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雪球愈滾愈大,最後成了雪崩。一天,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是那樣的害怕,為了盡快趕到診所去見阿賽密拉醫生,急忙坐上計程車。路裘渾身冒著冷汗,剛一走進威嚴的診間就顫抖地喊道:「我眼看就要把一個小女孩推到開往聖彌格爾大道的有軌電車輪子下了,在最後一刻我控制住自己,因為我看見了警察。」他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地喊道:「醫生,我差點犯了罪!」
車禍以後的一年,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就這麼度過:妻子走了,失眠,不安,恐懼車輛,天天必須步行上班,伴隨他的只有焦慮和痛苦。(黃色的福斯汽車在為金髮妻子籌回法國的路費而賣掉時,車身上滿是雜草和蜘蛛網。)同事和朋友已在議論路裘的可憐去向只能是瘋人院或者乾脆自殺。這時,這個年輕人卻如同久餓得食、久旱逢雨一樣,聽說有這麼一個人,她既不是修女,也不是巫婆,卻能醫治靈魂。她是路希婭.阿賽密拉醫生。
就這樣,在治療的幾個星期裡,路裘幹了不少這樣的事情。人由於思想懶惰,變得痴呆了,常常把這些稱之為卑劣行徑。在公園裡,路裘拔掉保母哄孩子用的洋娃娃的腦袋,把孩子們剛剛放在嘴邊的奶瓶、牛奶糖和糖球奪過來,踩在腳下,或者扔給狗吃。他還竄到孩童去的馬戲場、兒童電影院、木偶戲院,偷偷摸摸地幹壞事,扯孩子的小辮子和耳朵,擰他們的小胳膊、大腿和小腿,手指都累得麻木了。當然嘍,他還粗俗地對他們伸舌頭,做鬼臉,甚至變著聲調,啞著嗓子講鬼怪、惡狼、警察、骷髏、巫婆、吸血鬼和其他大人想出來嚇唬孩子的故事。
一天,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差一點哭起來,他想到了那些年輕母親:謹守三從四德的她們一心照顧孩子而不顧自己的身體,放棄娛樂活動,不看電影,不去旅行,到頭來被丈夫拋棄。她們的丈夫常常隻身在外,最後必然要出軌。孩子們如何報答母親的那些不眠之夜和千辛萬苦呀?他們漸漸地長大了,另外組織了家庭,把無依無靠年邁的母親丟在一旁。
「說到底,你是想殺害那個女孩,並且真的殺死了。」醫生戲劇化地下了如此結論。「後來,你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了,怕進警察局或下地獄,於是便想讓卡車把自己壓死,算是對自己的懲罰,或者為自己的殺人行徑找到解脫的辦法。」
但是,幾年之後,當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想到那天早晨的慘痛教訓時,他認為最難以忘懷的既不是第一次車禍,也不是第二次車禍,而是車禍的後續。說也奇怪,雖然被撞成重傷(他不得不在勞工醫院住了幾個星期,因為有多處骨折、脫臼和撕裂傷,需要修修補補一番)這名藥廠業務員沒失去知覺,或者只昏厥了幾秒鐘。當他睜開眼睛,他知道一切都剛剛發生,因為從他前面的建築裡,大約有十一、二個甚至十五個男女一直背著光向他跑過來。他不能動,可是並不感覺疼痛,只感到一種輕鬆和安寧。他想,不必懷疑,一定是救護車來了,醫生來了,熱情的護士來了。是他們,他們來了,他想對那些俯身的面孔笑一笑,但是,這時他感到有人在他身上又摸、又拉、又捅,於是他明白了,剛剛來的那些人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奪他的手錶,掏他的腰包,七手八腳地搶他的皮包。他脖子上的耶穌像一下子被他們拽走,那是他自從第一次出席聖餐儀式就一直戴著的。面對這些人的舉止,他感嘆不已,這時他真的絕望了。
他穿過廣場,進了皮亞維冷飲店,叫義大利人店主送來一瓶可口可樂和一份水蜜桃冰淇淋。他吃著簡單的午餐,心想的不是這個南方海港的歷史,不是聖馬丁這個可疑英雄和他的解放大軍旌旗招展的登陸,而是像所有感情豐富的男人一樣,自私而多情地想到他那溫柔的嬌妻。她簡直還是個小少女:雪白的皮膚,藍眼睛,捲捲的金髮;想著在浪漫的黑夜裡,她如何善於將他帶到狂熱的高潮,貼著他的耳朵,用極為多情的語言(法文愈難懂,聽來愈是刺|激),像頭不高興的小貓發出抱怨那樣,為他唱一支名為〈枯葉〉的歌曲。他發現這些夫妻間情意綿綿的追憶開始讓他有反應了,趕緊抛開這些思緒,付了款,走出冷飲店。
那天傍晚,在回家的五公里路程中,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也一直在想:許許多多的不幸也可歸罪於孩子。與其他任何動物都不同,孩子要很久才學得會自理。這種缺點造成多少災難呀?他們什麼都破壞,從古董到花瓶,扯下主婦費盡心血縫製的窗簾,沾滿屎尿的雙手毫無顧忌地抹著漿好的桌布或花許多錢買來的心愛的蕾絲頭紗上。且不要說他們還常常把手指伸進電源插座引起短路或者白白地電死,這就意謂家裡要買一口小小的白木棺材,找墓穴,守靈,在《商報》上登訃聞,穿喪服,舉行葬禮。
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自己被撞倒了,這並非什麼所謂的現世報,像諺語說的那樣「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是因為礦山卡車的剎車失靈了。也許他還知道,憲兵從後頸被壓過去,當場斃命;那個可憐的女孩——真正的悲劇之女,在第二次車禍中(倘若第一次有幸沒被壓死)不僅是死了,而且死得很慘,卡車的兩組後輪把她壓扁輾平,這可樂壞了撒旦。
路裘剛開過橋,突然發現前面有個小女孩,彷彿是從卡車底下鑽出來的。他永和圖書遠不會忘記那個小女孩是如何猝不及防地站在他和公路之間:女孩面色驚恐,高舉著雙手,像一塊飛來的石頭似的擋在福斯汽車前面。事情是那樣突如其來,災難(災難的起點)發生之前他既來不及剎車也來不及轉向。他驚愕不已,驟然感到有點什麼東西、彷彿是一團肉,軟綿綿地撞在汽車的保險桿上,飛上半空,畫了一道拋物線,落在八到十米遠的地方。
醫生能治好他嗎?她能使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擺脫那些幽靈嗎?能像上次除掉他的車輛恐懼症和犯罪偏執症那樣,治癒他的恐嬰幼稚病和希律王症候群嗎?聖彌格爾大道的這場心理劇將如何收場呢?
天真無邪的幼童給人類造成什麼災難呢?他們不是給人類帶來美好的希望、純潔、歡樂和生命嗎?在做理論訓練的第一天早上,路裘走在前往辦公室的五公里路程,一邊自問。但是,儘管他心裡將信將疑,還是照著「藥方」的暗示,承認孩子有時候很吵。的確,孩子愛哭,隨便為一點小事就不分時地哭將起來。由於他們還不懂事,不可能知道這種習性所產生的害處,也不可能被說服去欣賞安靜的美德。路裘憶起了某個工人的案例:他在礦坑裡忙了一天,筋疲力盡,回到家後,只聽見新生嬰兒不停啼哭,他不能入眠,最後竟把孩子殺了。世界上大概有上百萬類似的情況吧?有多少工人、農民、商人、職員由於生活費高,薪資低,沒個像樣的地方住,只得住在狹小的公寓裡,與子子孫孫擠在一起?他們不可能有睡得舒服的時候,因為孩子不時哭叫,而且那哭叫是要大便還是想吃奶,孩子也說不清楚。
路裘在附近的加油站給汽車加了油、添了水,然後便上路了。儘管那時正是烈日當空,皮斯科大道上空曠無人,他還是非常小心,汽車開得很慢;他不是考慮行人的安全,而是為他的黃色福斯汽車著想。除了他的法國金髮女郎外,這汽車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驅車前進,回憶著自己的一生。他今年二十八歲,中學畢業後因為沒耐心去念大學,決定直接投入職場。通過考試,他進了製藥廠。這十年間,薪水提高了,職位晉升了。他的工作並不枯燥。他喜歡往外跑,不喜歡坐辦公桌,只是現在他不宜整天在外奔波,把那朵秀麗的法國鮮花丟在利馬。眾所周知,這座城裡到處都是時刻等著獵捕美人魚的大鯊魚。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和他的上司談過這件事,他們很重視,不過還是鼓勵他:繼續在外跑幾個月吧,來年初再幫他在省裡安排個職位。精悍的瑞士人舒法卜博士明白表示:「新的職位將意謂著晉升。」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情不自禁地想到:也許是讓他當特魯希略、亞雷基帕或齊克拉約分廠的經理。這樣的話,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你、已、經、犯、過、罪、了,健忘的年輕人。」女心理學家一字一頓地提醒他說。隨後又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番,高興地斷言:「你已經好了。」
由於渾身疼痛,那一夜過得如同一年。起初,災難的後果好像只是肉體上有所感覺。當路裘恢復知覺時已經在利馬了。他躺在醫院一間小病房裡,從頭到腳包紮著,床兩側,讓激動的路裘恢復平靜的守護神、他那跟法國女歌唱家茱麗葉.葛瑞科同國籍的金髮妻子以及製藥廠的舒法卜博士不安地看著他。麻醉劑讓他昏昏沉沉的。感到妻子隔著紗布吻他的前額時,他開心得流下淚來。
就這樣,路裘不知不覺地把孩童的天真無邪和忠厚善良的神話打破了。難道憑著「不懂事」這個眾所周知的託詞,他們就可以拔蝴蝶的翅膀、把活生生的小雞扔進火爐、把烏龜弄得四腳朝天置於死地、打瞎松鼠的眼睛?打鳥的彈弓難道是成人的武器嗎?對較為弱勢的孩子,他們手下留過情嗎?再說,到了他們那個年齡,如果是小貓的話,也早已自食其力了,可是他們還仍然步履不穩,常常撞到牆壁,沒事就這裡青一塊、那裡紫一塊。
「真的,我的病好了。」藥廠業務員滿面春風地重複說。最近一週,他每天睡七個鐘頭,不作噩夢了,反倒作了些甜蜜的夢,夢見他躺在奇異的海灘上,任憑烈日曝晒,觀賞著烏龜在枝葉繁盛的棕櫚樹間慢吞吞地爬行,海豚在藍色的波濤中追逐嬉戲。這次,他擺出一副久經磨煉者的足智多謀、胸有成竹的神氣,又坐上計程車到製藥廠去。路上,他哭了起來,因為他發現「行駛」在人生道路上所產生的唯一後果已不是陰森森的恐怖、巨大的焦慮,而只有一點輕微的頭暈。他跑過去親吻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的白|嫩的手,稱他是「拯救我生命的好參謀,再生之父」;對於路裘的這種表示和言語,他的上司像所有受敬重的主人對待奴僕一樣,鄭重地接受了。上司像是個虔誠的喀爾文教徒,毫無表情地告訴路裘,不管病是否治好、殺人念頭除掉與否,都必須按時到「滅鼠有限公司」上班,不然就要扣錢。
她以經常出入上層社會交際場合的女性所特有的儀態對路裘解釋:讓人想法變得偏頗的是對事實真相的恐懼以及自相矛盾的性格。關於前一點,她開導眼前這名失眠症患者:所謂車禍意外的不幸並不存在,而是人為了掩蓋自己的歹毒所臆造的託詞。
「練習真實地生活」那份藥方中有關兒童的部分,在路裘看來甚至比塑像的部分荒唐,但他(出和-圖-書於劣根性還是好奇心?)也老老實實地照辦了。這部分又分成兩點:「理論訓練」和「實踐訓練」。阿賽密拉醫生指出,前者必須先於後者,因為,難道人不是一種有理性的動物嗎?人的思想不是先於行動嗎?理論部分的基礎是路裘的觀察和深思。那處方上只是寫著:「每天都要想想孩子給人類造成的災難」,不論在何時何地都要堅持這樣做。
「你的故事並不令我難過,反倒還讓我覺得無聊,因為它太平淡、太愚蠢了。」女靈魂工程師親切地安慰他說。「把鼻涕擦擦。你應該知道,你這種精神領域的疾病,如果是在肉體上,就相當於趾甲內生症。現在你注意聽我說。」
再如,經濟方面的罪行也足夠路裘走三十公里路程思考了。育兒所耗費的家庭預算,不也是很令人苦惱嗎?他們把父親吃垮,不僅僅因為他們一味貪吃、腸胃脆弱而需要特殊食品,還因為他們需要一連串開支:接生婆、托兒所、安親班、幼稚園、保母、馬戲團、兒童票、玩具、少年法庭、感化院,更別提在兒童相關領域的專業人員有如不斷繁衍的寄生蟲一樣,擴及醫學、心理學、牙科和其他科學。總之,這是一支需要可憐的父親供他們吃穿的討債軍團。
「您得了幼稚症,同時,也是潛在的殺嬰症復發。」醫生簡潔有力地診斷道。「這種荒唐病沒有什麼了不起,用不著大驚小怪。不費吹灰之力,我便能幫你治好。不必擔心,不等胚胎長出眼睛,你就會好的。」
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就這樣擺脫了自從皮斯科那場車禍以來一直生活的洞穴,一切逐漸恢復正常。那個甜美的法國小姐有了親人的照顧,已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經由卡門貝爾乳酪和黏乎乎的蝸牛這種諾曼第人食物的調養,身體也強壯了,她又滿載情意、精神抖擻地返回印加大地。夫妻團圓,猶如重度蜜月,他們瘋狂地接吻,緊緊地摟抱,拚命抒發內心的激|情,直到這對恩愛夫妻筋疲力竭為止。藥廠業務員猶如一條剛剛換皮的巨蛇,精力倍增,又很快地在製藥廠嶄露頭角。根據路裘本人的要求(希望證明他仍然是以前的路裘),舒法卜博士又重新對他委以重任,任憑他搭飛機、坐火車、乘輪船,跑遍祕魯的村鎮和城市,向醫生和藥劑師推銷拜耳製藥廠的產品。由於妻子勤儉持家,夫妻倆很快還清了家庭危難期間欠下的全部債款,並且又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了一輛新的福斯汽車,當然還是黃色的。
「那麼您給我開的藥方是繼續殺害兒童嗎?」藥廠業務員怒吼道,這頭羔羊變成了猛虎。「如果您願意的話,為什麼不呢?」女心理學家冷冷地說。接著又提出警告:「不要對我提高嗓門,我可不是那種認為顧客總是有理的商人。」
「人不能和自己作對,因為在這種鬥爭中,只有一個輸家。」上帝的女使者擺出一副權威的架勢說。「不要對發生的事情感到羞愧;每個人都是殘忍的。要成為好人,簡單地說就是要善於掩飾,應該用這樣的想法求得安慰。你對著鏡子看看,跟自己說:『我是殺孩子的罪犯,開快車的惡魔。』用不著拐彎抹角,不要對我說車禍呀、恐車症候群呀什麼的。」
像阿賽密拉醫生的大多數患者一樣,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離開診所時,感到自己成了一次心理埋伏戰的犧牲品,斷定自己落進了一個神經極度錯亂的女人的羅網。如果胡亂地遵照那個醫生的囑咐去做,他的病情必定加重。路裘打定主意要把醫生開的「練習」藥方扔到馬桶裡沖走,看也不看一眼。但是,就在那天夜裡,他本已減弱的失眠又變得嚴重起來,於是他讀了那個藥方。他覺得内容荒謬絕倫,害他笑得打起嗝來(按照媽媽的教導,路裘喝了一杯水防止再打嗝);後來,他又感到很好奇。為了消遣,為了熬過不眠之夜,儘管不相信有療效,他還是決定試試看。
他慢慢地離開了皮斯科,上了公路。這條路他來回走過那麼多次——坐公車或自己駕車,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黑色的柏油路伸向遠方,消失在沙丘和光禿禿的山嶺之間,沒有銀色光芒閃爍,這說明路上沒有其他汽車。他前面只有一輛舊卡車搖晃著。他正要超過去,遠遠望見了前方的橋梁和交岔路口;在那兒有條公路向南分出去,離開了那條爬上山坡、向卡斯楚維雷伊納鐵礦山駛去的主幹線。路裘這個人很謹慎,他珍愛自己的汽車,也不敢違規,於是決定開過岔路口之後再超車。卡車只以五十公里的時速前進,路裘不得不減速,和卡車保持十米的距離。向前行駛一會兒,他看見了橋梁、岔路、搖搖晃晃的建築物飲料店、香菸攤、收費站,以及因逆光而分辨不清的在建築物間走來走去的人影。
「這兩者是密不可分的。」阿賽密拉醫生反駁說。「一個人的胃代謝良好,其頭腦也必然清醒,靈魂必然健康。反之,胃貪食,不消化,負擔重,必然產生雜念,性情暴躁,心裡鬱結,性欲出軌,創造犯罪的條件,把大便不暢的痛苦發洩在別人身上。」
表面看來(難道在這種情況下不該仔細想一想「不要只看表面」這句話嗎?),阿夫里爾.馬羅金一家的生活沒有變壞。業務員很少想起那次車禍;就算想起,非但不感到難受,反而頗為自豪,但作為遵從社會規範的好國民,路裘是不會大肆張揚這一點的。可是,在愛巢,在甜蜜的家庭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在響著韋瓦第小提琴曲的熊熊爐火旁,還殘存著阿賽密拉醫生治療的痕跡,正如太陽下山之後,光輝依然照映在空中,人死去之後頭髮和指甲還在生長一樣。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變得喜歡玩玩具:木頭塑像、汽車模型、玩具火車、小錫兵,以他的年齡來說這確實有些過分。路裘家裡的玩具漸漸堆滿了,鄰居和傭人大為不解。融洽的夫妻關係中出現了第一道裂縫。一天,法國女人開始抱怨丈夫星期天和假日在浴盆中玩小紙船或在房頂上放風箏。但是,比這個愛好更為嚴重的是,自開始「實踐訓練」以來,路裘腦袋裡的兒童恐懼症已根深柢固,妻子對此十分反感。路裘在大道上、公園裡等公共場合從來不接近孩子,除非為了給他們一般人認為很殘忍的懲處。在和妻子的交談中,路裘常常輕蔑地稱他們是「小雜碎」、「小惡魔」。當金髮妻子再次有了身孕,這種反感變成了焦慮不安。夫妻恐慌地飛奔去見阿賽密拉醫生,求她幫忙解決。醫生聽過他們描述後,沒有一絲驚訝。
醫生又舉了例子,她說當骨瘦如柴的手|淫者來診所跪著求她治療時,她送給他們情|色雜誌;吸毒病人來求她時,這些人渣敗類揪著自己的頭髮在地上爬著抱怨命運不濟,她送給他們大麻和大把大把的古柯葉。
骨頭接好,肌肉和筋腱復位,傷口癒合結疤,傷痕累累的身體花了幾個星期復原,幸好過程還不算太難熬,因為醫生的醫術高明,護士照顧得十分周到,妻子殷勤服侍,製藥廠多方幫助;從感情和金錢的支柱來說,都是無可挑剔的。在勞工醫院裡,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在恢復期間得知了令人雀躍的消息:他的法國妻子已有身孕,七個月之後就是他孩子的媽媽了。
中午剛過不久。他三個月前結婚時分期付款買的嶄新的福斯轎車停在廣場一棵茂盛的桉樹下等候。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放好裝著樣品和說明書的手提箱,解下領帶,脫掉西裝外套(根據製藥廠裡瑞士人的規定,為了給人嚴肅的印象,業務員必須穿西裝打領帶),決定不去拜訪他在民航局的朋友,不去用正規的午餐,而只是吃些點心,免得吃太飽而在接下來寂寞的三小時路程中想睡覺。
阿賽密拉醫生是個高尚的女人,心思純正,五十歲,正是科學上稱之為黃金時代的年齡。她前額寬廣,鷹勾鼻子,目光銳利,為人正直善良,和她的姓氏阿賽密拉正好相反。她為自己的姓感到驕傲,像英雄事蹟一樣印在名片或診所的牌子上,供人欣賞。智慧是她的象徵,是她的病人(她喜歡稱病人是「朋友」)看得到、聽得見、聞得著的東西。在這世上的知識中心(德國的柏林、冷漠的倫敦、罪惡的巴黎),她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許多證書和獎狀;不過,讓她學得大量有關人世維艱和解脫辦法的主要大學還是(當然是)生活本身。像那些在平庸之輩間獨闢蹊徑的人一樣,這位醫生引起她那些無能創造奇蹟的同事、精神病專家和心理學家(與她不同)的議論、批評、百般嘲弄。阿賽密拉醫生對於被人稱為巫師、撒旦同夥、腐化墮落分子的教唆犯、精神錯亂者和其他齷齪的稱呼全然不放在心上。要了解她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只要看看她的「朋友」的感激之情就行了。她的「朋友」(精神分裂症患者、殺近親之人、妄想症患者、縱火犯、憂鬱症病人、手|淫者、瘋子、罪犯、假教徒、口吃的人)一經過她的手,得到她的治療(她喜歡說經過她的「勸導」),便重新恢復了正常的生活,父母變得慈藹,兒女變得聽話,妻子變得賢慧,從業人員變得誠實認真,口吃的人變得說話滔滔不絕,人民變得奉公守法。
藥廠業務員羞澀地躺在彈簧沙發上,他想醫生是搞錯了人,於是鼓起勇氣喃喃地說,他到這個診所來不是因為内臟有病,而是因為精神有病。
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彷彿在黑夜裡看到火光,像在海上看到滿天星斗,這時他記起了自己是坐計程車來的。他正要跪下去,就被博學的女醫生阻止了。「除了我的狗以外,誰也不能舔我的雙手。不要過分激動!你可以走了,我還有新的朋友等著看病,你很快就會收到帳單的。」
聽了這番訓示,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坦白說他有時消化不良、便祕,除了大便的形狀不一外,甚至連顏色和量也是變來變去,當然硬度和溫度也是變化多端的,不過他不記得最近幾個星期是否觸摸過。醫生微笑著點點頭,並且喃喃地說:「我早就知道。」她要路裘每天早晨空腹食用六顆梅子,直到下一個療程。
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憂慮地哭泣起來。路希婭.阿賽密拉醫生無動於衷,只是花了十分鐘時間寫了好幾張紙,大標題是「練習真實地生活」。寫好之後交給了路裘,並約他八個星期後再來。送別時,醫生緊緊握住他的手,提醒他不要忘記早晨吃梅子。
「誰的一生中沒有殺死過憲兵呢?」女科學家思索著說。「也許是你,也許是卡車司機,也許是自殺。可是,這不是一齣買張票就可容許兩個人入場的表演,我們還是只說你的事吧。」醫生又對路裘解釋,人在天性的衝動受挫時,心理上便不自覺地產生憤怒https://www.hetubook.com.com懊惱的情緒,而人的內心便以製造噩夢、恐懼症、心結、焦慮、憂鬱來加以報復。
路裘緊急一剎車,方向盤撞上胸膛。他面色刷白,腦袋嗡嗡作響,趕忙跳下車,一邊想「我是阿根廷人,撞死了孩子」,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到小女孩身邊,把她抱起來。孩子大約五、六歲,光著腳,衣衫襤褸,臉、手、腿上結著一層乾硬了的泥垢,身上不見任何部位流血,但是雙目緊閉,好像停止了呼吸。路裘就像個醉漢似的,搖搖晃晃地在那兒打轉,左顧右盼,面對沙洲、清風和遠方的海浪高喊著:「救護車!醫生!」猶如夢境一般,他聽見山上的岔路開來了一輛卡車,也許他也注意到以即將到達交岔路口來說,那輛卡車開得太快了。然而,就算他注意到好了,看到一個憲兵從建築物出來跑到他跟前時,他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了過去。憲兵氣喘吁吁,汗流滿面,一副秩序維護者的架勢,看著小女孩問路裘:「昏過去了,還是死了?」
舒法卜博士親自勸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去找阿賽密拉醫生看病,並且親自以瑞士錶那樣準確的作風迅速為他預約掛號。失眠的馬羅金二話不說,順從地按時到了路希婭.阿賽密拉的診所(聖殿、懺悔室、精神修煉院)。診所坐落在聖斐理伯住宅區,院牆是玫瑰色的,周圍是種滿了曼陀羅的花園。一名文雅的護士記下了一些他的情況,請他進入診間。那是屋頂挑高的房間,書架上擺滿了皮革封面的精裝書,書桌是桃花心木做的,地上鋪著鬆軟的地毯,室內還有一張湖綠色的絲絨大沙發。
後來,他出了院,回到聖彌格爾大道的住宅,並且重回工作崗位,這時車禍在他精神上留下的複雜創傷的隱痛開始發作了。失眠是落在他頭上的最輕的不幸。他徹夜不能成眠,在住宅裡摸黑踱步,不停抽菸,始終處於亢奮狀態,斷斷續續地講著話,他妻子很驚訝地注意到他不斷提到「希律王」。以安眠藥這種化學方法克服了失眠的時候,後果更糟糕:路裘一睡著便噩夢連連看到他尚未出世的女兒被剁成肉塊。他的怪叫驚嚇到妻子,最後終於流了產,從胚胎來看那可能是個女孩。「我的夢應驗了,我殺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我要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住。」夢中殺女的路裘悽慘地晝夜不停地叨念著。
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是個年輕的藥廠業務員,本來一切都預告著他的前程燦爛,然而他的悲劇卻在一個晴朗夏日的早晨從天而降。事情發生在歷史名城皮斯科市郊。他十年前就開始從事這項東奔西跑的職業,來往於祕魯的各個城鎮之間,拜訪診所和藥店,贈送拜耳製藥廠的樣品和說明書。此刻,他剛剛結束旅程,正準備返回利馬。拜訪皮斯科城的醫生和化學家大概花了他三個鐘頭的時間。儘管他有個同學正在聖安德列第九機組當機長,來皮斯科時常常在同學家吃午餐,但他決定直接回首都去。他已經結婚,妻子是個白皮膚的法國女孩,他那年輕人的熱情的心促使他急著盡早投入妻子的懷抱。
路裘在製藥廠和聖彌格爾大道之間的往返路程上養成了做這種「練習」的習慣。為了不重複,每次都先把上次想到的罪過很快地總結一下,然後再思索新的。這樣,項目一個接一個,很容易地浮現在腦際,他從未空閒過。
「這個首要問題解決了,我們談別的問題吧。」女哲學家又說道。「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不過,要知道我不是幫你解決難題,而是要教你怎樣珍愛它,怎樣為此而感到自豪,就像塞萬提斯為自己失去一隻胳膊、貝多芬為自己耳聾感到自豪一樣,請說吧。」
「可是,可是……」藥廠業務員結結巴巴地說著,眼睛瞪得圓鼓鼓,前額冒出了汗珠,露出一副絕望的樣子。「那麼憲兵呢?難道他也是我殺的嗎?」
確實,起初可是費了很大力氣。跟某個孩子在大街上擦身而過時,這個孩子和路裘本人都不知道放在小腦袋上的那隻手是要懲罰他還是笨拙地撫摸他。但是,實踐加強了他的信心,他漸漸克服了膽怯心理以及祖輩遺傳下來的拘謹性格,膽子大了起來,主動出擊,屢創佳績。幾個星期之後,正像「藥方」當中預告的那樣,路裘發現,在街角打孩子的腦袋、掐得他們青紫腫脹、踢得他們號哭不止,這些在他眼裡已不是出於道德和理論應該做的事情,而是一種樂趣。路裘很喜歡看到那些前來向他兜售彩券卻冷不防挨了一記耳光的孩子的哭號。當帶著一個盲女的小乞丐向他走近,乞討用的盤子從手中被踹飛,滾在地上叮噹作響,孩子也跌坐在地搓著疼痛的腿,路裘便猶如身在鬥牛場那樣興奮。「實踐訓練」是有危險的,但對我們這位自認無所恐懼的藥廠業務員來說,這一點非但不能阻止他,反而鼓勵了他。甚至有一天他弄壞了一只皮球,一群孩子手持棍棒和石頭追趕他時,他也沒有放棄。
路裘在西爾斯百貨玩具部很容易地買到了他所需要的小轎車、一號卡車和二號卡車,以及代表女孩、憲兵、強盜和他自己的塑像。按照醫囑,路裘憑著記憶把汽車塗上了原來的顏色,塑像也畫上衣服(路裘有畫畫的天分,憲兵的制服、女孩的破衣裳和身上的汙垢都畫得惟妙惟肖)。為了畫好皮斯科的沙丘,路裘用了一整張包裝紙;為求逼真還畫上了太平洋:一抹鑲著一圈泡沫的藍色海水。第一天,他跪在飯廳的地板上,用了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鐘頭重演那次車禍。接近尾聲時,也就是當強盜撲到他身上搶劫時,他幾乎像事發那天一樣感到害怕和痛苦。路裘仰面躺在地板上,渾身出冷汗,抽泣著。但是,往後幾天,他精神上的緊張漸漸減輕了。這個練習彷彿變成一種帶他回到童年時期的活動,讓他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間裡有了消遣,因為現在妻子不在身邊,而他從來不去圖書館,也不愛聽音樂。這個練習就像是在堆積木、玩拼圖、填字謎。有時,在拜耳製藥廠的倉庫裡,他一面給業務員分發樣品,一面在腦子裡反覆回憶著那次車禍的某個細節、當時的情況和原因,以便在當天夜裡練習時加點新花樣,並且能表演得久一些。來打掃的清潔婦見到飯廳裡滿是塑像和玩具塑膠汽車,就問路裘是不是想過繼一個孩子,但又提醒他,如果他那樣做了,她將要收取更多的工錢。路裘按「藥方」所列的練習表,每天夜裡對車禍的「重建」進行十六次小型演習。
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有敏銳的美感,這樣的美感讓他在往返於家裡與公司的路途上常有題材可想。他但願所有女人一直到更年期都保持青春的風姿和健美。一想到分娩給婦女所帶來的痛苦就心如刀割。本來一隻手也能挽過來的楊柳細腰,一下子堆滿了脂肪,鼓脹起來,前胸後臀也霎時臃腫了。那腹部呢?原來光滑得猶如肌肉鑄成的鐵塊一般,嘴都咬不動,如今卻變得軟呼呼,腫大下垂,有了折皺。某些婦人由於在艱難的生產過程中費力收縮,之後走起路來像鴨子一樣。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回想起他法國妻子的標準身材,很高興她生的不是一個圓滾滾的、有損於她的美貌的嬰兒,而簡直只是一塊肉。有一天,他感到心情平靜,因為梅子把他的胃洗瀉一空;如今他想到殘殺嬰兒的希律王時,不再嚇得顫抖了。一天早上,連他自己也吃驚的是,他竟然狠狠地敲了一個小乞丐的腦袋。
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跟醫生及藥劑師打了十年的交道,他言詞流利,一五一十地把他的遭遇毫不隱瞞地簡述了一遍,從皮斯科不幸的車禍到夜裡的噩夢以及那場悲劇在他家裡造成的可怖後果。他痛惜自己,說到最後不禁失聲痛哭起來,以一聲驚呼結束了敘述;那聲驚呼除了路希婭.阿賽密拉之外,誰聽了都要膽裂心碎的。「醫生,幫幫我吧!」
此後的餘生,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都將不斷自問:女孩只是受了重傷,還是已經死去了?路裘來不及回答氣喘吁吁的憲兵,因為憲兵剛一問完,臉色就變得嚇人,路裘正好回過頭去,看見那輛從山上下來的卡車鳴著喇叭發瘋似的向他們衝來。他閉上眼睛,轟隆一聲,卡車把女孩從他懷裡奪走了,眼前一片漆黑,金星四射。路裘彷彿置身一團迷霧當中,耳裡聽著可怕的吵鬧音、尖叫聲、哭喊聲。
但是,這還不是最慘的。在完全不能成眠或噩夢不斷的夜晚之後,隨即而來的是可怕的白晝。自從車禍以後,路裘染上了根深柢固的恐懼症,凡是有輪子的東西他都害怕。只要是汽車,無論是作為司機,還是作為乘客,都不能上去,一上去就頭暈、嘔吐、盜汗、慘叫。所有克服這種障礙的嘗試均告失敗,因而在堂堂的二十世紀,他卻不得不像在印加帝國時代(沒有車的社會)那樣生活著。如果路程只限於他家和拜耳藥廠之間的五公里,事情還不那麼嚴重,因為對於精神受創的人來說,早晨和傍晚各走上兩個鐘頭也許能發揮鎮靜劑的作用。不過,對於一個藥廠業務員,他的活動範圍是祕魯的廣闊國土,患上車輛恐懼症卻是悲劇。由於根本不可能恢復信差跑步送信的時代,路裘的前程可說岌岌可危。製藥廠同意幫他在利馬配藥房裡安插一個安定的職位;雖然薪水沒有減少,但從思想上和心理上來講,這種變化(現在他負責管理樣品)意謂著降級。更糟糕的是,他那媲美「奧爾良的女孩」的法國妻子,曾毫無抱怨地勇敢忍受丈夫神經錯亂的後果,如今也變得歇斯底里,尤其是流產之後更糟。他倆只好暫時分居直至情況有所好轉。他那面色如同黎明的魚肚白和南極的白夜似的妻子啟程回法國到娘家去尋求安慰了。
路裘於是知道了,像日月星辰升起和落下那麼自然,他已不知不覺地轉而進入到「實踐訓練」。阿賽密拉醫生把這些訓練稱之為「直接行動」。路裘重溫這些醫囑時,則猶如聽到了醫生那帶有科學權威的聲音。這些醫囑與理論指導不同,非常確切。一旦懂得了孩子造成的災難,就要自己動手進行一些小小的報復。不過應該謹慎行事,注意諸如「孩子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絕對不打孩子,即使不是用掃帚而是用鮮花」以及「體罰會造成陰影」之類蠱惑人心的專橫言論。
「您要把帶來的偏見去掉,同時要脫掉西裝外套,解下領帶。」路希婭.阿賽密拉醫生以智者令人卸下防備的直率迎接他,同時指指大沙發。「躺在那兒,臉朝上朝下都行,這不是什麼佛洛伊德式的裝腔作勢,而是我想讓你躺得舒服。不要告訴我你的夢境,也不要向我坦白說你愛上了自己的媽媽,而是要盡可能準確地告訴我,您的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