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星期了,每天半個鐘頭,從六點到六點半。你這個人不太注意觀察啊。」開明企業家對我說:「你不看我們發行的廣告嗎?你不聽你在那兒工作的電臺的廣播嗎?我原來對這件事持懷疑態度,但是你看我大錯特錯了。我以為只需兩天就能把人打發完,現在看來得持續一個月。」
我說確有其事,我不害臊,但這麼說時我感到臉上像火燒一般。她也有點慌亂,然而她那米拉佛拉瑞斯人的獵奇心很強烈,她瞄準靶子開了槍。
我問他簽名的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哎,看妳敢不趕再陪内分泌醫生出去。」我吻著她的嘴說。「請答應我,再也不要和他出去了。」
我邊吻她的頸項、雙手,邊輕輕咬她的耳朵,嘴唇擦過她的鼻子、眼睛,手指插|進她頭髮裡。我如此激動多情,有時竟聽不清她在對我說些什麼。她的聲音忽高忽低,有時微弱得簡直像是耳語。
我嫉妒得很,胃口頓失,心情苦澀地坐在那兒。由於我神情慌亂,我覺得舅父母就要察覺到事有蹊蹺了。我不需向他們探聽胡莉亞姨媽和奧索雷斯醫生之間的更多細節,因為他們不會談得更多。大概十天前,胡莉亞姨媽在玻利維亞使館舉行的雞尾酒會上認識了奧索雷斯醫生,而醫生知道她的住址後就來登門拜訪,送鮮花,打電話,邀她到玻利瓦喝茶、如今則是邀她到聯盟俱樂部吃午飯。內分泌醫生向路裘舅舅開玩笑說:「魯伊斯,你的小姨子是極品。她不正是我一直夢寐以求並可為之再次犧牲一切的女人嗎?」
和小赫納羅的談話、與胡莉亞姨媽的和解都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一回到電臺頂樓,就激動地寫起我的飛人故事來,帕斯夸爾則處理著新聞稿。我的故事已經寫到結尾部分:在一次這樣的遊戲中,一個小伙子比別人飛得都高,他狠狠地摔了下來,頸背折斷而死。最後一個句子,我要描寫他的伙伴驚恐的神色,在飛機的轟鳴中,他們凝望著死者。這將是一個斯巴達故事,像精密時鐘那樣準確,具有海明威的風格。
「儘管眾說紛紜,看來將軍還是個有感情的人。」小赫納羅最後說。「所以,如果首腦支持我們,彼得羅大可罵阿根廷人罵個過癮!難道他們不是罪有應得嗎?」
從那時起,小南西先後交往和拒絕了五六個米拉佛拉瑞斯區的男人。哈威爾也有過不少情人,但這些情人非但沒有讓他放下對我表姊的愛意,反而更加愛她,跟我表姊繼續來往,拜訪她,邀請她,對她的拒絕、怠慢、蔑視和閉門羹毫不介意。哈威爾是這樣一個人,他能把愛情置於面子之上,所有米拉佛拉瑞斯朋友的嘲笑他壓根兒不放在心上,他對我表姊的追求在這些朋友中間引起的笑話應有盡有。(此區某位青年發誓說,有個星期日,他看見哈威爾在小南西作完十一點鐘的彌撒出來時走近她,對她說:「喂,小南西,今天上午多美啊,我們去喝點什麼吧?一杯可口可樂或一杯香檳?」)小南西有幾次和他一起出去,通常是在她暫時沒有男友的空檔,去看電影或者參加舞會。那時哈威爾便心懷極大的希望,高興得眉飛色舞。現在我們在伯利恆街這家帕梅洛咖啡館裡喝著牛奶咖啡,吃著烤肉三明治,哈威爾又這樣手舞足蹈地講著。我和胡莉亞姨媽在桌下腿挨著腿,十指交扣;在桌上則是互相凝視,聽著哈威爾談小南西,他滔滔不絕的說話聲彷彿我們的背景音樂。
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愣住了,他們把眼光從她身上移到我身上,又從我身上移回她身上。他們對這場戲的序幕非常感興趣。當我要求他們出去一會兒,他們立刻面帶慍色,不過沒敢違抗。兩個人不懷好意地掃了胡莉亞姨媽幾眼就走開了。
「您想想,如果我的精力被女人占去,我能做現在我做的事情嗎?」他教訓我了,聲音裡帶著厭惡。「您認為養兒育女和創作能並行不悖嗎?一個人在遭受著梅毒威脅的時候,還能有創作的靈感和想像力嗎?我的朋友,女人和藝術是相互排斥的。每個女人的肉體裡都埋葬著一位藝術家。生育,有什麼意思?狗、蜘蛛、貓,不都是會生育的嗎?人應該有獨創之處。」
「好了,我不再生氣了。我到這兒來,決心讓你認識認識我。哎,看你敢不敢再掛我電話。」
「至於那個姦夫……」彼得羅.卡瑪喬眼睛裡閃過一道凶狠的光芒,接著說道:「最好是寫封匿名信,罵他個狗血淋頭。既然他們把您當成王八,受害者豈能無動於衷?豈能允許他們舒舒服服地私通?一定要破壞他們的愛情,擊中他們的痛處,在他們之間製造猜疑,讓他們產生不信任,互相敵視,互相仇恨。這樣來報復不是其樂無窮嗎?」
我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告訴她,對於我們的未來,我比她樂觀。為了說服她,同時也為了說服我自己,我慷慨激昂地向她保證,不管年齡有無差別,純粹建立在肉體關係上的愛情是不會長久的。等到新鮮感一過,一切習以為常,性的吸引力減弱,最後就完全沒有了(尤其在男人方面)。到那時,維持夫妻關係就只能靠別的吸引力:精神上的、智力上的、道德上的。對於這樣的愛情,年齡是無關緊要的。
但是他給我澆了一瓢冷水:「你別傻了,她什麼都知道,她覺得很好,我已經https://m.hetubook.com.com把你們的事告訴她了。」看到我大吃一驚,他帶著輕浮的表情補充道:「說實話,對你表姊,我不存在什麼祕密。無論如何,她終歸要跟我結婚的。」
我們在管家床下找到了拉斯基。牠是隻毛很蓬、長得很醜的狗,老是想來咬我。我們把牠關到籠子裡,南西把我拖到她的寢室裡去看那件萬惡的斗篷。那是出自時尚藝術家手筆的作品,看到它使人想起異國情調的花園,想起吉普賽人的帳篷,想起豪華的妓院,你想像得出的各式各樣的紅色都有,從血紅色到玫瑰紅樣樣俱全。斗篷上綴著長而多結的黑色流蘇、寶石、金箔,光彩奪目,令人暈眩。我表姊模仿著鬥牛士的動作,把自己裹在斗篷裡哈哈大笑。我對她說,不許她開我朋友的玩笑,並且問她是否終究會對他產生感情。
「哎,這麼說你是生氣了。」她的語氣變得比較嚴肅了。「別那麼傻,我要向你解釋解釋,我們什麼時候見面?」
對彼得羅.卡瑪喬說出了心裡話,我感到很痛快。我知道,對他來說,除了他自己,不存在第二個人,我的問題對他而言微不足道,只是個誘發他發表高論的引子,而聽他講話比出門買醉更能讓我得到安慰(而且後遺症也較少)。
「陪我去買毒藥吧。」彼得羅.卡瑪喬在門口甩動著他那獅鬃般的頭髮,愁眉不展地對我說。「我們會有時間喝飲料的。」
我連聲道謝不迭。但是我對他說,我了解他那苦役般的工作時間表,絕不願再用我的私事去增加他的負擔(後來我後悔不該有這些顧慮,我因此錯失了一篇這位劇作家的親筆文章)。
在我們走遍聯合大道的條條小巷尋找毒藥的時候,藝術家告訴我,塔帕達公寓裡的老鼠已經鬧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
「我是來告訴你,沒有人能掛我電話。」她斬釘截鐵地對我說。「更不用說是你這樣一個小毛頭,你願意好心告訴我你是怎麼了嗎?」
我邊吻她的手邊說聽廣播劇對她沒有益處。
但是胡莉亞姨媽不想拐彎抹角。
彼得羅.卡瑪喬微微一笑,然後詳細地開了藥方給我:「寫一封措詞強硬的信,要刺痛那個淫|婦,像石頭一樣打在她身上。」他比手畫腳地對我說。「這封信要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草叢裡一條悲慘的蛇,像一條邪惡的土狼。讓她知道您不是傻瓜,您知道她背叛了您。這封信要充滿輕蔑,要讓她明白她是個淫|婦。」他沉默了,考慮了一會兒,稍微變換了聲調,隨即對我作了個極為友好的表示,簡直出乎我的預料。「如果您願意,我替您寫這封信。」
為了讓我相信,他詳述了這件事。由於忙於政府事務,將軍白天沒有時間聽廣播,於是便請人錄音,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一個又一個地聽。這是總統夫人親口對許多利馬的夫人講的。
「我對未來看得清清楚楚,我是在水晶球上看到的。」胡莉亞姨媽對我說,沒有一絲痛苦的樣子。「我們的事情至多維持三年,或許是四年,也就是說,到你找到一個將成為你孩子的媽媽的年輕小姐時為止。到那一天,你將抛棄我,我不得不去引誘另外的男人。那時我們便會說:事情到此為止吧!」
「說得多麼好啊,果真如此,那就適合我了。」胡莉亞姨媽說,把總是冰涼的鼻子貼在我的面頰上磨蹭著。「不過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肉體是次要的嗎?它對維持兩個人的關係是最要緊的,小巴爾加斯。」
「這已沒有關係,現在他可以罵任何人。」他語帶神祕。「你不知道那個大新聞嗎?將軍也收聽彼得羅的廣播劇,一齣也不放過。」
他神祕莫測地觀察我,那雙又小又突出的眼睛閃爍著空前冷酷憤然的光芒。他身上的黑色西裝已經洗熨過那麼多次,穿用那麼許久,以致變得像片洋蔥似的閃閃發光。
我摟住她的腰,她不由自主地向我靠近。但是,當我非常深情地吻著她的面頰、頸項、耳朵的時候(她溫暖的飢膚在我的嘴唇下顫抖著,我感到她血管裡有一種神祕的生命力,使我產生了莫大的愉快),她以同樣的聲調接著說。
「如果你和她結婚,二十年後你還年輕,她卻成了個小老太婆了。」她挽起我的胳臂,拖著我下樓到大廳去。「來,我們去聽音樂,在那兒把你戀愛的事從頭到尾說給我聽。」
「你知道那個白痴害我出了怎樣的洋相嗎?」她邊說邊在家裡到處跑著找拉斯基。「突然間,在阿喬鬥牛場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打開一個布包,拿出一件鬥牛士斗篷披在我肩上。觀眾全看著我,連公牛都笑得要死。整場鬥牛賽他都要我披著,還要我披著上街。你想想,我一輩子沒有丟過這樣的臉!」
「您談過多次戀愛、有非常豐富的感情生活嗎?」我問他。
得悉哈威爾把我和胡莉亞姨媽的事告訴了南西,我不免擔心起來。我和南西關係很好,她肯定不會告我們的密,但是她可能不小心走漏風聲,那麼,事情就會像大火似的在家族之林蔓延開來。胡莉亞姨媽本來沉默不語,但現在她藏住自己的驚訝,只是鼓勵哈威爾去完成他在鬥牛場的動人計畫。我們在泛美電臺大樓門口告別,我和胡莉亞姨媽約定那天晚上以去看電影為藉口再見面。吻她時,我對她耳語道:「感謝内分泌醫生,我發現我愛上了妳。」她表示同意地說:「我看m.hetubook.com.com是這樣,小巴爾加斯。」
哈威爾向我解釋,他有個萬無一失的計畫。當鬥牛進行到一半時,他要用一塊西班牙披巾征服小南西的心。哈威爾是祖國的超級崇拜者,連帶也極為崇拜一切和祖國有關的東西:鬥牛、佛朗明哥舞、名藝人莎麗達.蒙狄兒。他渴望到西班牙去,正像我渴望到法國去一樣,披巾的事是他在報上看了一則廣告時想到的。這塊披巾花去他存在儲蓄銀行的一個月薪水,不過,他確信這種投資必能回收。他滔滔闡述他打算怎樣進行;他會把披巾仔細地包好,帶到鬥牛場去,等到全場沸騰的某個時刻,便打開小包,拿出那件珍貴的禮品披在我表姊柔嫩的肩膀上。哈威爾問我們覺得如何,南西會有怎樣的反應?我勸他要計畫得更周到些,另外再加一把塞維亞梳子和幾塊響板,跳方丹戈舞給她看。但是胡莉亞姨媽熱情支持他,稱讚他的計畫真是妙極了,只要南西不是鐵石心腸,一定為之神魂顛倒。而她本人,倘若某個小伙子對她這樣,她將會被征服。
「就像我一直跟你說的,你不懂嗎?」她對我說,彷彿在罵我。「哈威爾真的很浪漫,他懂得怎樣討心愛的人歡心。」
「是因為我和奧索雷斯醫生出去吃午飯,你吃醋了嗎?」她有點嘲弄地問我。「顯然你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馬里多。」
「跟一個熱情如火的小伙子在一起,只要拉拉手,看看電影,溫柔地接接吻,這就足以使我回到十五歲的時候去了。」胡莉亞姨媽繼續說。「當然,和一個靦腆的小伙子談情說愛是美妙的。他尊敬妳,不來撫摸妳,不敢和妳睡覺,他對妳像個初次相遇的少女。但是,這是一種危險的遊戲,小巴爾加斯,它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
「我正在考慮這件事。」她像往常那樣回答我。「但是,作為朋友,我很喜歡他。」
他用各種理由討價還價,把老闆弄得懵懵懂懂;付過款,讓店裡為他把毒藥包好,我們便到科美納咖啡館去坐。他要了杯檸檬馬鞭草薄荷茶,我要了杯咖啡。
她選了一大堆唱片:納京高、哈利貝拉方提、法蘭克辛納屈、艾克斯維爾庫蓋特,一邊坦白地告訴我,自從哈威爾透露我和胡莉亞姨媽的事以後,她一直提心弔膽,想著如果家人知道了後果將會如何。難道我們的親戚會像看到胡莉亞和別的小伙子出去時那樣看待這件事,而不由舅父母和表姊妹出面,把我媽媽叫來、向她告狀嗎?我愛上了胡莉亞姨媽!這是多大一樁醜事呀,馬里多!南西提醒我,家人對我是抱有期待的,認為我是家族的希望。這是真的,我那些該死的親屬希望我有朝一日成為百萬富翁,或者至少當上共和國總統。(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寄這麼大希望於我,這絕不是由於我在學校的分數高,因為我的成績並不優異。也許因為從小我就寫詩給所有的舅媽,或者因為,從表面看來,我是個對所有事都發表看法的早熟孩子。)我要求南西一定要守口如瓶。她急切地想知道我們戀情的細節。「你只是喜歡胡莉亞,還是深深地愛上了她?」
他們等我編完兩份新聞稿,便一起到伯利恆街的小咖啡館去了。哈威爾非常喜歡這家咖啡館。雖然窄小骯髒,卻有利馬最美味的烤肉。在泛美電臺門口,我看見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正在調戲過路的女人,我吩咐他們回編輯部去。大白天,又是在鬧市,我們家親戚朋友多,他們都可能看到我們。但是我和胡莉亞姨媽還是手挽手走著,我一直在吻她。她臉上浮現出山村女孩的紅暈,看來很興奮。
哈威爾很高興,他建議下週隨便哪一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去看電影、喝茶跳舞。
「那你怎麼請得起?」我問他。「中樂透了嗎?」
「我掛斷了電話,實際上我更想掐斷妳的脖子。」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我對她說。
但是,她看到我的臉時就笑了,她又把雙臂掛到我的脖子上。我們正在熱烈接吻時,聽到了哈威爾的聲音:「你們幹這種傷風敗俗、下流透頂的醜事,該坐牢了!」他顯得很高興,一邊擁抱我們倆,一邊告訴我們:「小南西接受我的邀請去看鬥牛了,應該慶祝慶祝這件事。」
毫無疑問,這次他成了狡猾的幽默作家,就像取笑他的聽眾那般取笑我。他說的話他自己一句也不相信,他只是藉由取笑我們這些無可救藥的傻瓜來獲得消遣。
我覺得她笑了。過了一會兒,她伸長雙臂圈住了我的脖子,臉貼在我的臉上。
「看來你還不太了解我。」胡莉亞姨媽警告說。「我摔盤子、抓傷人、殺人的時候才叫大吵大鬧。」
「寫信給女方,再寫匿名信給男方,讓那對狗男女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我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呀!誰來解除我的怨恨、挫折和心碎哪?」
「啊哈,真是想不到。」為了找個話頭,我這樣說。
關於多羅特奧.馬蒂的那篇故事失敗後,我一連好幾天無精打采。但是一天上午,聽到帕斯夸爾向小巴布利托談他在飛機場的發現後,我感到我的才智又恢復了,於是開始構思一篇新的故事。帕斯夸爾見到幾個遊手好閒的小伙子在玩一種危險而刺|激的把戲。天黑時,他們躺在利馬坦博機場跑道的一端,帕斯夸爾發誓說:飛機起飛時,躺著的小伙子借助噴氣的力量能騰起地面幾公分,並由於氣壓的緣故就這樣停在空中幾秒鐘,活像和-圖-書魔術表演;待氣壓的作用消失,小伙子又突然跌回地面。那些天,我看了一部讓我很振奮的墨西哥電影,片名叫《被遺忘的人》(幾年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布紐爾的作品以及布紐爾是何許人)。我決定以同樣的題材編個故事:一些被市郊艱苦的生活條件磨煉得像小狼一樣的小伙子,亦即一群少年的故事。哈威爾持懷疑態度,斷言那段軼事肯定是虛構的,飛機起飛產生的壓力連一個新生嬰兒也吹不起來。我們爭論了一番,最後我對他說,在我的故事裡,人物都要飛騰而起——儘管如此,仍將是個寫實主義的故事(「不,是奇幻故事!」他叫道)。最後,我們說定找一晚跟帕斯夸爾一起到科爾派克荒野去證實一下,看看這些危險的遊戲(這是我給故事選好的題目)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在這幸福到極點的時刻,我把我那個飛人故事說給她聽。故事寫了十頁,進展很順利,我想把它登在《商報》副刊上,並且加上隱晦的獻詞:「獻給陰性的胡利歐。」
「妳敢肯定那個完美無缺的人會娶妳嗎?」我對她說,又一次感到悻悻然和妒嫉。
我冷淡地回答:「今天不行,改天我再打給妳。」
「您又和内分泌醫生出去了嗎?」
「在這些道德淪喪的粗俗國家裡,決鬥是要坐牢的。」他像判決似的說,神情十分嚴肅,雙手顫抖地打著手勢。「至於自殺,那已為人所不齒。一個人自殺,換來的不是良心的譴責、不寒而慄或欽佩,而是恥笑。我的朋友,最好還是採用實際可行的辦法。」
「最近我想了很多,我不喜歡我們這樣了。小巴爾加斯,你不覺得這很荒唐嗎?我已經三十二歲,還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幹嘛要跟一個十八歲的不懂事的小伙子在一起呢?你說是嗎?那是五十開外的女人做的荒唐事,我還沒有到那個年紀。」
「最近幾個星期,她老是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不願跟任何人外出,過著老處女的生活,但是內分泌醫生卻把她迷住了。」路裘舅舅也很滿意地說。
我告訴他我相信這一點。由於我「愛好文學」,他要我以那個玻利維亞人為榜樣,學習他的辦法去爭取廣大聽眾。「你不要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裡。」他勸告我說。他已吩咐印製五千張彼得羅.卡瑪喬的照片,從星期一開始,那些讓彼得羅.卡瑪喬簽名的人就可得到一張照片作為禮物了。我問他文人是否減弱了對阿根廷人的攻擊。
「很匹配呀。」奧爾嘉舅媽向我擠眉弄眼地重複說。「他有錢,有責任感,是個美男子,只有兩個孩子,已經大了。這不正是我妹妹所需要的丈夫嗎?」
「打是情罵是愛嘛!」哈威爾說,他在這方面是個行家。「可是,真倒楣,小南西接受了我的邀請,我高高興興地來,你們卻給我潑冷水,這算朋友嗎?我們吃頓午飯來慶祝慶祝。」
「我已經說過,不許妳叫我馬里多。」我提醒她。我感到怒不可遏,聲音顫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對她說些什麼。「現在我不許妳叫我乳臭未乾的孩子。」
我說她是個無情無義的風騷|女人,哈威爾為了送她這件禮物不得不去行竊。
「為什麼要生氣?妳不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嗎?」
哈威爾一直責備我在這樣一個悲傷的夜晚,我非但沒有照料他、安慰他,反而逼得他不得不沿著米拉佛拉瑞斯的街道把我拖到奧恰蘭別墅去。看到我爛醉如泥、酒後失態的那一副狼狽相,哈威爾在把我交給我那驚呆了的外祖母時惶恐不安地說:「卡門太太,我看小巴爾加斯要死了。」
「他找過我好幾次。」她對我說。我焦急地期待著她說下去。然後她吻著我,把那個謎揭開了。「我告訴他,我再也不和他出去了。」
我在辦公室的角落坐了下來,由於正在鬥嘴,胡莉亞姨媽站起身來向窗口走了幾步。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望著灰濛濛、濕漉漉、充滿深沉虛幻氣氛的暮色出神。但是她沒有看到什麼,而是尋找話題想和我說點什麼。她穿了一身藍色衣服和一雙雪白的皮鞋,我突然想吻她。
「他讓我們頭痛,但是,毫無疑問,他是全祕魯的電臺之王。」小赫納羅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指著人群對我說:「你認為怎麼樣?」
我掛上了電話,與其說是生她的氣,還不如說是生我自己的氣。我覺得自己很可笑。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開心地望著我,那個熱中於天災人禍的傢伙得意洋洋,藉機報了仇。「啊呀,我們的馬里奧先生對女人可真有一手。」
我說胡莉亞姨媽絕不像她那樣捉摸不定、是個隨時轉向的風向球(我這樣形容委實讓她高興)。但是,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曾多次自問。幾天之後,我也問了胡莉亞姨媽。我們面對大海,坐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園裡(也許是叫多莫多索拉,或者差不多是這樣的名字),擁抱著,不停接吻,第一次談到了未來。
胡莉亞姨媽正在我泛美電臺的辦公室等我。她像皇后一般坐在我的辦公桌上,接受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對她的恭維。他們十分殷勤,一個勁兒給她看新聞稿,向她介紹新聞部的工作情況。她面帶笑容,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我一進去,她立刻變得嚴肅起來,臉色有些蒼白。
我向他暗示,也許匿名信不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正人君子所為,但是他立即寬慰我說:「跟正人君子打交道就應當像個正人君子,跟無賴打交道就應該像個無賴,這是理所當然自不待言的,此外說什麼都沒道理。」
「我賣掉了公寓的收音機。」他對我們說,沒有一點內疚的樣子。「他們以為是廚娘幹的,把她當賊辭退了。」
「那你又怎麼樣?」她邊把披巾疊好收進衣櫃裡,邊對我說。「你和胡莉亞姨媽的事是真的嗎?和奧爾嘉舅媽的妹妹談戀愛,你不害臊嗎?」
「你不要忘了,我是來利馬找老公的。」她半開玩笑地說。「我相信這次我找到了合意的人。他長得帥,有教養,有地位,兩鬢已白。」
「朋友,我在為愛情苦惱。」我開門見山地向他坦白道,對這種廣播劇式的表述法,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但是我覺得這樣對他說便可擺脫我自己的事情,達到一吐為快的目的。「我愛的女人欺騙我,她另有所愛。」
我想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卻弄巧成拙。過了一會兒,只剩下我和路裘舅舅在一起時,他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是否我扯上了什麼麻煩,惹得一身腥?幸虧奧爾嘉舅媽談起了廣播劇,這才讓我鬆了口氣。她說,有時彼得羅.卡瑪喬也有敗筆,那個為了在法官面前證明自己沒有強|奸女孩而用拆信刀「傷害了」自己的虔誠信徒的故事,她的姊妹淘都覺得未免太誇張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聲不吭,只是從憤怒轉向失望,又從失望轉向憤怒。關於醫生的事,胡莉亞姨媽為什麼對我隻字未提呢?最近十天,我們見過幾次,她卻不曾提起。奧爾嘉舅媽說她終於動心了,這是真的嗎?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突然跳起來提醒我五點鐘廣播劇時間到了。我感到失望,我是多麼想整個下午都聽他說話呀,我覺得無意中踩到了他的痛處。
南西是我的表姊,她長得美麗、妖嬈。自從懂事以來,哈威爾就愛上了她,像條獵狗似的處處跟著她。她從來沒有認真理睬過哈威爾,但總是讓他以為他也許能把她弄到手,一時不行,便再等待些時候。這段生澀的戀情在我們讀中學時就開始了。我作為哈威爾的知音、密友和穿針引線的人,對他們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南西會讓他吃了無數次閉門羹,不知多少個星期天的日場,她讓哈威爾等在萊烏羅電影院門口,自己卻跑去科利納或梅特羅電影院。不知有多少次,在星期六的舞會上,她帶著別的追求者出現在哈威爾的面前。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就是陪著哈威爾借酒澆愁。那是在蘇吉悠小酒吧間,那天,他聽說南西答應嫁給農學系的學生埃杜阿爾多.蒂拉萬第(這人在米拉佛拉瑞斯區是受人歡迎的,因為他善於把點著的紙菸放到嘴裡,然後再拿出來接著吸下去,像沒事似的)。哈威爾泣不成聲,而我除了安慰他之外,還要在他哭得昏過去時把他送回公寓去睡覺。(「我要喝個爛醉!」他模仿墨西哥名歌手豪爾赫.内格雷特的樣子預先告訴我。)但是,首先垮臺的卻是我,我哇啦哇啦大吐一陣,醉得不省人事——這是哈威爾卑鄙的解釋,還爬到櫃檯上大聲疾呼,對著「勝利」酒吧的客人,一群酒鬼、夜貓子、無恥之徒等發表演說:「把你們的褲子脫掉!統統有!現在在你們面前的可是一位詩人!」
她雙手扠腰,擺出一副挑戰的姿勢回答說:「我有辦法讓他娶我。」
「到底怎樣呢?」我在她耳邊喃喃地說。「我讓妳覺得妳是個傷風敗俗的年過五十的老太婆呢,還是一個少女?」
幾天之後,我去看表姊南西,想了解她是怎樣知道了胡莉亞姨媽的事。我見到她時,她對披巾的事仍然餘怒未消。
「如果這些老鼠只是在我床底下跑跑,我也就算了。牠們不是小孩子,對動物我是不怕的。」他邊解釋,邊以鷹勾鼻吸著一些黃色粉末。據店老闆說,這些粉末能殺死一頭牛。「但是那些長鬍子的傢伙卻吃我的口糧,每天晚上咬我放在窗臺上的食物。沒有什麼可說的,我要消滅牠們。」
「我們剛剛第一次大吵了一架,你來正巧碰上我們和好。」我對他說。
他戲劇性地停了一下,彷彿在衡量我有多天真或愚蠢。
我曾經對她說過心裡話,如今既然她已經知道,我也就不加隱瞞。事情是像兒戲般開始的,但是突然一下子,恰恰就在我對內分泌醫生感到嫉妒那天,我發現自己的確愛上了她。然而,我愈是與她形影不離,便愈感到我們的戀情是個難題。不僅僅是由於年齡的差別,還因為我尚需三年才能修完律師學業。我想我永遠不會從事這項職業,因為我唯一喜好的是寫作。但是,作家常常要忍飢挨餓。現在我的收入只夠買點菸、買些書、去看看電影。如果我有可能經濟自立,胡莉亞姨媽又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我表姊南西真是好極了,她非但不反對我,反而認為我言之有理。她以踏實理性的態度對我說:「當然,且不說到那時也許你已經不喜歡胡莉亞,早甩了她。可憐的胡莉亞到那時候也可悲地年華老去。不過,你告訴我,她是真心愛你,還是逢場作戲?」
坐公車回泛美電臺途中,我內心受辱的感覺忽然轉為滿滿的自信。我們已相愛很久,說不定哪天東窗事發,惹來家人的嘲笑和憤怒。此外,我何必把時間浪費在這樣的老太婆身上?正如她自己所說,她幾乎可當我的母親了。作為一種人生體驗,這已hetubook.com.com經夠了。奧索雷斯的出現是老天爺的安排,他讓我得以解脫,用不著我自己出面甩了這個玻利維亞女人。我感到坐立不安、少有的衝動,彷彿要大醉一場,恨不得要打誰一頓。在電臺,我和帕斯夸爾吵了一架。他本性難改,費了下午三點鐘新聞稿將近一半的篇幅來報導漢堡的一場大火。在這場大火災中,有十多個土耳其僑民被燒死。我對他說,以後不經我過目,不准播送任何有關死人的消息。我凶巴巴地對待聖馬可大學的同學,他打電話來提醒我法律系依舊存在,第二天有刑法考試在等我。電話剛放下,馬上又響了起來,這次是胡莉亞姨媽打來的。「為了一位內分泌醫生,我把你丟下了,小巴爾加斯,你一定很想我。」她恬不知恥地對我說。「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我這次的邀請讓她刮目相看了。」哈威爾對我們說。「你說說,米拉佛拉瑞斯區有哪個窮光蛋請得起一個女孩去看鬥牛啊?」
「就應該這樣對待她們。」小巴布利托支持說。「這些女人最愛的就是讓人治得死死的。」
「恰巧我要告訴妳,我正在寫個題目叫『危險的遊戲』的故事。」我對她輕輕地說道。「內容是幾個調皮的小伙子靠飛機起飛時噴氣的壓力在機場上飛起來的事。」
我把我的兩個編輯趕走,自己編定了下午四時要播音的新聞稿,然後去看彼得羅.卡瑪喬。他正在錄製劇本,我在他的房間裡等他。我對他扮演的腳色感到好奇,但是我不懂他在讀什麼,因為我一直在心裡自問,這次和胡莉亞姨媽在電話裡的交談是否意謂著我們關係的決裂。幾秒鐘的爭吵竟使我對她恨之入骨,下定決心不再理睬她。
「如果看到我和胡莉亞姨媽一塊出去,我的小表姊南西會怎麼說?」我想阻止他。
那一天,我沒見到胡莉亞姨媽,但是我希望第二天(即星期四)能在路裘舅舅那裡看到她。然而,那天中午我去阿曼達利茨大道舅舅家裡吃例行午餐時,卻沒看到她。奧爾嘉舅媽對我說,「一個匹配的意中人」吉列爾莫.奧索雷斯醫生邀請她去吃午飯。這位醫生跟我家多少有些來往,是個道貌岸然、五十開外的人,有點資產,剛剛喪偶不久。
「是的,非常豐富。」他把檸檬馬鞭草薄荷茶端到嘴邊,越過茶杯上方盯著我承認道。「但是,我從來沒有愛過有血有肉的女人。」
「這是因為我有可能成為你的媽媽。」胡莉亞姨媽說,臉上現出悲傷的樣子,似乎狂怒已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哀怨,一種深深的懊喪。她回過身來,向辦公室走了幾步,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痛苦地望著我:「小巴爾加斯,你讓我覺得自己老了,儘管我並不老。我不喜歡你這樣做,我們之間沒必要繼續下去了,想到將來更是如此。」
「你們閃夠了沒,自私鬼,也不替我著想一下。」哈威爾抗議說。「我們來談談小南西吧。」
「我們還是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最後她對我說,一直背對著我。「你什麼都不能禁止我,即使開玩笑也不能這樣。理由很簡單,你不是我的什麼人。你不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未婚夫,不是我的情人。我們這種互相拉拉手、在電影院裡接接吻的小遊戲,不是認真的。尤其是,這並未賦予你如此對待我的權利。你必須把這一點牢牢記在腦子裡,孩子。」
「所有這一切只需吃吃瀉藥就解決了。」他回答說,但我難過到笑也笑不出來。「我知道,您會覺得這是一種誇大了的唯物主義。但是,您聽我的,我閱歷豐富,事情總是這樣的:所謂心靈受到創傷之類均屬消化不良所致,是難消化的硬菜豆、放過時的魚和便祕作祟。一帖好的瀉藥馬上就把愛情的瘋癲治癒。」
「一開始很有趣,怕別人知道、總是躲躲閃閃的,讓我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少女。」她說著,讓我吻她,但沒有露出任何要吻我的表示。
小赫納羅邀我去玻利瓦酒吧喝一杯。我要了一杯可口可樂,但是他堅持要我陪他喝威士忌。他向我解釋:「你懂得這些長蛇陣意謂著什麼嗎?這是彼得羅的廣播劇深入人心的公開表現。」
「妳很清楚,用不著裝傻。」
「妳講起話來真像是我的媽媽。」我對她說。
她往後退,看著我,眼睛裡閃爍出要吵架翻臉的凶光。
我看著她離開,和哈威爾一起向公車站走去。這時我才注意到中央電臺門口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儘管也有男人,但最多的還是年輕女性。他們排成兩排,接著,人愈來愈多,大家互相推擠,隊伍亂了起來。我好奇地走過去,因為我想那肯定是彼得羅.卡瑪喬引起的。果然,是那些來要親筆簽名的人。我從他那間房間的窗戶望進去,看到文人在赫蘇西托和老赫納羅的護衛下,正在振筆疾書,以花俏的筆法在練習本、筆記本、紙片、報紙上簽著字,以不可一世的神氣打發走他的崇拜者。這些崇拜者喜出望外地看著他,羞澀地向他走過去,嘴裡嘟噥著嘖嘖讚揚的話。
「看來你是從不聽廣播劇的。」她糾正我。「彼得羅.卡瑪喬的廣播劇很少談到愛情或類似的事情。舉例說吧,我和奧爾嘉都非常喜歡下午三點的劇碼。那一齣是關於一個年輕人的悲劇,他無法入睡,因為每次一閉上眼睛就回想起他是怎麼輾過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把人家給撞死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衝動。」她看著我的眼睛說。「能讓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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