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很像浪漫主義作家。」很不幸,我說錯了話。
下午在編輯新聞稿的空檔,我就亞雷基帕市參議員的悲劇勾勒了一個流浪漢豔情小說的草稿,本想這天晚上努力完成,可是,哈威爾從泛美電臺下班以後跑來找我,要帶我到「高地區」去看一個降靈會。靈媒是個法院書記,我在儲備銀行的辦公室見過他。哈威爾多次對我談起他,因為那個人經常把靈異經驗講給哈威爾聽。那些鬼魂不僅在正式降靈會上與他來往,而且常常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現,比如,一大清早弄響電話跟他開玩笑,他拿起話筒,聽見裡面傳來曾祖母清晰的笑聲,而老太太早在半個世紀以前就去世了,她一直住在煉獄裡(這是曾祖母親口告訴他的)。那些鬼魂還常常出現在公車上、電車上或者行走在大道上;他們附在他的耳邊低語,他只好一言不發,無動於衷(他似乎說的是「不予理睬」),免得人家以為他是個瘋子。我聽了非常著迷,便請求哈威爾安排我與靈媒書記見面。書記答應了,但是降靈的日子卻延遲了好幾週,說是要天時地利配合才行,必須等待月亮轉到某個方位,潮汐交替,以及其他一些更為特別的因素,看來鬼魂對濕度、星座方位和風向是很敏感的。而這一天終於來了。
到了下一首舞曲,我請胡莉亞姨媽跳。我預先告訴她,我不會跳舞;但是,因為正在奏一支速度極慢的布魯斯舞曲,我跳得還算過得去。我們跳了兩首曲子,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路裘舅舅和奧爾嘉舅媽那一桌。就在舞曲結束的一瞬間,胡莉亞姨媽正要走開,我拉住了她,在她嘴角邊吻了一下。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彷彿目睹什麼奇蹟似的。樂隊要換班,暫時有一段空檔,我們只好回到餐桌邊。在那裡,胡莉亞姨媽開始取笑路裘舅舅的五十大壽,說從這個年齡開始,男人就變成老色鬼了。她不時向我投來迅速的一瞥,彷彿想確認我是否真的在那裡。從她的眼神可知她還無法接受我吻了她的事實。奧爾嘉舅媽已累了,嚷著想回家,可是我堅持再跳一曲。「知識分子沉淪了。」路裘舅舅說,說罷拉起奧爾嘉舅媽去跳最後一支舞。我請胡莉亞姨媽跳。我們跳舞的時候,打從認識以來,她首度保持沉默。跳到人多的地方,路裘舅舅和奧爾嘉舅媽漸漸離我們遠了,我就把她往懷裡摟得緊一些,幾乎貼著她面頰。我聽到她驚慌地低語說:「馬里多,你聽著……」我打斷了她的話,在她耳邊說:「我不准妳再叫我馬里多,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退開幾步看著我,勉強微笑一下。就在這時,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彎身吻了她的嘴唇。我們的嘴唇幾乎沒有碰在一起,不過這個舉動還是出乎她的意料;她驚訝得停下了舞步,真的傻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舞曲一停,路舅舅付了帳,我們就走了。回米拉佛拉瑞斯區的途中(我和胡莉亞坐在後座),我拉起她的手,含情脈脈地緊握在我手中。她沒有抽回去,但是,慌亂的神色依然可見,不再開口講話。在外祖父的家門口下車的時候,我暗自猜想著她大約比我大多少歲。
「糟糕的是這位阿道爾夫先生已經五十歲了,至今還沒有洗清他太太對他的指控。」路裘舅舅反駁說。「如果妳妹妹跟他結婚,要不就得守活寡,要不就得偷人。」
他臉色發青,鼻翼不住翕動,咬牙切齒地擺出厭惡的表情。面對他個性中截然不同的這一面,我感到大惑不解,只好含含糊糊地嘟噥了一句什麼,大致的意思是:拉丁美洲沒有智慧財產權保護法,實在令人遺憾。結果我又惹了禍。
整整那一週,我都在努力創作一個短篇小說,是以我舅舅彼得羅講的故事為基礎寫的。我舅舅是安卡什省一處莊園裡的醫生。那裡有個農民,在夜晚裝扮成「畢斯達戈」(魔鬼),從蘆葦叢中跑出來嚇唬另外一個農民。那個遭捉弄的受害者嚇得揮起刀向「畢斯達戈」砍去,一下子把他的腦殼砍成兩半,這個魔鬼立刻被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揮刀的農民隨即躲進山中。過了不久,一夥農民參加慶典後回家,見到有個「畢斯達戈」在村裡鬼鬼祟祟的,便一擁而上把魔鬼亂棍打死。死者原來是殺害第一個「畢斯達戈」的凶手,他為了在夜裡回村探視家人而假扮魔鬼。那群殺人犯也逃進山裡,同樣扮成「畢斯達戈」趁黑夜回村,結果其中兩個人被嚇壞了的村民亂刀砍死,以後這些農民也是如此這般云云。我原來要描述的並不像我舅舅彼得羅的莊園裡所發生的那樣,也不是像後來我所想像的那樣在多不勝數的「畢斯達戈」中間,真正的魔鬼卻溜掉了。我打算把這篇小說題名為〈質的飛躍〉,我想把這個故事寫得像波赫士的作品那樣,冷靜客觀,靈巧簡煉,又富含諷刺意味。波赫士是我近日的新發現。我把花在辦公室、學校、布蘭薩咖啡館之餘的零碎時間全部投入到這篇小說上去了。在外祖父家裡我也寫,中午寫,晚上寫。在這一星期中,我既沒有去任何一位舅舅家吃午飯,也沒有如平常一樣去探望表姊妹,更沒有去看電影。我寫了又撕掉,或者更確切地說,剛寫上一句,覺得不稱心,便又重新開始。我認為任何一個拼音或書寫錯誤都非偶然、都引人注目,都將被神或人無意中發現:此語不妥,需要修改。帕斯夸爾抱怨了。「老天爺,赫納羅家的人如果看到你這樣浪費紙,一定扣我們的工資。」到了星期四那天,我覺得故事終於大功告成了。那是一篇長達五頁的獨白,故事末尾才揭露真相:扮鬼的恰恰是說故事者本人。十二點鐘泛美電臺播音之後,在閣樓上,我把〈m.hetubook.com.com質的飛躍〉唸給哈威爾聽。
他只是目不斜視地點點頭,暗示我要麼閉嘴,要麼就等一下,或者閉上嘴等著。我選擇了後者,等著他打完那句話。我看到他桌子上堆滿了打好字的稿紙,地下扔著幾個揉皺的紙團,看來沒人想到要幫他準備一個字紙簍。過了片刻,他雙手離開鍵盤,看看我,站起身,有禮貌地伸出右手,用句格言回答了我的問候:「藝術無須時間表。早安,我的朋友。」
「我的靈感隨著日出而到來,太陽愈熱,靈感愈旺。」他唱歌般地解釋。此時,一個睡眼惺忪的小伙子正在我們身邊打掃布蘭薩滿地的木屑、菸蒂、垃圾。「第一道曙光乍現,我就開始寫作。中午時分,我的大腦像火炬一樣灼熱明亮。下午火力逐漸減退,黑夜一到,我就停止工作,因為只剩下灰燼了。但是沒有關係,下午和晚上正是配音員工作效率最高的時候。我的作息安排得井井有條。」
第二天是路裘舅舅的生日。我買了一條領帶當禮物送他。我正準備中午到他家裡去,可是小赫納羅卻偏偏來到閣樓,一定要我和他去萊蒙地飯店吃午飯。他希望我幫他起草幾份星期日登報的廣告,預告一下彼得羅.卡瑪喬的廣播劇將從星期一開始播放。我說,由藝術家本人親自起草這些廣告不是更為合理嗎?
「人聲那麼嘈雜,車輛來來往往,不會很干擾嗎?」我大膽問道。
她終於促使教會方面廢除了婚約。阿道爾夫.薩爾希多成了家庭聚會上取之不盡的笑料。自從他認識胡莉亞姨媽以來,一天到晚不是請吃飯就是送禮,時而請她去玻利瓦爾燒烤餐廳,時而去「九一」飯店,時而贈送香水,時而以一籃又一籃的玫瑰花轟炸她。我聽見這些消息,十分開心,期待著胡莉亞姨媽出來對準那位追求者射上一箭。但是,她卻把我們弄得目瞪口呆,因為到了喝咖啡的時候,她手裡抱著滿懷的包裹出現了。她一露面,便哈哈笑著宣布說:「謠傳全都是真的,薩爾希多參議員果真不舉。」
「問題是他回絕了。」小赫納羅解釋道,一面像煙囪般吐著煙圈。「他說他的劇本無須商業廣告,憑著自己的身價就令人欽佩,還說了一些蠢話。這個傢伙竟然這麼彆扭,毛病一堆。關於阿根廷人的那些事,你也知道了吧?他逼我們取消合約、付賠償金,但願他的節目證明他的傲氣是有道理的。」
將近凌晨兩點鐘,降靈會才結束。我們沿著「高地區」的大街找計程車,想先到聖馬丁廣場再從那裡轉乘公車回家。我對哈威爾說,由於他的過錯,陰間對我來說已經失去詩意和神祕色彩;由於他的過錯,我清楚看到,在陰間,死人都要變成蠢貨;由於他的過錯,陰間不再是虛無縹緲的,而且人要懷著這樣的信念生活下去;在來世(如果存在的話),一種無盡無休的呆痴病加上枯燥無聊的生活在等待著我們。這番話令哈威爾氣得將近發狂。待我們終於攔到計程車,作為懲罰,車錢由他付了。
我在想,帕斯夸爾聽了亞雷基帕市參議員的歷險記一定十分開心,說不定會熱心地用整整一篇新聞稿加以報導。路裘舅舅告誡胡莉亞姨媽,她若是那樣苛求,就別想在祕魯找到丈夫。她抱怨這裡像玻利維亞一樣,美男子都是窮光蛋、有錢人都是醜八怪;即使有一、二個有錢的美男子,又總是結了婚的。忽然,她轉過身來問我,這一星期沒露面,是不是害怕再被拉去看電影。我說不是,編了一些要考試的謊話,然後提議當天晚上去看電影。
編完廣告,已經來不及跑一趟米拉佛拉瑞斯區了,於是我撥了通電話給路裘舅舅,告訴他晚上再去擁抱祝賀他。我原以為會遇上一大群親戚前來祝賀,但是除去奧爾嘉舅媽和胡莉亞姨媽之外,再也沒有旁人,因為親朋好友白天已經來過。他們三人正在喝威士忌,也為我斟滿了一杯。胡莉亞姨媽對我送的玫瑰花再次表示感謝——我看見那些花放在客廳的餐具架上,實在少得可憐;隨後,她又像往常一樣開起玩笑來。她要我坦白,我失約的那晚是因為什麼樣的「節目」使我無法脫身?是大學裡的小黑妞綁住了我還是電臺裡出了狀況?她身穿天藍色洋裝,腳下是雙白色皮鞋,特地去美容院化了妝、做了新髮型;她笑起來很真誠,毫無顧忌;她的聲音低沉,兩眼射出大膽放肆的目光。到這時我才發覺她是個頗有魅力的女人。路裘舅舅心花怒放地說人生只有一次五十大壽,他請我們去玻利瓦爾燒烤餐廳吃飯。我心想:連續兩天不得不放下那個心理扭曲的不舉參議員的故事了。(如果小說就用「心理扭曲的不舉參議員」當標題怎麼樣?)但是,我並不覺得遺憾,而是樂於參加這晚的聚會。奧爾嘉舅媽上下打量我一番,說我這身裝束不適合去玻利瓦爾燒烤餐廳。她要路裘舅舅借我乾淨的襯衫和鮮豔的領帶,多少彌補我這身西裝的皺摺和陳舊。襯衫穿上去太大,脖子在領圈裡直晃蕩,我對自己的樣子感到很不安。(這又給胡莉亞姨媽提供了笑料,她開始叫我「大力水手卜派」。)
「因為這些地方,毫無疑問,將是主要的舞臺。」他說著,那雙突出的眼睛帶著拿破崙式的自滿神情掃視著那四個區域。「我這個人討厭半吊子、混濁的水和淡咖啡。我喜歡是非分明、男女清楚、日夜有別。在我的作品裡,一向要麼是貴族,要麼是平民;要麼是妓|女,要麼是貴婦。中產階級既不能激起我的靈感,也不能激起我的聽眾的熱情。」
「事實上,是他們像我!」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惱火地說。「我從來沒有抄襲過別人的東和*圖*書西。對我的作品有任何批評指教都行,唯獨這種汙衊我不能接受。恰恰相反,是旁人用最下流的方式剽竊我的作品。」
那次衝突後沒幾天,我又見到了彼得羅.卡瑪喬。那是上午七點半,我擬好了第一份新聞稿,打算去布蘭薩喝杯牛奶咖啡。行經中央電臺警衛室的時候,透過小窗我看見了那臺雷明頓。我聽到打字機在響,沉重的按鍵敲擊在滾筒上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卻見不到機器後面的人。我頭探進窗口:打字的人是彼得羅.卡瑪喬,他的辦公室就設在這個小隔間裡。這個侷促的房間屋頂很矮,牆壁受潮毀損,還畫滿了內容下流的塗鴉。就在這樣一個廢墟般的房間裡,放上了一張和那臺雷明頓同樣高級的書桌,那架打字機在上面「噠噠」地響個不停。書桌和雷明頓的龐大體積幾乎把彼得羅.卡瑪喬的小小身軀吞沒了。他在椅子上墊了幾個枕頭,儘管如此,他的頭部也只及鍵盤的高度,於是他的雙手是在與眼睛同一水平的位置打字,看起來就像他在打拳擊似的。他是那樣地全神貫注,我已站到他身旁,仍然沒察覺我的出現。他那突出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稿子,兩根指頭不停敲打,牙齒輕輕咬著舌頭。他仍然穿著第一天那身黑色的西裝,既沒有脫掉上衣,也沒有摘去領結。在這個幾乎容納不下書桌、機器和卡瑪喬的狹小房間裡,看著他那副聚精會神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看著他那一頭長髮與一身十九世紀詩人的裝束,看著他如此嚴肅認真地坐在對他來說顯得那樣龐大的書桌和打字機前,我不禁感到既同情又好笑。
「胡莉亞,我的老天,別那麼沒有教養!」奧爾嘉舅媽申斥她。「人家會以為……」
在本籍和阿根廷籍的廣播員、主持人、配音員之間,存在著你死我活的競爭。阿根廷人如潮水般擁入祕魯,其中許多人是由於政治因素被驅逐出境的。我以為那位耍筆桿的玻利維亞人之所以採取這一行動是為了贏得本地同事的好感,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很快發現這種猜測是不對的。他厭惡阿根廷人,對阿根廷的配音員尤其痛恨,看來這裡面並無私心。擬好七點鐘的新聞稿後,我去看他,打算告訴他我有些空閒時間,可以向他多介紹一下利馬。他把我讓進他的洞穴,以一種慷慨的姿態請我坐在除他自己那把椅子之外唯一可坐的地方:充作書桌的那張桌子的一角。他仍舊穿著那套西裝,繫著那條花格小領帶,置身於一疊疉仔細堆積在雷明頓旁邊的打字稿中間。那張利馬市平面圖已經以圖釘釘在牆壁上,各個街區都用紅鉛筆標上了一些奇形怪狀的符號以及各式各樣的縮寫字首。我問他那些標記和字母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科學分類,而是藝術分類。」他以做報告的口氣說道,一面揮動著他那小矮人的手掌,打著變魔術的手勢。「我列出的是代表人物,也就是那些賦予各區獨特氣味和色彩的人,而不是所有住在那一區的人。假如某個腳色是婦科醫生,他就應該生活在與他身分相稱的地區,警長的腳色也是如此。」
我乘公車返回泛美電臺,一路上思考著用阿道爾夫的故事再試寫一篇小說,寫得輕鬆愉快一點,模仿毛姆的風格,或者像莫泊桑那樣,寫一篇嘲諷式的豔情小說。走進電臺,小赫納羅的祕書在辦公室裡獨自傻笑。她笑什麼?
「不是這個意思。被別人剽竊,我並不在乎。」他更加惱怒。「我們這些藝術家並不是為沽名釣譽而工作的,而是出於仁愛。即使我的作品冠上了別人的名字,如果能夠傳遍全球,我也心滿意足。那些拉普拉他的別字先生之所以不可原諒,是因為他們任意篡改我的劇本,改成低俗的東西。你知道他們幹了些什麼嗎?除了必定改換標題和人名之外,他們總要用一些阿根廷佐料加油添醋……」
我們在中央電臺門口分手,他指著那擁擠的辦公室,有如展示一座宮殿,洋洋自得地說道:「實際上,辦公室等於在街上,我就像是在人行道上工作。」
他走了之後,我把〈質的飛躍〉撕成碎片,扔進字紙簍裡,決心忘掉那些「畢斯達戈」,跑到路裘舅舅家裡吃中餐去了。在那裡,我聽說胡莉亞姨媽和一個我從沒見過但久仰大名的男人之間傳出了戀情。那人是阿道爾夫.薩爾希多,某個豪宅的主人、亞雷基帕市參議員,我們家族的遠房親戚。
我們一直走到伯利恆街。和他握手道別時,我剛好順便瞄了手錶一眼,頓時一陣驚慌:已經晚上十點了。我以為只和這位藝術家耗了半個鐘頭,而實際上對這座城市所做的社會流言學的分析以及發洩對阿根廷人的憎惡,竟然用去了三個鐘頭。我急忙向泛美電臺跑去,心中暗想帕斯夸爾一定把整整十五分鐘的九點新聞用來播報土耳其某個縱火狂或波芬尼爾某件殺嬰案的消息。但是,事情好像並不那麼糟,因為我在電梯遇到赫納羅父子,他們沒生氣的樣子。老闆告訴我這天下午已經和魯喬.加蒂卡簽訂了合約,請這位歌手作泛美電臺獨家貴賓,來利馬演出一週。我來到頂樓木屋,翻閱了一下新聞稿:還過得去。這樣,我便不慌不忙地乘公車到米拉佛拉瑞斯區的聖馬丁廣場去了。
針對城市人口的分布,他鉅細靡遺問了我許多饒富興味的問題。(只有我覺得有趣,因為他一直保持著葬禮般的肅穆神情。)我發覺他最感興趣的都是一些極端:百萬富翁與乞丐,白人與黑人,聖人與罪人。他根據我的回答,毫不遲疑、熟極而流地在地圖上增減修改原有的符號,讓我覺得他所發明、使用的這套分類法大概行之有年了。但他為什麼只把米拉佛拉瑞https://m•hetubook•com•com斯、聖依希特羅、維多利亞和卡亞俄港用紅筆圈起來呢?
我沒問他在這個洞穴裡會不會很難過,因為他一定會回答說「困苦的環境有益於藝術上的成就」。我寧可邀請他去喝咖啡。他望望細手腕上滑來滑去的那只老舊得猶如古物的手錶,低聲咕噥道:「已經創作了一個半小時,應該放鬆一下了。」前往布蘭薩咖啡館的途中,我問他是否總是一大早就開始工作。他回答說,他與其他搞創作的人不同,他的靈感和白日的光亮成正比。
「恰恰相反。」他篤定地說,似乎很高興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再送我一句格言:「我寫的就是生活,現實生活的衝擊對我的作品而言不可或缺。」
他說起話來非常嚴肅,我覺得他簡直無視於我的存在。他是那種不需要對話的人,跟他交談的人只要聽就好了。就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很驚訝他的談吐毫不幽默,儘管臉上露出木偶般的微笑——咧嘴、齜牙、聳眉頭,藉以妝點他的獨白。他無論說什麼都顯得極其莊重,加上他那完美的咬字發音、矮小的身軀、不尋常的裝束、戲劇化的動作,更顯他是個古怪的異類。顯然他認為自己所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看得出來,他既是世界上最裝模作樣的人,也是世界上最誠懇的人。我試圖把他從藝術範疇的說教拉到普通的閒話家常來。我問他是否已經安頓下來,在這裡有沒有朋友,覺得利馬如何。對這些世俗話題,他覺得不值一談,不耐煩地說在離中央電臺不遠的基爾卡路已經找到了一間「atelier」(工作室);又說他到哪裡都是隨遇而安,因為藝術家的祖國難道不就是整個世界嗎?他不要咖啡,而是點了一杯檸檬馬鞭草薄荷茶。他解釋說,這種飲料不僅味道甘美,且有「養腦益智」之效。他一口接一口規律地喝著,好像每一次把杯子送到唇邊都準確地計算過時間。他剛一喝完,便立起身,堅持要各自付款。接著,他請我陪他去買一份利馬市區地圖。我們在聯合大道的書報攤找到了他要買的東西。他對著天空攤開地圖,望著各個區域的五顏六色,滿意地點點頭,要求開一張標明二十索爾的發票。
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靈媒書記的家,那是一間骯髒不堪的矮房屋,擠在堪卡約小巷的盡頭。實際上,那個人遠不如哈威爾講的那樣有趣。他六十多歲,喪妻,禿頭,身上散發出一股藥味,眼神呆滯,談吐乏味之極,任何人也不會相信他能夠通靈。他在破爛骯髒的小房間裡接待我們,請我們吃餅乾配一小塊切得薄薄的乳酪,喝了幾滴皮斯克酒。他沉悶地敘述他在陰間的經歷,一直講到時鐘敲了十二點。二十年前,喪妻之後,他就有了這種經歷。他太太的死使他陷入無法平復的悲傷之中。直到一天,有個朋友為他指示了通靈之路才算救了他。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因為這不僅使人有機會繼續看到、聽見自己的親人,而且也是很好的消遣,時光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他的語氣彷彿像在評論受洗派對。
我從未去過玻利瓦爾燒烤餐廳,我覺得那裡是世界上最高尚文雅的地方,我從來也沒吃過那樣美味可口的菜肴。樂隊演奏著波麗露舞曲、鬥牛舞曲、布魯斯舞曲。這些節目中的明星是個法國女人,肌膚如牛奶般雪白,彷彿親吻麥克風般輕柔地朗誦歌詞。路裘舅舅由於多喝了幾杯而情緒高昂,用他稱之為法語的話向那法國女人歡呼「Vravoooo! Vravoooo mamuasel cherí!(好哇!好哇!親愛的小姐)」。第一個站起來跳舞的是我,我拉著奧爾嘉舅媽到了舞池裡。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因為我不會跳舞(那時我堅信文學天才與舞蹈、體育是格格不入的)。幸而在擁擠的舞池中以及若明若暗的燈光下,沒有人察覺到我不會跳舞。胡莉亞姨媽這時正在給路裘舅舅苦頭吃,強迫路裘舅舅跳舞時離她遠一點,一面跳出各種花俏的舞步。她跳得很好,許多男女的目光隨著她轉。
他指著地圖,我探過頭去,想明白他要說什麼。那些縮寫字母頗為費解,既不是指什麼機關團體,也不是指哪個社會名流。唯一清楚的是,他把米拉佛拉瑞斯和聖依希特羅、維多利亞和卡亞俄港的各區域都用紅筆圈了出來。我告訴他,我一點也看不懂,請他解釋一下。
這本書是由埃斯巴薩.加爾貝出版社於史前某個時候出版的,厚厚的封皮上滿布五顏六色的斑點和刮痕,書頁已經泛黃。儘管作者學歷傲人(阿達爾貝爾托.卡斯德洪.德拉.雷蓋拉,穆爾西亞大學古典文學、語法和修辭學碩士),卻是個沒人聽過的傢伙。書名聽起來格局很大:《世界百大名家文學語錄一萬條》,副標題是「塞萬提斯、莎士比亞、莫里哀等人關於上帝、生命、死亡、愛情、痛苦等問題的言論集」
我回想起我和彼得羅在中央電臺他的洞穴中那一晚的談話。他專斷又口齒伶俐地論及五十幾歲的男人,說這個年齡是思維和感官的高峰,正是年富力強的時期,一切的人生閱歷都已沉澱;這個年齡的男人是女人最想要而男人最害怕的。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是,他堅稱老年是一種「祈使」現象。我得出結論,這位玻利維亞文人大概五十歲,老年的遠景讓他心生畏懼。在他那大理石般堅強的性格裡也流露出一絲人類弱點的光芒。
回到家裡,在酥炸牛排、白飯和炒蛋旁邊,我見到一張紙條:「胡莉亞來電。她說已經收到你的玫瑰花,很美,她很喜歡。她還說,你別以為憑著這些玫瑰就能脫身,一、二天之內你還得陪她去看電影。外祖父www.hetubook•com.com留。」
我正要走開,他勾勾食指叫我回去,指著地圖,語氣神神祕祕地問我今天稍晚或者明天可否多告訴他一些利馬的事,我說我很樂意。
他輕蔑地搖搖頭,擺出悲劇般的莊嚴神情,以震動這座洞穴的聲音一字一字緩慢地吐出兩句我從來沒聽他說過的粗話:「臭婊子!死玻璃!」
「一個患難之交。」他激動地低聲說,一面把書遞給我。「一個忠實的朋友和工作助手。」
我想讓他說下去,希望知道為什麼他對阿根廷人的仇恨要比一般人強烈。但是,看到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我沒敢張嘴。他的臉痛苦地抽動了一下,一隻手揉了揉眼睛,彷彿想抹掉過去的陰影。接著,他滿面愁容地關上斗室的窗戶,把打字機的滾筒調到中間,蓋上打字機的蓋子,拉了拉領結,從書桌裡拿出一本厚書夾在腋下,示意要和我出去走走。他熄了燈,來到門外,鎖好房門。我問他那是本什麼書?他充滿感情地撫摸著書背,好像愛撫一隻小花貓一樣。
「很簡單。」他的口氣頗不耐煩,很像神父的語調。「最重要的是真實。藝術就是這樣,絕不能虛假,除非在特殊情況下。我必須知道利馬是不是就像我在地圖上標的那樣。比如,聖依希特羅區標上兩個A是不是合適?它是不是那些世襲名門和暴發戶住的區域?」
我心想:為了一個玻利維亞文人,竟然忘記了新聞稿、忘記了和一位女士的約會,這實在有些過分。我很不痛快地上床躺下,由於這並非有心失禮而感到懊喪。我輾轉反側,折騰了許久方才入夢;睡前,我竭力說服自己,那是她的過錯,是她強迫我接受看電影的鬼主意,非要我去受那份可怕的折磨的;我尋思著第二天打電話給她時要編什麼藉口。我想不出別的什麼好辦法,也不敢對她說實話。於是,我做出了一個豪氣的舉動。播完八點鐘的新聞,我去市中心某家花店,請店家送一束價格十索爾的玫瑰花給她,上面附了張卡片,思索再三,我寫了一句自認為簡潔而又風雅的話:「敬請諒察。」
聽他的敘述,覺得跟死人談話彷彿有點像看電影或者看足球賽(當然不會那麼有趣)。他所看到的陰間生活索然無味,令人沮喪。陰間和陽間本質上似乎沒有區別:鬼魂也會生病、戀愛、結婚、生兒育女、旅行,唯一的區別是他們永遠不會死亡。我無聊到快哭了,時鐘敲十二點時,我惡狠狠頻頻瞪著哈威爾。靈媒書記請我們在桌旁坐下(不是圓桌而是方桌),熄了燈,命令我們雙手合十。接著是一片寂靜,我心情緊張,等待著事情變得有趣些。這時,鬼魂出現了,書記仍然以日常說話的口氣問他們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事情:「索麗達,妳好呀?我很高興聽到妳的聲音。我來啦,帶了兩個朋友,他們都是好人,希望和妳那個世界接觸一下。什麼?什麼事?讓我問候他們?當然可以,索麗達,我替妳問候。她說她衷心問候你們,還說如果可能,請經常為她禱告,好讓她早日離開煉獄。」在索麗達之後,又來了一大串親朋好友,書記也和他們作了類似的交談。他們還都在煉獄中,都請他向我們轉達問候,請求為他們祈禱。哈威爾堅持要召喚某個在地獄裡的人,讓他來掃除我們的疑慮,可是靈媒毫不猶豫地說辦不到,因為那邊的人只能逢單月的頭三天方可接觸,而且他們的聲音只能勉強聽到。哈威爾這時要求會見那個曾經侍候過他母親、他本人以及他兄弟的女僕。於是,古梅辛達婆婆登場了。她問候大家,說她十分想念哈威爾,她正在打點行裝,即將離開煉獄去見天主。我請書記把我哥哥胡安招來(其實我根本沒有兄弟)。出乎意料之外,胡安竟然來了。他通過靈媒那柔和的聲音叫我不必為他擔憂,因為他和上帝在一起,而且經常為我祈禱。聽罷這個消息,我心裡感到十分篤定,也喪失了對降靈的興趣,便默默地在腦海裡為參議員的故事打起腹稿來。我靈機一動,想出令人難以猜透的標題來:「不完整的面孔」。就在哈威爾不厭其煩地要求書記喚來某位天使或類似印加帝國國王曼戈.夏伯克那樣的歷史人物時,我決定讓參議員運用性幻想來解決他的問題:與妻子親熱的時候,讓妻子戴上海盜眼罩。
我努力向他解釋,我說像浪漫主義並非有意侮辱他,那只是個拙劣的玩笑,但是他不聽。他突然就氣得火冒三丈,那副激憤的神情彷彿面對一群滿懷期望的聽眾。他用他那渾厚而悅耳的聲音連珠砲地罵道:「整個阿根廷到處都流傳著我的作品,它們被拉普拉他河流域那幫『寫稿匠』糟蹋得不成樣子。您以前和阿根廷人相處過嗎?您如果看見阿根廷人,趕快躲開他,因為那股阿根廷臭氣會像麻疹一樣傳染。」
那位布諾省的女莊園主高傲地揮揮手,故意用大家都聽到的大嗓門回答:「夫人,那是因為男士們身上特有的那個傢伙,妳兒子只能拿來撒尿。」
某個禮拜日,做過十一點鐘的彌撒之後,阿道爾夫.薩爾希多的母親在教堂的門廊裡當著新娘的面憤怒地責問她說:「不要臉的東西,妳為什麼就這樣抛棄了我那可憐的兒子?」
「今天上午,他本人親口告訴我的。」胡莉亞姨媽辯白道,她對那位大莊園主的悲劇頗有些幸災樂禍。
「卡瑪喬先生,您起得真早啊!」我問候道,前腳已經踩進了他的小辦公間。
那位大莊園主二十五歲之前一切正常,但就在一次倒楣的美國度假之旅中,不幸的事情發生了。胡莉亞姨媽記不清是在芝加哥、舊金山還是邁阿密,年輕的阿道爾夫在酒館裡邂逅了一名女子,征服了她的心(至少他以為如此)。女子帶他到hetubook.com.com一家旅館。正當他倆打得火熱,阿道爾夫突然感到有把匕首頂在背脊上。他扭頭一看,是個身高兩米的獨眼男。他們沒傷害他,沒有打他.只是洗劫了他的手錶、獎章、全部美元。就這樣,從此他再也不能人道。每當他正要和女人親熱,就感到脊椎骨上有把冰涼的匕首,彷彿又看見了獨眼男那凶惡醜陋的面孔,於是冒出一身冷汗,欲念也隨之消失。他四處投醫,請教心理諮商師,甚至找過某個亞雷基帕市的江湖術士,這個庸醫在有月亮的晚上把他活埋在火山腳下加以治療。
「他和卡爾洛塔的事純粹是典型的街談巷議、謠言中傷。」奧爾嘉舅媽爭辯道。「阿道爾夫儀表堂堂,是個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
「妙極了,兄弟。」他為我鼓掌,讚賞地說。「可是,幹嘛要寫這種鬼故事呢?為什麼不寫一篇現實生活的小說呢?為什麼不刪掉魔鬼的情節,就讓故事在那群假『畢斯達戈』中間展開呢?不然的話,就寫一篇虛幻的故事,把你能想像出來的全部幻影都寫出來。但是,不要魔鬼,別寫魔鬼,因為那會帶有一種宗教氣息,一股假虔誠的味道。最糟的是,在當今,這種題材是陳腔濫調。」
回到泛美電臺的頂樓木屋,我看到帕斯夸爾已經把九點鐘的播音稿準備好了。稿子的開頭,他用了一則他非常喜愛的那種新聞,是從《時事報》上抄來的,只不過用一堆形容詞點綴了一番:「在風雨大作的安地列斯群島海面上,巴拿馬貨輪『薩爾克』號於昨晚沉沒,八名船員死亡,屍體遭為害上述海域的鯊魚咀嚼一空。」我把「咀嚼」改成「吞食」,刪掉了「風雨大作的」和「上述」等詞,最後簽上「已閱」二字。帕斯夸爾並不生氣,他是從來都不生氣的,但卻提出異議:「好心的馬里奧先生呀,總是給我改得亂七八糟。」
他講到「A」的時候加重了語氣,那腔調似乎在說「只有瞎子才看不見陽光」。他根據社會階級把利馬市的區域分了類,但是他的用詞和記名法卻實在奇怪:有些地方他一語中的,另外一些則完全是主觀臆斷。比如,我贊成給耶穌.馬利亞區標上MPA(中產階層、自由業、家庭主婦);但是我提醒他,給維多利亞和保爾貝尼區打上VMMH(流浪漢、性變態、暴徒、妓|女)的可怕標記,是很不公道的;把卡亞俄港縮寫成MPZ(水手、漁夫、黑人)或是塞爾卡多和奧古斯定標上FOLI(女傭、工匠、農夫、印第安人),也實在值得商榷。
「真狂妄,太不尊重人了。」我打斷他的話,心想這一次肯定說對了。
「在中央電臺,彼得羅.卡瑪喬和老赫納羅鬧了一場糾紛。」她告訴我。「那個玻利維亞人宣稱在他的廣播劇裡一個阿根廷演員也不要,否則他就辭職。他贏得盧西亞諾.潘多和荷塞菲娜.桑切斯的支持,如願以償了。那些阿根廷人的合約作廢了。真好玩,對嗎?」
「別那麼壞。不要取笑那個可憐人了。」奧爾嘉舅媽笑得前俯後仰。
參議員和卡爾洛塔女士那段逸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我以此為題寫過一篇小說,一樣在哈威爾的一番誇獎之後扔進了字紙簍。他倆的婚事是秘魯共和國整個南部地區的大新聞,因為阿道爾夫先生和卡爾洛塔女士在布諾省各自坐擁大片土地,他們的結合勢必創造出一塊無邊無際的共有土地。婚禮極為盛大,在金碧輝煌的雅納華拉教堂舉行,賓客來自祕魯各地,還擺了極為豐盛的喜筵。蜜月剛剛度了兩週,新娘子就把丈夫拋在國外獨自歸來,醜聞傳得沸沸揚揚。她宣布將向羅馬教廷提出廢除婚約的請求,整個亞雷基帕市為之愕然。
他點了點頭,露出機械化的微笑,這微笑包含著發自內心的得意和寬宏大量的神氣。坐定之後,他像發表演說似的開口道:「我是在生活的基礎上創作的,我的作品就像葡萄藤那樣攀附在現實生活上,為此我才需要地圖。我想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如我所描繪的那個樣子。」
「我們對他解釋說,各種調查都表明聽眾喜歡三十至三十五歲之間的主角,可是他倔得像頭騾子。」小赫納羅苦惱地說道,從口鼻中吐出煙圈。「我是不是做錯決定了?這個玻利維亞人會不會一敗塗地呀?」
回到外祖父家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他們都已入睡。我的晚飯一向留在爐子上,但是,這一次除去酥炸牛排、白飯、炒蛋之外(這是我一成不變的晚餐),還有一張便條,上面的字體顫巍巍的:「你舅舅路裘打電話來,他說你放胡莉亞鴿子,你們約好要去看電影的。他還說你是個沒禮貌的野蠻人,要你打電話道歉。外祖父留。」
「如果我能肯定他永遠保持這個狀況,為了他那些錢財,我也可以跟他結婚。」胡莉亞姨媽毫無顧忌地說道。「可是,萬一我把他治好了呢?妳看不出來那糟老頭子想在我身上補回他失去的時光嗎?」
我們邊起草廣告,配冰鎮啤酒吃著鱸魚。萊蒙地飯店的屋梁上時而竄過幾隻灰色的小老鼠,牠們的存在彷彿證明這家飯店是百年老店。小赫納羅還說了他和彼得羅.卡瑪喬之間的另一次衝突。起因是:在利馬首次上演的四齣廣播劇的主角問題。這些戲中,主角是個「依然神奇地保持青春」的五十幾歲的人。
「這是為了我的工作買的,雇主應該讓我報帳。」我們走回各自的辦公室時,他如此聲稱。他走路的姿勢也很奇特:迅速而緊張,彷彿擔心誤了火車一樣。
「這個追求者的好處是既有錢又有勢,而且對她是認真的。」奧爾嘉舅媽評論道。「已經向她求婚了。」
「好極了,去萊烏羅電影院。」她專斷地決定道。「那裡在上映一部叫人痛哭流涕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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