這幾位多明尼加的修女們懷著深厚的感激之情。然而,在她的記憶中,待在阿德里安的時光,卻是個不真實、如夢遊般的時期,在那裡,唯一具體的印象就是在圖書館度過的無限光陰,她用功讀書,只為了不要想起過去。
「因為妳一向心地善良,就賭妳不會對我記恨的。」烏菈妮雅笑著說,「沒錯吧,小妞!」
表妹直盯著烏菈妮雅,這令她預料到:「又要招來一連串的責備了。」妳的老父就在一個看護手中度過被遺棄的晚年,只有兩名外甥女前來探望,妳難道不覺得悲哀嗎?留在他身邊,虛寒問暖,難道不是妳的責任?妳以為每個月按時給他贍養費就算盡責了嗎?這一連串的提問都浮現在露辛妲那圓突突的大眼睛裡。但是,她卻不敢說出口。表妹遞給烏菈妮雅一支菸,她謝絕了,表妹喊道:
「今晚無論如何妳都要過來家裡吃晚餐。我老媽看到妳一定高興極了。還要通知瑪諾莉妲,她會很開心的。」露辛妲做了一個哀怨女孩的表情說道,「表姐,妳會大吃一驚的。妳還記得家裡有多麼寬敞,多麼美麗吧?現在只剩下原來大小的一半了。當我老爸去世的時候,就必須賣掉花園、車庫以及傭人的房間。總之,廢話說夠了。一見到妳,那些兒時的美好時光又回到記憶裡了。年少的我們還曾經快樂過,對吧?腦袋瓜裡也還沒想到未來的一切也許都會改變,艱困的時期可能就要來臨。好吧,我先走了,老媽還沒吃午餐呢。妳會來家裡吃晚餐,對吧?不會再突然消失個三十五年吧?啊,妳還記得我家怎麼走嗎?就在聖地牙哥街,和這兒距離大約有五個街區。」
她的父親不時發出些微緩緩的鼾聲。當蒼蠅停在他臉上時,為了趕走這隻小蟲,他的頭動了幾下,但卻沒有醒來。妳是從何得知元首被暗殺的消息?一九六一年的五月三十日,烏菈妮雅已經在阿德里安了,那時,疲倦使她掙脫出這個世界和自己本身,並處於夢遊狀態。當負責管理宿舍的修女走進烏菈妮雅和其他四位女同學同住的寢室,就攤開手中的報紙,讓她看那上頭的標題:〈特魯希優被殺〉,烏菈妮雅才開始從昏睡中驚醒過來。「這份報紙借妳,」修女說。當下妳有什麼感受?會發誓沒有任何感覺?就像對於周遭一切事物的所見所聞一樣,這個消息從烏菈妮雅的耳邊滑了過去,沒有傷及她的意識。可能妳連那消息都沒看,只是將目光停留在標題上而已。她反而只記得瑪麗修女在暗殺事件發生的幾天,甚至幾週後,於來信中所提到的細節:秘密警察們闖進學校,帶走了主教,人們活在全然失序及動盪不安的狀態之中。然而,就連瑪麗修女的那封信,也無法將她從這種極度漠視任何有關多明尼加人、事、物的態度中給抽離出來,幾年之後,只有哈佛大學那門安地列斯群島史,才將她解放。
「我很清楚父親不是為了名利才替特魯希優效命的。」烏菈妮雅無法避免使用這種諷刺的口吻。「但我不認為這能減輕他的過錯,反而要加重。」
烏菈妮雅逐漸從表妹的聲音裡辨識出從前那女孩說話的口吻和音調了,她過去曾和那女孩一同在聖多明哥校園裡的操場上玩耍,還常常為她講解幾何學和三角函數。
「要是父親願意,他也可以是為了得到一些好處,爭權奪利,而替特魯希優效命。」烏菈妮雅說著,並再次看到露辛妲眼中的惶惑與不滿。「在那之前,我還看見他暗中啜泣,這全都歸因於特魯希優不肯接見他,還有在『公眾論壇』上所出現的那篇謾罵他的文章。」
回來聖地牙哥看看妳的父親,這突如其來的決定,是否意味著妳心中的傷痛已經療癒?沒有。能和露辛妲重逢,妳原來應該感到十分高興且情緒高昂,對妳而言,過去表姐妹的互動是如此親密,無論是到「奧林匹亞電影院」與「菁英劇場」看下午場的影片及戲劇、去沙灘嬉戲或是到「鄉間俱樂部」打打高爾夫球,她都是妳最好的夥伴;妳原來應該同情她那平淡無趣的人生以及讓生活更美好的妄想,但妳沒有感到快樂、感動甚至難過。這一切令妳厭倦,因為這種多愁善感和自怨自艾的情緒,都會引起妳強烈的反感。
「當然!妳不抽菸。我可以料想得到,妳目和_圖_書前住在美國嘛!那兒有人罹患了反菸的精神病。」
「特魯希優一被人暗殺,我父親就被強尼.阿貝斯關進監獄,這是真的嗎?」
看護出現在樓梯那兒,她在走下來的同時,還用一塊藍色的布巾擦手。
「我繞著海濱公路跑了幾圈。在回飯店的路上,雙腳就把我給帶到這兒來,於是,我現在人就在妳家了。兩天前我一抵達國內時,就猶豫著是否來看看父親,會不會對他造成太大的衝擊,可是,他已經認不出是我了。」
「烏菈妮雅,妳難道為了這個原因發這麼大的脾氣?」表妹終於開口說道,「就因為政治?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妳對政治一點興趣都沒有。例如在學年中時,從外地轉來兩個誰也不認識的女學生,很多人都說她們是女秘密警察,除了這個話題以外,大家什麼都不討論,但是,由於妳向來就將政治八卦斥為無稽之談,所以要我們盡量別提。」
烏菈妮雅熱愛念書,因此在哈佛的這段日子令她感到十分快樂,還考慮過以後要擔任教職,並攻讀博士學位。可是沒有足夠的經濟條件讓她這樣做。父親的財務狀況越來越困窘了,到了第三個學年的時候,甚至連每月已扣除學雜後的基本開銷,父親也中止供應了,所以她必須在拿到學位的同時也要開始賺錢,來支付就學貸款與日常所需的費用。哈佛大學法律系聲名遠播,她一寄出工作的申請履歷,馬上就獲得許多面試的機會。後來,烏菈妮雅決定進入世界銀行。離開哈佛令她感到難過,在劍橋的那幾年間,還養成了一種「墮落的嗜好」:閱讀並收集特魯希優時代的書籍。
烏菈妮雅,妳是冰嗎?這僅只對於男人而言,並非指所有的人,是針對那些眼神、動作、手勢和說話語氣都傳達出一種危險氣息的男人。妳可以猜到在他們的腦袋裡直覺要追求妳,甚至想上妳的企圖。對於這種男人,是的,妳很清楚將這樣的氣氛擴及四周,讓他們感覺到冷若冰霜,就像狐狸們遇到敵人時所散發出的惡臭一樣,在所有妳計畫中的行事方式裡,這是一種妳精通掌握的技巧,例如:課業、工作和獨立生活,「涵蓋全部,除了讓自己感到幸福。」如果烏菈妮雅將自己的意願和原則放在追求幸福的層面上,來戰勝那不可踰越的障礙,以及由男人的慾望引起的反感,她是否就會幸福快樂?也許。妳原來應該能夠有一套治療的方法,即求診於心理醫生或心理分析師。他們有許多療法來解決所有症狀,其中也包括對男人反感的問題。然而,妳從來就不想治好這種毛病。相反地,妳不認為這是一種病症,而是性格特徵罷了,就像妳的聰敏、妳的孤獨和妳對追求工作完美的狂熱一樣。
「妳是一枚冰塊。的確,妳已經不像是位多明尼加女子了。我看起來都比妳像。」唉呀,看來是想起她在世界銀行的同事史帝夫.鄧肯說的那句話了。那是在一九八五還是一九八六年?大概就是那段時間。那一夜是在台北度過的,兩人就下榻在市內的「圓山大飯店」內,它的外觀就像好萊塢影片中出現過的東方寶塔,他們就在那裡共進晚餐。從窗戶遠眺出去,整座城市像是披上了一件由許多螢火蟲點綴而成的薄紗。史帝夫曾向她求婚,但這次到底是第三、第四還是第十次啊?相較於以往,烏菈妮雅更斷然地拒絕說:「不!」接著,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只見史帝夫原本紅潤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烏菈妮雅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陪著露辛妲走到街口,告別之前再次擁抱並親了親表妹的雙頰。當烏菈妮雅望著身穿碎花洋裝的表妹沿著一條被太陽照得發燙的大街逐漸遠去,那時街上還傳來肆無忌憚的狗吠與雞咯咯的叫聲,一搭一唱,突然一陣焦慮不安湧上她的心頭。妳在這兒做什麼?妳來到聖多明哥、這個家庭裡,是要尋找些什麼?妳要和露辛妲、瑪諾莉妲以及阿黛莉娜姑媽吃晚餐?那可憐的老婦人和妳父親一樣,大概就快變成一塊化石了。
「我不知道妳為何會說他幹出什麼禽獸不如的事。」表妹驚訝地嘟嘆道,「也許舅舅不應該成為一個特魯希優分子。今天大家都說特魯希優是獨裁者之類的。妳父親是誠心誠意替他做事,雖然還身兼多個要職,但從不濫用職權。難道舅舅也做過嗎?他淒涼的晚年可過得和狗沒什麼兩樣;要是沒有妳,他大概就得待在養老院了。」
露辛妲吐了一口菸圈,一時間,煙霧籠罩了她的臉。
烏菈妮雅得以進入哈佛大學就讀,在錫耶那赫茲學院,是被當成大事來慶祝的。直到被哈佛校方接受入學之前,她還不了解這所大學在美國的聲譽,以及所有人在談到從那裡畢業的校友、就讀的學生,或是教授時的恭敬態度。一切都發生得非常自然,假如她有意要考取這所名校,其結果還不會如此容易。那是烏菈妮雅在錫耶那赫茲學院的最後一年,主任在表揚她的學業成績優良之後,便問她對於未來的職涯有何規劃,烏菈妮雅回答:「我想成為一名律師。」「那可是個賺大錢的行業呢!」女主任桃樂絲.莎莉森說道。然而,「律師」——這才算是烏菈妮雅剛脫口而出的頭一個職業,她還能接著說醫學、經濟或是生物領域的職位。烏菈妮雅,妳那時從未考慮過自己的未來,因為過去發生的事使妳活得麻木,所以才沒有想到眼前的一切。莎莉森主任和她分析了多種方案,並挑出四所知名的大學:耶魯大學、聖母大學、芝加哥大學和史丹佛大學。填寫完入學申請後的一、兩天,莎莉森主任將她叫來辦公室:「為何不將哈佛也列入考慮?妳不會有任何損失的。」烏菈妮雅還記得為了這些面試而規劃的旅行,那幾個晚上能夜宿在修道院,還是這幾位多明尼加修女替她辦理相關手續的。包括哈佛和其他名校的入學通知許可接連寄來時,莎莉森主任、修女和其他同學們都雀躍不已。所有人為烏菈妮雅舉辦了一場慶祝舞會,她非在現場跳舞不可了。
烏菈妮雅爬上樓梯,緩步前行,為的是推遲再會面的時間。見到父親已進入睡眠狀態,令她鬆了口氣。老父蜷縮在沙發裡,雙眼緊閉,嘴巴張開;他那單薄的胸膛隨著穩定的節奏上下起伏著。「整個人只剩下這一小部分了。」她坐在床沿,望著父親。她在讀父親的心,揣測他的過往。特魯希優死的時候,父親也被送進監獄。不少人認為他是這些反特魯希優分子,像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璜.多瑪斯.帝亞茲、其兄莫得斯托及友人安東尼歐.英貝特等,和他們一起策劃暗殺計畫的其中一名共犯。爸爸,多麼震驚,多麼冤枉啊!烏菈妮雅也知道過了許多年後,父親被圍捕的事,她是在瀏覽書報時不經意看到的,那篇文章談的是一九六一年的多明尼加事件。但是,烏菈妮雅一直不清楚其中的細節。直到她能回想起來的時間點為止,在父親捎來的那些信裡,儘管她從未回覆過,卡布拉爾參議員對那次的經歷幾乎隻字未提。「其次,要是有人懷疑妳企圖暗殺特魯希優,應該比無故失去元首的信任還要更令妳痛苦。」強尼.阿貝斯會親自審問阿古斯汀參議員嗎?會是蘭菲斯?還是貝奇多.雷昂.埃斯特維茲?他們有沒有讓阿古斯汀登上「寶座」?她的父親是不是和那群謀反者們以某種方式保持聯繫?的確,阿古斯汀曾經用盡超乎常人的努力,企圖恢復元首對他的信任與好感,但是,這又能證明些什麼?很多謀反者直到殺了特魯希優的前一刻,還在拍他馬屁。很有可能的一點就是:身為莫得斯托.帝亞茲好友的阿古斯汀.卡布拉爾,早就得知了他們暗中所策劃的一切。根據其他人的說法,就連巴拉蓋爾也很清楚當時的情況。既然共和國總統和三軍總司令都能知道,為什麼她的父親阿古斯汀就不可以?那些共謀者明白,元首在好幾個禮拜前就已經下令免去卡布拉爾參議員的職位,若是有人認為他很可能和共謀者互為同盟,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hetubook.com.com
「我父親有向妳們提起他在『四十號監獄』裡的遭遇嗎?」
這是謊言!無論是誰妳都不想,就連露辛妲——這樣的表妹兼知己、求學時一起打鬧的玩伴也是。妳也想忘記她,就像遺忘瑪諾莉妲、阿黛莉娜姑媽、妳的父親、這座城市,甚至是妳的祖國一樣。初到遙遠的阿德里安市的前幾個月,在那座精心規劃的校區中,其內部環境還有許多種滿秋海棠、鬱金香、玉蘭花和玫瑰花圃的花園,而幾棵高大松樹所散發出如油質般濃郁的氣味,則滲入了妳在一年級時,與其他四位女同學合宿的寢室裡,在她們之中,來自喬治亞州的黑人女孩——阿莉娜,是妳在這個新世界的第一位女性好友,這一切都和過去那十四年的時光截然不同。在阿德里安市的這些多明尼加修女們,知道妳為何在聖多明哥中學的學務主任即瑪麗修女的援助下,出國尋求庇護嗎?她們一定知道。倘若瑪麗修女沒有讓她們了解這件事的原委,是不會如此倉促地授予學生獎學金的。修女們全都是謹言慎行的模範,妳——烏菈妮雅,在錫耶那赫茲學院求學的這四年間,那些修女之中,沒有人提及足以撕毀妳回憶中的那段歷史。再者,妳也沒讓那些無私付出的修女們失望:妳是那間學院中首位被哈佛大學錄取的畢業生,並光榮的取得這所「世界最高學府」的學位。密西根州的阿德里安啊!妳有多少年沒回去那兒探望了?它已經不再是過去屬於農場主人們那座太陽一下山、家家戶戶便關上大門,使得街道上幾乎杳無人煙的鄉村都市;所有住家的活動範圍與鄰近兩個十分類似的城鎮——克林頓鎮與切爾西市相接壤,這裡最大的娛樂盛事就是到曼徹斯特鎮參加著名的烤雞節。阿德里安是一座整潔、美麗的城市,尤其是在冬天,當大雪覆蓋了一條條井然有序的街道時,就可以在那兒溜冰與滑雪。在飄著如棉花飛舞的雪景下,孩子們堆著各式各樣造型的動物和雪人,妳則被眼前這漫天而降的雪花給迷住了;若妳沒有埋首苦讀,就會在那兒苦悶,或許無聊至死吧。
瑪麗修女在信件的內容中告訴了烏菈妮雅學校的情形,一些重大的事件,如特魯希優被暗殺後,那動盪不安的幾個月、蘭菲斯的出境及其家族的動向、政權的更迭、街頭暴力衝突和動亂;瑪麗修女同時也關心烏菈妮雅的學習情況,並祝賀她在學業方面所取得的好成績。
那是事務繁重的幾年,不只是對頭腦、智力而已。進入哈佛的第二年,父親在這些烏菈妮雅完全沒有回覆的來信之一告訴她:有鑑於家中經濟每況愈下,不得不從原先每月匯給她的五百美元中扣除兩百。幸虧她有辦理就學貸款,學業才有保障。但是,為了應付儉樸的生活所需,課餘時間,她在一間超市當售貨員,到波士頓的一家披薩店打工,以及藥房的送貨小妹,甚至還兼了一份不算乏味的工作,為一位半身不遂的波蘭籍富豪梅爾文.馬科夫斯基先生擔任伴讀小姐。每天傍晚,從五點到八點,就在麻薩諸塞大道上那幢砌著石榴紅色磚牆,且具有維多利亞時期風格的宅第裡,為這位富豪大聲朗讀多部十九世紀的長篇小說(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美國作家梅爾維爾的《白鯨記》、英國小說家狄更斯的《荒涼山莊》和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帕爾瑪修道院》)。在烏菈妮雅擔任三個月朗讀者後的某一天,這位馬科夫斯基先生竟突然向她求婚了。
「舅舅,看看你女兒替你帶來多棒的驚喜!你想必沒料到烏菈妮雅又重新振作,還回來探望你了!真是令人高興,是吧,阿古斯汀舅舅?」
卡布拉爾臉色已經顯得十分慘白,烏菈妮雅想:「他會昏過去的。」為了讓父親的情緒穩定下來,便離開他的身邊。她走到了窗前,並向外頭望去。烏菈妮雅感受到陽光的熱力照在頭頂,臉上的每一吋肌膚都在發燙。她在流汗。妳應該回到飯店,在浴缸放滿洗澡水,好好讓自己泡個舒服的熱水澡。或者走下樓去,讓自己潛入那鋪滿瓷磚的泳池裡,之後,前往哈拉瓜大飯店內的餐廳享用美食,那兒所提供的克里歐優式自助吧檯有菜豆豬肉燴飯。但是,妳不想。與其做這些事情,還不如去機場,登上往紐約的首班飛機,恢復妳在那間繁忙律師事務所工作,以及位於七十三大街那間麥迪遜公寓的生活。
「是啊,那的確是一種精神病。」烏菈妮雅承認道,「就連在律師事務所裡也禁止吸菸。對我而言沒有差別,反正我從不抽菸的。」
露辛妲再次親吻阿古斯汀的前額,然後以同樣迅速的速度將他拋下,她走到烏菈妮雅身邊,並在床沿坐下。露辛妲舉起表姐的手臂,仔細端詳著,一連串的驚嘆與追問又使得烏菈妮雅感到不知所措:
「我想起了史帝夫,一名在世界銀行工作的加拿大人。」烏菈妮雅低語道,眼神在試探著父親。「因為我不想和他結婚,他就說我像個冰塊似的。這種指責會侮辱到任何一位多明尼加女人的,因我們在愛情方面可是以熱情和不服輸聞名。但我正好相反,倒是以矯揉造作、漠不關心的態度,和行事冷酷的作風而出了名。爸爸,您認為呢?剛才的說法是為了不讓露辛妲對我有壞印象,於是才不得不編造了一個情人的故事。」
「對他而言,比起至親被別人殺害,失去特魯希優的信任相較之下還要更糟。」表妹聽到烏菈妮雅所說的這席話,心中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沒有告訴妳?」表妹驚訝地問道。
「是位兩鬢銀白的紳士,十分高貴。」烏菈妮雅在編造,「已婚,還有幾名子女。如果沒有去旅行的話,我們就在週末見面。那是一段愉快的關係,沒有任何承諾。」
「我記得非常清楚。」烏菈妮雅站了起來,擁抱表妹。「這一帶的住宅區完全沒變。」
「我不想打斷妳們的談話。」看護指指那位癱瘓的老人說,「但是,時間到了。」烏菈妮雅不解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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