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軍曹向帕特羅西尼奧嬤嬤瞥了一眼,大麻蠅還在那兒飛著。小船在渾濁的水面上顛簸,從兩岸那牆壁似的樹叢裡,散發出一股股灼熱炙人的黏糊糊的蒸汽。半身裸|露的警察們縮成一團,在船裡。正午發黃的陽光透著綠色,「小個子」的頭枕在「胖子」的肚子上,「黃頭髮」汗如雨下,「黑子」咧著嘴喃喃囈語。黑乎乎的一片美洲蚊子像陽傘一樣追逐著小船,蝴蝶、黃蜂、肉蠅在人體中間左右飛舞。馬達有節奏地吼叫,吃力地喘息,又一陣吼叫。領航員湼維斯左手掌舵,右手捏著嘴裡的菸卷兒。草帽下面,他那油光發亮的臉孔始終繃得緊緊的。這些叢林裡的人不是平常的人,他們為何不像其他基督徒那樣汗水淋漓呢?安赫利卡嬤嬤待在船尾,神情嚴肅,兩眼緊閉,臉上擠出至少一千道皺紋,不時伸出舌尖舔舔下巴上的汗珠,吐口唾沫。可憐的老太婆,原本不該這樣奔波。大麻蠅鼓動藍色的翅膀,輕輕離開帕特羅西尼奧嬤嬤的玫瑰色額頭,在白亮白亮的陽光裡了幾圈後便消失了。領航員關上馬達說:「軍曹,已經到了,穿過這段曲曲彎彎的小河之後,就是奇卡伊斯了。」但是軍曹的心對他說,「這裡不會有什麼人的。」馬達的聲音完全停息了,嬤嬤們和警察們都睜開雙眼,抬頭張望。領航員湼維斯站在船上,時而右時而左地打著舵,小船悄悄地靠了岸,警察們翻身爬起來,穿上襯衣,戴上鴨舌帽,打好裡腿。河的側,河水拐彎處,林木屏障突然中斷,那裡有一座懸崖,一道短短的紅壤防波堤,一直伸展到一個小小的河灣,河灣裡全是稀泥、鵝卵石。蘆葦、雜草叢生。岸邊,沒有發現一隻獨木舟;崖上也看不見一個人影。船擱淺了;湼維斯和警察們跳下船,在鉛灰色的淤泥裡掙扎。這裡是一片墓地,心是不會騙人的,曼加切里亞人說得對。軍曹勾著腰站在船頭,領航員和警察們把小船拖向乾地。幫幫這些可憐的嬤嬤吧,用扶手椅把她們抬下來,免得她們弄溼了衣服。安赫利卡嬤嬤在「黑子」和「胖子」的手臂上感到十分侷促,「小個子」和「黃頭髮」拉起雙手走近帕特羅西尼奧嬤嬤時,她還猶豫不決,一落進他們手裡,便面紅耳赤,活像個大蝦。警察們搖搖晃晃地穿過河灘,把嬤嬤們放在沒有稀泥的地方。軍曹一下跳到陡坡腳下,安赫利卡嬤嬤四肢著地往坡上爬,很有信心,帕特羅西尼奧緊緊地跟在後面;她倆爬著爬著,就被紅色塵土的漩渦淹沒了。陡坡的土質頗為鬆軟,一步一陷,軍曹和警察們前進的時候,甚至陷到膝蓋。他們彎著腰往前掙扎整個沒進了沙塵,用手絹捂著嘴;「胖子」連連打噴嚏,吐唾沫。爬到頂上後,他們相互幫著拍掉軍裝上的塵土。軍曹舉目觀望:遠處有個白花花的圈圈,一簇圓錐頂的茅屋掩映在絲蘭和香蕉樹之中,周圍山巒重疊。茅屋之間的小樹上掛著些橢圓形的口袋:那是帕鳥卡鳥的窩。於是他對安赫利卡嬤嬤說:「我早就有言在先,這裡一個人也不會有的,現在清楚了吧,證明我說對了。」但是安赫利卡嬤嬤從這邊走到那邊,走進這個茅屋瞧瞧,出來後又把頭伸進另一個茅屋,一刻也不停,一面用手驅趕著蒼蠅。遠遠看去,滿身塵埃的她不像是個老太婆,倒像是件立著的挪來挪去的長袍,一個精神抖擻的黑影。相反的,帕特羅西尼奧嬤嬤卻一動也不動,兩手揣進長袍,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掃著空蕩蕩的村莊。樹枝一陣搖動之後,傳出一陣刺耳的鳥鳴,一群綠翅膀、黑嘴巴、藍胸脯的鳥兒驚叫著在奇卡伊斯村荒涼的茅屋上空飛來飛去。警察和嬤嬤們抬頭仰望,一直目送著牠們消失在荒草叢中。雜亂的鳥叫聲又持續了片刻,聽得出鳥群裡有小鸚哥,如果知道牠們是不是缺吃的就好了。但是,牠們得了痢疾,就是說,媽的,有隻鳥拉了一泡稀屎。崖頂上出現了一頂草帽,領航員湼維斯的黝黑的面孔也看清了。他說:「看起來阿瓜魯納們被嚇跑了,嬤嬤們。」她們也太固執了,其實誰也沒有命令她們不理會領航員。安赫利卡嬤嬤走到跟前,瞇縫著雙眼東瞧瞧、西望望。青筋暴露而堅硬的、滿是栗色斑點的雙手在軍曹臉前揮舞著:「他們就在附近,東西都沒搬走哩,應當等他們回來。」警察們面面相覷。軍曹燃上一支香菸。兩隻帕烏卡鳥在空中飛來飛去,烏金似的羽毛帶著潮溼的光澤閃閃發亮。這兒也有鳥,奇卡伊斯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阿瓜魯納。「胖子」笑了:「幹嘛不趁他們疏忽的時候捉他們呢?」安赫利卡嬤嬤氣喘吁吁。「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嗎,嬤嬤?」安赫利卡下顎上的白汗毛微微顫抖。「基督徒們把阿瓜魯納們嚇壞了,他們都躲起來了。別夢想他們會回來,只要他們還在這裡,就休想見到阿瓜魯納們的影子。」肥胖低矮的帕特羅西尼奧嬤嬤也在那裡,站在「黃頭髮」和「黑子」中間說:「可是,去年阿瓜魯納們不是沒有躲起來,還出來迎接你們,甚至還用清脆可口的水果款待你們,不記得了嗎,軍曹?」「但當時他們不知道,帕特羅西尼奧嬤嬤,現在他們知道了,現了我們的意圖。」警察們和領航員湼維斯席地而坐,脫掉鞋子,「黑子」打開水壺,喝了口水長嘆一聲。安赫利卡嬤嬤抬頭說:「讓他們把帳篷搭起來吧,軍曹。」軍曹滿臉不悅地說:「把蚊帳支起來。」她掃了軍曹一眼又說:「等阿瓜魯納們回來,」她的聲音嘶啞了,「不要把臉拉得這麼長,我有經驗。」軍曹扔掉菸頭,幾腳把它踩進地裡:「這有什麼關係,小伙子們,讓他們躲起來好了。」就在這時,傳來一聲鶲叫,灌木叢生的荒地裡跑出一隻母雞。「黄頭髮」和「小個子」發出一聲歡叫,「黑母雞!」他們追了過去,母雞身上還有白色的斑紋吶,他們一把將母雞抓住了。安赫利卡嬤嬤兩眼直冒火星:「強盜,你們幹的什麼事喲。」她的拳頭在空中揮舞:「牠是你們的嗎?放了牠。」軍曹說,「把雞放了;不過,嬤嬤們,如果留在這裡過夜,需要弄點吃的,不能讓他們挨餓。」安赫利卡嬤嬤不允許胡作非為:「如果你們偷他們的小牲口,他們對你們能有什麼信任?」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表示同意,「軍曹,偷盜就是觸犯上帝。」她的圓臉顯得很健康|「你不知道十誡嗎?」母雞在地上掙扎,咯咯叫著,搧著翅膀,搖搖晃晃地逃走了。軍曹聳聳肩膀:「為什麼還抱幻想呢,她們跟他同樣了解阿瓜魯納們,甚至了解得更清楚。」警察們朝懸崖走去,樹叢中,小鸚哥和帕烏卡鳥又吱吱亂叫起來,昆蟲也在嗡嗡作響,一陣輕風吹來,奇卡伊斯房頂上的樹葉隨風搖曳。軍曹鬆了裡腿,氣得咬牙切齒,鼻歪嘴斜航領員湼維斯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軍曹,別發脾氣,悄悄拿東西就是了。」軍曹呼呼地指了指嬤嬤們,「堂阿德里安,這些差事不由人不發火。」安赫利卡嬤嬤口渴得厲害,可能還有點發燒,她的精神雖然振奮,可身體卻出現了種種不祥之兆。帕特羅西尼奧嬤嬤問她怎麼樣了,她說:「別,別,現在別說這個了。」「安赫利卡嬤嬤,現在讓警察們上來,你喝杯檸檬水吧,那樣會好受一點,不會錯的。」「人家會嘀咕我的為人嗎?」軍曹心不在焉地注視著四周:「人們會認為我是個無用之輩嗎?」他用鴨舌帽搧風,「好大的一對兀鷹!」他突然轉身對領航員湼維斯說:「秘密集會是缺乏教育的表現。」領航員說,「你瞧,軍曹,警察們跑回來了。」「一隻獨木舟嗎?」「黑子」說,「是的。」「有阿瓜魯納嗎?」「黃頭髮」說,「是的,我的軍曹。」「小個子」也說:「是。」「胖子」和嬤嬤們都異口同聲地說:「是,是。」他們都跑去打聽,然後一窩蜂跑了回來。軍曹讓「黃頭髮」返回懸崖,「阿瓜魯納們一上來就報告,其他人就地隱蔽。」領航員湼維斯收拾地上的綁腿和步槍。警察們和軍曹走進一間茅屋,嬤嬤們仍舊站在明處。「可愛的嬤嬤們,你們躲起來吧。」「帕特羅西尼奧嬤嬤,快點。」「安赫利卡嬤嬤,快點。」她們相互看了一眼,小聲交談了幾句,輕輕一跳,躲進了對面的茅屋。「黃頭髮」從身的灌木叢裡用指頭指著小河:「我的軍曹,他們已經下船了,拴好了獨木舟,上來了,我的軍曹。」軍曹說:「讓他們上來吧,隱蔽。」「黃頭髮」說:「可別睡著了。」「胖子」和「小個子」匍伏在地,從棕櫚樹葉牆的小縫裡窺視著外面;「黑子」和領航員湼維斯站在茅屋的最裡面,「黃頭髮」奔了進來,走到軍曹身邊。「他們在那兒吶。」安赫利卡嬤嬤說,「已經走到那兒了。」安赫利卡嬤嬤雖然年事已高,但視力不衰。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說,「我早就看見他們了,共六個人。那個頭髮濃密的老太太穿著白短褲,兩個又軟又黑的乳|房一直垂到腰間。她身後跟著兩個看不出多大年紀的男人,矮個子,大肚皮,大腿枯瘦如柴,藤條繫著的黃褐色破布片勉強遮著下身,屁股露在外面,髮圈兒一直耸拉到眉上。他們在扛香蕉串。後面的兩個小女孩,頭上戴著樹葉編的帽子,一個的鼻子上穿著一個圓環,另一個的腳踝上套著兩個皮圈兒。她們和緊跟在後面的小男孩一樣一|絲|不|掛。那男孩看來年齡最小,也最乾癟。他們望著白茫茫的荒漠,那個女人張大了嘴巴,男人們則搖了搖頭。」「去跟他們說話嗎?」安赫利卡嬤嬤問。軍曹說,「好吧。」嬤嬤們出去了。「小伙子們,留神。」六個腦袋同時轉了過來,呆住了。嬤嬤們微笑著,邁著整齊的步伐向他們走去。與此同時,阿瓜魯納們幾乎不易察覺地聚在了一起,很快像泥土似地擠成了一團。六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兩個向他們飄然走來的身著黑長袍的人。「如果來硬的,他們必然會撒腿就跑,小伙子們,不要開槍,別把他們嚇跑了。」「他們讓嬤嬤們走到跟前了,我的軍曹。」「黃頭髮」說,「我以為他們一看見嬤嬤們就會扭頭逃走哩。」「那兩個女孩多嫩啊,多年輕啊,不是嗎,我的軍曹?」「這個『胖子』真是不可救藥了。」嬤嬤們停住了腳步,這時,兩個小女孩向後倒退著,伸手抱住老太太的兩條腿。老太太用手拍著雙肩,每拍一下,她那長長的乳|房就顫動一下:願上帝跟他們在一起。安赫利卡嬤嬤長嘆一聲,吐了一口唾沫,發出一陣嚇人的噝噝聲,然後又吐了一口唾沫,便雄赳赳氣昂昂地繼續講起來,一面揮舞著雙手,在那幾張一動不動的、蒼白而麻木的阿瓜魯納人的臉前莊嚴地比劃著,用異教徒土話同他們交談。「小伙子們,你們瞧,嬤嬤跟野蠻人一樣吐唾沫。」「這一定能博得他們的好感,我的軍曹,一個女基督徒在用他們的語言同他們說話。」「不過,不要大聲喧嘩,小伙子們,如果他們聽到了,會被嚇跑的。」安赫利卡嬤嬤非常響亮、有力而刺耳的說話聲傳到了茅屋裡,「黑子」和領航員湼維斯此時也把臉貼著牆縫窺視那片空地。「她把他們裝進口袋了,小伙子們,這個修女真够聰明的。」嬤嬤們和兩個阿瓜魯納都笑了,相互致了意。「她很有教養,軍曹,你知道她在教堂裡是靠學習打發日子的嗎?更確切地說,是靠祈禱打發日子,」「小個子」說,「是在為世人的罪孽祈禱。」帕特羅西尼奧嬤嬤對那個老太太笑了笑,老太太把眼睛轉向一邊,仍然非常戒備,兩手緊緊護住兩個小女孩的肩膀。「他們還會談些什麼,我的軍曹,是怎樣進行交談的?」安赫利卡嬤嬤和兩個男人做著鬼臉,打著手勢,吐了口唾沫,沒有說話。突然,三個小孩離開了老太太,跑開了,使勁嚎哭起來。「那個小子看見你們了,小伙子們,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這裡。」「你們看他多瘦啊。軍曹,你注意到了嗎?」他的頭大得可怕,軀體小得可憐,活像個蜘蛛。蓬亂的頭髮下面的兩隻大眼,死死盯著茅屋。他晒得黑,像隻螞蟻,兩條細腿彎曲而乾瘦。突然,他把手舉了起來,高聲喊叫。「小伙子們,壞事了。」軍曹說。薄薄的牆壁後面發生了一陣猛烈的騷動,咒罵聲、撞擊聲不絕於耳。空地上爆發出一陣叫喊聲,警察們磕磕碰碰地狂奔著撲到了空地上。「把槍放下,簡直是些木頭人,」安赫利卡嬤嬤憤怒地向警察們揮著雙手,「嗨!中尉非收拾你們不可。」兩個小女孩把頭藏在老太太胸前,壓著她那鬆軟的乳|房。小男孩不知所措地呆立在警察們和嬤嬤們之間的路上。一個阿瓜魯納扛著的香蕉串掉了,香蕉散了一地。母雞在麼地方咯咯叫個不停。領航員湼維斯站在茅屋的門坎上,草帽背在背後,嘴裡叼著香菸。軍曹是怎麼想的,安赫利卡嬤嬤氣得跳了起來,沒有叫你們,為什麼插這一扛子?但是如果步槍下肩,媽呀,就會硝煙四起。安赫利卡嬤嬤向軍曹揮了揮她那滿是老人斑的拳頭,「軍曹,命令警察們把槍放下。」安赫利卡嬤嬤繼續和言悅色地跟阿瓜魯納們談話,硬邦邦的兩隻手緩慢而有說服力地比劃著,阿瓜魯納們漸漸緩和下來,一個單音節一個單音節地回答著她的問話。安赫利卡嬤嬤時而笑容可掬,時而臉色鐵青,繼續嘮嘮叨叨地規勸著。小男孩走近警察們,聞聞步槍,又伸手摸了摸。「胖子」在他額上輕輕一拍,小孩便尖叫著躲開了。「這個嬖童還信不過。」「胖子」笑得前仰後合,鬆鬆垮垮的腰帶和雙顎、顴骨都顫動不已。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臉都拉長了,「無恥的傢伙,你說了些什麼,為什麼這樣無禮,這樣粗魯。」「胖子」連連告饒,搖晃著他那蠢牛似的腦袋:「一不留神就脫口而出了。」嬤嬤說,「把你的舌頭拴起來。」小女孩和小男孩在警察們中間轉來轉去,啾啾這個,又瞧瞧那個,用手指尖捅捅他們。安赫利卡嬤嬤還在同那兩個男人娓娓而談,遠處依然陽光燦爛,近處卻已彤雲密布,森林上空又出現了棉花一般又厚又白的白雲:森林要下雨了。「安赫利卡嬤嬤會罵他們是榆木疙瘩,嬤嬤,他們說什麼來著?」帕特羅西尼奧嬤嬤笑了:「傻寶貝兒,榆木疙瘩並不是罵人的話,而是像你們的腦袋那樣的硬木。」安赫利卡嬤嬤轉身對軍曹說:「跟他們一塊兒吃飯,把小禮品和檸檬汁拿來。」軍曹同意了,向「小個子」和「黃頭髮」下了命令,同時指著懸崖、綠香蕉和生魚說:「小伙子們,嬤嬤娼婦要大擺宴席了。」孩子們在「胖子」、「黑子」和領航員湼維斯周圍爭先恐後地搶著拿東西。安赫利卡嬤嬤、男人和老太太把香蕉葉鋪在地上,進茅屋取出黏土製作的器皿和絲蘭,生起一小堆火,用野藤紮好蕉葉包著的嘎魚和小嘴魚,拿到火上去烤。「等其他人嗎,軍曹?那會等個沒完沒了。」領航員湼維斯扔掉他的香菸,「其他人不會回來了,他們既然走了,就不想再照面了;不小心這些人也會走掉的。」「是的,」軍曹說,「我早就知道了,但跟這些嬤嬤們爭執是白費唾沫。」「小個子」和「黃頭髮」提著口袋和熱水瓶回來了。嬤嬤們、阿瓜魯納們和警察們圍坐在香蕉葉前,老太太用手掌驅趕蚊蟲。安赫利卡嬤嬤分發禮物,阿瓜魯納們接受了,並沒有表露什麼熱情。但是,當嬤嬤們和警察們動手抓魚塊吃時,那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打開口袋,撫摸著小鏡子和項圈,把胭脂分成了幾份。老太太眼裡一下燃起了貪婪的火焰。兩個小女孩在爭奪一個瓶子,小男孩則拚命嚼嘴裡的東西。軍曹的胃都快撑壞了,大夫呀,要拉肚子了,肚子脹得像個大肚子母蚰,身上鼓出了肉球,彷彿要破裂出膿似的,他嘴裡塞著魚塊,小眼睛眨個不停。「黑子」、「小個子」和「黃頭髮」也在狼吞虎咽,帕特羅西尼奧嬤嬤閉著眼睛,用力吞著,臉一抽一抽的只有領航員和安赫利卡嬤嬤還在興致勃勃、匆匆忙忙地撕著白|嫩的魚肉,把刺去掉,塞進嘴裡所有的叢林裡的人都粗俗不堪,就是這些嬤嬤們,吃得也够粗野的。軍曹打了個嗝兒,大家都去看他,他咳嗽起來。阿瓜魯納們已經戴上項圈,相互炫耀著。那些光滑透明的玻璃球是石榴石製成的,它們和那個一隻胳膊上帶著六個、另一隻胳膊上帶著三個鐲子的人裝飾胸部的紋身適成鮮明的對照。「什麼時候出發?」安赫利卡嬤嬤問。警察們望著軍曹,阿瓜魯納們也停止了咀嚼。女孩們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碰碰暗淡無光的項圈和手鐲。「必須等待其餘的人。」軍曹說。那個紋身的阿瓜魯納抱怨開了,安赫利卡嬤嬤說,「是的,軍曹,您發現了嗎?讓他吃吧,您的裝腔作勢把他們惹火了。」「他不想吃,但是想跟您說話,可愛的嬤嬤,他們不能再待在奇卡伊斯了。」安赫利卡嬤嬤嘴裡滿滿的,軍曹過來幫忙,他那疙疙瘩瘩的小手使勁擠著一個檸檬水壺,沒有下令啟程。「小個子」說他聽見了中尉的聲音。「他說什麼?」「他說八天內得趕回去,嬤嬤。」「已經五天了,堂阿德里安,回去還得走幾天?」「要是不下雨,三天就够了。」「知道嗎,這是命令。」嬤嬤說,「別惹中尉不高興。」軍曹和安赫利卡嬤嬤對話的嘈雜聲中夾雜著別的刺耳的聲音,阿瓜魯納們高聲大噪地談著,互相碰著胳膊,炫耀著他們的手鐲。帕特羅西尼奧嬤嬤把東西咽下去,睜開了眼睛。「如果其他人不回來呢?如果要拖一個月才回去呢?」當然這只是一種看法,她閉上眼睛,「也許是弄錯了,」接著咽了唾沫。安赫利卡嬤嬤雙眉緊鎖,臉上又添了新皺紋,用手撫摸著搭在下頷上的一綹白髮。軍曹對著他的軍用水壺喝了一大口:「比瀉藥還糟,在這個地方一切都發熱,跟他家鄉的熱法不一樣,這裡的熱使一切東西都要腐爛。」「胖子」和「黃頭髮」仰面躺了下去,把便帽蓋在臉上。「小個子」想和誰證實一下他是否真聽到了堂阿德里安的聲音。「黑子」說,「千真萬確,堂阿德里安還在說哩。她們都是魚美人,在水底下等著落水的人,獨木舟剛一翻,她們就來抓基督徒,把他們帶進她們的宮殿,把他們放在不是用麻繩而是用毒蛇編成的吊床上,同他們嬉樂。」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說,「你怎麼談起迷信來了?」他們說,不是,絕不是,難道認為自己是基督徒嗎?毫不相干,嬤嬤,他們談論的是會不會下雨。安赫利卡嬤嬤向阿瓜魯納們俯下身去,甜言蜜語地說著,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她雙手合,阿瓜魯納們沒有動彈,但是慢慢把頭湊了過來,伸長脖子聽著,像在河邊晒太陽的蒼鷺似的。突然沖起一道水氣,什麼東西把他們嚇了一跳,都睜大了眼睛,那個人胸部腫脹,花紋更加明顯,越擦越顯眼。大家慢慢向安赫利卡嬤嬤靠攏,彬彬有禮,莊嚴肅穆,鴉雀無聲。滿頭濃髮的老太太張開雙手,拉著小女孩們,小男孩還在吃著。小伙子們,精彩的一段就要來了,注意。領航員、「小個子」和「黑子」沉默不語。「黃頭髮」爬了起來,兩眼通紅,他搖了搖「胖子」。一個阿瓜魯納偷偷唆了一眼軍曹,又望了望天空。這時,老太太一把抱住兩個小女孩,讓她們緊貼在她那瘦長的、淌著汗水的乳|房上。小男孩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一會兒看看安赫利卡嬤嬤,一會兒又望望阿瓜魯納們;一會兒看看老太太,一會兒又望望警察們和安赫利卡嬤嬤。紋身的阿瓜魯納說開了,話音未落,另一個也和老太太打開了話匣子,暴風雨般的說話聲很快淹沒了安赫利卡嬤嬤的聲音,於是,她又搖頭又擺手地制止大家。突然,兩個阿瓜魯納一邊叫著,吐著唾沫,一邊慢吞吞地、拘泥地摘掉項圈和手鐲,散開的玻璃雨點似地打在香蕉葉上。阿瓜魯納們把手伸向魚渣,上面的黑螞蟻已經滙成一條長長的小河。「他們野性大暴露了,小伙子們。」警察們則說,「可以下手了,親愛的軍曹,下命令吧。」阿瓜魯納們在打掃魚肉渣,用指甲拔掉螞蟻,把牠們壓死,然後又用蕉葉把食物小心翼翼地包起來,軍曹命令「小個子」和「黃頭髮」負責抓那幾個小孩。「胖子」說,「你們真走運。」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臉色十分蒼白,嘴唇打顫,手指捻著黑念珠,「對了,軍曹,別忘了她們是女孩子。」「知道了,知道了。」軍曹不耐煩地回答,又讓「胖子」和「黑子」看著那些赤身露體的阿瓜魯納,別叫他們動,「嬤嬤你就放心吧。」特羅西尼奧嬤嬤叮囑說,「哎,別太粗暴了!領航員負責攜帶東西,小伙子們,一點也不許無禮:聖瑪麗亞,主的母親。」眾人全神貫注地望著帕特羅西尼奧嬤嬤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她在為我們請求寬恕吶,你看她的手指頭都快把黑念珠搓碎了。」安赫利卡嬤嬤說,「您別作聲,嬤嬤。」軍曹說,「好了,時候到了。」他們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胖子」和「黑子」抖了抖自己的長褲,彎腰拿起他們的步槍。跑步聲、叫喊聲、跺腳聲響成一片。小男孩用手捂著臉,嚇得要死,兩個阿瓜魯納嚇得渾身僵直,上牙直碰下牙,惶惑不安地盯著那些瞄著他們的步槍。然而,老太太卻在拚命抵抗「小個子」,兩個小女孩也像鷹一樣在「黃頭髮」懷裡拚命掙扎。安赫利卡嬤嬤用手帕捂著嘴,硝煙四起,滾滾而來,「胖子」連連打著噴嚏。軍曹說,「行了,可以到懸崖上去了。小伙子們,安赫利卡嬤嬤,走吧。」「誰去幫助『黃頭髮』呢,軍曹,您沒看見那兩個小東西都快掙開了嗎?」「小個子」和那個老太太在地上滾成一團,撕打不休。「『黑子』去幫助他。」軍曹說,自己代替「黑子」監視那些赤身露體的阿瓜魯納。嬤嬤們互相挎著膀子走向懸崖,「黃頭髮」拖著兩個已被弄得面目全非、哭喪著臉的小孩,「黑子」狠狠地揪著老太太的散髮,「小個子」脫開身,站了起來。但是老太太跳著追了上來,抓住他們不放。軍曹早就嚴陣以待了,還有「胖子」。於是,輕而易舉地把老太太也拖走了,步槍仍然瞄著那兩個阿瓜魯納,用腳後跟移動著往後退著。阿瓜魯納們同時站了起來,被步槍頂著往前走。老太太被拖著跌跌撞撞地走著,摔倒了又被拖起來。「小個子」和「黑子」搖搖晃晃地走著,主的母親呀,他們也跌倒了。帕特羅西尼奧嬤嬤叫他們別這麼嚷嚷。河上吹來一陣微風,爬上河岸後,風力變大,捲起的黃沙像大肉蠅那麼大。兩個阿瓜魯納在步槍面前服服貼貼。深潭已經很近了。「如果他們逃跑,可以開槍嗎?」「胖子」問。安赫利卡嬤嬤說,「傻瓜,那會把他們打死的。」「黃頭髮」抓著鼻子上有環的小女孩的胳膊。「為什麼還不下去,軍曹?」他又抓住另一個小女孩的脖子。「放開她吧,現在可以放開她了。」她們沒有叫嚷,但是她們又拉又扯,用頭撞,用肩扛,用腳踢,拚命掙扎,渾身發抖。領航員湼維斯提著熱水瓶走來說:「堂阿德里安說趕緊走。」「一點水也沒有了嗎?」軍曹想喝水,但一滴也沒有了。「小個子」和「黑子」抓住老太太的肩膀和頭髮,她坐在那裡尖聲嚎哭,不時無力地在他們的腿上打幾下,得到的自然是加倍的懲罰。母親啊母親,難道他們不是從娘肚子裡生出來的嗎。「黃頭髮」似乎忘了這一點了。紋身的阿瓜魯納看了看「胖子」的槍,老太太尖叫一聲又哭開了,兩串眼淚像小渠一樣順著沾滿塵埃的臉往下淌。「『胖子』,別發瘋了吧!」「但是,如果想從我手裡逃跑,軍曹,我將劈開她的腦殼,只消一槍托。」軍曹說,「別開玩笑了。」安赫利卡嬤嬤取下她嘴上的手帕說:「真粗魯,為什麼出口傷人?軍曹,你為什麼容許他這樣?」「黃頭髮」問,「是不是可以下船去了?這些婊子把我的皮都要剝下來了。」小女孩的手搆不著「黃頭髮」的臉,只够到他的脖子,脖子已被抓出許多血印。她們撕破了他的裙衣,扯掉了扣子。有時,她們好像沒有勁了,頹然地呻|吟著。過後又重新發動進攻,她們用赤腳狠狠地踢著「黃頭髮」的綁腿。「黃頭髮」一邊咒罵一邊使勁搖晃著她們。嬤嬤們依然一言不發。「下去吧,嬤嬤,還等什麼呢。」「黃頭髮」也問。安赫利卡嬤嬤說,「為啥這樣待她們,她們都還是小孩子呀,耶穌啊,聖母瑪麗亞!」如果「小個子」和「黑子」鬆手老太太就會撲到他們身上。軍曹說:「怎麼辦呢?」「黃頭髮」讓安赫利卡嬤嬤把小孩子領走。「您看,嬤嬤,她們是怎樣地在扯啊?」軍曹晃了晃步槍,阿瓜魯納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小個子」和「黑子」鬆開了老太太,手裡作好準備,以便自衛。但老太太沒有動,僅僅指了摺眼睛:小男孩就在那裡,彷彿是被旋風刮開了。老太太蹲了下去,把臉埋在兩個鬆弛的乳|房之間。「小個子」和「黑子」朝坡下走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一堵玫瑰色的牆後面了。就剩下「黃頭髮」一個人了,「他們怎麼回事,軍曹,他們為什麼走了呢。」安赫利卡嬤嬤走到他跟前,下決心似地振臂一揮:她來幫忙。她向鼻子上套著環的小女孩伸出雙手,但是還沒有碰到她就又縮了回來。小拳頭再次打了過來,長袍下凹,安赫利卡嬤嬤發出一聲呻|吟,失去了勇氣。「您剛才說什麼來著,」「黃頭髮」把小女孩像破布似的甩來甩去,「嬤嬤,您看她兇不兇?」安赫利卡嬤嬤臉色倏地變得蒼白而憂傷,舊病復發了,她兩手抓住胳膊:「聖瑪麗亞呀。」這時大家都在咆哮,主的母親啊,大家都捶胸頓足,聖瑪麗亞,她們又抓又搔。大家都咳嗽不止,主的母親啊。「別再禱告了,下去吧。」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說,「為什麼這些母狗這樣害怕,害怕到啥時候,害怕到幾時才算完呢,讓她們下去吧。軍曹已經怒不可遏了,哎喲。」帕特羅西尼奧嬤嬤急得團團轉,然後奔下山坡,溜之大吉了。「胖子」端起步槍,紋身的阿瓜魯納往後倒退著,他眼裡的仇恨多深啊。軍曹看來也被激怒了,「好個婊子養的,好像還很驕傲。」「膽小鬼的眼睛就是這樣的,軍曹。」人們從遠處的硝煙中走下山坡,老太太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兩個阿瓜魯納看著槍管、槍托,最後盯著步槍的圓口。「『胖子』,別裝鬼臉了吧。」「沒裝鬼臉,軍曹,他們是怎麼個看法啊,他媽的,他們有什麼權利這樣看呢。」「黃頭髮」、安赫利卡嬤嬤和小女孩們,也都消失在塵霧裡了。老太太爬到深潭邊上,向河裡張望,她的乳|頭觸到了地面。小男孩發出一陣奇怪的叫聲,宛如一隻悲鳥哀鳴。「胖子」不喜歡讓赤膊的阿瓜魯納們靠這樣近。「軍曹,現在讓他們下來幹什麼,他們都是光棍一條了。」這時,平底船的馬達吼叫起來了。老太太沉默不語,抬起頭來,看了看天空。小男孩模仿她,兩個阿瓜魯納也模仿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這些笨蛋在尋找飛機吶。」「胖子」說,「他們還沒發覺哩,現在是時候了。」他們把步槍收了回來,又突然伸了出去。兩個阿瓜魯納嚇得往後一跳,做著鬼臉。這時,軍曹和「胖子」倒退著向坡下走去,始終瞞著阿瓜魯納們。他們弓著腰退著,前胸一直觸到膝蓋。馬達的吼聲越來越大,空中瀰漫著嗆人的煙霧。坡下不比空地,連一絲風也沒有,只有熾熱的蒸汽和嗆人的紅色灰塵,使人止不住連連打噴嚏。懸崖頂上,幾個模糊不清的毛蓬蓬的腦袋在觀察天空,仔細在雲彩裡尋找著,因為馬達就在那裡轟響。兩個骯髒的小女孩啼哭不止。「胖子」說,「怎麼辦呢,軍曹?簡直受不了啦。」他們穿過淤泥,走到平底船跟前時,已經氣喘吁吁,舌頭都伸出來了。「早該走了,為什麼耽擱這麼久?」「胖子」怎麼上得來呢,他們巧妙地調整了一下位置,給挪了個地方,不過,他要是瘦點就好了,大家別動。「胖子」上來了,平底船差點兒給壓沉了。「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要讓大家一起走,軍曹。」「這就走。」安赫利卡嬤嬤說:「謝天謝地,阿門。」

「快把門打開,江戈,」富西亞說,「我忍耐不了啦,江戈,打開吧。」
「是的,好媽媽。」博尼法西亞說,「是我讓她們逃走的。」
「這是公路的罪過。」「猴子」說,「這真是對曼加切里亞人的致命打擊。當公路還在修建時,豎琴師就說過,我們要倒楣了,獨立王國完蛋了,誰都會來插一手的。果然被他不幸而言了,兄弟。」
「就是從這兒走的,嬤嬤。」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說,「您看,門還開著哩,是從這兒出去的。」
「抓好,你要摔個仰巴叉了,不可征服的人,」「猴子」說,「利圖馬到了。」
「白人們變得勇敢起來了。」利圖馬說,「現在他們在曼加切里亞區散步就像在自己住家附近散步一樣悠閒自在。」
有人在辦公室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嬤嬤們回來了。博尼法西亞抬了抬眼皮,一秒鐘後,她的眼睛睜得更大,顯得更綠、更緊張了。
「公共汽車曾停在奧爾馬斯山坡上,」「猴子」說,「一個輪胎裂開了。他們換了輪胎,後來又壞了兩個。真倒楣。」
伊里庫奧用手槍對準他們:是把門打開呢,還是嘗嘗彈雨,混蛋。一出聲就打死你們,快點要不就開槍了,混蛋。
「讓我來問,嬤嬤,」院長說,「你別再讓我浪費時間了,博尼法西亞。」
「她們偷走了你的鑰匙?」院長問道。
異鄉人不知道這座城鎮的内幕。他們憎惡皮烏臘什麼?憎惡它的孤獨,憎惡把它跟國家其餘地方分開的浩瀚流沙,缺少道路,烈日當空,騎著馬要走漫長的里程,而且強盜設下埋伏,攔路搶劫。異鄉人來到「北方之星」旅館,旅館座落在演兵場上,是一座色彩單調的建築,高得像個亭子,經常舉行星期日露天音樂會,乞丐和擦皮鞋的在它的陰影下棲身,從下午五點鐘起,他們就必須待在那裡,透過窗帘觀察流沙怎樣席捲這座孤孤單單的城市。在「北方之星」的酒吧間裡異鄉人喝得酩酊大醉。「這裡不像利馬,」他們說,「沒有娛樂的地方,皮烏臘人不是壞人,但多麼寒酸,一點夜生活也沒有。」他們希望有個整夜燈火通明的場所以便揮霍他們的金錢。因此,當他們離開時,常說這個城鎮的壞話,甚而進行誹謗。難道還有比皮烏臘人更好客更誠摯的人嗎?他們接待異鄉人非常成功,就是旅館客滿時也想方設法安排他們住宿。主人盡可能使販賣牲口的人、棉花掮客和每個達官貴人消遣如願:為他們在丘廬卡納斯山組織圍獵,讓他們參觀牧場,獻給他們在石頭上烤的肉。卡斯蒂利亞和曼加切里亞對忍飢挨餓、驚慌不安地從山區遷到城裡來的印第安人,對被神父從村子裡趕出來的巫師,對到秘魯來撞大運的小本商人,都敞開大門歡迎。酒家、茶館、擔水的壯工都親切地歡迎他們,和他們一起分享自己的食物,邀請他們住在自己的茅屋裡。離開的時候,異鄉人總是滿載禮物而歸。但是,什麼也不能使異鄉人高興,他們渴望女人,忍受不了皮鳥臘枯燥的夜晚。那裡只能看到從天而降的沙子。
「天這麼亮,就像黎明一樣,富西亞。」阿基利諾說,「天空綴滿了星星,真是世上最美好的時光,連一只蒼蠅都沒有。白天,有漁民出現,有時還出現一艘駐軍的平底船,夜晚是最安全的。你怎麼能聽到快船的聲音呢,我早就把它們記得滾瓜爛熟了。不過,你別把臉拉這麼長,富西亞。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站起來。你蓋著毯子,該熱了吧。這裡沒別人,咱們就是河流的主人了。」
「您們進去,嬤嬤們,」院長輕聲說道,「請求聖母保佑別發生不幸。我一會兒就來。」
「我想去那裡祝賀一下,」「猴子」說,「我們來找你時,讓他準備一個名單。」
「就是這樣,」「猴子」說,「是去『青樓』,不是去別處。你該明白,不可征服的人。」
「我用行軍床腿給了他一下,他就滾到地上了。」富西亞說,「我以為我把他打死了呢,江戈。」
院長舉起小燈,彎腰細看:灌木叢像一道整齊的陰影,蚊蟲麇集。她手扶半開的房門,向嬤嬤們轉過身來。道袍和黑夜溶為一體,白髮像蒼鷺的羽毛一樣閃閃發亮。
「您別說我是傻瓜,好媽媽。」博尼法西亞說道,眼睛睜得老大,「她們沒有偷我的鑰匙   。」
「是,嬤嬤。現在就去。」小燈在安赫利卡嬤嬤那哆哆嗦嗦的下巴上照了一秒鐘,她的小眼睛不由得眨了幾下。
「也就是說,你背叛了他們,富西亞。」阿基利諾說。
聖米格爾學院的窗戶還亮著燈,一個檢查員從大門口擊掌督促夜班學生,身著制服的小伙子們正談論著從自由大街的角豆樹下面走過來。何塞菲諾把手插在衣兜裡。
「你求求上帝,別讓她們出什麼事。」院長說,「否則你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譴責的,博尼法西亞。」
「請想想吧,堂法比奧,這些可憐的孤兒跑到野外,沒著沒落,」院長嘆了口氣,「幸虧沒下雨,您不知道我們是多麼擔心。」
「明天,我們到安赫利卡那裡去,」利圖馬說,「或者去卡塔卡奧斯,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不過,今天我知道該在什麼地方慶賀我的歸來,你們可要賞臉啊!」
「現在,我們已經到了,他會向你們提出一連串問題的。」何塞菲諾說,「今天,在跟他談之前,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我們是在什麼地方,老哥們?」m.hetubook.com.com富西亞問,「到馬拉尼翁還很遠嗎?」
「我恨這些狗雜種,」富西亞說,「他們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呀,老哥。你知道我曾把他們送進醫院嗎?他們在報上侈談什麼日本人式的殘忍,阿基利諾,侈談什麼東方人的復仇等等,我簡直要笑。我從沒有離開過坎波格蘭德,我比任何人都更像巴西人。」
「難道我沒有背叛所有的人嗎?」富西亞說,「我同潘塔查和烏安比薩們一道幹的是什麼同胡穆一道幹的是什麼,老哥?」
「她們是從院門出去的,所以我們沒察覺。」安赫利卡嬤嬤說,「她們偷走了這個傻瓜的鑰匙。」
「請坐,堂法比奧,」院長說,「我感謝您的到來。請把椅子遞給鎮長,安赫利卡嬤嬤。」
「最好是去卡塔卡奧斯,表兄,」何塞說,「去『沉淪之車』,那裡的白酒據我所知是最香的了。」
風從科迪耶拉山上刮下來,穿過沙丘,變得灼人而鋒利:推著沙子,沿著河床繼續前進。刮到城鎮的時候,遠遠望去,就像天地之間的一幅光彩奪目的盔甲,在那裡掏出了五臟六腑:一年到頭,總在黃昏的時候下起像木屑一般乾燥的細雨,直到黎明方霽,雨下在廣場上、屋頂上、塔尖上、鐘樓上、陽台上和樹葉上,給皮烏臘的街道鍍上了一層白銀。異鄉人往往產生錯覺,他們說,「城裡的房屋快要倒坍了。」夜間嘰嘰嘎嘎的聲音不是來自古老而龐大的建築物,而是那無數明亮細小的沙粒撞擊門窗發出的聲音。當他們以為「皮鳥臘是一個不愛交際的悽慘的城市」時,則是他們的另一種錯覺。傍晚的時候,為了躲避刺人的風和像針尖一樣刺傷皮膚,使皮膚變紅和化膿的沙子,人們都閉門不出。但是,在卡斯蒂利亞的村子裡,在曼加切里亞的土屋和簡陋的茅屋裡,在加利納塞拉鎮和酒館裡,在馬萊孔的達官貴人的宅邸和演兵場上,人們卻像任何其他地方的人一樣歡樂,喝酒、聽音樂、聊天。一出門檻,城市的那種被遺棄和憂鬱的景象都消失了甚至那些最貧苦的人家也是如此。這些不堅固的住宅都成排的建在卡馬爾河的另一邊的河岸上。
「現在,沒有一個白人不在小酒館裡舉辦紅白喜事。」何塞說,「你看到白鳥臘的發展有多快嗎,兄弟?新樓房比比皆是。儘管這還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因為你是從利馬來的。」
「你搞錯了,我們根本沒有談這個,」「猴子」說,「他也沒有提到過。也許他早把疑團記了。」
「不,老哥,」富西亞說,「我只覺得更冷。」
何塞菲諾又穿過大街,關上自己的房門後,回到小廣場,三人便悄聲地走了。離開阿雷吉帕林蔭大道幾米後,他們同圍著灰圍巾、走路腰彎成兩截、拖著腳、喘著氣的加西亞神父交臂而過。他向他們伸出拳頭,叫道:「不信教的人!」「放火犯!」「猴子」反唇相譏,何塞也說:「放火犯!」「放火犯!」他們沿著右邊的街道走,何塞菲諾在中間。
他的光禿禿的頭上好像冒汗了,瘦臉在向嬤嬤們微笑。
在這座城鎮的心臟,在環繞演兵場的四邊地帶,牆上塗著白灰、陽台上有百葉窗的大房子裡,住著莊園主、商人、律師和統治者。夜晚,他們聚集在果園裡的棕櫚樹下,談論今年威脅棉花和蘆葦的氣候,談論河水是否按時流來和是否有大量的雨水,談論吞噬了查皮羅.塞來納米奧的木柴的火災,談論星期天的鬪雞,談論在石頭上烤肉歡迎初露頭角的當地醫生:佩德羅.塞瓦略斯。當他們玩紙牌、骨牌或其他牌戲的時候,在鋪著地毯和半明半暗的大廳裡,貴婦們坐在橢圓形的、鑲著大鏡子和絲織品套子的椅子上祈禱、商量未來的婚約、籌備招待會和感恩節,用抽籤的辦法逃避迎聖遊行和裝飾祭壇的義務,準備洋紅和議論當地名為「回聲與消息」的套色報紙上的社會趣聞。
「我已經躺下了,聽見這事以後用最快的速度趕了來,嬤嬤,請恕衣冠不整。」他把手伸給院長,伸給安赫利卡嬤嬤。「怎麼會出這種事呢,我向您發誓,我不能相信。我體會得到你們的心情,嬤嬤們。」
堂法比奧坐下,提在手裡的燈點著了,一片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地毯。
「那麼,請把小伙伴帶來,」利圖馬說,「我們將同他喝幾杯。請您們找找他,對他說,第四號不可征服的人回來啦。看他的表情如何。」
「你整天都可以去教堂,可是晚上你的任務是看護這些孤兒。」院長說,「你為什麼擅自開房間?」
「她們都逃跑了,嬤嬤!」安赫利卡嬤嬤結結巴巴地說,「一個也沒留下,我的上帝。」
從城裡的小山上遠遠望見百米以外,位於湼瓦河右岸的,是阿德里安.湼維斯的茅屋和他的小農場。再往外,是大量的藤蔓,灌木叢生的荒地,帶刺枝的樹木和高高的山峰。離開廣場不遠的地方,是本地人的村莊,一簇簇茅屋建造在砍去樹冠的樹幹上。淤泥吞噬了野草,形成許多汚水坑,蝌蚪和蚯蚓把汚泥濁水攪得像開了鍋一般。那兒還有小塊方田,種著絲蘭和玉米,還有小小的菜園。一條崎嶇不平的小道,從修道院通到廣場。修道院後面,一堵土牆阻住了森林的去路,擋住了野生植物的進攻。牆上有一道封閉不用的小門。
「我們已經進入馬拉尼翁一會兒了。」阿基利諾說,「你沒有注意,只和_圖_書顧像豬一樣打鼾。」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安赫利卡嬤嬤連連點頭說是,活像母雞啄米。
「你為什麼踢他們,富西亞?」阿基利諾問道,「我不明白,在這個時候,應該只想著逃跑,不會想到別的事情。」
「讓我頭先過去,」江戈說,「其他看守也會跟他一樣爛醉如泥的。」
「不過,當時你還不是壞人。」阿基利諾說,「你親口對我說過,你是正直的。」
「你沒聽見嗎?」安赫利卡嬤嬤說,「快說。」
「不行,江戈。」伊里庫奧說,「沒有一把鑰匙能開這道門。我們要被燒死在爐門口上了,小伙子們。」
「你變多了,」「猴子」說,「歲月的痕跡已經很明顯了,何塞菲諾。現在已沒有以前那樣胖了。」
「我跟你們說一件事,」利圖馬說,「對我來說,飄流已經結束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我交上惡運正是因為我沒有像你們這樣守拙於自己的故鄉。至少我懂得了這一點,我希望在這裡了卻殘生。」
「我要生氣了,博尼法西亞,我以尊敬的態度跟你說話,你卻好像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院長又說,「你什麼時候把她們單獨留下的?你沒有用鑰匙鎖房間的門嗎?」
「可以,請他進來,帕特羅西尼奧嬤嬤。」院長回答。
「他們整夜都在公墓裡等著我。」富西亞說,「警察在黎明時抓住了他們。我已經離開坎波格蘭德老遠了。」
「用這個開鎖鈎,」江戈說,「伊里庫奧用行軍床上的鋼絲做的。我們試了試,門就開了還沒有聲音,你想想,小日本兒?」
「別嘲笑人,」利圖馬說,「我喜愛皮烏臘的飯菜。一杯上等恰白樂酸酒。」
「唉,多不懂事的孩子們!」鎮長說,「你看,博尼法西亞,你應當更加謹慎。」
「已經去找她們了,嬤嬤。」鎮長說,「中尉也去了,您別擔心,我肯定今晚就能找到她們。」
堂法比奧和院長同時把頭伸向博尼法西亞,安赫利卡嬤嬤把嘴合上又張開,氣得說不出話來。驀地吼道:
「你是在那兒認識胡利奧.雷亞特吉先生的嗎,富西亞?」阿基利諾又問。
「怎麼啦,安赫利卡嬤嬤?您怎麼弄成這樣了?」
聖瑪麗亞.德.湼瓦鎮矗立在上馬拉尼翁河和湼瓦河的匯合處。兩條河流環繞城鎮,成為它的天然界線。在聖瑪麗亞.德.湼瓦鎮的對面,兩個小島從馬拉尼翁河的河面上拔地而起,居們把它們當作測量洪峰和枯水的標尺。在沒有霧的時候,從鎮上遠眺,可以看到,後面是林木蔥龍的山嶺,前面是寬闊平緩的河流。山嶺上古木參天,上馬拉尼翁河在龐戈.德.曼塞裡切把山攔腰切斷:那是漩渦、石頭和急流洶湧澎湃的十公里,從軍營——平格洛中尉的駐地開始,直到博爾哈中尉的駐地才結束。
「您去通知堂法比奧、格里塞爾達嬤嬤。」院長又說,「您去通知中尉、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讓他們即刻去尋找孤女們。」
「是夜裡到的嗎?」富西亞問,「我怎麼沒有聽到快船的聲音呢,阿基利諾?」
何塞菲諾張了張嘴,但是沒有說話;他瞪著眼呆了一會兒,臉上堆滿了陰陽怪氣的可憎的笑紋。他開始輕輕地搓起手來。
門呼地一聲被推開了,女修道院院長從寫字臺上抬起頭來。安赫利卡嬤嬤像一陣旋風似地闖進辦公室,用醬紅色的雙手抓住了椅背。
有人敲門,何塞菲諾.羅哈斯去開門,但是他在街上沒看見任何人。天已經黑了,可是塔克納林蔭大道上的路燈還沒亮,微風溫柔地吹拂著這座城鎮。何塞菲諾剛向塞羅大街邁了幾步,便發現了萊昂兄弟坐在普拉蘇埃拉大街靠近畫家梅里諾塑像的一條長凳上。何塞叼著香菸,「猴子」用火柴棒剔著指甲。
「利圖馬難以遠走高飛了,因為他直到骨髓都是皮烏臘人了,」何塞說,「不像他從山上下來的時候了,當時這裡的一切都使他厭煩。在利馬喚醒了他對故土的熱愛。」
「那次我沒有親眼見到他,」富西亞說,「不過我聽到人家談論過他。」
「把他們捆起來,小日本。」江戈說,「用他們的褲帶捆。用他們的領帶塞住他們的嘴,快小日本,快。」
「但是,且慢,何塞菲諾,」「猴子」說,「我們還沒有對你講完哩。」
「在公墓裡?」阿基利諾問道,「這可不是基督教徒幹的事。」
「誰死啦?」何塞菲諾說,「你們為什麼哭喪著臉?」
他上過學,因此,土耳其人給他在倉庫裡找了點工作,讓他算帳,阿基利諾管那些叫做借方和貸方的帳簿。當時,儘管他是個正直的人,但是他幻想發財致富。為了賺錢,老哥們,他每天只吃一頓飯,支菸不抽,滴酒不嘗。想賺一筆錢做買賣。事情就是這樣,但土耳其人鬼迷心竅,說他偷了他。這純屬無稽之談,卻使他陷身囹圄。於是,誰也不相信他是個正直的人,就把他兩個土匪一起關進地牢。這不是最不合理的事嗎,老哥們?
安赫利卡嬤嬤舉起燭台,兩人模糊的人影從黑暗中邁進了門檻。堂法比奧裡著一條毛毯,手裡提著一盞燈,鞠著躬走進來。
「你是怎樣來秘魯的?」阿基利諾問,「坎波格蘭德一定十分遙遠。」
「當您知道這裡的一切,您會改變這種念頭的,」何塞菲諾說,「人們在大街上戳你的脊骨時,會使您感到羞耻的,到那時和_圖_書,您就該走了。」
但是,富西亞堅持己見,大家都出來了,牢裡已空無一人。他們碰到一個看守正在倚著鐵窗睡覺,手裡還拿著個酒瓶。
江戈年紀最大,他因販毒被捕,對富西亞很親熱。相反,伊里庫奧總是嘲弄他。伊里庫奧拿繼承權神話詐騙過許多人,老哥們。是他制訂的計畫。
「坎波格蘭德在馬托格羅奈,老哥。」富西亞說,「報上說,日本人正在往玻利維亞去。但是,我不是這樣蠢,我到處都去過,大部分時間是在逃跑,阿基利諾。最後我到了馬諾斯。從那裡到伊基托斯就容易了。」
「那麼,我們到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那兒去吧,兄弟,」「猴子」說,「她仍然是廚師女王。你沒有忘記她,不是嗎?」
班長羅伯托.德爾加多在阿特米奧.德爾加多上尉的辦公室前面猶豫了好一會兒,遲遲拿不定主意。烏雲在灰色的天空和博爾哈軍營之間慢慢移動,在附近的平地上,軍曹們正在訓練新兵:立正,稍息。空氣裡充滿潮溼的水蒸氣。那裡是一片繁忙。班長推開門,向坐在寫字臺邊用手搧風的上尉行了個舉手禮。上尉問道:「什麼事,你要什麼?」班長說他希望告假去巴瓜,可以嗎?班長怎麼啦,上尉氣急敗壞地用兩手當扇子搧風,什麼蟲子叮了他一口。但是蟲子不叮羅伯托.德爾加多班長,因為他是在巴瓜土生土長的。「親愛的上尉,我想請假探家。」天又下起討厭的雨來,上尉站起來關上窗戶,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手和臉全溼漉漉的了。「原來是這樣,小蟲子不叮你,是不是因為你的血不好?蟲子不想中毒,因此不叮你。」班長附和道:「可能是這樣,親愛的上尉。」上尉像機器人似的微笑了,暴雨猛襲這喧嘩的房間:大雨點像石子一樣砸在屋頂的鐵皮上,風嗖嗖地從薄牆的窄縫裡鑽進來。班長最後一次休假是什麼時候?去年?噢,好吧,這是另一檔子事兒了。上尉的臉痙攣起來。當時,該他休三個星期的假。上尉的手舉了起來,「你是到巴瓜去嗎?幫我買點東西。」他在太陽穴那兒給了他一下。班長的表情十分可怕,他為什麼不笑?上尉不是愛開打耳光的玩笑嗎?班長沒笑。「什麼事,親愛的上尉,你要幹什麼?」一個快活的火星從上尉眼裡一閃而過,他尖酸刻薄的嘴變甜了,「喬利托,哈哈大笑一呢還是不給你假呢?」班長羅伯托.德爾加多惶惑不安地啾啾門,看看窗戶。他終於露出一笑,起初,他是勉勉強強做作地微笑,後來是自然地笑,最後是高高興興地笑了。「上尉,叮你的是小母蚊。」他笑得搖搖晃晃,「只有母蚊叮人,知道嗎?公蚊是吃素的。」上尉說,「滾你的蛋吧。」班長默不作聲了。「小心別在去巴瓜的路上被動物可笑地吃掉了。」「不過,不是說笑話,是有科學根據的,只有小母蚊才吸血,德拉弗洛爾中尉是這樣講的,親愛的上尉。」上尉說:「管牠們是母是公哩,反正都同樣會咬人,誰問過蚊子是公是母嗎?難道誰的慧眼能看出來嗎?」然而,班長堅持說這不是開玩笑,「您看,有一種屢試不爽的辦法,我把烏拉庫薩人用的香膏給你帶一瓶來,親愛的上尉。」上尉希望他用基督徒的話對他說清楚誰是烏拉庫薩人。班長說,「我怎麼可能用基督徒的話給你說清楚呢,那些阿瓜魯納人就叫烏拉庫薩人嘛,他們就住在烏拉庫薩,難道你見過小蚊子叮過一個蠻族的印第安人嗎?他們有他們的秘密,他們會自造他們的香膏,是用樹脂做的,塗在自己身上,蚊子一接近就死亡,我給你帶一瓶來,親愛的上尉,說話算話,一定帶來。」今天上午,班長的脾氣是多好啊,但是如果異教徒們給他的南瓜小了一點,你再瞧瞧他的臉色吧,「親愛的上尉,這個南瓜只有阿瓜魯納人的腦袋那麼大。」班長去烏拉庫薩幹什麼?就是去給上尉帶香膏,沒有別的事嗎?班長說,對,對,再說這麼走更方便,親愛的上尉。否則,光走路就滿假了,不能同他的家人與朋友團聚。所有巴瓜的人都像班長一樣嗎?我最壞、那麼狡猾?壞多了,親愛的上尉,你不會知道的。上尉自由自在地笑了,班長也模仿著上尉笑了,他觀察著上尉,用他那似睜非睜的眼睛打量著他,「順便請問一下,能找到一個領航員嗎親愛的上尉?一個傭人?可能嗎?」上尉阿特米奧.基羅加說,「怎麼?你真聰明。」班長說,「不是嗎?」他用滑稽的動作或語言軟化上尉,上尉笑了,他也想插一手,不是嗎?但是,班長說他準會耽擱很久,親愛的上尉,難道有道路嗎?沒有嚮導他怎能在短短的幾天來往於巴瓜呢,所有的長官都叫他辦事,需要有人幫他帶提包,希望給他一名領航員和一個傭人,說話算話,一定給你帶一瓶滅蚊香膏來,親愛的上尉。現在,給他上上道德課,班長是個道頭知尾的人,趕忙說,您是位偉大的人物,親愛的上尉。上週來的新兵中間有一個領航員,讓他帶著這個領航員和本地區的一名傭人。就m.hetubook•com.com這樣,三週整,一天也不多。班長說:「一天也不多,親愛的上尉。」他腳跟一碰敬了個禮,又在門口停了一下,「對不起,親愛的上尉,領航員叫什麼名字?」「叫阿德里安.湼維斯。」班長已經轉身走了,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做。班長羅伯托.德爾加多開門出去,一股溼熱的風侵入房間,輕輕地拂動著上尉的頭髮。
「說一千道一萬,他是我們的兄弟,不可征服的人和家裡人重逢總是令人高興的。」
「你總是不改,馬大哈!」安赫利卡嬤嬤的手向博尼法西亞的頭伸了過去,「你看,你疏的後果是什麼?」
桑切斯.塞羅大街的路燈剛剛亮起來,房屋依然寬敞、豪華,雪白的牆壁,雕花的木質陽臺銅門環,但是,遠處,在藍色的夕陽的餘暉裡,曼加切里亞樓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公路上,一隊隊卡車朝新橋方向奔馳;人行道上一雙雙情侶偎依在門洞裡。小伙子們三五成群地遊來逛去,老人們拄著拐杖,步履維艱。
「你應該留下,小日本,」江戈說,「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我們什麼也不損失,但如果失敗就把你毀了,將再判你兩年。」
「你又在傷心了,富西亞。」阿基利諾說,「你不要這樣。伙計,來吧,聊聊天你就不難受了。快告訴我,你是怎樣逃出來的。」
「就這樣出來了。」伊里庫奧回答說,「沒看見新年時讓大伙兒都搬家嗎?在大牢裡只剩下一個看守了,應當在他將鑰匙扔到鐵窗欄的另一邊之前奪下他的鑰匙。就靠這一錘子買賣了,小伙子們。」
「我猜想,他會滿腹疑團,」何塞菲諾說,「你們對他編造了些什麼?」
皮烏臘的夜晚充滿了故事。農民們談論他們的奇遇,在角落裡吃晚飯的時候,女人議論謠言和不幸。男人用盛甘蔗酒的粗杯子喝小茜草酒。這種村酒勁頭很大;當異鄉人第一次領略它時會辣得眼淚直流。兒童滾在地上,鬪毆,堵塞昆蟲的通道,製作捕捉大蜥蜴的網,或者一動也不動,睜著大大的眼睛,聚精會神地聽大人講故事:在坎查克、萬卡班巴和阿亞瓦卡的山谷裡,強們常常攔路劫行人,有時,把他們的頭割掉;靈魂受難;魔術師奇蹟般的治好病;埋藏金銀的地方發出鎖鏈和呻|吟的聲音;反政府的騎兵團把當地的牧場主分為兩派,奔馳在沙漠上,在離奇的塵霧中相互追逐,互相攻擊,佔領村子和縣城,沒收牲口,設圈套招募人,他們用一種稱為公債券的紙片支付一切,少年兒童還看見反政府的騎兵像火山爆發似地湧進皮烏臘城,在演兵場上搭起行軍帳篷,紅藍兩色服裝充斥全城,到處流傳著決鬪、通姦和災難的故事,流傳著婦女看見聖母啼哭,舉起基督的手,向聖子偷偷微笑的故事。
「但是,他們都還醒著,老哥。」富西亞說,「他們一共兩個,剛玩過骰子。我們進去時,他們嚇得半死。」
「如果您不走呢?」「猴子」說,「皮烏臘對你們兩個來說太小了,何塞菲諾。」
兩個白色光環離開隊伍,朝修道院院子的方向移去。嬤嬤們跟著院長往宅邸走去,宅邸緊挨著大院子。鳥雀停止了聒噪,四周一片古怪的寂靜。蝙蝠翼翻飛,蟋蟀淒涼地呻|吟。果樹林裡出現了忽明忽暗的火星,是螢火蟲?還是貓頭鷹的眼睛?院長走到教堂跟前站住了。
「我不知道,」何塞菲諾說,「得看事情怎麼發展,至少已經通知他來了。不過,我們這就要突然栽倒(他媽的),我沒料到這一招。」
「聽你吩咐,兄弟。」「猴子」說。
「你來得正好,」「猴子」說,「正等我們哪。」
「進監獄之前,是正直的。」富西亞說,「到了監獄就不再是了。」
「你來辦吧,」「猴子」說,「我不敢。對他說些什麼呢?」
「她在小教堂裡,」安赫利卡嬤嬤說,「嬤嬤們發現了她。」
她身穿藍色長袍,從肩部到腳踝彷彿裝在一個盒子裡,一雙赤腳和銅色木地板的顏色一樣,並排躺著,活像兩個多頭的扁平動物。
「你說什麼?」她又吼道,「是你讓她們逃走的?」
「我們應當把他帶到某個地方去,」何塞菲諾說,「在跟他晤談以前使他高興高興。」
「你偷了土耳其人的車子?」阿基利諾問,「為什麼他們被抓住了而你卻沒有?」
「可是,你在離開島嶼的時候,就跟我說過了,富西亞,」阿基利諾打斷他說,「我希望你告訴我,你是怎樣逃出來的。」
當狂喜勃發、歌聲停止的時候,便撥動吉他,發出轟鳴,豎琴啼哭,從那像堵牆一樣擁抱著皮烏臘的茅屋群裡突然出現群群人影,對風沙毫不在意:他們是一對對非法的情侶,在稀疏的樹林的陰影籠罩著的沙地上、隱蔽的小河灘和朝著卡塔卡奧斯方向的窑洞裡漫步,最勇敢的一直走到沙漠的邊緣,在那裡相愛。
「你們為利圖馬的到來感到多麼高興,」何塞菲諾說,「你們倆好像過節一般。」
「我在問你呢,博尼法西亞,」院長說,「你還等什麼?」
她臉上的黑髮和辦公室若明若暗的光線使她的面部表情模糊不清,顯得憂鬱而無精打采,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寫字台;從院子裡鑽進來的微風搖曳著燭光,使她那飽含菜色的臉膛微微閃亮。
「快說,魔鬼!」安赫利卡嬤嬤扯了一把博尼m.hetubook.com.com法西亞的長袍,「上帝一定會懲罰你這種傲慢的。」
「如此這般就出來了嗎,富西亞?」阿基利諾問。
鎮長瞅了瞅博尼法西亞,臉上現出一副嚴肅而痛苦的表情,不過僅僅一秒鐘之後,他又微笑了,向院長點了點頭。
「你們沒有覺察她們離開嗎,院長?」堂法比奧說,「她們沒有從鎮上走,可能是從森林那兒走的。」
「傻瓜,該死的傻瓜,」安赫利卡嬤嬤說,「你還敢辯?你別叫我好媽媽。」
「現在,你是秘魯人,富西亞。」阿基利諾說,「當我在馬約班巴認識你時,你還可以說是巴西人,說話與眾不同。但是現在,你說話就跟這裡的基督教徒一樣了。」
「我待在這兒就行了。」富西亞說,「我覺得冷,渾身打顫。」
「他是兩小時前乘羅格羅的公共汽車來的。」何塞說。
「我給她們開的門,」博尼法西亞的嘴兒幾乎沒有張開,「我讓她們逃走了。您看,我不是傻瓜吧?」
「等我們看到汽車時,早凍成冰棍了。」何塞說。
「你怎麼變得這麼粗魯了?」伊里庫奧說,「你為什麼打他們?如果他們抓住我們,就會亂棒把我們打死。」
「去把博尼法西亞找來,安赫利卡嬤嬤。」院長小聲說道,「把她帶到我的辦公室去。」
「總有一把鑰匙能開它,繼續試試。」江戈說,「你幹什麼,小伙子?為什麼踢他們?」
「那個小伙伴每次談到你時,都說你是不可征服的人,」「猴子」說,「他像對我們一樣尊敬你。」
「一切都正在過去,沒有時間討論了。」江戈說,「我們躲起來吧,伊里庫奧。你快點,小日本,把車子弄出來,飛快地開來吧。」
「但是,羅格羅的公共汽車早晨到,或晚上到,從來也不這個時候到。」何塞菲諾說。
「可這是怎麼回事呢,嬤嬤,」堂法比奧又說,「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
「我們別浪費時間了,博尼法西亞,」院長說,「快把一切都告訴我。」
聖瑪麗亞.德.湼瓦鎮好像是一個規則的金字塔,它的基礎就是河流。碼頭建在湼瓦河的河面上,浮動碼頭的周圍,阿瓜魯納們的獨木舟、划子和基督教徒的平底船隨波搖擺。再往上,正方形的褐土廣場,廣場中央豎著兩根毛蓬蓬的大柱子,每逢國慶節,警察們就在其中的一根柱子上升起國旗。廣場周圍是警察局、鎮公所、幾幢基督教徒的住宅和帕雷德斯的小酒館。帕雷德斯還是商人兼木匠,他善於泡製普桑加酒——傳播愛情的飲料。再往上,有兩座山丘,那是鎮子的最高點,修道院的建築就在上邊:鋅皮屋頂,黏土和叉形木支架,石灰粉刷的牆壁,金屬網攔著的窗戶,木頭門。
「你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富西亞!」阿基利諾說,「你見過多少事,走過多少地方啊。我喜歡聽你談話,你不知道這是多麼令人愉快。你不樂意把這一切都告訴我嗎?你不覺得這樣旅行時間過得更快嗎?」
「我們現在幹什麼?」何塞問。
「您說什麼,安赫利卡嬤嬤?」院長一躍而起,走向門口,「是收留的那些女孩嗎?」
「一點不假。」利圖馬說,「這裡我帶來幾瓶伊卡太陽酒,我們同他乾一瓶。我很想見見他,一句話,您們去吧,我換換衣服。」
「鎮長來了,嬤嬤。」帕特羅西尼奧嬤嬤說,「可以進來嗎?」
「你小子想到什麼鬼地方去?」何塞菲諾問,「去『王后』還是去『三星』?」「到瓊加,瓊吉塔那兒去。」利圖馬說。
「好吧,伙計,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阿基利諾說,「來,快告訴我你是怎樣逃出來的。他們為什麼把你關起來?你當時多大歲數?」
這些忘恩負義的人如此渴望女人和夜間娛樂,蒼天(加西亞神父說是「魔鬼」,「壞透了的卡曲多」)終於給了他們歡樂。就這樣,喧鬧、輕歌曼舞的夜青樓應運而生了。
何塞菲諾止住腳步,取出一根香菸,萊昂兄弟用手擋風,防止微風吹熄火柴。他們又繼續慢慢往前走。
「他們不是基督教徒,是強盜。」富西亞說,「報上說,他們鑽進公墓是為了盜墓。這種人就是這樣,老哥。」
「這讓我措手不及,糟透了。」何塞菲諾說。
「你的話當真,表兄?」何塞問。
她的胳膊垂在身體兩側,低著頭,長袍底下的胸脯在微微起伏。她那愁雲密布的怪臉上長著一副又直又厚的嘴唇,鼻孔翕動著,眉毛十分均匀地打著結。
每逢週末總要組織聯歡晚會。歡樂就像一股電流,通過曼加切里亞、卡斯蒂利亞和河岸邊的小茅屋。皮烏臘,處處唱著歌謠、滑稽戲曲和輕飄飄的華爾滋舞曲,山地居民跳著瓦約舞,用腳跺地,還跳起輕捷的民間舞蹈,唱著悲慘的逃亡曲。
「你別這樣搓手了,」何塞說,「你把緊張傳染給了何塞菲諾。」
「見鬼去吧,白癡,我已有了鑰匙。」伊里庫奧說,「必須跑過院子。你把他的手槍摘下來了嗎?」
「這是她的大意造成的。」安赫利卡嬤嬤指著博尼法西亞說,「她把她們單獨留下,自己去小教堂,忘記關門了。」
「既不是巴西人,也不是秘魯人。」富西亞說,「一堆可憐的糞便,老哥。一堆垃圾,這就是現在的我。」
「女孩子們不懂事,堂法比奧,」院長又開口說,「她們不知道什麼叫危險。這是使我們最不安的事,要是出了事故或者碰上野獸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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