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就賞你耳光,看你說不說。」阿雷瓦洛補充說。「黑鬼,快點,像金絲雀那樣唱起來吧。」
卡瑪丘從保溫壺裡倒了半杯咖啡給黑人,他接過鋁杯,瞇著眼睛慢慢喝,把杯子舔得一乾二淨,接著乖乖地被帶進牢房裡。
阿雷瓦洛抗議道:「不管怎麼樣,您聽我說。我不喜歡這種差事,您選中我真是害慘我了。」
「救命啊!快救救我!他會強|奸我的。」
「那塊麵包他嚼了差不多兩小時了。」阿雷瓦洛說。「今天晚上把他從利馬帶回來的時候,我們把儲藏室裡那些石塊一樣硬的麵包都給了他。他全吃光了,就像石磨那樣不停嚼著。他一定餓壞了,您說是嗎?」
「我看他是腦袋不靈光了。」利圖瑪說道,一面不停地打字。「大冷天光著身子亂跑,頭腦清醒的人怎麼會這樣。警官,你說對嗎?」
「天這麼冷,不會有強盜,他能搶到什麼呢?」夏朵重新摩擦起雙手來。「三更半夜天寒地凍的,只有像您和我這樣的瘋子才在外面逗留,再不然就是那些畜牲。」
「站起來,別害怕。」警長說著,伸出一隻手拉住了黑人的胳膊。對方沒反抗,但也不打算站起來。利圖瑪心想:還真瘦啊你。他簡直要覺得黑人不停發出的怪聲十分有趣,同時又想:還真怕我啊你。他強拉黑人站立起來,無法相信黑人是如此之輕;他把黑人推向壁上的洞,不料對方竟踉蹌一下跌倒了。但是,這一次黑人自己爬了起來,費了很大力氣才倚靠在油桶上。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像誰。」警官開心地笑了,把一本五顏六色的漫畫書拿出來給利圖瑪看。「像泰山故事裡面的黑人,像非洲人。」
「我們把他的屍體扔到垃圾坑裡,讓市政府的垃圾車把他運走,運到殯儀館,送給醫學院,讓學生解剖用。」利圖瑪生氣地說。「阿雷瓦洛,上級的指示你聽得很清楚,用不著我再重複了。」
夏朵回答說:「那麼一來,警備隊就是空城一座啦。」
夏朵也笑了。他倆摸黑穿過瓜達魯貝工廠周圍的空地,街上的小混混常用石頭打壞這裡的路燈。從這兒可聽到遠處傳來的海潮聲,以及不時地穿過阿根廷大道的計程車聲。
「去年,有一群吉普賽人就在這塊地上紮營。」阿雷瓦洛突然聲音顫抖著說道。「他們搭起了帳篷,表演雜技,看手相,變魔術。然而市長下令要我們把他們驅逐出境,因為他們沒有得到市政府的許可。」
「不許動!否則我立刻開槍!老實點,不然就死定了,黑鬼!」利圖瑪怒吼著,他用力過猛,喉嚨震得好疼。說著,彎腰揀起手電筒,洋洋得意地說:「黑鬼,這回你完蛋啦!認栽吧!」
他剛剛走了二百公尺左右,便猛然收住腳步,轉身望去。暗影裡,一盞街燈(從街頭混混的彈弓射擊下奇蹟般地倖存下來)的光線微弱地照在倉庫的一面牆壁上,此時倉庫靜悄悄的。他想:不是貓,也不是老鼠,是小偷。他的心臟驟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前額和雙手似乎滲出汗來。是小偷,是小偷。他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心裡明白應該往回走,因為從前有過類似的預感。於是,他掏出手槍,拉開保險,左手捏緊手電筒,轉身快步走去。他感到心臟好像要從嘴巴裡跳出來似的。對,肯定是個小偷。走到倉庫附近,他再次停步,不住地喘息。假如不是一個、而是好幾個呢?是不是最好去找夏朵,去找喬克洛呀?他搖搖頭:不必了,自己一個就綽綽有餘。若是小偷多,那對他們更糟,對自己更為有利。他耳朵貼在木板牆上,凝神細聽:一片寂靜。只聽到遠處傳來的海水聲以及時而駛過的汽車聲。利圖瑪想:什麼小偷!真是胡思亂想!利圖瑪,你在作夢吧?那是貓在抓老鼠。他覺得冷意全消,渾身燥熱,有些疲倦。為了找到倉庫大門,他繞了一圈;找到以後,用手電筒照去,看到門鎖還好好的。他心中暗自思量:利圖瑪,你真遜!你的耳力不如從前啦!他剛要邁步走開,手電筒順手一照,在黃色的燈光之下,他發現距離門邊幾公尺的牆壁上有一處破洞,是用斧頭劈開的,或者是用腳猛力踹斷木板的。這個破洞足以讓一個人鑽過去。
「我說過了,手舉起來!混蛋!」警長喊道,向前跨近一步。黑人沒服從命令,仍然一動也不動。他渾身黝黑,極其瘦弱。利圖瑪在黑暗中辨認出他那身皮包骨和菸斗似的雙腿,但腹部卻鼓得像個球還往下垂。警長立刻聯想到鄰近一帶有些骨瘦如柴的兒童,他們也是因為有寄生蟲而挺著腫脹的圓肚皮。那黑人繼續摀著臉,靜靜地蹲在那裡。警長又向前跨了兩步,一面盯著對方,提防他逃走。他想:瘋子是不怕手槍的。同時又挪動兩步。這時他離黑人只有幾步距離,於是看清了對方的肩膀、手臂、背上的疤痕。利圖瑪想:我的老天,這是鞭傷,還是燒傷?或者生病留下的?
「兄弟,這好比你鑽進一架飛機、在火星上著陸一樣。」貝特拉爾拜斯啟發他的朋友。
「這裡可不是慈善機構。」警官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個傢伙。」他出神地望著黑人。後者一動不動地挨過卡瑪丘和阿雷瓦洛的毆打之後,已經嚥下三明治,這時正安靜地躺在地上輕輕喘氣。警官終於發了善心,高聲說道:「好吧,給他喝點咖啡再押入牢房。」
「警官,這些不是天花的疤。」阿雷瓦洛指著黑人面部和身上的疤,說道:「顯然是有人用刀劃的,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為了逼真,他用力跺腳來回跑了幾遭。接著,便把臉貼到倉庫的板壁上,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們完蛋啦,自認倒楣吧。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趕快出來,一個個從鑽進去的地方爬出來。給你們三十秒鐘的時間,乖乖地爬出來!」
「指示我是聽到了,可是我想不通為什麼我們必須殺死他,這樣冷酷無情。」過了幾分鐘,阿雷瓦洛又說:「您雖然努力執行任務,但您也想不通。從您的話裡,我發覺您也不同意這道命令。」
警長走到拘留室,打開房門,這是他天亮以後第一次看見黑人。後者已經穿上僅及膝蓋的破褲子,一條搬運工用的麻袋遮住了前胸和後背,麻袋割開一條縫,讓他頭部露在外面。他仍然打著赤腳,靜靜坐在地上,望著利圖瑪的眼神既不高興也不恐懼,嘴巴裡不停地咀嚼著什麼;兩隻手上沒有戴銬,手腕綁了一條繩子,繩子的長度足以讓他雙手自由活動,能夠抓癢或進食。警長打手勢要他站起來,但是黑人似乎不明白。警長於是上前抓住他一隻胳臂,那傢伙才順從地站起身來。警長走在他前面,就像把他領來時那樣冷漠。阿雷瓦洛這時已經穿好大衣,戴好圍巾。孔查警官沒有回頭去看他們出發的情形,他埋頭在一本唐老鴨漫畫裡。(利圖瑪心想:可是hetubook.com.com他沒發覺那本書拿反了。)卡瑪丘倒是向他倆苦笑一下。
「沒有別的餘地。」警官極力裝出輕鬆愉快的神情,說道:「今日事今日畢,不可留到明日去。」
利圖瑪起身去格羅廣場找海軍軍官貝特拉爾拜斯。他倆相識多年,當年利圖瑪只是個警察,貝特拉爾拜斯是個普通海員。那時他倆都在皮斯科城服役。後來不同的命運將他倆拆散了近十年之久,可是兩年前再度相會了。現在兩人總是一起消磨假日,利圖瑪把貝特拉爾拜斯那裡看成自己的家。他倆經常光顧蓬塔海員俱樂部,去喝杯啤酒,玩玩跳棋。警長一找到老朋友,就講起那黑人的故事。貝特拉爾拜斯聽罷立刻找到了答案:「他是非洲來的野蠻人,溜上了輪船,躲在船裡漂洋過海來了。船到卡亞俄港以後,他趁著黑夜,鑽到水裡,就祕密潛入我們祕魯了。」
遠處,卡門聖母教堂敲響了午夜鐘聲。一向準時的警長利圖瑪(他天庭飽滿,鼻直口方,目光炯炯,一副正直忠厚的相貌)開始上路。在他身後的一片黑暗裡,第四分局老式的木板房透出一線燈火。他想像著哈依麥.孔查警官大概在讀唐老鴨的故事,鼻涕佬卡瑪丘警員與曼薩尼達.阿雷瓦洛警員在為剛煮好的咖啡加糖,當天唯一的囚犯(丘古依多開往帕拉達的公車上,一名扒手現行犯被五、六個憤怒的乘客打得遍體鱗傷後送到分局來)則縮成一團睡在牢房的地板上。
「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能留在監獄裡。」利圖瑪低聲說道。「你也聽見警官說了:監獄是關小偷、殺人犯和流浪漢的。把他關在監獄裡,國家花的錢算在哪筆帳上?」
「警長,您嚇了我一跳,」他笑著說。「您從遠處的黑影裡鑽出來,我以為是鬼呢。」
他發現夏朵站在國營凍藏庫對面的街口路燈下,冷得狂搓雙手,整張臉陰森地裹在圍巾裡,只露出一對眼睛。一看見有人走來,他嚇了一跳,立刻去摸槍套,但一認出是警長,便「啪」的來了一個立正。
那黑人身上說不上有股什麼氣味,像瀝青,像醋酸,像貓尿。這時,他已經翻過身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恐懼地望著警長。
卡亞俄港的夜晚,好似狼的嘴裡一般潮濕又黑暗。警長利圖瑪翻起軍大衣的領子,搓搓雙手,準備去履行自己的職責。他五十歲,正值年富力強之際,國民警備隊上上下下都尊敬他。他曾經毫無怨言地在環境最惡劣的區域任職,身上至今留有與罪犯搏鬥的傷痕。祕魯大小監獄裡關著許多由他親自上手銬的惡棍。他經常受到公開表揚及正式嘉獎,兩度榮獲勳章。但是,這些榮譽沒改變他那謙遜、勇敢、誠實的品格。他在卡亞俄港第四分局已經服務一年了;命運安排給港口警長的最艱鉅任務——夜間巡邏,他也擔負了三個月之久。
「哎呀,這麼說我倒應該表示感謝啦。」利圖瑪驚愕地搖搖頭。他考慮片刻後,又低聲問道:「必須立即執行嗎?」
這一天,天氣陰暗潮濕。人走在雨霧中猶如魚兒在髒水裡游動一樣。利圖瑪心事重重,踏著碎步,去瓜爾蓓達太太的店鋪裡吃點心:咖啡、麵包夾乳酪。
「住口!不然我們來收拾你。」警官訓斥道。「你讓我安安靜靜看我的漫畫書吧。」
警長提防著黑暗中可能竄出來的共犯,一面估量:這小子不是小偷,是個瘋子。這個判斷的根據是他不僅在隆冬季節裸體外出,還有那一聲驚叫。警長想:這個人不正常;那一聲喊叫十分奇特,介於狼嗥、犬吠、驢叫和狂笑之間。那聲音不像是僅僅從喉嚨裡衝出,好似發自丹田或者肺腑。
漆黑的街道上迴盪著兩人踩著皮靴的腳步聲,打著赤腳的黑人走起路來無聲無息。阿雷瓦洛再次開口道:「警長,如果由我決定,我就讓他留在監獄裡。他身為一個非洲野蠻人可不是他的錯啊。」
「難道我們就把他的屍體扔在海灘讓鵜鶘去啄嗎?」阿雷瓦洛幾乎要嗚咽起來。
小伙子陪著利圖瑪走到布宜諾斯艾莉斯大道才道別。警長向巡邏區分界線貝亞畢斯塔、必希爾大道和恰拉卡廣場走去——這段路程較長,通常走到這裡便開始感到困倦;心裡想著那個裸體黑人。他是從瘋人院跑出來的?可是拉爾科.艾雷拉瘋人院距離這裡相當遠,任何一個警察或巡邏車都會發現他,並將其拘捕的。那些傷疤又是怎麼回事呢?是用匕首劃的?好傢伙,那可真要疼死了。怎麼能把人一刀刀亂劃成那副模樣呢?老天爺,莫非他生下來就是如此?這時天空依然漆黑,但是黎明的跡象已依稀可見:汽車逐漸多起來,早起的行人開始漫步街頭。警長暗暗自問:各種怪人怪事你目睹過不計其數,為什麼這個裸體黑人卻一直占據著心頭呢?他聳聳肩膀:純粹出於好奇心,讓自己巡邏的時候有事情想想而已。
警長並不向前靠近,只是下令說:「黑鬼,手舉起來!你要是不想挨子彈,就老實一點!你因為擅闖民宅和妨害風化被捕了。」
在漆黑的夜空下,警長利圖瑪沿著淒涼無人的街道向前走去。他心中想,也許夏朵是有道理的。一般人確實不喜歡警察,只有擔心出事的時候才想起警察來。可這又怎麼樣呢?他無須強迫別人敬重他或者愛戴他。他想:大眾的態度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的確,他看待警備隊這份工作的心態確實不像同僚那樣,這是為什麼?他們絕不拚命工作,只是力圖安逸;上司不在身邊時便偷懶養神,或者撈點外快。利圖瑪,你為什麼不那樣做呢?他心裡回答說:因為你喜愛這一行;就像別人喜愛足球或是賽馬一樣,你熱愛自己的工作。他忽然想到,假如某個足球迷問他:「你喜歡哪一隊?青年隊?還是卡亞俄港隊?」他一定回答:「我喜歡國民警備隊。」在迷霧中,在密密的細雨裡,在這漆黑的夜晚,他笑了,得意於自己這個俏皮的念頭。就在這時,一聲動靜傳來,他嚇了一跳,立即伸手掏槍,停步細聽。事發突然,令他感到有些慌亂,暗想:利圖瑪,你簡直嚇慌了手腳,但你從來沒害怕過呀,你從不膽怯的,因為你一向不懂得恐懼是什麼滋味。左邊是一片空地,右邊則是海洋運輸公司一號倉庫,那聲動靜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那聲音很大彷彿木箱和鐵罐翻倒後撞倒了另一些木箱和鐵罐的聲音。不過,這時一切均已恢復平靜,只有遠處海浪拍岸以及風吹鐵皮屋頂或者鑽過鐵絲網的嗚嗚聲。他心想:大概是貓追老鼠撞翻了木箱,貨堆坍塌了。他想像著那可憐的貓和老鼠被小山般的箱桶、麻袋壓破肚皮的慘景。此刻他已來到喬克洛.羅曼負責執勤的區域。喬克洛顯然不在這裡。利圖心裡明白,他一定在另外一頭,要麼在海員經常光顧的「樂土」、「藍星」或者某個酒吧和妓院裡,要麼在卡亞俄人稱「梅毒街」的窄巷裡https://m•hetubook•com•com。他肯定正靠在某個破舊的櫃檯前白喝人家的啤酒。利圖瑪繼續向前走著,心想他要是突然出現在喬克洛身後,說一聲「喬克洛,好小子,你竟敢在值勤的時候喝酒,這回你可倒楣了」,那傢伙勢必大驚失色。
利圖瑪掏出手槍,打開保險。
「警官,我感冒了。正想請求今天晚上免除我的外勤。」阿雷瓦洛囁嚅道。
那黑人蜷縮成一團,警官、卡瑪丘、阿雷瓦洛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著他。
他聽見自己喊聲的回音消失在夜空裡,隨後仍然是海水聲和零星的狗叫聲。他數了不止三十而是六十秒。心想著:利圖瑪,這回你可出醜啦。一股怒火湧上心頭,他猛然高聲喝道:「兄弟們,注意!準備開火!」
利圖瑪感覺得到坐在那裡的卡瑪丘和阿雷瓦洛嚇壞了。就在警長注視兩個警員的一瞬間,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整個房間。為了讓他們兩個好好品嘗一下這個難熬的時光,利圖瑪故意遲遲不決定。阿雷瓦洛繼續翻著那疊通行證,卡瑪丘則埋頭整理書桌。
「是啊,小伙子。」利圖瑪點點頭,想起那個裸體黑人來。
利圖瑪覺得茅塞頓開,一切水落石出了。
「快站起來!不然賞你耳光!」利圖瑪說道。「不管你是不是瘋子,我已經受夠了。」
「我沒說這是對的。」利圖瑪低聲說。「我只是把警官傳達上級的話再重複一遍而已。你別裝傻啦。」
「上級十分清楚這是艱鉅的任務的,所以委派你去完成。」警官說道。「在利馬成千上萬名警察裡挑選了你,你該自豪啊!」
警長把黑人拉向破洞,逼他彎腰鑽過去,兩人踏上了大街。黑人走在前面,嘴巴裡不停地發出喃喃聲,彷彿嘴裡有塊鐵片,極力想吐出來一樣。警長想:「沒錯,是個瘋子。」細雨已經停了,呼嘯的狂風橫掃街道,周圍一片哀鳴。利圖瑪推著黑人,催促他快些向警察局走去。警長儘管穿著厚厚的軍大衣,還是感到很冷。
「他快要凍僵了。」阿雷瓦洛說。「他的門牙像擲骰子一樣格格亂響。」
「你膽敢慫恿我違抗上級命令,甚至還要我欺騙長官?」警長聲音顫抖地吼起來,同時舉起右手,槍口指向黑人的太陽穴。
那傢伙動也沒動,嘴裡發出怪聲,不知嘟囔些什麼,嗯嗯啊啊、哇哩哇啦的,又像鳥叫,又像蟲鳴,又像野獸低吼,總之不像人類。他仍然萬分恐懼地盯著手電筒。
「利圖瑪,你可以交差了。一天又過去了。」警官嘴巴裡黏黏糊糊地說道。
風度翩翩的年輕警官哈依麥.孔查見到警長帶著裸體的黑人出現在門口,幾乎扔掉了手中的唐老鴨漫畫書(這是他今晚讀的第四本,此外他還讀了三本超人和兩本魔術師曼德萊克),嘴巴張得老大,下巴險些脫臼。警員卡瑪丘和阿雷瓦洛正在下跳棋,這時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卡瑪丘糾正說:「是臼齒。」他仔細打量著黑人,有如近距離觀察螞蟻一樣。「你沒看見這裡只剩下一顆門牙了嗎?對,就是這顆大象牙。好傢伙,這是個什麼怪物?噩夢裡才見到著這種東西。」
「糟糕的是他毫無反應,還猜不到事情的真相。」利圖瑪低聲說道。「別的人早就有所覺察,一定嚇得要死設法逃走。麻煩的是他竟然這樣平心靜氣,這樣信任我們。」
利圖瑪心想:任務第一,感情第二。他確定了如下的路線:沿著卡洛斯.孔查大道上行至莫拉海軍上將大道,再順著這條街走到里瑪克河岸,沿河走到海邊。他估計往返約花四十五分鐘,最多一個鐘頭。
「你是不是裝瘋賣傻?」警官更好奇了。「你別想捉弄我們這些老行家。快說吧,你是誰?從哪兒來?父母是什麼人?」
他們走過海軍軍械庫,裡面的警報器剛好在響。穿過空地,走上乾塢的時候,一條野狗從黑影裡竄出來狂吠。他們默默走著,耳邊傳來皮靴踏地的回聲以及附近海水的拍打聲,嗅到鹹鹹的潮濕空氣。
卡瑪丘和阿雷瓦洛把棋盤重新擺好。利圖瑪戴上警帽,穿好大衣,剛要出門,便聽到那個扒手醒來後的驚叫聲:他對牢房裡來了這樣一位同伴表示抗議。
他打算向黑人再靠近一步,對方突然鬆了手,露出臉來,利圖瑪於是看到藏在一縷頭髮後面的驚慌的眼睛,看到一些可怕的傷疤,看到從那張大嘴裡露出的一顆孤零零的門牙,他看得目瞪口呆。就在這時,黑人又發出一聲含混的、難以理解的、非人的嗥叫,同時東張西望,顯得極度恐慌,彷彿一頭不馴的野獸,準備尋路逃跑。最後他竟然選擇了他不應該選擇的方向:正是警長用身體堵住的道路。他並非要打倒警長,只是想奪路而去。這種逃跑的方法實在出乎意料,可是利圖瑪沒閃躲,他立刻感到對方猛然撞到自己身上。幸虧警長早就有心理準備,食指沒有扣動扳機,手槍沒有走火。黑人與警長相撞時,嘴裡噴出一股臭氣。利圖瑪用力一推,對方就像個布偶似的倒在地上。為了教訓黑人,警長又狠狠踢了他一腳。
大海的浪濤聲震耳欲聾。阿雷瓦洛停住了腳步,黑人也停下來。兩個警察手持手電筒,藉著微弱的光線觀察那張布滿傷疤的臉頰以及機械地咀嚼著的嘴巴。
「小子,你一定凍僵了。這種天氣,又是這種時候,你竟然全身光溜溜,要是不得肺炎,那簡直是奇蹟了。」利圖瑪說道。
「警官,我可以提個問題嗎?」利圖瑪問道。
「那就遣送他回國。」阿雷瓦洛嘟嘟囔囔地說。
他命令說:「站起來!你不僅是個瘋子,還是個傻瓜,而且臭得不得了!」
「人家一定以為你的那些郵票很值錢嘍。」利圖瑪打斷他說。
「貝特拉爾拜斯也是這麼想的。」利圖瑪說。「有可能是對的。不然的話,你怎麼解釋這樁怪事呢?這副蓬頭垢面的模樣、滿臉的傷疤、全身一|絲|不|掛,說的是一口怪話,突然出現在卡亞俄港,這一切你怎麼解釋?他們說的大概是對的。」
「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瘦的人。」卡瑪丘望著黑人的皮包骨說。「也沒有見過這麼醜的人。我的上帝,瞧他那一頭捲毛,那雙腳!」
可是,利圖瑪覺得自己這話並不能說服別人;聽著自己的聲音,他覺得那似乎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
警官說:「這個我能夠回答。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是你拘捕的,這個玩笑是你開了頭的,理應由你來結束。第二,你是我們分局、也許是全卡亞俄港最能幹的警察。」
利圖瑪說道:「這個地方最好不過了。垃圾車都經過這裡。」
接著,他果決地趴下來,儘管上了年紀還身穿大衣,卻靈巧地鑽進破洞。一到裡面,他立刻站起身,躡著腳,閃到一旁,背貼著壁板。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不想打開手電筒;他也沒聽見任何動靜,但是他再次確信裡面有人。那個人也像他一樣,正躲在暗處屏息靜聽,並且極力想看個究竟。警和*圖*書長覺得有人在呼哧呼哧地喘氣,便舉起手槍,扣著扳機,口中數了「一、二、三」後,一下子打開手電筒。一聲突然的驚叫使他猝不及防,嚇了一跳,手電筒從手中滑落,滾到地面,照見了似乎裝著棉花的麻袋和酒桶。就在燈光一閃的瞬間,令人難以置信地照出一個縮成一團的裸體黑人;那人雙手摀著面孔,一雙吃驚的大眼睛卻從指縫間注視著手電筒,彷彿一切危險均來自那道亮光。
「您希望我們個個都是英雄。」夏朵突然開口道。「您希望人人都忠心耿耿地捍衛這些垃圾堆。」說著,他指指卡亞俄港,指指利馬城,指指周圍的一切。「難道人家感激我們嗎?您沒聽見人家在大街上向我們喊些什麼嗎?難道有人尊敬我們?警長,人人都瞧不起我們。」
利圖瑪指指阿雷瓦洛說:「他跟我一起去吧。」他聽見卡瑪丘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也看到阿雷瓦洛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目光裡,向他射來,心想他一定在罵髒話。
黑人走著,牙齒不住地格格作響,兩隻瘦長的手抱在胸前,不停地搓著兩肋,似乎寒氣專門攻擊他的肋部。他仍舊嗯嗯啊啊、哇哩哇啦個不停,彷彿在自言自語。他順從地按警長的指揮拐彎。街道上沒有汽車,沒有醉漢,連隻貓狗也沒有。卡門聖母教堂鐘聲敲響兩點的時候,他倆走到了警察局,看到窗戶裡射出的昏黃燈光,利圖瑪高興起來,有如遇難者看見了海岸。
往日他還能心平氣和地忍受薩拉德的饒舌,今日他則不耐煩,所以道別的時候,他感到如釋重負。一抹淡藍色的熹微悄悄出現在天際。卡亞俄港擁擠的、生鏽的建築群逐漸擺脫黑暗,露出淺灰輪廓。警長幾乎小跑地往前奔走,心裡計算著還剩下幾條街方能到達警察局。但是,得承認今天自己這樣匆忙並非由於夜間巡邏的勞頓,而是急於再次見到那個黑人。看來你以為這是一場夢,利圖瑪,那個裸體黑人已經不在牢房裡啦。
下午三點多,利圖瑪醒來了,儘管已經睡過七個鐘頭仍然感到不快,身體倦懶。他想:他們已經把黑人押到利馬城去了吧。他像小貓似的洗過臉,穿上衣服,想像著處置黑人的流程:九點鐘的巡邏班車把他載走,在那之前,大概會給他一塊遮羞布,然後送總局立案,再轉到預審監獄;他現在可能就在那黑窟中,跟二十四小時以內拘捕的流浪漢、小偷、搶劫犯、打架鬥毆分子關在一處;他一定冷得發抖,餓得要命,抓著身上的蝨子。
「他看你一副乳臭未乾的樣子,就瞎掰一個故事混過去。」利圖瑪說著笑起來。
利圖瑪心想:現在你明白為什麼黑人那張面孔總是不肯離開你的腦海了吧?
「實在過獎。」利圖瑪喃喃地說,絲毫也不感到高興。
「當然啦!」警長含糊其詞地說。
利圖瑪把報告又重讀一遍:竊盜未遂、入侵他人土地、妨害風化。哈依麥.孔查警官這時已經回到書桌前,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上級知道該怎麼做。其中必有道理,我們照做就好。上級是從來不會錯的,利圖瑪,你說對嗎?」警官拍拍他的肩膀要他放心。
這時,他們已經走完了柏油路,到了大道盡頭,路燈也沒有了;面前是漆黑的泥土路。一股濃重的臭氣彷彿凝固了,把他們包圍起來。他們已經來到里瑪克河岸的垃圾坑邊,這裡離大海很近,地處海灘、河口和街道之間。每天清晨六點鐘以後,垃圾車就把貝亞畢斯塔、拉貝爾拉及卡亞俄港的垃圾倒在這裡;幾乎與此同時,男女老少成群地跑到這裡來翻撿穢物,尋找能賣錢的東西,他們常常與海鳥、兀鷹、野狗爭搶垃圾中的殘剩食物。離這片曠野較近的道路是通向范達尼亞和安貢的,那裡林立著卡亞俄港的魚肉加工廠。
他獨自笑起來,彷彿說了什麼滑稽的故事。警長利圖瑪想道:應該了解一下某些警員意志消沉的情況。夏朵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本正經地補充說:「警長,因為我跟您不同。我不喜歡這個職業。我只是為了混口飯才穿上這身制服的。」
「警官,我是在海洋運輸公司的新倉庫裡發現他的。」警長繼續說。「他打破板壁鑽了進去。我報告怎麼寫?是說他偷竊、闖入民宅,還是妨害風化?或者三件一起報告?」
「弟兄們,別揍他了。」警長勸阻道。「發發慈悲,給他喝杯咖啡。」
「你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利圖瑪嘟囔著,手電筒照著黑人,迷惑不解地審視著那張奇怪的面孔。他看到橫七豎八的疤痕布滿了面頰、鼻子、前額、下巴,直延伸到頸部。這樣一副嘴臉,那副傢伙又暴露在外,竟然在卡亞俄港走來走去而無人報警。
「我更喜歡打陀螺。放風箏也很有意思。」利圖瑪回答說。
「我在想昨天晚上抓住的那個裸體黑人。」警長以舌尖嘗嘗咖啡。「他鑽到海運公司的倉庫裡去了。」
「這就是說,黑人還不曉得自己在什麼地方。」利圖瑪分析道。「他那些哇哩哇啦的聲音不是瘋話,而是土人的話,也就是他的語言。」
「警長,這都是您的過錯。」阿雷瓦洛嘟噥著。「誰讓您去拘捕他的?您一發現他不是小偷,就應該放掉他。你看這下子弄得我們多麻煩。請您告訴我,您相信上頭的看法嗎?這傢伙真是藏在輪船裡跑來的?」
「寧缺毋濫嘛。」警長哈哈笑起來。
這時,他聽到夏朵在身後嘟囔了一句:「沒有女人的家還算什麼家?」
但是,一秒、二秒、三秒……幾秒鐘過去了,他沒射擊。他會開槍嗎?他會執行命令嗎?槍聲響了嗎?那個神祕的外來移民躺倒在那神秘莫測的垃圾坑裡沒有?或者他被赦免一死,像野人似的、盲目地逃向外灘了?而那位從不犯錯的警長則惶恐不安,任憑臭氣不斷襲來,海濤震耳,為自己的失職而悔恨不已?卡亞俄港的這齣悲劇究竟如何收場呢?
這一輩子又少了一天,警長心想道。他用力一碰腳後跟,敬禮完,轉身走了。他下班了,這時正是清晨六點鐘。像往日一樣,他走到商場,在瓜爾蓓達太太的店裡喝碗熱湯,吃些烤餅、炒豆飯,外加一個蛋塔,然後回到哥倫布大道那個小房間去睡覺。他未能立刻入睡,剛一矇矓,立刻夢見那個黑人。他看到黑人在阿比西尼亞高原上,頭戴高帽,腳踏馬靴,手持馴獸棒,站在獅子和紅、綠、藍三色的毒蛇中間。這些動物依照馴獸棒的指示在表演。在藤蔓纏繞、枝葉茂密的樹叢中,站著一群人。樹上,鳥兒在唱,猴子在叫;樹下,眾人發瘋似的狂呼喝采。可是,那黑人非但沒有向觀眾鞠躬致謝,反而跪倒在地,伸出雙手,一副哀求的可憐相;他兩眼淚汪汪,嘴巴張得很大,痛苦地、急促地尖聲唱出那繞口令似的奇怪樂曲。和_圖_書
「你應該說『你』太聰明了!」貝特拉爾拜斯表示了抗議。「怎麼處理這個黑人呢?」
警長利圖瑪這時已摘掉警帽,解開大衣,在打字機旁邊坐下,開始起草報告。他抬起頭來高聲說:「警官,他不會說話,只能發出一些聽不懂的響聲。」
他們走上莫拉海軍上將大道的時候,卡門聖母教堂的鐘聲剛好敲十二下。利圖瑪覺得那鐘聲十分悽慘。他努力注視著正前方,但時時不由自主地向左側轉過臉去,瞥那黑人一眼。每當從昏黃的路燈下走過,警長便看看他,他總是那副老樣子:上下顎骨機械化地一開一合,腳下邁著與他們相同的步伐,一點兒也不知道要擔心。利圖瑪想:對他來說,世界上唯一要緊的似乎就是咀嚼。過了一會兒又想道:他是一個判了死刑而還不知道判決的人。立刻他又想:毫無疑問,這是個野人。這時,他又聽到阿雷瓦洛惱怒地埋怨:「上級為什麼不就地放掉他,讓他自尋出路?既然利馬有這麼多流浪漢,那就再增加一個好啦;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我有權,你就不用穿這身制服了。」警長低聲咕噥著。「我只把那些全心奉獻的人留在警備隊裡。」
這時,卡瑪丘和阿雷瓦洛裝作十分忙碌的樣子。警長斜眼一瞥,一個假裝在檢查通行證,那副專注的神情好似欣賞的是春宮照;另一個假裝在收拾辦公桌,把東西排好又打亂,打亂又排好。
「為什麼上級偏偏選中我?」
「這有什麼新鮮的?」瓜爾蓓達問道。
他喊得這樣凶狠,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已經把手電筒拿在手中,光柱重新掃到了黑人身上。那傢伙並不跑,仍然蹲在那裡。利圖瑪吃驚地睜大了疑慮的眼睛,無法相信眼前的情景。但這不是想像,不是夢幻。一點不假,那黑人全身赤|裸,如同他出生時那副模樣,一|絲|不|掛:沒有上衣,沒有短褲,沒有鞋襪。他好像不知害臊,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裸著身子,因為他並不遮掩那個在燈光下輕輕搖擺的造孽玩意兒;他仍然蜷縮著,兩手遮住半個面孔,文風不動,有如給燈光催眠了一樣。
他指指凍藏庫的屋頂,警長睜大眼睛望去,只見六七隻南美兀鷹把嘴巴埋在翅膀裡,一隻靠一隻地蹲踞在鐵皮屋脊上。他想:牠們一定餓極了,即使凍僵,也要待在這裡聞著腐肉的氣味。夏朵借助昏暗的路燈,用捏在手心裡的鉛筆在值班報告表上簽了字:沒有任何情況;無車禍,無犯案,無酗酒鬧事。
警長利圖瑪沒有費什麼周折就與薩拉德碰頭了。這個警員和他在阿亞庫喬城一起工作過。只見他在值班日記上寫道:一起微不足道的車禍,沒有傷亡。利圖瑪簽過字,把黑人的故事告訴薩拉德,後者覺得唯一有趣的是搶吃三明治那一節。薩拉德愛好集郵,他邊陪同警長巡邏,邊向上司彙報:那天他弄到一些衣索比亞的三角形郵票,上面印有紅、綠、藍三色的獅子和毒蛇;這種郵票極為少見,他只用五張分文不值的阿根廷郵票就換到手了。
「就因為他是野人,我們就該給他一槍?」阿雷瓦洛又一次嘟囔道。
「什麼鬼!胡說八道!」利圖瑪跟夏朵握握手。「你把我當成強盜啦。」
「他全身一|絲|不|掛,滿臉傷疤,頭髮像一堆亂草,還不會講話。」利圖瑪解釋道。「什麼地方會跑出這種人呢?」
「這你已經聽警官說過了。」利圖瑪回答說。「國民警備隊不能縱容犯罪。假如你把他就此釋放了,那麼他除了去偷去搶別無出路,不然就像條餓狗一樣凍死。實際上,我們這是幫他的忙。槍一響,一秒鐘的事,總比慢慢餓死、凍死要好,總比孤苦伶仃、淒悽慘慘地活著要好。」
「從地獄裡。」老太婆笑著接過鈔票。
就在這時,出了亂子,他抬頭一看,那黑人像被電擊中了一樣猛然推倒警官,飛箭一般從卡瑪丘和阿雷瓦洛二人中間穿過。但是,他沒跑向大街而是衝向擺著棋盤的桌子。利圖瑪看到他猛撲到一塊吃剩的三明治上,一下子塞進口中,像動物一樣萬分艱難地吞嚥下去,卡瑪丘和阿雷瓦洛趕到黑人身邊時,他正貪婪地嚥下另一塊三明治,他們怒不可遏地給他兩個耳光。
「但他說的是真的呀!」瑪尼塔堅持道。「我敲敲門,那小子和我一起進去了。他老婆是個傲慢的小黑妞,說確有其事,難道她和她丈夫沒有權利裝小偷玩嗎?警長,我們這一行什麼怪事都遇得上,您說對嗎?」
「利圖瑪,我看你神色不太對。」瓜爾蓓達對他說。這是個熟諳人情世故的老太婆。「是金錢問題,還是愛情問題?」
來到大道上,警長靠著馬路邊上行走,靠牆的一側留給阿雷瓦洛。黑人走在他們兩人中間,邁著那特有的大步伐,對什麼都不在意,嘴裡還在嚼著東西。
「你說得很有道理,的確如此。」他讚不絕口地拍手稱道。「不錯,他是從非洲來的。到達這裡以後,出於某種原因,人家把他趕下了船。因為是在貨艙裡發現他的,為了免於付稅,他們只求擺脫他。」
「我們太聰明了!黑人的謎團全都被我們解開了。」利圖瑪說。
利圖瑪不作聲。他突然很難過,不僅是由於那黑人,也是為了阿雷瓦洛和那群吉普賽人。
「黑人,別再把我們蒙在鼓裡啦,說說你的來歷!」警官下令道。
「我們的職責不是同意不同意命令,而是執行命令。」警長聲音微弱地說。停了一會兒,他更加緩慢地說:「你說得有道理。我是不贊成這麼辦。可是我服從命令,因為必須這樣。」
利圖瑪心想:天曉得!他倆玩了六盤跳棋。警長贏了四盤,結果由貝特拉爾拜斯付啤酒錢。後來,二人前往貝特拉爾拜斯在阡恰瑪約大道的住處,那是一間窗櫺上裝了鐵條的小房子。貝特拉爾拜斯的女人朵米蒂拉正在打發三個孩子吃飯,一看見丈夫和朋友來了,便將小兒子放到床上,吩咐另外兩個孩子即使有人來也不准開門;稍稍梳理了頭髮,便一手挽著丈夫、一手勾著朋友,一起去薩恩斯.貝涅大道的波爾多影院看義大利電影。利圖瑪和貝特拉爾拜斯都不喜歡這部片,可是她不但喜歡,而且還要再看一遍。他們回到阡恰瑪約大道的時候,孩子已經進入夢鄉,朵米蒂拉給丈夫和朋友端上剛剛回鍋的馬鈴薯燒牛肉。利圖瑪告別的時候,已經十點半了。到達第四分局時,正是他該報到的時間:十一點正。
「可以。不過,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警官答道。
利圖瑪站在門口,看見黑人席地而臥,全然不理睬扒手的呼聲。那個扒手是個中國來的乾瘦鄉巴佬,膽戰心驚地躲在一旁。警長暗自笑了起來,「那小子一覺醒來,才發現跟妖怪關在一起」。他那高大的身軀頂著刺骨的寒風又鑽進了迷茫的黑夜裡。他豎起大衣的翻領,雙手插|進衣袋,心情沉重地踏上繼續巡邏的路。他首先來到梅毒街,喬克洛.羅曼正靠在「m•hetubook•com.com樂土」的櫃檯前聽那個染了髮、戴假牙、綽號「哭泣之鴿」的老同志調酒師講笑話。警長在巡邏紀錄上寫下「警員喬克洛.羅曼執勤時有喝烈酒的跡象」,儘管他知道孔查警官是個寬恕自身與他人弱點的人,對此是不會理睬的。他離開海邊,折回薩恩斯.貝涅大道。此時,這條街顯得比墳場還要死氣沉沉。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找到負責在市場這裡値勤的溫貝托.基斯貝。店鋪還都關著。流浪漢比平時要少,他們都蜷縮在破布袋或爛報紙上,躲在樓梯或卡車下面睡覺。利圖瑪白白轉了幾圈,只好吹響預定的聯絡警笛,方才在哥倫布和高克讓大道交叉的路口上找到溫貝托.基斯貝,後者正在救護一個遭歹徒打傷腦袋、險些被搶劫的計程車司機。他們兩人把司機送進醫院急救;接著便到第一個開門營業的瓜爾蓓達太太的鮮魚店去喝魚頭湯。隨後,一輛巡邏車在薩恩斯.貝涅大道接走了利圖瑪,把他一直送到聖斐理伯堡壘。警察局裡年齡最小的弟兄瑪尼塔.羅德里克斯正在堡壘的牆下値勤。警長發現他獨自在黑影裡玩「跳房子」,玩得十分認真,時而單腳,時而雙腳,一塊一塊地跳過去。他一看見警長,馬上立正站好:「活動一下可以暖和暖和身體。」他指著人行道上用粉筆畫的方塊,問道:「警長,您小時玩過『跳房子』嗎?」
「是人?是野獸?還是怪物?」阿雷瓦洛起身嗅著黑人的氣味問道。後者自從踏進警察局就一聲不響,東張西望,滿面驚恐,似乎生來第一次看見電燈、打字機和警察。但是,他一看見阿雷瓦洛走近身旁,便又一次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驚叫,企圖跑到街上去。利圖瑪看見哈依麥.孔查警官嚇得幾乎連人帶椅子和漫畫書翻倒在地,卡瑪丘掀掉了棋盤。警長一伸手抓住了黑人,輕輕搖晃著對方說:「黑鬼,老實點!用不著害怕。」
為了不嚇到對方,他低聲說:「黑鬼,你把手放到頭上,到那個你鑽進來的破洞去。你要是老老實實的,到警察局我請你喝咖啡。你一定快冷死了,這種天氣怎麼能光著身子呢?」
但是,那黑人還在,他好似一捲粗繩般地蜷著身體,縮在牢房的地板上。那個扒手已經滾到另一頭去睡了,臉上仍舊掛著驚懼的神色。其餘的人也在睡覺:孔查警官伏在一疊漫畫書上,卡瑪丘和阿雷瓦洛背靠背地坐在板凳上打盹。利圖瑪站在那裡,觀察著那個黑人:瘦骨嶙峋,蓬頭垢面,孤零零的門牙,橫七豎八的刀痕。他感到陣陣戰慄傳遍全身。黑人哪,你是從哪兒來的?這時警官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警長把巡邏報告遞了過去。
他的心臟發瘋似的狂跳著,檢查過手槍保險確實已打開,便關閉了手電筒,又環顧一下四周:只有一片黑暗,遠處瓦斯卡爾大道的路燈宛若燭火般跳動著。他深深地吸足一口氣,使出全身力量,狂吼道:「隊長,帶人把這片倉庫給我包圍起來。要是有人逃跑就馬上開槍。小伙子,快一點!」
這時傳來了警官的聲音:「你需要幫手嗎?」
「警長,有這樣一個老婆永遠也不會無聊。」瑪尼塔不住地嘖嘖稱羨。
「他們之所以沒有把他交給當局,是因為知道當局不會收留的,於是就強迫他離船,並且說『野蠻人,你自己想辦法去吧』。」貝特拉爾拜斯進一步補充,故事便完整了。
「警長,我有個主意。」阿雷瓦洛好像凍僵了一樣,牙齒格格地碰個不停。「我們放他走吧,回去就說已經把他殺了。總而言之,隨便編點什麼,說明屍體失蹤的原因……」
哈依麥.孔查警官不容他歇口氣,把他叫到一旁,下達了緊急命令,那幾句斯巴達式的話使利圖瑪感到頭昏腦脹,兩耳嗡嗡作響。
「你怎麼查出他是哪一國的呢?」利圖瑪提高了嗓門說。「你也聽警官說了,上級用各種語言試著跟他對話:英語,法語,甚至義大利語。他什麼語言也不會說,他是個野人。」
「就在這裡分道揚鑣吧。」走到曼戈.戛伯克大道的路口上,利圖瑪說道。「你不要離開自己的地段。不要自尋煩惱!不要總是盼著退伍。一旦批准退伍,就會像隻喪家犬到處受罪嘍。潘其托.安德薩納就是這樣,他到局裡來找我們,淚眼汪汪地說:『我無家可歸了。』」
「如果這些疤痕真是刀劃的,那麼至少挨過幾千刀。」卡瑪丘說道,仔細審視黑人臉上那橫七豎八的刀痕。「一個活人怎麼能被弄成這副樣子呢?」
他的巡邏路線從新港區開始,負責在此站崗的是夏朵.索爾德維亞。夏朵是個來自通貝斯省的年輕人,愛用天賦異稟的好嗓子哼唱冬德羅民間舞曲。新港區是卡亞俄警方的心頭大患,因為在這個由木板、鐵皮、碎磚亂瓦蓋起的迷宮般的棚屋區裡,只有極少數居民依靠裝卸貨物和下海打漁為生,多數人是流浪漢、小偷、醉鬼、毒蟲、皮條客或同性戀(還不算那數不清的妓|女)。這些人動不動就尋釁鬥毆,有時還舞刀動槍。這裡沒有自來水、下水道、電燈、柏油路,但不少警方人士卻用鮮血染紅過該區。可是,今天晚上則格外平靜。他腳下經常踢到眼睛沒看見的石塊。糞便和腐爛物的臭氣撲鼻,他緊鎖著眉頭,走過彎彎曲曲的街巷,四處尋找夏朵。他心想:冷天氣讓夜貓族都早早上了床。時值八月中旬,正是隆冬時節。濃霧淹沒了一切。牛毛細雨把空氣弄得濕漉漉的,這個夜晚顯得淒涼難熬。夏朵躲到哪裡去了?這個通貝斯省的膽小鬼可能因為怕冷,或是怕強盜,躲進瓦斯卡爾大道的酒館裡飲酒取暖去了。警長利圖瑪想:不會的,他不敢;他知道是我巡邏;假如他擅離職守,那可是自找倒楣。
「你以為我喜歡嗎?」利圖瑪低聲說。「上級選中我不是也害慘我了嗎?」
瑪尼塔.羅德里克斯報告了一個意外情況,並說這樣値勤倒是很開心。事情發生在午夜時分,那時他正在帕斯.索爾丹大道巡邏,忽然看到有個人在爬窗戶,立刻拔槍瞄準那個傢伙。可是那人卻放聲大哭,發誓他不是竊賊,而是有婦之夫,太太要求他夜裡爬窗而入。瑪尼塔問他為什麼不像一般人那樣敲門進屋?那個男人哭哭啼啼地說:「如果她看見我像小偷那樣溜進屋內,會變得對我很溫柔,您能想像嗎?有時,她硬要我用匕首脅迫她,甚至還要我扮成魔鬼。警察先生,要是我不滿足她的要求,她都不肯吻我一下。」
「你從哪兒弄來這麼一個稻草人?」警官終於開口道。
「你病了嗎?」警長問他。「黑人,你連路都走不了呀?你這傢伙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別耍賴了,快穿大衣!」利圖瑪向前走去,與阿雷瓦洛擦身而過,卻並不看他。「快點走吧!」
「警長,這一夜平安無事。」他陪同警長向曼戈.夏伯克大道方向走了幾條街,說道:「但願如此。等到値完班,就算世界末日也不關我的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