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這種瘋狂舉動最終會把我送進牢房。」在汽車上,哈威爾一臉無可奈何地做了這個結論。等汽車開過幾條街,到了哈威爾.布拉多大道,他又說:「你的時間很緊迫。如果你的舅父母、姨父母都要胡莉亞姨媽離開,她就待不下去。事情必須在老傢伙到來之前辦妥。你爸爸在這兒,事情就難辦了。」
「我要掐死的是妳。我從三點鐘一直等妳,現在都夜裡十一點鐘了。妳忘記我們有約會嗎?」
「我之所以說它有趣,並不在於人物被搬來搬去,而是人物復活了。」女孩辯稱。「孔查警官在看《唐老鴨》漫畫時被火燒死了,怎麼現在又淹死了呢?」
「我為妳感到遺憾,因為暫時我們不可能改變國籍。」我對她說;坐到她身邊,搭著她的肩。「不過,我向妳保證,總有一天我們會到巴黎去的,住在一間小閣樓上。」
「所有的人都淹死了。」那位外國太太說。「他的侄子理查、艾麗雅妮妲和她的丈夫紅髮傻子安圖涅斯以及亂|倫的小兒子魯賓。他們是去送行的。」
「說真的,現在那些事無關緊要。」我對南西說,態度矜持。「因為我已經向胡莉亞求婚了。」
我們已經到了公車站,我再也忍不住了,三言兩語地把昨晚的事情和我的重要決定告訴了他。他裝作毫不驚異的樣子。「那好,你也有兩下子。」他同情地點點頭說。過了一會兒又說:「你確定要結婚嗎?」
外交部所在的塔戈列大廈某間裝有殖民地時期古老木條門窗的辦公室裡,有不少穿著體面的年輕人。在那裡,當我等候著官員在那位教授的電話催促下為胡莉亞姨媽的出生證明和離婚判決書蓋章加印、請有關人員簽字時,我又聽到一起慘案。原來是沉船事件,這事有些不可思議。一艘義大利輪船停靠在卡亞俄港的碼頭,船上滿是乘客和送行的人;突然,輪船失去了所有物理定律和理性控制,原地旋轉起來,接著又向左舷傾斜,很快沉進太平洋裡,船上的人全部喪生,有的被擠壓而死,有的窒息致死,還有的被可怕的鯊魚咬死。這是我身邊等著辦手續的兩位太太講的。她們並非在開玩笑,態度非常嚴肅。
哈威爾的到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和他去布蘭薩咖啡館喝咖啡,這已成了習慣。在那裡,我把我詢問的情況向他簡要說明,並且帶著勝利者的喜悅把我的出生證明展示給他。
「他們極其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只差沒說我是婊……」她氣鼓鼓地對我說。「我咬緊牙關克制自己,才沒有把他們趕到你知道的地方去。我是為我姊姊,當然也是為我們倆才這樣做的,不能讓事情更複雜。進行得怎麼樣,巴爾加斯?」
「你要是結了婚,連看書的時間都不會有。」哈威爾回答。「你若結婚,將永遠不會成為一個作家。」
她的反應很誇張,很戲劇化,簡直像電影裡的滑稽鏡頭:她正在喝可口可樂,一下子嗆到了,用力咳嗽了一陣,雙眼充滿淚水。
當天,一切都魔術般地解決了。哈威爾和帕斯夸爾下午搭車出發去欽查,身上帶有證件,星期一必須一切準備就緒。他們走後,我和表姊南西去租米拉佛拉瑞斯區那戶套房,同時在電臺請了三天假(我和老赫納羅激烈地爭論,我冒險威脅他說不准假我就辭職),並且擬好了逃出利馬的計畫。星期六夜裡,哈威爾回來了,他帶來一些好消息。市長是個年輕人,很和藹;當他和帕斯夸爾告知詳情時,他咧嘴笑了起來,很欣賞這個私奔計畫。「太浪漫了。」那位市長對他們說。他把證件留下了,並且還保證朋友之間好商量,可以省去發結婚通告的手續。
「我一直在想,我必須告訴你,你結婚是件愚蠢的事。」他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我覺得很不是滋味。「這並不是因為你還是個孩子,而更重要的是因為缺錢。你將不得不拚死拚活地賣命才能餬口。」
一個穿著體面的年輕人,帶著一副知識分子(專精「我國邊境」)的神氣對那女孩善意地一笑,並且向我們看了一眼,彼得羅.卡瑪喬若是看到那眼神,肯定說那是「阿根廷人的眼神」。「我不是跟妳說過,這種把一個故事裡的人物搬到另一個故事裡去,是巴爾札克的發明嗎?」他抬頭挺胸一副學識淵博的樣子。但是,他說出的結論洩了他的底。「如果巴爾札克知道有人抄襲他,一定把那人送到監獄去。」
哈威爾看到我由於沒籌得多少錢而顯得很沮喪的樣子,便陪我到電臺去。我們商量好請事假,下午去瓦喬碰碰運氣,也許省級的政府要通情達理些。我進頂樓時正好電話鈴響,胡莉亞姨媽氣得要死。前天晚上,奧爾騰西亞姨媽和阿萊杭特羅叔父到路裘舅舅家拜訪,甚至連招呼也不肯對她打。
她的證件在手上,我們真的讓玻利維亞大使館加蓋了好多官印和五顏六色的簽字,從而使那些證件具有了法律效力。辦這手續花不到半個鐘頭,因為大使很輕易地相信了胡莉亞姨媽的說法:為了把離婚時分到的財物從玻利維亞取出來,必須辦一些手續,當天下午就要備妥證明文件。沒有遇到困難,祕魯外交部就批准了那些玻利維亞https://m.hetubook.com.com證件。外交部顧問恰好是學校裡的教授,幫了我的忙,我對他胡謅了一段「廣播劇」:有個患癌症的婦人危在旦夕,要盡早與其同居多年的男人結婚,之後再永遠安息,去見上帝。
「你是說,一個能夠收買的市長。」他糾正我說。他把我看得透透的。「可是,你連飯錢都沒有,哪有錢賄賂誰呢?」
「您沒有聽昨天的節目嗎?」陪伴那位外國太太的女人露出憐憫的表情,輕柔地說。這位夫人戴著眼鏡,不是利馬口音。「金德羅斯醫生和他的夫人、小女兒夏洛去智利度假。三個人都淹死了!」
「我也可以典當一些東西,收音機、原子筆、手錶……」哈威爾說。他瞇著眼睛,掐著手指計算著。「我看我應該有幾千索爾可借你。」
她任我親吻撫摸,但還是顯得很冷淡,很嚴肅。我轉述我和表姊的談話、和哈威爾的談話、我去市政府詢問的情況、我怎樣弄到了我的出生證明;我告訴她,我真心愛她,即使殺死一堆人我也要同她結婚。我的舌頭使勁地想分開她的牙齒,她卻緊緊咬住。可是,她突然張開了嘴,我才盡情地吻舔她的上顎、牙齦和口水。胡莉亞姨媽伸手摟住我的脖子,和我緊緊地貼在一起,抽泣起來,哭得胸脯一起一伏。我安慰她,可是我的聲音微弱,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我不停地吻她。
帕斯夸爾接著說:「利圖瑪警長也被燒得黑炭一樣。本來他逃得掉的,他正要出去巡邏,可是他跑回去救他的隊長。善心使他倒了楣。」
第二天很早,我就跑到哈威爾的寓所。每天早晨,我們都是在他刮鬍子、洗澡的時候回顧前一天晚上的重要事件,制定當天的活動計畫。我坐在馬桶上看著他抹刮鬍膏,把筆記本上我總結出來的有關前途的幾種選擇讀給他聽——每一選擇都帶有評注。他漱口時,強烈要求我顚倒原來的順序,把自殺放在首位。「如果你自殺,世人對你寫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肯定感興趣,病態的人一定想閱讀。彙集成書出版也會很容易。」他用力抹乾身子,一邊說服我。「儘管死了,你卻成了作家。」
「我突然覺得像洩了氣的皮球。我一向善於對付不利形勢,然而現在卻毫無辦法。」胡莉亞姨媽說。
哈威爾總是逗我開心,最後我們拿我的蜜月、我肩負的光榮任務(當然是幫助他擄獲南西的芳心)開起玩笑來,同時對我們不在畢屋拉而感到遺憾,因為在畢屋拉,男女私奔已成家常便飯,找到傻瓜是不成問題的。我們道別時,他答應我當天晚上就去找市長,把所有暫時不用的東西都典當掉,供我結婚之用。
「你還沒說那音效呢!」小巴布利托十分興奮。「如果以前有人說用兩根指頭就能演出一場火災,我是不會相信的。可是,馬里奧,我這雙眼睛真的看到了!」
「馬里多啊……」她提完那一大串問題之後又說,臉上顯出驚訝的表情。「你知道不知道,你才十八歲?」
「你不必操心去找那種笨蛋區長、鎮長了。」胡莉亞姨媽對我說。「我怒不可遏,沒什麼了不起的。你找不到,我們照樣可以逃走。」
南西同意了。「好,好,我當你們的保護人。有一天如果我需要,希望你們也這樣。」當我們走上大街往家裡走去時,我的表姊拍拍腦袋說:「你真走運!」她記起一件事。「我可以弄到你現在正急需的東西,帕爾塔街的公寓裡有一間套房,裡面附有小廚房和一間浴室。非常小巧。每月五百索爾就夠了。」
「如果你繼續說下去,我們會打起來的。」我警告他。
我們在聖馬丁廣場道別,約定中午在泛美電臺我的頂樓辦公室再見。和哈威爾交談對我很有益處。我非常樂觀,精神飽滿地來到辦公室。我看了報紙,摘錄了新聞。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再次來時,我已準備好了第一批新聞稿。糟糕的是,胡莉亞姨媽來電時,他們兩個還沒走,打亂了我們的談話。我不敢在他們面前告訴胡莉亞姨媽我已和南西、哈威爾談過了。
「別再出洋相了,妳這白痴!」我生氣地數落她。「我要妳幫忙。」
「如果你自殺,我也不必成天蹺班曠課了。」他邊穿衣服邊繼續說。「你最好今天,今天上午,現在就自殺。這樣我就不需要去典當我的東西啦。當然這些東西最終沒有多大用處,可是,難道你能還我錢嗎?」
「好吧,我們把這場架放到以後去打。」我對她說,讓她坐在海堤上,腳下是懸崖,海浪單調深沉的聲響不時傳來。「現在時間少,要辦的事情多。妳的出生證明和離婚判決書在這裡嗎?」
「你還是個小毛頭。」她在哭泣聲中喃喃地說道。這時,我有氣無力地對她說,我需要她,我愛她,說什麼也不放她回玻利維亞,如果她走我就了卻此生。她終於又開了口,可是聲音特別低,想開個玩笑:「和小毛頭睡覺,天天醒來一身尿。你聽過這個諺語嗎?」
一旦舅父母、姨父母、表姊妹、表兄弟聽到我的事情,他們會說什麼、做什麼,我們饒有興味地談論了一陣子。奧爾騰西亞姨媽會哭,赫蘇斯姨媽一定會去www.hetubook.com.com教堂,哈威爾舅舅會像往常一樣破口大罵(「不要臉的東西!」),我那個只有三歲,常常把S讀成C的最小的表弟哈伊彌朵會問媽媽什麼叫結婚。說完這些,我們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有些神經質,侍者都過來問我們在說什麼笑話。我們安靜下來之後,南西說她答應為我們臥底,把家裡的動靜和計謀全部轉告我們。我不知道我需要多少天打點、何時才能得知家裡在做什麼打算。另外,她要給胡莉亞姨媽通風報信,經常把她拉到街上去玩,以便我有機會看到她。
「星期一,一大早。」我向她保證。「妳對他們說,妳要延後一天飛往拉巴斯。我這裡差不多一切就緒了。」
「妳有證件吧?」我對她說著,伸手為她梳理頭髮,親吻著。「大使能讓妳的證件合法嗎?」
「好吧,我們就去找一個這樣的大傻瓜吧,他能違反現行的一切法律讓你成婚。」他又笑了起來。「遺憾的是胡莉亞離過婚,不然你早就可以到教堂結婚了。這樣更容易些,神父當中傻瓜多得很。」
儘管她說的都是刺痛人心的話,可是直到那時她一直很平靜,稍有些戲弄人的樣子,不過她很自信。但是,她臉上突然浮出一絲苦笑,看也不看我一眼,以強硬的口氣說:「你不要讓我太為難了,巴爾加斯。我之所以回玻利維亞,可說是你親屬的過錯;不過,也是因為我們的事情是愚蠢的行為。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們不可能結婚。」
我每天都要打兩次電話給胡莉亞姨媽,騙她說一切都符合規定,叫她準備好行李箱,把必備的東西裝好,我隨時都可能對她說「辦妥了」。可是我愈來愈垂頭喪氣。星期五晚上,回到外祖父的家裡,我看到了我父母打來的電報:「星期一到,帕納格拉航空公司,五一六班機。」
她盯著我,顯得既憐憫又激動,臉上漸漸浮現出微微笑意。
「按規定是不能這樣做的。」她抱怨著,從滿是蛀洞的書桌前抬起她那巨大的柔軟身軀,帶著我向檔案櫃走去。「我心腸好,你們就總來找我。幫你們辦這種事情,說不定哪天會丟掉飯碗。到時誰也不會為我說情的。」
「這都是為了你。」南西對我解釋。「聽說你爸爸很生氣,寫了一封措詞嚴厲的信。」
「能維持多久,巴爾加斯?」她問我,聲音有些悲傷。「過多久你就會厭倦了?一年,兩年,還是三年?過兩三年你把我一腳踢開,我必須從頭開始,你覺得這樣合乎情理嗎?」
「我並不是因為你的大新聞嗆到,而是飲料喝進了氣管。」我的表姊咕噥道。她擦著眼淚,不停乾咳,過了幾秒鐘才壓低聲音補充說:「可是,你還是個孩子呢,難道你有錢結婚?你爸爸呢?他會打死你的!」
「這一點沒說清楚。」帕斯夸爾說。「監牢的鐵欄杆有一根砸在他的頭上。我真希望你也親眼看到了彼得羅.卡瑪喬演出他被燒死的情形,演技真好!」
我像捧著香甜的聖餐那樣,拿著證明文件喜孜孜離開了那裡。兩個婦人、女祕書和外交官還在熱烈地談論那位玻利維亞博士。胡莉亞姨媽在咖啡館裡等我,她聽到那個故事放聲笑了起來。她沒有聽她那位同胞的節目。
「要讓我父母同意我結婚或者取得他們的『獨立未成年人』聲明,是不可能的。需要的全部證明文件,胡莉亞又不可能一下子弄到,這樣一來,唯一的解救辦法是找到一位糊塗的市長。」
我們一坐下,我還思索著該如何把事情說得圓滑一些,她倒先開口告訴我一些消息。前一天晚上,在奧爾騰西亞姨媽家開了個會,去了十幾個親戚,專門議論了「那件事」。會上決定由路裘舅舅和奧爾嘉舅媽出面,叫胡莉亞姨媽返回玻利維亞。
「那是一句不當的諺語,『不應被允許』。」我邊回答,邊以雙唇、指尖為她擦乾眼淚。「妳的那些證書在這裡嗎?妳的大使朋友能不能讓這些證書具有法律效力?」
星期天,我打電話給胡莉亞姨媽,告訴她已經找到了一個笨蛋市長,我們要在第二天上午八點出逃,而到中午我們就是夫妻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公車在亞雷基帕大道的拐彎處停下,讓乘客上下車。開過萊蒙地學校時,哈威爾又開了口,他一心在思考我的問題。「你需要錢,上哪兒去籌呢?」
「彼得羅.卡瑪喬的廣播劇,是不是?」我冒然插嘴說。
「如果你保證和我生活五年,不與另外的女人相愛,只愛我一個人,我就心滿意足了。過五年幸福生活,我看這個瘋狂舉動值得。」
她笑了出來,我也跟著笑了。我說她說的也許有道理,可是現在的問題是她應該幫助我實現計畫。我們一塊兒玩耍、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我知道無論如何她會站在我這邊的。
不過,她立刻被極大的好奇心所征服,連珠砲似的向我問起了一些我尚未來得及考慮的細節:胡莉亞姨媽答應了嗎?我們要私奔嗎?誰做證婚人?我們不能到教堂結婚,因為胡莉亞姨媽離過婚,是不是?我們要到哪兒去住?
那間套房幾天前空了出來,現在是南西的某個女性朋友租用,南西願意找她商量。我對表姊的hetubook.com.com這種務實精神十分驚訝,她在我飄浮於愛情的雲端時還為我想到地面上的住宅問題。再說,五百索爾我付得起,我現在多賺的那些錢全被我「揮霍」掉了(像外祖父說的那樣)。我沒再多想,就求南西告訴朋友說有別人要租那間套房了。
她翻找學生檔案,灰塵四起,嗆得我和她直打噴嚏。那時我對她說,如果哪天她丟掉飯碗,學生一定罷課。她終於找到了我的檔案,果然那裡面有我的出生證明。她提醒我說只借我用半小時,我只花十五分鐘就在阿桑加羅街的書店影印了兩份,把其中一份還給了里奧弗利歐夫人。我欣喜若狂地來到電臺,感到自己有能力戰勝迎面飛來的所有巨龍。
離開南西後,我跑到位於「七月二十八日大道」的哈威爾的寓所,可是房裡黑洞洞的,我沒敢驚動房東,她是個脾氣很壞的女人。我的希望落了空,因為我很想把我的偉大計畫告訴我最好的朋友,並且聽聽他的意見。那天夜裡,我不斷地作噩夢。天亮時,我和總是黎明即起的外祖父一塊兒吃了早飯,然後跑到哈威爾的住處;我到達時,他正要出去。我們一起向拉爾科大道走去,在那裡搭公車到利馬。前天晚上,哈威爾生平第一次和房東以及其他房客聽完彼得羅.卡瑪喬的一整章廣播劇,並且印象很深刻。
「老天,你真耐不住性子。」我們走向大海時,我聽見她說。「你對可憐的古穆西奥博士擺出一副要掐死他的面孔。」
「不是新聞,而是十一點鐘的廣播劇。」小巴布利托向我解釋。「講的是警長利圖瑪的故事,卡亞俄下層社會的恐怖。」
「不是去救隊長,而是去救警犬『喬格利托』。」小巴布利托糾正說。
「我這裡有的是去拉巴斯的機票。」她說著去摸手提包。「我星期天走,上午十點鐘。我很高興。祕魯和祕魯人已讓我無法忍受了。」
哈威爾對我說:「你的伙伴卡瑪喬果真有兩下子。你知道昨天晚上播送的是什麼嗎?利馬某棟破舊的公寓裡,有一戶從山區來的窮苦人家。他們邊吃午飯邊聊天,突然發生了地震。門窗震動的聲音和人群的喊叫聲都做得很像,我們立刻跟著站起來,格拉希婭太太甚至還逃到花園去了。」
路裘和豪爾赫兩位舅舅很疼我,現在都為我可能受到懲罰而感到不安和擔心。他們猜想,我爸爸來到利馬時,如果胡莉亞姨媽回玻利維亞去,或許他的怒氣會消一點,不至於過分嚴厲。
「我有生以來還沒有這麼確定過。」我對他宣誓似的說。
「四點鐘的廣播劇。」年長的婦人點頭說。這位太太瘦骨嶙峋,但精神奕奕,帶有很重的斯拉夫口音。「說的是心臟病科醫生艾貝托.金德羅斯的故事。」
「只要你開口,我當然幫你。儘管你徹底瘋了,儘管他們會把我們殺了。」她向我保證。「還有,你想過沒有?假如你真的結婚,家裡作何反應?」
每天一大早我便開始奔走。起初我去了最偏僻、離市中心最遠的鎮政府——里瑪克、保爾貝尼、維塔特、喬里略,對鎮長、副鎮長、主任、祕書、門房、檔案員一次又一次地說明我的問題(起初我有些害羞,後來也就放開了膽子),每次都遭到斷然拒絕。問題關鍵只有一個:如果沒有我父母同意的公證書,或他們不在法官面前宣布我是「獨立未成年人」,就不能結婚。後來,我又到利馬市的幾個中心區政府碰運氣(米拉佛拉瑞斯和聖伊希特羅兩個區我沒有去,那裡可能有我家的熟人),結果也是一樣。辦事人員看完我的證件,常常跟我開玩笑,弄得我心裡很不舒服:「怎麼,你要和你媽結婚?」、「別傻啦,小伙子,結婚幹什麼,同居就行了」。唯一有一線希望的地方是蘇爾科區政府。圓嘟嘟、緊鎖眉頭的祕書對我們說那事有一萬索爾就能解決,因為要堵許多人的嘴。我再三討價還價,最後說給他五千索爾——這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湊來的。可是,猶如突然為自己大膽的要價而感到害怕,他轉身走了,把我們趕出了區政府。
「好,那我就把嘴巴封起來。」他笑了。「反正我的心意到了,我是為你的前途著想。如果南西同意的話,事實上我今天也會結婚的。我們談談什麼?」
「向電臺預支一些。把我的舊東西都賣掉,衣服呀,書呀。把打字機、手錶當掉,所有能典當的東西都拿去典當,然後狂找其他工作兼差。」
「他這個人多災多難。」那個穿著體面的年輕人一邊拿過證件,一邊提示說。
「也就是說,你也跟我嘮叨那些我媽媽和爸爸對我說的事情。」我取笑他。「就因為結婚,難道我就得從法律系輟學嗎?難道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法律學家嗎?」
「不過,地震還是次要的。」我還沒向哈威爾描述完音效師的豐功偉績,他打斷了我的話。「最逼真的是整棟公寓的倒塌,人人都給壓在底下。顯然一個也沒有得救,儘管在你看來這是不可能的。這樣一個把整部小說中的人物都安排在一次地震中死去的人,確實值得敬佩。」
「報紙我都看過了,沒注意到有這條消息。你們在哪兒看到的?」我問他們。又和_圖_書對帕斯夸爾說:「小心,不要把今天的新聞稿都集中在這場火災上。」然後對著他們兩個:「真是一對虐待狂。」
我想像得出多才多藝的音效師是如何吼叫著模仿大地的深沉聲響;借助響鈴和玻璃珠在麥克風前的滾響再現利馬高樓和房屋的震動;以腳踏碎核桃或踢滾石頭,製造出頂棚吱吱作響、牆壁龜裂、樓梯塌陷的聲音。與此同時,荷塞菲娜、盧西亞諾及其他配音員在彼得羅.卡瑪喬的監視下,驚恐萬狀,禱告呼求,痛苦慘叫,高喊救命。
在中央廣場(名字取得很糟的)當鋪裡,我們典當了我的打字機和他的收音機、我的手錶和他的原子筆,最後我說服他把他的手錶也當了。雖然我們毫不讓步地討價還價,但只得到兩千索爾。前幾天,我在和平大道的舊衣店先後賣掉了幾套衣服、皮鞋、襯衫、領帶、毛衣,現在我只剩下身上穿的了。這一點我的外祖父母沒有發現。但是,當掉我的這些衣物只不過得到四百索爾。相反,我在開明的電臺老闆那裡倒碰到了好運氣,歷經半個鐘頭的表演,我說服他預支我四個月的工資,這筆錢在一年之内扣除。和他商量的結果是出人意料的。我向他保證,我外祖母要動疝氣手術,急需這筆錢。可是他無意借給我。但是,他突然說「好」並帶著友好的微笑,補充說:「你應該坦白地說是為了籌錢讓個年輕女孩墮胎用的。」我垂下眼簾,請他為我保密。
「今天我必須見到妳,幾分鐘也好。」我這樣要求她。「一切都在進行中。」
「這個人上個月是婦科醫生。」一個正在打字的女孩笑著插嘴說。她敲了敲太陽穴,意思是說有人神經錯亂了。
「找個比較糊塗的市長,可以輕易騙過去的。」我堅持說。
我離開市政府,心裡盤算著。即使胡莉亞姨媽的證書全在利馬,單單得到批准就需要幾個星期的時間。如果不在利馬,還要向玻利維亞的有關單位和法院申請,那就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而我的出生證明怎麼辦?我生在亞雷基帕,寫信給那裡的親戚叫他給我寄來也要時間(還要冒風險)。困難一個個接踵而來,彷彿向我挑戰似的。但是,這些困難沒有壓倒我,反而讓我的決心更堅定(我從小就非常固執)。前往電臺的路上,走到《新聞報》辦公室時,我靈機一動,轉身向大學城跑去。到那裡時渾身是汗。在法律系辦公室裡,負責宣布學生分數的里奧弗利歐夫人像往常一樣以母親般的溫情接待我,慈祥地聽我敘述那件複雜的事情:「急需辦理法律手續以不錯過找到工作的唯一機會,這工作能幫我支付學費」。
「大使能夠讓妳的證書合法嗎?」我堅持說。「如果他能從玻利維亞那方幫妳,祕魯方面的證書就容易辦了。部裡我會找到朋友幫忙的。」
當時事情確實如此。前一晚,在我向胡莉亞姨媽求婚時,還像沒考慮清楚,只是一句空話、一句玩笑而已;但是現在,與南西談過之後,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就像我正在轉述一個不可動搖的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她好多了,不再哭泣,溫情地看著我。
在那些證件上蓋章簽字使其生效,這一點辦得相當順利。但是,剩餘的其他手續,由我自己或者由哈威爾陪同,在利馬的各區政府奔走了一個星期,到處詢問,最後一無所獲,令人沮喪。除非要做泛美電臺的新聞播報,否則我是不進電臺大門的。我把新聞稿都交給了帕斯夸爾處理。他給電臺聽眾提供了許多有關車禍、犯罪、搶劫、綁架的新聞,「血染」泛美電臺,而我的朋友卡瑪喬在他的斗室裡同樣有計畫地殺害了一堆廣播劇中的人物。
「沒有忘記。」她反駁說,語氣很堅定。「我是有意讓你等的。」
「不過,最有趣的是哈依麥.孔查警官也遇難了。他是另一個廣播劇裡的人物,三天前在卡亞俄的火災中已經死去了。」那位女孩格格笑著,又插嘴說。她已不打字了。「這種廣播劇純粹是逗樂。妳們說是不是?」
編完另外兩份新聞稿,為泛美電臺採訪卡烏喬.蓋萊羅(一個歸化祕魯籍的阿根廷長跑健將,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在打破自己的紀錄。他會圍著廣場晝夜不停地跑,邊跑邊吃飯、刮鬍子、寫字和睡覺)之後,我坐在書桌前閱讀那份繁文縟節的官方文件,猜譯有關我出生的一些詳細記載——我出生在帕拉大道,爺爺和叔父阿萊杭特羅去鎮政府報告我出生了。這時,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走了進來,岔開了我的注意力。他們在談論一場大火。受害者都燒焦了,他們模仿著痛苦的呻|吟聲,自己笑得要死。我想繼續閱讀那份深奧的證明書,可是我那兩位編輯評論起卡亞俄警察局的警察來,這又打斷了我的思路。警察局被一個瘋癲的縱火狂澆了汽油,警察全被燒死了,從警長到最下級的警察,乃至警察局的寶貝警犬都無一逃脫。
「你會害我趕不上第一節的新聞播報。」我催他說。「你不要給我來坎丁弗拉斯那一套啦,你的玩笑我已經hetubook.com.com受夠了。」
「馬里奧,你們為什麼不去欽查結婚?」我一掛上電話,就聽見帕斯夸爾說。看見我驚恐的神情,他有些詫異。「我並不是愛管閒事,想多嘴多舌。但是,聽你們一說,我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這是幫你。欽查市長是我的表哥,他很快會批准你們結婚的。有沒有證明文件、到不到結婚年齡,都沒有關係。」
一走到街上,我們就向公車跑去,可是他仍然像個傑出的喜劇演員似的說:「最後,如果你自殺,你就會聞名於世;而又會有人來採訪你最好的朋友、知心人、悲劇的目擊者,報上會登出他的照片。你想一想,你表姊南西看到登了那麼多東西,會不動心嗎?」
她有個很好的理由到利馬市中心來而又不引起別人懷疑:到玻利維亞洛德航空公司辦事處訂購飛往拉巴斯的機票。她三點左右經過電臺。我們倆都沒有提起結婚的事,她談起飛機的事讓我很不安。一掛上電話我就到利馬市政府去打聽結婚要辦理哪些手續。我有個朋友在那裡工作,他為我詢問了一下,以為是我的親戚要跟個離婚的外國女人結婚。手續繁複得令人震驚。胡莉亞姨媽要出示她的出生證明和玻利維亞及祕魯兩國外交部認可的離婚判決書;我要出示出生證明。可是,我還不到結婚的年齡,需要有我父母同意我結婚的許可證書,或者他們在青少年法官面前親自宣布我是「獨立未成年人」(擺脫家長的管教而獲得合法的權利)。這兩件事都不可能。
胡莉亞姨媽理應三點鐘經過我這裡,可是三點半了,她還沒有來,我心裡惴惴不安。四點鐘,我的手打字就不聽使喚了,我一個勁地抽菸。四點半,小巴布利托問我是不是不舒服,因為我臉色煞白。五點鐘,我叫帕斯夸爾打電話到我路裘舅舅家,問問胡莉亞的情況。她還沒有回來。過了半小時仍然沒有回來。到了下午六點鐘、晚上七點鐘還是沒回來。處理完最後一份新聞稿,我上了公車,沒有在外祖父母家所在的車站下車,而是一直坐到阿曼達利茨大道,在我舅父母家周圍轉來轉去,不敢去敲門。透過窗戶我望見了奧爾嘉舅媽正為花瓶換水,過了一會兒又看見路裘舅舅關餐廳的電燈。我圍著街區轉了好幾圈,心情很矛盾:不安、氣憤、悲傷、想打胡莉亞姨媽一個耳光、又想親吻她。我帶著不安的心情又走完一圈的時候,看見她從一輛漂亮的小轎車上下來,那車掛著外交使團的車牌。我大步走過去,感到雙腿由於嫉妒和憤恨而顫抖著,恨不得把我的情敵拳打腳踢一頓。不管他是誰。原來是個頭髮斑白的紳士,汽車裡面還坐著一位夫人。胡莉亞姨媽把我介紹給他們,說我是她姊夫的孩子,她的外甥;介紹他們時,說是玻利維亞的大使和夫人。我感到很可笑,同時覺得如釋重負。汽車開走後,我拉起胡莉亞姨媽的手臂,幾乎把她拖過大道,向海岸大堤走去。
我們到了耶穌教士神學院前的那座小公園。那裡沒有遊人,雖然沒下雨,但濕氣使綠草、桂花、天竺葵閃閃發亮。薄霧在燈柱的黃色錐狀頂上蒙了幻覺般的陰影。
「完全可以。」我說著吻了她的面頰、脖頸,使勁地抱住她,用嘴尋找她的雙唇。「我們需要找個頭腦糊塗的市長。哈威爾正在幫我找。南西已為我們找到一間套房,是在米拉佛拉瑞斯。我們沒有理由悲觀失望。」
那天夜裡,我思緒不寧,輾轉反側。我扭開床頭燈,在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按順序記上我要做的事情,打算拿來當小說的題材。第一件是和胡莉亞姨媽結婚,造成一個合法的既成事實,不管家裡長輩同意與否。由於時間不多,利馬各個區鎮政府的負責人態度是那麼頑固,以致這第一種打算變得愈來愈烏托邦了。第二種打算是跟胡莉亞姨媽一起逃往國外,但不是玻利維亞,因為我討厭那裡。她在玻利維亞居住時,並不和我在一起,那裡有她許多熟人,包括她的前夫。我中意的國家是智利。她可以啟程去拉巴斯,以掩家人耳目,而我坐公車逃往塔克納。設法偷渡國界,到達阿里卡,然後陸路前往聖地牙哥。我和胡莉亞姨媽在那裡碰頭,或者她等候我。不帶護照旅行或是移居他國(辦理護照也需要父親批准),我認為不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很高興這麼做,因為這富有傳奇色彩。如果家裡派人找我(肯定會這樣的)並找到我,把我引渡回來,我要再次出逃,需要出逃多少次就出逃多少次,直到年滿盼望已久的,使我獲得解放的二十一歲。第三種選擇是自殺,寫一封富有文采的遺書留下,讓我的親戚去内疚吧。
向胡莉亞姨媽求婚的事,我首先告訴了表姊南西而不是哈威爾。我和胡莉亞姨媽通過電話之後,把南西叫了來,邀她一起去看電影。其實我們去了米拉佛拉瑞斯區聖馬丁大道上的「露臺咖啡館」,「月神樂園」的老闆馬克.阿吉萊帶到利馬來的拳擊手也常常在那裡聚會。咖啡館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設計來容納不願此處改為酒吧的中產階級住戶。我們抵達時,裡面空無一人,這讓我們能靜靜聊天;當我喝下那天的第十杯咖啡時,南西在喝一杯可口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