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塞費里諾.萬卡.萊瓦還在神學院當學生時,就堅信教堂應該毫不留情剷除邪惡,這讓院長惴惴不安。然而,更讓他們如坐針氈的是他(大公無私地?)認為任何方法、種類、形式的自|慰都不應視為道德之罪。儘管老師多次訓斥,引證《聖經》和教皇怒斥俄南之罪的無數訓諭,想把他從歧路上挽救回來,但是打胎婆安赫麗卡太太接生的孩子仍像在娘胎時那麼固執,夜裡偷偷地鼓動他的同學,說手|淫是上帝專門想出來補償教士的貞潔誓願的,因而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容許的。他說,罪孽在於享用女人或(更變態地)他人的肉體。可是,這種手指加幻想所能得到的卑微、孤獨、不會產生下一代的快|感,幹嘛要羞羞答答、偷偷摸摸、提心弔膽呢?在可敬的神父萊昂西奧.薩卡里亞斯的課堂上宣讀的一篇論文中,塞費里諾.萬卡.萊瓦在闡述新約全書一些詭詐片段時甚至說有理由提出這樣的假設:耶穌本人就曾經(也許在認識抹大拉的馬利亞之後?)藉由手|淫抗拒做出不潔之舉的衝動。薩卡里亞斯神父聽了之後,當場昏倒在地,而受巴斯克鋼琴家保護的人則因為褻瀆神明險些被神學院退學。
而為了讓當地的少女也願意到學校來,他引述《聖經》裡視女性為最初的罪人之言論,請瑪依黛.溫薩特吉奉獻其人生智慧,把她在廷戈.馬利亞鎮經營妓院長達二十年的經驗傾囊相授。瑪依黛.溫薩特吉以各式各樣有趣的課程吸引當地少女前來,教導她們如何彰顯自己的魅力,好比:運用這些那些東西,就算不花錢買化妝品也有胭脂花粉之效;利用棉花、揉成團的舊報紙甚至針插,讓身體曲線顯得更為豐|滿;教她們跳倫巴舞、瓜拉恰舞、波羅舞、曼波舞等時下流行的舞蹈。前來視察教區的神父眼見成群妙齡女子聽著瑪依黛.溫薩特吉的口令,輪番套上此地唯一一雙高跟鞋,學著款擺腰肢踩著妖嬈的腳步,不禁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不容易回復了神色,他質問塞費里諾神父,難不成是在這兒開了家妓|女學校。
塞費里諾.萬卡.萊瓦從某個告密者(原門多薩的女巫瑪依黛.溫薩特吉太太,一位潦倒的血統高貴的巴斯克女人,被哈依麥.孔查趕走的本區女王和貴婦)那兒得知此事後,喜形於色,樂不可支,覺得實踐「武力說教」的良機終於來到了。他像馬戲團的報幕員似的跑遍蒼蠅橫飛的條條陋巷,扯著嗓門告訴眾人:那個星期日上午十一點,他將和巫醫在足球場用拳頭決一雌雄。當健壯的哈依麥.孔直來到塞費里諾的土坯房,問他這是否意謂著一次挑戰時,那個奇里莫沃人只是冷冷地反問他是否喜歡用刀子交戰而不喜赤手空拳。這個前警官笑得前仰後合地走開了,他對居民說,他從前當憲兵時,只要在街上遇到惡狗,常常是伸指彈彈牠的腦袋,把牠彈死。
就這樣,這個私生子成了馬格達萊娜.德馬爾區聖托里比奧.德莫葛維霍神學院的住宿生。不同於那些先是覺得從事神職是天職而後選擇攻讀神學的學生,塞費里諾.萬卡.萊瓦是入學之後才領會自己生來就是做神父的。他是個虔誠而勤奮的學生,老師都寵愛他,内格拉.特蕾西塔和他的女保護人也都為他感到光榮。他的拉丁文、神學、教義學的分數最高,在望彌撒、祈禱和自我懺悔等方面也表現得完美無缺;不過,從青春期起,在他身上就看得出一些日後的端倪,即後來在他的大膽行為引起的論戰中,他的擁護者稱之為「宗教熱情」而他的誹謗者稱之為「專橫跋扈及奇里莫沃的不良影響」的跡象。比如,接受神職之前,他就向神學院的學生宣揚復興十字軍的理念。他主張與撒旦搏鬥時不僅要用溫和的祈禱與祭禮作武器,而且要用暴烈的(他斷言這種武器更有效)捶打和撞擊,必要時甚至舞刀弄槍。
但是,塞費里諾神父並非像他的誹謗者散布的那樣,是門多薩區的頭號皮條客。他只不過是個務實的人,深知生活的現實。這位神父並非提倡賣淫,而是要讓賣淫成為正派的事。為了不讓那些以賣淫為業的女人(十二歲至六十歲的門多薩女人無一例外)染上淋病悲慘地死去,他展開了英勇的奮鬥,取締了本區二十多家妓館(有時候,取締後又重新設立起來),此一公共衛生和社會福利方面的英雄事蹟讓塞費里諾神父多次挨刀子,卻也受到了維多利亞區長的讚賀。在這件事上,他採取了他的武力說教哲學。他讓哈依麥.孔查走遍大道小巷、大呼小叫地向大眾宣傳,法律和宗教禁止人類剝削弱者,因此哪個男人敢剝削女人,那就要準備吃他的拳頭。於是,他打掉了格蘭.馬加里納.巴切克的下巴,把帕德里尤打成了獨眼龍,揍得彼德里托.卡洛特再也不舉,馬喬.桑彼德里成了傻瓜,科希諾巴.萬巴查諾鼻青臉腫。在這場唐吉訶德式的戰役中,某一晚,塞費里諾.萬卡.萊瓦神父遭到了伏擊,被戳了好幾刀。襲擊者以為他死了,把他扔到爛泥裡去餵狗。但是這個達爾文m•hetubook•com•com主義的小伙子的生命力勝過了刺在他身上的又鏽又鈍的刀片,又活了下來,只是身上留有五、六處傷疤——淫|盪的女人常常覺得男人臉上和身上這些鐵的印記很性感。經過審訊,襲擊者的首領亞雷基帕人以西結.德爾芬(一個具有聖經典故的名字加上一個取之於海生動物的姓氏)被當作無藥可救的瘋子送進了瘋人院。
(正是因為這件事,塞費里諾神父受到了教會法庭的第二次嚴重警告。)
這名洗衣婦已有八個孩子,沒有丈夫,而且也絕不會再有男人娶她為妻。所以,當她發現自己又有了身孕,便立刻去求助宗教法庭廣場上的安赫麗卡太太:她博學多聞,也幫人接生,然而她更為人所知的專長是把胎兒的靈魂直接送進天堂(簡單地說就是打胎婆)。但是,儘管安赫麗卡太太給內格拉.特蕾西塔服了有毒的湯藥(那是用老鼠泡在她的尿裡製成的),那個非婚所孕的胎兒卻頑強地附在母體的胎盤上拒不離開,這也預示了他未來的性格多麼倔強。他繼續待在母腹中,螺旋似的變換著胎位,發育成形。從那個狂歡節夜晚被姦汙算起已九個月,洗衣婦除了把他生下來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但是,在利馬聖母聖羅莎節那天卻相反,塞費里諾神父激怒了教區的人。在某次門多薩廣場上的露天講道中,他向群眾宣布,在他管轄的塵土飛揚的地區内,沒有一對夫婦不是在上帝和他的土坯房裡的祭壇前成婚的。祕魯教會的神職人員大為震驚,因為他們十分清楚,在這個前印加帝國裡,除了教會和軍隊之外,最堅固而又受尊敬的機構便是未婚同居的住所,所以便親自(不情願地?)來驗收他的英雄事蹟。他們在男女雜交的家戶間東打聽、西張望,看到的景象讓他們覺得很恐怖,並且在嘴裡留下一種嘲弄聖禮的回味。他們覺得塞費里諾神父的講解深奧難懂,而且充滿了方言俗語(奇里莫沃的小伙子在門多薩住了多年之後,把神學院的道地西班牙語忘記了,滿嘴門多薩吉普賽語的粗話和土話),只好由前巫醫和警長利圖瑪出面為他們說明塞費里諾是如何廢除了男女雜居。他的辦法簡單到褻瀆的地步,亦即在福音書前讓所有交往中或即將交往的男男女女都成為基督徒。這些男男女女便似乎由上帝安排一般,憑著一時的興致匆忙到他們愛戴的神父那兒舉行婚禮,而塞費里諾神父不會提任何不適宜的問題找他們的麻煩,立刻為他們舉行聖禮。就這樣,許多人還未喪偶就又多次結婚,教區的夫婦閃電般地離婚、交換伴侶、重婚,而塞費里諾神父用懺悔的淨化來補救在這種罪惡中產生的災難。(他用一句成語來解釋這件事。這成語除了有點異端味道外,還很粗俗,叫作「以毒攻毒」。)塞費里諾被大主教剝奪了職權,遭到了訓斥,差一點就挨耳光了。但是,他卻把此次事件當成里程碑(收到第一百次嚴重警告),大肆慶祝一番。
在奇里莫沃,當塞費里諾說傍晚將有一位夫人由身穿藍色制服的司機開豪華房車來看他的時候,四鄰都哄笑起來。但是,下午六點鐘,一輛凱迪拉克停在巷口,瑪依黛.溫薩特吉太太有如公爵夫人般衣著華麗、舉止文雅地來打聽特蕾西塔住在哪兒。這時大家才相信了(同時感到驚訝不已)。瑪依黛.溫薩特吉是那種連行動時間都算得出來的滿腦袋生意經的太太,這次卻直截了當地向洗衣婦提出了讓她歡欣鼓舞的建議。瑪依黛.溫薩特吉太太將負責支付塞費里諾.萬卡.萊瓦的教育費用,並給他的母親一萬索爾的補助,讓這個孩子成為神父。
塞費里諾神父這時已經成了受歡迎的人物,報紙、雜誌、電臺都宣傳他的事蹟。他的創建引起廣泛的爭論。有人認為他是非凡的聖神,是宗教革命的新一代神父的先驅。也有人確信他是擔任從內部破壞梵蒂岡的撒旦第五縱隊的成員。門多薩(是他的功績,還是他的過錯?)成了吸引遊人的地方。好奇的人、朝聖的人、新聞記者、勢利的人,都到這個昔日下層社會的樂園來看一看、摸一摸、拜見塞費里諾神父或向他要親筆簽名。神父的聲譽大振,這造成教會內部分歧,一些人認為他對宗教事業有益,一些人則認為有害。
這起事件(甚至還見了報,大主教十分不悅)使塞費里諾神父贏得了那些尚未信服的教民的好感。從此,來聽晨間彌撒的人多了,甚至有些有罪過的人,特別是女人,前來要求懺悔;儘管來的人不多,占不了樂觀的神父(依據他所預估的門多薩區罪人數量)預定的時間的十分之一。另一件在區裡大受歡迎並且為他爭取了新的信徒的事情,是他在哈依麥.孔查慘敗之後對待他的態度。他親自協助居民為他塗藥水、藥膏,並且宣布不僅不把他趕出門多薩,還要以拿破崙式的慷慨,請剛剛敗在自己手下的將軍喝香檳、把女兒嫁給他,準備和他在教區合作,讓他做教堂司事。巫醫被准許繼續賣神水,賣給朋友或敵人、善人或惡人都可以,但是不能賣得太貴,神父親自定了價格。此外,巫醫不能涉及靈魂問題。他也被准許繼續為那些脫臼和受傷的居民接骨行醫,但是不能為那些應該https://www•hetubook•com.com送進醫院的人治病。
當然,塞費里諾神父遭到了宗教法庭的譴責(第二百三十三次嚴重警告),該法庭認為他在理論上是可疑的,在實踐上是愚蠢的。事實證明庭上是有道理的,特別是門多薩的男男女女在集體主義之下的變態表現更加證明了這一點。第一個問題是性生活的混亂。在黑暗的掩蓋下,集體宿舍中,男女之間互相熱烈地撫摸、接觸、摩擦,或者直截了當地強|奸、雞|奸、懷孕,結果,由於爭風吃醋,犯罪成倍增加。第二個問題是竊盜,共同生活非但沒有消滅對財產的占有欲,反而刺|激了它,使之達到瘋狂的程度。鄰人彼此互偷,甚至連空氣也能偷。同居非但沒有使門多薩的人建立兄弟般的情誼,反而使他們成了死敵。正是在這一混沌失序的時期,女社工(瑪依黛.溫薩特吉?)宣布自己懷孕了,而前警長利圖瑪則承認自己是這孩子的父親。這一結合是塞費里諾神父創建社會天主教的結果,他含著眼淚為他們舉行了基督教婚禮。(據說從那以後他常常在夜裡哭泣,對著月亮唱哀歌。)
某次在為耶穌舉行的大巡行中(這是神父帶到門多薩來的儀式,它像野火燎原般盛行開來),塞費里諾神父以勝利者的姿態宣布在該教區沒有一個活著的孩子未嘗受洗,包括剛剛出生十小時的嬰兒,一種自豪感湧上了所有信徒的心。上司對他多次斥責,這一次終於說了幾句祝賀的話。
塞費里諾.萬卡.萊瓦神父下得了手嗎?他會把火柴扔到房子上去嗎?他將把門多薩的夜晚變成噼啪作響的地獄嗎?他要毀掉自己致力於宗教和公共福祉的一生嗎?或者,還是把手上點燃的火柴踩滅,打開磚房的門向福音派牧師請求寬恕?門多薩區的這個寓言故事將怎麼結束呢?
塞費里諾神父受到第十四次警告是由於他大膽成立了那所「職業學校」。在這所學校裡,區裡那些有經驗的老手在輕鬆愉快的交談之下(在利馬烏雲覆蓋或者偶爾繁星密布的夜空下沒完沒了地講著奇聞軼事)教那些毫無閱歷的新手各式各樣掙錢糊口的方法。比如怎樣把手巧妙地、神不知鬼不覺地插|進隨便什麼樣的口袋、手提包、皮夾或手提箱裡面,在各種不同的物品中找到自己所要獵獲的東西;比如隨便一段鐵絲都能當成萬能鑰匙,發動形形色|色的車輛,如果剛巧這車不是自己的話;比如怎樣跑著、走著、騎著自行車同時搶首飾;怎樣無聲無息地翻牆、敲掉窗戶的玻璃,把任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偷來;以及怎樣不經警察局長批准逃出利馬的各個監獄。就連製造匕首(出於嫉妒而生的流言?)或蒸餾毒品的方法在這裡都學得會。因此,這所學校讓塞費里諾神父贏得了門多薩男人的友誼和合作,可是另一方面,卻使他和維多利亞區警察局第一次發生了衝突。一天夜裡,他被帶到警察局,威脅要以異教首腦的罪名審判他,把他關進監獄。自然,還是他那位有影響力的女保護人救了他。
她說她曾在廷戈.馬利亞大森林裡無私地工作,為當地居民從肚子裡抓寄生蟲出來。因為一群食肉的老鼠吃了她的兒子,她才萬分悲痛地離開了那兒。她有巴斯克血統,所以是貴族。儘管瑪依黛.溫薩特吉腫脹的眼皮和果凍人兒般的走路姿勢應該要讓神父有所警覺,但是,正如巨石被深淵吸了進去一般,他還是不明智地接受了這個女人做他的助手,以為(正如他說的)她的目的是拯救靈魂和剷除寄生蟲。事實上,她是要神父犯罪。她實行了自己的計畫,搬到神父的土坯房來住,與他的床鋪只隔著可笑的半透明薄簾子。晚上,在燈光下,這個誘人的女人藉口為了睡得香甜和保持健康要做健身操。但是,巴斯克女人在臥室裡搖臀晃肩、揮臂踢腿的動作能稱之為健身操嗎?像看皮影戲一般,在燈光的映照下,透過透明的幕簾,她看著神父氣喘吁吁。而後,門多薩的人進入了夢鄉,萬籟俱靜,瑪依黛.溫薩特吉聽到隔簾另一側的床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便恬不知恥地用嗲聲嗲氣的聲音試探問道:「親愛的神父,您睡不著嗎?」
塞費里諾.萬卡.萊瓦神父花了兩天的時間親手蓋了一間簡陋的土坯房,沒有門,又從帕拉達轉手買來一張破床和草墊。他宣布每天七點鐘舉行露天彌撒;並且告訴居民:星期一至星期六,兩點鐘到六點鐘為女眾做懺悔、六點鐘至半夜為男眾做懺悔,以免男女混雜。他也昭告天下說他打算辦學堂,每天早晨八點到下午兩點上課,區裡的孩子可以在那兒學到拼字、算術和教義。但是,嚴酷的現實對他的熱情潑了一桶冷水。來聽晨間彌撒的只有幾個風燭殘年、結滿眼屎的老叟老婦。有時無意中他們就做出那種「某國家」(這個國家似乎是以肉牛和探戈聞名吧?)的人對神明不敬的事來:在神聖的時刻放屁,穿著衣服大小便。至於下午的懺悔和白天的學堂,連個偶爾來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
為了活下來,這個私生子和他在娘胎時一樣頑強:他能夠靠垃圾桶中的各種髒東西餵飽自己,不惜和乞丐與狗爭奪。塞費里諾.萬卡.萊瓦同母異父的兄弟姊妹要麼患肺結核或食物中毒、像蒼蠅一般夭和_圖_書折而死,要麼成年之後身心有所缺陷,不能完全闖過一次次的考驗,而他卻健康、結實,智力也還可以。當洗衣婦(患了恐水症?)不能再繼續工作時,是塞費里諾扶養她。後來,他還在吉梅特教堂為她舉行了第一流的葬禮,那也是奇里莫沃區有史以來最隆重的葬禮(當時他已是門多薩教區的神父了)。
不過,遇強則更強的塞費里諾神父秉持著重病下猛藥的精神,決心孤注一擲。一天,這個奇里莫沃人神祕地把一鐵筒液體帶回坯房,而且不讓好奇的人看見(但是,嗅覺靈敏的人都聞出了那是汽油)。晚上等鄰人入眠之後,由利圖瑪陪同,他用厚木板和粗釘子封住了磚房的門窗。塞巴斯蒂安.貝瓜先生睡得正香,夢到他一個四處行竊的侄子為姦汙了自己的妹妹而悔恨,最後做了利馬某教區的天主教神父。是門多薩區嗎?這時他不可能聽到利圖瑪把福音派牧師的廟宇變成老鼠陷阱的錘擊聲,因為前產婆安赫麗卡太太依照塞費里諾神父的吩咐給他灌了濃稠的麻|醉|葯。磚房一封好,奇里莫沃人就親自澆上汽油。然後,他一邊畫著十字,一邊點燃火柴準備扔上去。但是,有什麼讓他猶豫了。前警長利圖瑪、女社工、前打胎婆、門多薩的狗,看到他在星光下又瘦又長的身影,眼睛裡流露著痛苦的神情,火柴拿在手中,不敢下決心把他的敵人燒死。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識字的,因為他從來沒有上過學。在奇里莫沃,傳說他的教父、議會門房曾教他字母和拼音,其餘都是來自他的勤奮,正如大道上的小孩子只要埋頭苦讀也能成為諾貝爾獎得主。塞費里諾.萬卡.萊瓦十二歲時,跑遍利馬城到各家搜羅不可穿用的舊衣服和破鞋子(然後拿到街上賣)。這時他認識了讓他後來成為神父的人:名叫瑪依黛.溫薩特吉的巴斯克女莊園主。在她身上很難判斷是她的家產重要、還是對耶穌的虔誠信仰重要。這位莊園主從她奧蘭蒂亞區聖斐理伯大道摩爾人的住宅走出來,司機為她打開了凱迪拉克轎車車門時,她發現了街中央的那個私生子正靠著手推車站著,車上裝滿了這天早晨收來的舊衣服。他的淒苦與貧困,他那雙慧黠的眼睛、他那小狼般不羈的神氣,讓她覺得很有意思。她告訴這個私生子,太陽下山之後會去看看他。
神父將死在那名社工的毒手下,還是他那強效解毒劑能容許他生存下來呢?這些解毒劑將把他送進瘋人院,還是送進墳墓呢?門多薩的教民沒有把握地緊盯事情發展,他們針對各種可能的結果下注打賭:巴斯克女人會懷上神父的種、那個奇里莫沃人為了消滅誘惑會殺死她,或者他會棄教還俗跟女人結婚。當然,生活用一張命裡注定的牌打垮了參加賭局的所有的人。
神父和巫醫的這次交手不僅在整個門多薩區、而且在維多利亞區、保爾貝尼爾區、塞羅.聖科斯梅區、奧古斯定區都引起騷動,居民紛紛前來觀戰。塞費里諾神父穿著褲子和襯衫出場,動手之前畫了十字祈禱。這場搏鬥的時間很短,但引人注目。奇里莫沃人在體力上處於劣勢,但他詭計多端。剛一開戰,他就把一包預先準備的辣椒粉撒向對手的眼睛(後來他自鳴得意地解釋說「在我的故鄉,決鬥時大可不擇手段」),勇士歌利亞被聰明的大衛用石頭擊垮了,兩眼無法睜開,身體搖搖晃晃。接著神父又連連狠踢哈依麥下體,他再也支援不住,彎身倒了下去。神父並不讓哈依麥喘息,緊接著瞄準臉部發動攻擊,左右開弓打耳光,直到把他打得爬不起來。在地上又是一頓毒打,踩他的前胸後背。哈依麥.孔查痛苦而羞愧地號叫著認了輸。在一片掌聲中,神父塞費里諾.萬卡.萊瓦跪下去,仰面朝天,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
這個早熟的孩子為了賺幾分錢什麼也能做。他剛會說話,就懂得到阿班凱林蔭道上向路人行乞,他那副泥臉和小天使般的神情使得貴婦深感愛憐。後來,他擦過皮鞋,泊過汽車,賣過報紙、潤膚乳液、牛軋糖,當過體育場的帶位員,在二手服飾店做過學徒。當時,誰想得到這個髒手髒腳、滿頭蝨子、衣衫襤褸的孩子數年後會成為祕魯最有名的神父呢?
塞費里諾神父主張教會應回歸到以前的日子,也就是純潔樸素的基督教時代去——那時所有的信徒都住在一起,財富共享。他大張旗鼓在門多薩這座「基督教真正的實驗室」掀起了重建原始公社生活的運動。夫妻都要分開生活,十五至二十人為一個團體。在這些團體中,勞動、扶養、家庭義務都實行配給制度,成員同居在改建過的房子裡。改建過的房子能容納這些新的社會型態的組成分子,而這些新的組成分子將取代傳統的夫妻。塞費里諾神父身體力行,擴建了他的房子,屋裡除了那個女社工之外,還安置了兩個教堂執事:前警長利圖瑪和前產婆安赫麗卡太太。這個小小的公社在門多薩是第一個,以它為榜樣,其餘的公社也要逐步成立。塞費里諾神父規定,在每個天主教公社中,同性別的成員享有最民https://m.hetubook.com.com主的平等,男人之間或女人之間以「你」相稱,但是,為了不忘記上帝確立的生理構造、智慧和常識的不同,他勸告女人對男人稱「您」,並要盡量避免直視他們的眼睛以示尊敬。做飯、掃地、提水、殺蟑、滅鼠、洗衣和其他家務事輪流負責。不管以光明正大的方式還是以不體面的方式賺的錢,都要歸公社所有,公社在支出共同費用後,剩餘部分平均分配。為了廢除保密的罪惡習俗,住房沒有牆,所有生活上的事,從大小便到房事,都要當著別人的面進行。
塞費里諾.萬卡.萊瓦神父利用種種不甚正當的手法,成功地讓孩子們像蒼蠅聞到了蜜、鏗鳥發現了魚一般受吸引到他那一度不景氣的學校來,同時也引來了宗教法庭的第一次嚴重警告。他宣布孩子們每來學校念書一星期就可得到一張彩色聖母圖。所謂的聖母圖實際上是女人的裸體照——否則這種釣餌是不能把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吸引得迫不及待來上學的。那些裸體照顯然不是聖母像,有些孩子的母親對這種教學方法感到驚訝,神父鄭重地向他們保證:儘管看起來似乎難以置信,但那些「聖母像」確實能使他們的孩子遠離不潔的肉欲,從淘氣鬼變成溫順聽話的孩子。
神學院院長驚恐不已,紛紛出來反駁這些狂言邪說;但是,瑪依黛.溫薩特吉太太卻給以熱烈支持。作為仁慈的莊園主,她支付神學院三分之一學生的費用,院長們也只好忍氣吞聲,對塞費里諾.萬卡.萊瓦的理論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任其自然了。他不僅僅是宣傳理論,還用實踐來證明。這個來自奇里莫沃的小伙子只要出門,每次傍晚回來時總是帶回武力說教的例子。一天,他在奇里莫沃熙熙攘攘的大道上看到一個醉漢棍打妻子,便出手干預,踢斷了這個傢伙的骨頭,並教訓他應該怎樣做一個好基督徒、好丈夫。另一天,他在五角區的公車上突然抓到一個想偷老太太錢的扒手,他用拳頭把扒手打倒了(後來,他又親自把扒手送到公共急救站去,把臉上的傷縫合好)。還有一天,他在瑪達穆拉森林撞見一對男女正在草叢裡放蕩取樂,便痛打了他們一頓,還威脅說他們如果不想再挨揍就要立刻結婚。但是,塞費里諾.萬卡.萊瓦這套「不打不成聖」的格言登峰造極的表現,是他在神學院的小教堂裡一拳揮向他的指導老師、湯瑪斯主義哲學教師、溫和的神父艾貝托.金德羅斯的下巴,因為這位神父,或許是出於友愛,或許是出於關懷,企圖吻他的嘴。可敬的神父金德羅斯為人端正誠實,寬宏大量(他曾是名利雙收的心理學家,最著名的事件是治癒了一名在皮斯科郊外開車輾死親生女兒的年輕醫生。直到晚年他才成為神父),他被送到醫院縫合嘴上的傷口,裝了三顆假牙。從醫院回來後,他還反對把塞費里諾.萬卡.萊瓦趕出神學院(他是那種打了他的左臉還會把右臉奉獻給你、死後因而得以在教堂祭壇上擁有一席之地的人),更親自主持了那個私生子就任神父的彌撒。
的確,為了掩飾,這個美麗的妓|女每天竟工作十二小時:打預防針,治療疥瘡,為骯髒的房間消毒殺菌,照料老人晒太陽。而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只穿著短袖短褲,雙腿、肩膀、胳膊、腰部裸|露著,她說是在森林中過慣了這樣的生活。塞費里諾神父繼續開拓他的富有創造性的事業,但是,他明顯地消瘦了,眼圈發黑,目光時刻追逐著瑪依黛.溫薩特吉,看到她走過,便張大嘴,流出一道情有可原的口水,浸濕了雙唇。這時候,他便養成了日夜雙手塞在口袋裡行走的習慣。他的教堂女司事、從前的打胎婆安赫麗卡太太預言說,他隨時都有得肺病吐血的可能。
為了取悅他的洗禮教父(議會的門房),這孩子取了與教父同樣的名字塞費里諾,然後加上母親的兩個姓。童年時,絲毫看不出他會成為一個神父,因為他所喜歡的不是宗教禮儀,而是打鬧和放風箏。不過,從他會說話以前就看得出他是性格剛毅的人。洗衣婦特蕾西塔奉行斯巴達式或達爾文式的教育哲學,也就是要讓孩子懂得如果想在這座叢林中生存下去,就必須學會咬和被咬;至於喝牛奶和吃飯,滿三歲以後便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了,因為她每天要洗十個鐘頭的衣服,還要花八個鐘頭跑遍利馬送衣服。即使這樣,也僅能維持她本人和幾個尚不會走路的孩子的生活。
犧牲和努力獲得了神父所期望的成果,門多薩區令人驚奇地消除了妓院。塞費里諾神父成了本區女眾崇拜的人物,從此以後,她們成群結隊地去望彌撒,每個星期都祈禱。為了使她們在賴以為生的職業中少受其害,塞費里諾神父為門多薩區請來了一位公教進行會的醫生,指導女性如何防止性病,教她們及時在顧客或自己身上發現淋病雙球菌的實際可行的方法。有時瑪依黛.溫薩特吉向女人灌輸的避孕措施未能奏效,塞費里諾神父便讓奇里莫沃的安赫麗卡太太的學徒住到門多薩來,請她及時把那些「販賣愛情」產生的胎兒打發到天堂去。當教會法庭得知神父主張採用保險套和子宮帽並且積極鼓勵墮胎時,便給了他第十三次警告。
就這樣,塞費里諾.萬卡.萊瓦神父這個被一些人愛m•hetubook•com.com戴卻被另一些人侮辱的爭議對象,在大膽的創見和公開的斥責之中迎接了五十歲的壯年。他前額寬闊,鷹勾鼻子,目光敏銳,為人正直忠厚。從進神學院開始,他就堅信想像之愛不是罪孽,而是對貞潔的強有力的維護。在那個名叫瑪依黛.溫薩特吉的墮落女人來到門多薩區之前,他一直保持童貞。瑪依黛.溫薩特吉這條天堂的蛇,採取種種充滿女性誘惑力的淫|盪方式裝成社工,而實際上(她畢竟是個女人?)她是個妓|女。
與維多利亞足球區相毗鄰的門多薩垃圾區有個神父——可敬的塞費里諾.萬卡.萊瓦先生。他的故事要追溯到五十年前一個狂歡之夜。那天晚上,某個喜歡跟烏合之眾攪和的名門青年在奇里莫沃的街巷裡強|奸了一個風流的洗衣婦,她叫内格拉.特蕾西塔。
這是怎麼回事?原來本區有個巫醫,名叫哈依麥.孔查,從前是個壯得像頭牛的國民警備隊警官,後來由於奉總部命令槍決了一個從東方某個港口乘船來到卡亞俄做密探的可憐黃種人,從此便離開警備隊,在平民百姓中行醫。他在這一行做得有聲有色,因此在門多薩頗得人心。他看到塞費里諾來到這裡,並有可能和他爭奪民心,恐怕威脅到他的地位,便組織教徒一同抵制。
當然,塞費里諾神父採用了武力說教。他又向塞巴斯蒂安挑戰,要用拳頭來證明究竟誰是上帝真正的使臣。但是,由於過度實行使俄南抵住了魔鬼的挑逗那種修煉,這個奇里莫沃人身體虛弱得很,兩拳就被塞巴斯蒂安.貝瓜打倒在地。塞巴斯蒂安.貝瓜二十年來天天都練一小時的體操和拳擊(在聖伊希特羅的萊米吉歐健身房?)。令塞費里諾神父絕望的並不是被打掉了兩顆門牙和打塌了鼻梁,而是用他自己的武器被打敗的恥辱,以及看到每天都有教民離他而去,奔向對手的陣營。
但是,隨後他又不得不馬上對付比失去那個從未弄到手的巴斯克女人更大的災難:門多薩來了一個勁敵——福音派牧師塞巴斯蒂安.貝瓜。這人年紀尚輕,肌肉發達,像個運動員。他剛一來到,馬上就聲明說要在六個月之內為真正的宗教(福音派)征服整個門多薩區,包括天主教神父和他的三個輔祭在内。塞巴斯蒂安先生(在做牧師之前曾經是家財萬貫的婦科醫生?)有辦法爭取民心。他付高額工錢請鄰近地區的人來幫他蓋了一幢磚房,此外還開辦了所謂的「宗教早餐」,免費招待聽他講《聖經》和背唱聖歌的人用餐。門多薩人,要麼被他那雄辯的口才和男中音的嗓子所吸引,要麼被牛奶咖啡和三明治所誘惑,紛紛逃離天主教派的土坯房,投奔福音派的磚房。
塞費里諾後悔了,他要求寬恕,被迫懺悔。有一段時間,他再也不散布那些惹老師生氣、使學生激動的胡言亂語了。但他本人卻繼續實踐自己的理念,因為不久後告解神父就又聽到他往咯吱作響的懺悔室隔板前一跪,說道:「這個星期我愛上了示巴女王、大利拉和荷羅否南之妻。」正是這種迷戀,使得本來能讓他增廣見聞的海外之旅未能成行。塞費里諾.萬卡.萊瓦方被授予聖職;儘管他常發表種種異端邪說,但由於他一向勤奮好學,誰也不懷疑他是個才氣橫溢的人,所以院長決定派他到羅馬額我略大學去攻讀博士課程。這個新上任的神父馬上宣布他預計要做的論文研究(所謂研究,就是在梵蒂岡圖書館中查閱蒙塵的手稿來損害視力)題目是《論教士貞潔的堡壘——孤獨者的惡習》。他的想法激怒了院長,遭到斷然否決。於是,他放棄了羅馬之行,埋沒在門多薩這座人間地獄裡,以後再也沒有離開。
內格拉.特蕾西塔的兒子直言不諱地回答:「可以這樣說:既然她們不得不幹這一行,那至少要幹得像個樣子。」
當他知道利馬的神父都像害怕瘟疫那樣害怕門多薩時,他自己偏偏選擇了這個地方。此地所以令人聞之色變,不僅由於病菌滋生使得這個泥沙小路縱橫、五花八門的材料(紙板、鐵皮、草墊、木板、破布、報紙)搭成的破房子遍地皆是、外觀亂糟糟的地方變成了一座形形色|色的傳染病和寄生蟲的大本營,更由於那兒暴力猖獗。那時的門多薩確實稱得上是一所「犯罪大學」,它的「無產階級專門學科」包括:闖空門、賣淫、械鬥、詐騙、販毒、拉皮條。
在警察和軍隊像電影裡那樣,帶著卡賓槍、防毒面具、火箭筒開進門多薩進行那次大逮捕之前(這次逮捕把該區的男男女女在兵營裡關了許多天,不是因為他們曾經或現在是小偷、強盜或妓|女,而是由於他們是反動分子和異端分子),塞費里諾神父被帶到了軍事法庭,被控為在神職人員身分的偽裝下建立共產主義的橋頭堡(由於他的女保護人、百萬富翁瑪依黛.溫薩特吉的斡旋,他被赦免)。建立古代基督教公社的嘗試徹底垮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