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們喜歡嗎?為了紀念我的故鄉,我首次試穿。這是我三天前在利馬買的。還有領帶和鞋。」
他們坐在兩張席上,頭上有一盞吊在屋頂上的煤油燈,點燃之後,牆上的裂縫和一個被毀壞的沒雕刻花紋的壁龕就顯現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了。在懷抱聖子的聖母石膏塑像的腳下,放著一個空燭台。何塞點燃龕上的蠟燭,同時,報紙條上顯現出一位將軍的黃色側影、一把寶劍和許多勳章。利圖馬走到席上提箱前,打開箱蓋,取出一瓶酒。用牙齒咬下瓶塞,「猴子」幫他斟滿四個小酒杯。
「你已經這麼大,可以預料你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了。」院長的手離地半公尺高,「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對嗎?」
「布衣服,不過是布衣服罷了,」利圖馬揪著上衣的翻領說,「衣服架都開始生蟲了,不過,不過,我還能找到一個。現在,我獨自一人了,該輪到我打扮打扮了。」
「我真不敢相信又和你們在一起了,何塞菲諾,」利圖馬說,「我很想念你們三個,很想念我的故鄉,我為我們愉快的重逢感到高興。」
「他那裡有生意,另外,還要在省政府耽擱,但他總是可以抽空脫身的。」堂法比奧說,「他具有鋼鐵般的意志,先生。是從他父親身上繼承下來的,他父親也是個偉大的人物。在伊基托斯的興旺時代,是個大橡膠主。垮台時自己對自己開了一槍。當時,他們甚至連最後一件襯衫都賠進去了。但是,堂胡利奧卻單槍匹馬站起來了。我說,他真有鋼鐵般的意志。」
「這都是上帝的安排,富西亞,」阿基利諾說,「我們是無能為力的。」
「就是那條靜靜的河,富西亞。」阿基利諾說,「它通過小喇嘛住的地方附近的廢墟。還有許多柑橘果園。你不記得那些世界上最甜的柑橘嗎?」
「高興點吧,我們已經到曼加切里亞了。」何塞說。
「我不能鑽進山裡只做生意,需要一個人合股。」富西亞說,「出了這件事後,我必須在離伊基托斯的地方去找。
修道院在黎明中醒來了,鳥兒的歌唱接著了昆蟲的噪鳴。博尼法西亞走進寢室搖起小鈴:孤兒們從帆布床上跳起來,朗讀了對聖母的膜拜詞,穿上罩衣。接著,根據任務,把她們分成小組:最小的打掃院子,修道院宅邸和飯廳,大一點的打掃小教堂和勞作室。五個孤兒把垃圾桶搬到院裡,等著博尼法西亞。她們在博尼法西亞的帶領下上了小路,穿著聖瑪麗亞.德.湼瓦廣場,越過田野,在到達湼維斯領航員的茅屋之前,沿著一條小道前進。這條小道蜿蜒在卡潘瓦樹、棕櫚和章比拉樹林中,然後把垃圾倒入一個小小的狹道,這就是村裡的垃圾場。每周一次,米格爾.阿吉拉鎮長的佣人把垃圾堆成一堆,用火燒掉。每天下午,附近的阿瓜魯納總要到這個地方來撿東西,有的從垃圾堆裡找食品或家庭用具,有的喊叫著用棍子驅趕那些盤旋在狹道上的貪婪的猛禽。
「讓我們和解吧,樂一樂。」何塞說。
「可這酒很淡,」利圖馬說,「皮斯科酒,你忘了,我們喝甘蔗酒就像喝汽水一般?」
「人為了生計,會不擇手段的,我理解你的偷竊。」阿基利諾說,「但是,你為什麼對那隻貓過不去呢,是由於你沒有那筆資金不能開張而發瘋了嗎?」
「忘恩負義最壞不過了,博尼法西亞,」院長慢騰騰地說,「就連動物也知道感恩。你見過扔給小修士們香蕉時,他們的表情嗎?」
「我們這裡的人都是朋友或親戚,我們是怎樣的人,就是怎樣的人。」何塞說,「在皮烏,只是以財取人,如果你不是白人,你就得向白人吹噓拍馬。」
「你那時就像個小野獸,我們在這裡給你住處,給你家庭,還給你起了名字,」院長說,「我們還給你一個小上帝。你認為這都一錢不值?」
「願為您效勞,先生,」堂法比奧說,「能為您做點什麼嗎,您將在伊基托斯停留很久嗎?」
坐在沙上的人一聲不響,而一切喧鬧聲——歌聲、碰杯聲、吉他音樂、鼓掌聲——都來自那些最大的酒館,那兒的燈光最亮,紅色或白色的小旗在每個茅屋的最高處迎風飄揚。空氣裡瀰漫著各種各樣的熱乎乎的氣味,隨著街道逐漸消失,狗、母雞和哼哼唧唧的豬都湧出來了,拴在樁子上的山羊瞪著大眼,噪叫的飛鳥飛過他們頭頂時,叫聲戛然而止。這幾不可征服的人不慌不忙地走在曼加切里亞叢林中的彎彎曲曲的小徑上,躲避著那些把席子鋪在露天裡睡覺的老頭兒們,繞開那些極不恰當地搭在路中央的橫七豎八、宛若大海鯨魚的茅草棚。繁星在空中閃爍,大者如華燈初上,小者似螢光閃亮。
「你的靈魂仍然是異教徒的靈魂,儘管你說的是基督教徒的話,也不赤身裸體了,」安赫利卡嬤嬤說,「她不僅無動於衷,嬤嬤,她讓她們逃跑,是因為她希望她們再變成野蠻人。」
「為了打動我,她們對我敍述了他們村裡的事,嬤嬤,」博尼法西亞說,「她們向我講了一切,使我難過。」
「你簡直是魔鬼,」安赫利卡嬤嬤說,接著又彎下腰對象隻黑山貓一樣伏在地上的博尼法亞說,「壞蛋和忘恩負義的人。」
「但是,他也很痛苦,堂胡利奧,被一條床單吊在蚊帳頂上。走進房間後,突然看見他在空中晃盪,硬梆梆的了,小眼睛都凸出來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不大理解,雷亞特吉先生。」
「我們等什麼呢,」何塞說,「我們唱讚歌吧。」
「是由於你昨天帶來的那兩個女孩子的緣故,好媽媽,」博尼法西亞說,「我不希望別的人走掉,只願意這兩個人走掉,因為她們叫我難受。你別這樣嚷嚷,好媽媽,這樣您會生病的,您一惱怒,就要生病。」
「您身上穿的真漂亮,老兄。」「猴子」說。
博尼法西亞嗚咽起來。一股酸性土壤和潮溼植物發出的氣味侵入黑乎乎的貯藏室。夜晚濃烈刺鼻的氣息和十分清晰的蟋蟀和蟬的尖而細的叫聲,好似越窗而來,天已經大亮了。
「我幾乎不認識你了,」何塞菲諾打斷他的話說,「很久沒見你穿便服了,伙計。」
「過去,你經常跑到菜園裡去抓土,一找到蚯蚓、蟲子,就把牠們塞到嘴裡,」院長說,「你老是生病,誰給你治的?誰護理你的?你也不記得嗎?」
「『猴子』喝酒向來就不行,」何塞菲諾說,「兩杯下肚,他就倒了。」
「你從不覺得受到良心的譴責嗎,富西亞?」阿基m•hetubook•com•com利諾問,「我多年以來一直想向你提這個問題。」
「我倒是交了好運,」阿基利諾說,「有一次,『四不像』叫雷亞特吉先生看到了,你知道嗎?據說是在湼瓦山谷裡。但是他看見『四不像』跛得厲害,猛然間發現了牠的小爪子,放槍把牠趕走了。順便問問,富西亞,你為什麼和雷亞特吉先生幹起來?你讓他吃過苦頭,一定是這樣。」
「不,他還是後來才真正變富的,靠走私。」富西亞說,「但是,他當時已擁有這個小旅館,並開始和印第安部落做生意,因此,他常去聖瑪麗亞.德.湼瓦。他購買生橡膠和毛皮,把它們拿到伊基托斯出售。我的主意就是從那兒想出來的,阿基利諾。不過,總之一個樣,需要一小筆資金,我卻一貧如洗。」
「有時候光打我的嘴巴。」「猴子」說,「因此,我準會成為一個嘴上沒毛的人,為了讓我醒酒給了我那麼多耳光。」
「好吧,伙計,」阿基利諾說,「多虧你,我才有今天。」
「我會說異教徒話,嬤嬤,只是您不知道就是了。」博尼法西亞昂起了頭,劉海兒下面的兩隻碧眼螢火蟲似地閃了一下,「我學會了聽這些異教徒講話,但是我從來沒跟你講過。我經常聽野孩子們說話,就學會了。」
「你做了王子了,」何塞說,「好極了,老兄。」
當博尼法西亞和孤女們從垃圾站回到修道院的時候,格里塞爾達嬤嬤和她的女助手們已經備好早點:水果、咖啡和在修道院的爐子裡烤的小麵包。吃過早點後,孤女們去小教堂,聽教義要理課和神聖的歷史課,學習祈禱。中午,她們回到廚房,在格里塞爾達嬤嬤——她膚色紅潤、嘮嘮叨叨、活潑愛動——的指揮下,準備午飯:菜湯、魚、絲蘭、兩塊小麵包、水果和蒸餾水。然後,孤女們可以在院子裡和園子裡玩一個小時,或者坐在果樹蔭下。之後上勞作室,安赫利卡嬤嬤給初來的女學員上課,教他們西班牙語、字母表和數字。院長負責歷史課和地理課,安赫拉嬤嬤上繪畫課和家庭藝術課,帕特羅西尼奧嬤嬤教數學。傍晚,嬤嬤們和孤女們在小教堂裡做捻珠祈禱,然後孤女們再分成勞動小組:廚房、菜園、貯藏室和飯廳。準備晚飯的工作量比午飯輕多了。
並不是為了一切,更何況世界上一切都有安排:陽光照著胡利奧.雷亞特吉的眼睛,啤酒瓶放在盛滿水的大陶甕裡。他親自斟酒;白色的泡沫浮了起來,越堆越高,然後又嚓嚓破裂:不必擔心,管它哩,再來一杯啤酒。曼努埃爾.阿吉拉,佩德羅.埃斯卡維諾和阿雷瓦洛.本薩斯把酒喝了下去,用手抹了抹嘴唇。透過窗上的鐵絲網,聖瑪麗亞.德.湼瓦廣場依稀可辨,一群阿瓜魯納人在大肚子器皿裡把絲蘭磨成粉末,頑童圍著樹幹遊玩。嬤嬤們火紅色的長方形宅院座落在小山上。本來,這是一個長期計劃,這計劃沒能實現。但是,胡利奧.雷亞特吉卻認為,這過是虛驚一場。然而,曼努埃爾.阿吉拉說,「不,絕不是庸人自擾。」說著站了起來,「堂胡利奧,這個雙睛暴突的禿頭矮子說那兩個傢伙把事情搞糟了。」阿雷瓦洛.本薩斯也說是這樣的。堂胡利奧說著也站起來。「有證據,我早就說過,在這些旗幟和課本的背後還另有文章,我反對教師們來。」佩德羅.埃斯卡維諾用他的杯子敲著桌子說,「堂胡利奧,合作社已既成事實,阿瓜魯納們自己去伊基托斯出賣東西,酋長們在奇卡伊斯為討論此事開過會,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別的都是胡說八道。」胡利奧.雷亞特吉說:「我認識的阿瓜魯納人中沒有一個知道什麼是伊基托斯或者合作社的,你從哪裡聽來的這種說法,佩德羅.埃斯卡維諾?」他又要求說:「一個一個地談,先生們。」乾涸的杯子重新敲響,酒杯又敲著桌子,發出乾啞的聲音。「堂胡利奧,我在伊基托斯呆了很長時間,那裡有很多商店,我沒有覺察到自從這種人來後,那個地區的形勢有什麼動亂。」堂佩德羅說。胡利奧.雷亞特吉的聲音總是那麼斯文,擔任地方長官職務使他喪失了時間和銀子,但是,他的眼睛變得冷酷了,他說原本不願接受長官職務的。佩德羅.埃斯卡維諾是最堅持己見的人,他再三說請考慮考慮他的話。佩德羅.埃斯卡維諾知道他們欠胡利奧.雷亞特吉多少錢,不想得罪他,只是說:「我剛從烏拉庫薩來,十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堂胡利奧。」說著說著,手裡的酒杯又敲了兩下桌子,「阿瓜魯納們連一團生樹膠也不想賣給我,儘管將預付貨款。」阿雷瓦洛.本薩斯說,「人們甚至讓他看了看合作社,堂胡利與,您別笑,他們早建了一個特殊的棚子,裡面堆滿生樹膠和毛皮,他們不想賣給埃斯卡維諾,他們對他說,他們要運到伊基托斯去賣。」矮個子、禿腦袋、暴眼珠的曼努埃爾.阿吉拉說:「鎮長看見了嗎?這些傢伙任何時候也不應去部落,阿雷瓦洛有道理,他們只想破壞買賣。」「但是,他們不會再出售了,先生們,」胡利奧.雷亞特吉斟滿了杯子,「我不光為我自己的事去伊基托斯,也為你們的事,部裡取消了林區發展計劃,解散了教師小分隊。」但是,佩德羅.埃斯卡維諾第三次用杯子敲桌子:「他們已經來了,壞事已經幹了,堂胡利奧。」他們和蠻族印第安人說不通嗎?看起來說得很通,他們把這兩個傢伙帶到烏拉庫斯去的翻譯那兒去了,堂胡利奧,他親自算賬,親自看貨。那個蹲在門邊的古銅色赤腳的人站了起來,迷惑不解地走到聖瑪麗亞.德.湼瓦鎮長跟前。博尼諾.佩雷斯說,「買他的橡膠一公斤出多少錢,你問一問。」翻譯開始嘰哩咕嚕地說了起來,用手使勁比劃,還吐口水。胡穆靜靜的聽著,雙臂交叉抱在赤|裸的胸前。他的兩頰各畫著一個粉紅色的X,在他那方型鼻子上,晝著三條小蟲子似的細紋,他表情嚴肅,態度莊重。這些緊緊擠在空地上的烏拉庫薩人把眼睛轉向茅屋。翻譯不作聲了,胡穆與一個矮小的老頭兒咬了咬耳朵打了一陣手勢。翻譯說,老闆,質量好的每公斤兩索爾,質量一般的每公斤一索爾,特奧菲洛卡尼亞斯眨著眼睛,要著價。一隻狗在遠處狂吠,博尼諾.佩雷斯心中有數,兄弟,這些婊子養的,真是沒臉沒皮。他對翻譯說:可惡的秘魯人,他們每公斤竟按二十索爾出售。老闆們齊聲起哄。不允許他們馬馬虎虎。讓你們不賣好了,哼。讓他們把橡膠和毛皮拿到伊基托斯去賣吧永世不再跟這些老闆做生意,把這話翻譯給他。翻譯問,跟他們說嗎?博尼諾說和-圖-書,是的。翻譯問老闆們,「這簡直是搶劫」,對他們說嗎?特奧菲洛說,是的。「可惡的皮烏臘人」,說嗎?是的,是的,老闆起哄也說嗎?是的,是的,他媽的,是的:魔鬼般的強盜,可惡的秘魯人,他們不賣好了,是的,他媽的,別害怕,翻譯翻譯。翻譯又叫又嚷,又吐唾沫又吐痰,胡穆也又叫又嚷,又吐唾沫又吐痰,老頭捶胸擊首,他的皮膚像樹皮一般。翻譯說,伊基托斯從來沒有來過,埃斯卡維諾老闆說,來過,他帶來小刀、砍刀、絲綢。特奧菲洛.卡尼亞斯說:真有意思兄弟,他們還以為伊基托斯是一個人哩,他們得不到便宜,博尼諾。翻譯說,換吧,換橡膠,但是,博尼諾.佩雷斯走近胡穆,指著他的腰刀,嗯,買這把刀花了多少公斤橡膠:問問他。胡穆抽出他的腰刀,舉了起來,太陽把雪亮的刀片照得熠熠生光,刀刃和陽光融為一體。胡穆驕傲地笑了,在他身後的烏拉庫薩人也笑了,許多人抽出了腰刀,舉了起來,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翻譯說:胡穆的二十塊橡膠,其餘的值十塊、十五塊。討價還價仍在繼續,特奧菲洛.卡尼亞斯說他想回利馬去了。兄弟,我發燒,博尼諾,最好還是把這些不合理的事和不懂道理的人忘掉吧。博尼諾.佩雷斯在扳著指頭算賬。特奧菲洛說,數字從來與他無緣,胡穆的腰刀値四十索爾,不是嗎?翻譯說,告訴他們嗎?翻給他們聽嗎?特奧菲洛說,不。博尼諾說:還不如說,老闆魔鬼,這腰刀一塊橡膠也不值,可以在垃圾堆裡撿到。伊基托斯不是老闆而是城市,位於馬拉尼翁河的下游,讓他們把生樹膠運到那裡去賣吧,可以比在這裡多賣一百倍的錢,可以購買他們喜歡的腰刀,或者任何其他喜歡的東西。翻譯說,先生?沒聽懂,請慢慢重述。博尼諾說,對:應該把一切都告訴他們,從頭開始,免得叫你掃興。特奧菲洛說,也許是這樣。但是,胡利奧.雷亞特吉堅持認為:不應當低頭。這些傢伙不是走了嗎?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揚眉吐氣的只有阿瓜魯納們了。他像往常一樣同薩普拉人做生意,再說,天無絕人之路。他只想平安無事地結束鎮長的使命,先生們,你們瞧著吧。阿雷瓦洛.本薩斯說: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堂胡利奧。您不知道博爾哈軍營的一個班長、一個領航員和一個腳夫在烏拉庫薩出的事嗎?就是上週的事情,堂胡利奧。這位問道,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情呀。
「我們必須試試這個『伊卡的太陽』,」「猴子」說,「您答應過,說了話是算數的。」
「你怎麼想讓我知道,」博尼法西亞低聲說,「我當時非常小,好媽媽,我不記得了。」
「看到你整天自己幹得汗流滿面,我卻像死人似地在這裡,我感到羞愧。」富西亞說。
「把旅館裡那個最好的房間給了我。」富西亞說,「窗戶朝著長滿巴拿馬草的花園,他邀我同他共進午餐,對我無話不談,我幾乎聽不懂他的話,因為我當時的西班牙語很糟糕。」
「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堂法比奧,」富西亞當時這麼對他說,「除木材外,我還對貿易感興趣。有時和本地人接觸有用處。因此我標出了部落。」
「安靜點!安赫利卡嬤嬤。」院長站了起來。
以桑切斯.塞羅大街為界,一邊是柏油馬路,白色的房屋,堅固的大門和電燈,一邊是香蒲牆壁、稻草、白鐵或薄板的屋頂,灰塵四起、蒼蠅亂飛、溝坎縱橫。在茅屋的方形無帘的小窗上閃爍著曼加切里亞的蠟燭和油燈的微光,夜間,整戶整戶的人家坐在馬路中間乘涼。萊昂兄弟不時地舉手向朋友們致意。
「你撒謊,這酒簡直跟火一樣!」「猴子」淚水盈眶,暴跳如雷地說,「你保證這不是四十度的酒精嗎,老兄?」。
「我對曼加切里亞煩透了。」何塞菲諾說,「等把它和加利納塞拉區一起拆掉的時候,我一定要高興得一醉方休。」
他的好奇心沒有止境。他對熟悉城市的風俗習慣發生了濃厚興趣,細緻入微地了解禮儀。他想知道一切:哪些人最富和富的原因,以及從何時發的家;地方官、市長和主教是否廉潔奉公和受人愛戴;人們的娛樂是什麼,哪些通姦和醜聞使虔誠的女教徒和神父震驚;市民怎樣看待宗教與道德,城市的愛情採取什麼方式。
「騙人,魔鬼,」安赫利卡嬤嬤大吼一聲,合成圓形的雙手倏地分開,輕輕揮了一下,「您瞧瞧她怎麼現編現說,嬤嬤,這個強盜!」
「不過,我曾經看過身分證,他的通行證好像新的一樣,我怎麼能知道那是假的呢,堂胡利奧?再說,他來時,穿得非常講究,講話方式令人信服。他甚至說,等雷亞特吉先生從聖瑪麗亞.德.湼瓦回來時,就為他作介紹,合伙幹大買賣。我是粗心大意了,堂胡利奧。」
富西亞讓他吃過不少苦頭,第一次是在認識他以前,剛剛才到伊基托斯的時候,老哥。很久以後,他跟雷亞特吉敍述這件事時,雷亞特吉笑了。那麼,就是你讓堂法比奧哭笑不得的了?阿基利諾插嘴說,「就是你讓聖瑪麗亞.德.湼瓦鎮鎮長堂法比奧先生哭笑不得嗎?」
相反,這個奇怪的人卻住下不走了。鄰居們詢問過他的一些情況,答案幾乎全是否定的:他不是牲口販子,不是收稅人,也不是旅遊代理。他名叫安塞爾莫,他說自己是皮烏臘人,但是,誰也弄不清他的口音來自何方:他既沒有利馬人躊躇柔弱的口音,也沒有奇克拉約人唱歌似的語調;他既不像特魯希略人那樣病態地追求字正腔圓,也不會是山民,因為他發字母s和rr時並不捲舌。他的語調是別緻的,很有音樂感,但也有點消沉,他還運用奇特的成語和方言,爭論的時候,他那粗暴的聲音使人想到一位騎兵游擊隊的指揮官。鞍囊是他的唯一行裝,裡面大概裝滿了錢:他怎麼敢於通過沙漠而不被強盜襲擊呢?市民們未能知道他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擇皮烏臘作為目的地。
嬤嬤們的臉、手和面紗都彷彿在半明半暗的貯藏室裡熠熠閃光,但是,博尼法西亞仍然一動不動。
他醒來時,一躍而起,拉開了防禦的架式:浮腫的眼皮下面,驚惶不安的兩眼打量著眾人的臉色。四周爆發出一陣笑聲,人們不約而同地向他伸出雙手,一位老人分開眾人走到他跟前,將一個裝滿涼水的葫蘆遞給他,這時,陌生人笑了。他慢慢喝著,貪婪地品著滋味,眼睛裡的表情和緩下來了。一時人聲鼎沸,大家都爭先恐後地同這個初來乍到的人談話,詢問他的旅程,對他死了騾子表示同情。此時,他自由自在的笑了,並緊緊握起眾人的手來。接著,和_圖_書他猛地取下母騾身上的鞍囊,打聽哪兒有旅館。他在好客的市民簇擁下,穿過演兵場,走進「北方之星」:已經客滿。市民們安慰他,許多聲音同時邀請他到自己家裡住。於是,他便留宿在梅爾喬.埃斯皮薩家裡,這位老人獨自過活,就住在老橋附近的馬爾孔。他有一個位於奇拉河岸邊的偏遠的小農場,每個月他去農場兩次。那年,梅爾喬.埃斯皮諾薩創造了記錄:他留過五位異鄉人。一般來說,他們在皮烏臘逗留都是為了購買棉花,出售牲畜,推銷商品;也就是說,不過幾天,最多幾星期。
「有一次,在聖瑪麗亞.德.湼瓦人家為他舉行午宴,他發表了一篇演說。」阿基利諾說,「他懷著非常驕傲的心情講到他父親,富西亞。」
「把狗和桑切斯.塞羅的照片算進去,共二十個,」「猴子」說,「這是曼加切里亞的另一件好處,沒有歧視。人、狗、山羊,都一樣,都是曼加切里亞居民。」
「雷亞特吉當時不在伊基托斯嗎?」阿基利諾問道,「他那時已成了富翁了?」
「您們都是我的兄弟,」利圖馬笑著說,「誰教你們從老橋上往河裡跳的?」
「魯米亞庫河?」富西亞問,「是從馬約班巴流過的那條河嗎?」
「你沒有想到她們會餓死或在河裡淹死嗎?」安赫利卡嬤嬤問道,「沒想到她們會發燒嗎?你什麼也沒想嗎,強盜?」
博尼法西亞躲躲閃閃,抬起頭,她的眼睛審視著院長的手。這時,果園裡鸚鵡的呀呀學話聲一直傳到貯藏室的這個角落。從窗口可以看見影影綽綽的樹枝。博尼法西亞把兩肘撑在地上:「不知道,嬤嬤。」
「父親曾是他的話題之一,」富西亞說,「當我們在一塊工作時,他也向我講述過他父親的一切。噢,雷亞特吉這條狗,够走運的。我一直很嫉妒他,老哥。」
「你看她多麼低聲下氣,嬤嬤,好像多聽話似的,」安赫利卡嬤嬤尖叫起來,「你以為你得了我嗎?難道我不了解你嗎?誰允許你繼續叫我好媽媽?」
「您要買的都買到了,堂胡利奧。」堂法比奧說,「小鏡子、小刀、布匹和小珠子,還打了不少折扣。您幾時回上馬拉尼翁?」
何塞菲諾沉默不語,兩手放在兜裡,下頜抵到胸部。萊昂兄弟總是不時地齊聲說:「晚上好,先生,」「晚上好,太太。」視而不見、無精打采的聲音從地上回答著他們的問候,呼喚著他們的名字。他們停在一間茅屋前,「猴子」把門推開:利圖馬背對著門,他身著李子色衣服,短外衣一直蓋到他的臀部,頭髮潮溼、發亮。用飾針別著的一條報紙在他頭上飛舞。
「這也是亞洲人的事,堂胡利與,他們有某些最下流的習慣,誰也不會知道,我曾經打聽過,例如,伊基托斯的中國人在籠子裡養貓,用牛奶把貓餵肥,然後把貓放在鍋裡燉著吃,雷亞特吉先生。」但是,這一位現在希望談談買賣:「堂法比奧,我是為了買賣才從聖瑪麗亞.德.湼瓦來到這裡的。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吧。買到了嗎?」
「我們也忘了你穿便服時的樣子了,老兄。」何塞說。
「我只怕馬約河,因為我小時候幾乎在那裡淹死,」阿基利諾說,「不過,我曾經常在魯米亞庫河裡洗澡。」
利圖馬擁抱著萊昂兄弟,親熱地搖動著他們。何塞菲諾搓著雙手,咧著嘴笑,他那雙一動不動的眼睛卻閃爍著一種暗暗警惕的光芒,他的肩膀往後縮著、挺著胸膛、兩腿微曲,整個姿勢是勉強的、不自然的、小心謹慎的。
「你在坎波格蘭德用腳踢看守,在伊基托斯殺了一隻貓,」阿基利諾說,「你是怎麼告別的呀,富西亞。」
「多米蒂拉.亞拉!」何塞說,「可憐的老太婆。她曾有點讓我害怕,但是,自從她死後,我一直親切地懷念她。但願她已經原諒我們在她的靈堂上的惡作劇。」
「那倒也是,如果我不來馬約班巴,你還會繼續挨家挨戶地賣水的。」富西亞說,「你曾多麼怕河喲,老哥。」
「因此,你到馬約班巴來了。」阿基利諾說,「你成了我的朋友,以使我伴你去部落。就這樣,你在根本未見雷亞特吉、未成為他的職員以前便開始模仿他。你是怎麼談論錢的事呀,富西亞,你對我說,跟我一塊兒幹吧,阿基利諾,一年之内你就會發財。我聽了這支狂想曲高興得發瘋。」
「先讓我把杯子都斟滿,老兄。」
「我從沒有看到過它,」富西亞說,「在這兒的大森林裡,除我以外,大家都看到了。我在這件事上也是運氣不佳。」
「五千索爾,堂胡利奧,」堂法比奧說,「還有我的護照和銀餐具。我很痛苦,雷亞特吉先生,我知道,您對我的印象不好。但是,我向您發誓,我將用我的汗水來歸還您的一切,直至最後一個生太伏,堂胡利奧。」
「而你就逐了她們的心意!」安赫利卡嬤嬤叫道,「因為你恨她們!因為她們增加了你的工作,你厭惡勞動,懶蟲!魔鬼!」
「因為我偷了雷亞特吉的那個走狗嗎?」富西亞說,「他是個富人,因為他比我偷得更多,老哥。只不過他起家時就有點錢,我卻一無所有。我總是倒楣,必須從零開始。」
「那麼,你當時在旅行箱裡帶的是什麼,富西亞?」阿基利諾又問。
「乾脆說很久沒見到我得了。」利圖馬說,臉色一沉,又微笑了。
「你記得我們怎樣燒掉你的地圖的嗎?」阿基利諾說,「廢物一堆,製地圖的人不知道亞東馬,就像激動的女人一樣不安靜。這裡的一切,包括河流、動物、樹木都在動。我們這塊土地簡直是個瘋子,富西亞。」
「跟這也有關係,」富西亞說,「此外,貓傳染疾病,還在我床上尿了好多次。」
十二月份,一個熱辣辣的早晨,有個陌生人來到皮烏臘。他騎在那匹艱難爬行的母騾上突然出現在南方的沙丘上:頭戴寬沿草帽,身披一件薄薄斗篷。太陽透過粉紅色的晨光開始和沙漠親吻。這個異鄉人興高采烈地發現了叢生的仙人掌、晒焦的稻子豆和卡斯蒂利亞的白色住宅區,那些房舍都是一簇簇、一排排沿著河建造的。受到這幅景象的引誘,他向城市走去,城市位於河的另一邊,已經依稀可辨,河像一面鏡子把城市映在裡面。他穿過卡斯蒂利亞那空蕩蕩的唯一的街道,來到老橋,跳下母騾,停了片刻,端詳另一邊的建築物、碎石累累的街道、帶有陽台的房屋、輕輕降落的沙雨,以及大教堂堅固的塔尖。塔上懸掛著滿是烟垢的圓鐘,往www.hetubook.com.com北望,綠油油的小農場沿著河床一直伸延到卡塔卡奧斯。他牽著母騾的繮繩,過了老街,用鞭子敲打一會兒兩腿把城市的大部分都轉遍了。他看的那部分是右邊的豪華部分,從河邊一直伸展到演兵場。他在演兵場停了下來,把坐騎拴在羅望子樹上,一屁股坐在地上,放下草帽的兩翼防止那毫不憐憫地打他的眼睛的沙粒。看來他已經進行了一次漫長的旅行:他的動作緩慢,顯得疲憊不堪。當那沙雨一停,第一批出來的居民赫然發現,陽光普照的廣場上,這位異鄉人已酣然入夢。母騾倒斃在他的身邊,青色的黏液覆蓋著口部,白眼珠翻在外邊。誰也不敢叫醒他。消息不脛而走,演兵場立刻擠滿了好奇的人群,他們用臂肘互相碰著,議論著走近這個異鄉人,你推我搡地一齊走到他面前。有的爬上亭子,有的躲在棕櫚樹枝後面瞧他。他是一個運動員般的年輕人,膀寬腰圓,滿臉的鬍鬚稀疏而卷曲,襯衣的扣子都掉了,袒露著肌肉發達的毛茸茸的胸膛。他張著大嘴睡著了,輕輕地打著呼嚕;乾裂的嘴唇中間露出馬斯丁狗似的牙齒:又黃又大又尖。他的褲子、靴子和褪了色的無袖斗篷已經千瘡百孔,骯髒不堪,他的草帽也是又髒又破,身上沒帶武器。
「好媽媽,你聽到了嗎?」博尼法西亞說,「沒聽懂我的異教徒話嗎?」
「那麼,腦袋對您有什麼用處?」胡利奧.雷亞特吉責備堂法比奧:「您怎麼想不到查查他的證件呢,堂法比奧。」
博尼法西亞不時地打寒顫。面紗已經鬆開,平直的頭髮把半張臉都遮住了。
「來,乾了這一杯,不可征服的人。」何塞菲諾說。
做完晚禱之後,嬤嬤們到飯廳去了,孤兒們由博尼法西亞領著走進宿舍。當她們鋪好床,下以後,博尼法西亞熄滅樹脂燈,把門鎖上,跪在耶穌受難像腳下祈禱,然後躺下睡了。
「三星當頂了。」「猴子」說,指了指凌空閃亮的三顆並排著的星星。「她們在大送秋波。多米蒂拉.亞拉說過,當三星如此明亮的時候,可以向她們祈求保佑。快求吧,何塞菲諾。」
「他是那麼白|嫩,那麼和藹,」堂法比奧說,「人們都想向他獻殷勤,舐舐他的腳。他走進旅館的時候,耶穌基督都會搖頭擺尾,樂不可支。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堂胡利奧。」
「甚至把馬拉尼翁部落和烏卡亞利部落都標出來了,堂胡利奧,」堂法比奧說,「我曾經想過,這真是個幹大事業的人,他和雷亞特吉先生正是很好的一對兒。」
「不錯,我醉得快,可是,我比任何人都能撑,」「猴子」說,「我能這樣繼續撑幾天。」
「我提議乾一杯。」利圖馬說。
「你已經看到,一切都因為愛好,」富西亞說,「我比任何人作的犧牲都大,誰也沒有像我這樣冒險,老哥,一切就這麼完了,這是公平的嗎,阿基利諾?」
「第三號不可征服的人到了,老兄。」「猴子」說。
「你一|絲|不|掛,」安赫利卡嬤嬤嚷道,「我總是高興地給你穿衣服,可你又把衣服剝掉,在人前暴露你的羞處,當時你已經有十多歲了。你本性就壞,魔鬼,只有惡習才使你喜歡。」
「猴子」拿起皮斯科酒瓶,開始斟酒,利圖馬的臉上漸添愁容,兩道皺紋最後爬上他的太陽穴,他的目光好像失神了。
孤女們睡在一個像井那樣又長又窄又深的房間裡;在白灰脫落的牆壁上有三個面向湼瓦河開的窗子,唯一的一扇門連著修道院寬敞的院子。小小的折疊帆布床靠牆放在地上:孤兒們起床就折疊起來,晚上睡覺時再打開。博尼法西亞睡在一張木製行軍床上,她的床放在門的另一邊,她住在孤兒寢室和院子之間一個小得像個搖籃似的小房間裡。她的床上有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聖像,床的一邊有個衣箱。嬤嬤們的房間在院子的另一端:那寓所是一座白色建築,屋頂由兩個斜面構成,上面有許多對稱的窗戶和一個堅固的木製欄杆。靠近寓所的是飯廳和勞作室。勞作室是孤兒們學習基督教語、拼讀、算術、縫紉和刺綉的地方。宗教課和道德課在教堂裡上。院子的角落裡有個和修道院的果園毗鄰的、類似棚子的地方;它那高高的紅色煙囪聳立在從樹林裡侵入進來的樹枝中間:那是廚房。
「沙子滑溜溜的,癢的難受。我把鞋子脫掉吧。」「猴子」說。
市民們唯獨感到遺憾的是,安塞爾莫太粗俗了。當他喝醉的時候,總厚顏無耻地看女人。對那些穿過演兵場去市場的赤腳女僕,對頭頂罐子或陶盒兜售李子和芒果汁或山區鮮奶酪的女販們,對戴著手套、面紗和念珠去教堂的貴婦們,他都大聲提出建議,或者說些即興編造的花言巧語。他的朋友們對他說:「當心,安塞爾莫,皮烏臘人是愛吃醋的,被激怒的丈夫會跟你決鬪,脾氣不好的父親也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同你決鬪。」但是,安塞爾莫報以大笑,舉起高腳杯,為皮烏臘乾杯。
他在這個城市的頭一個月沒有出任何事情。
「此時此刻,整個皮烏臘都睡了,」「猴子說」,「這裡呢,你沒有聽見嗎?生活正在開始。」
「我們像小孩子一樣,」何塞菲諾說,「似乎這是辯論問題的時候。」
「在伊基托斯這裡,所有的人都對我談到他的奇蹟,」富西亞說,「我很想認識他。您不知道他何時從聖瑪麗亞.德.湼瓦來嗎?」
「你總是第一個倒下,兄弟。」何塞說,「你記得嗎,利圖馬,我們是怎樣把他拖到河裡,讓他蘇醒的嗎?」
但是,貯藏室裡彷彿藏著一隻野獸,突然迸發出的叫聲打斷了她的話,那突然發怒的野獸咆哮著,好像鹿鳴,又好像在得意地咕嚕咕嚕叫,從暗中傳來一陣尖厲的喀喀聲,彷彿是野獸在戰。
「亞馬孫地圖,雷亞特吉先生。」堂法比奧說,「那些地圖就像軍營裡貼的那麼大。他把地圖掛在他的房間裡,說是為了知道將在什麼地方採伐木材。他還用巴西文字標出邊界和注意事項,您看多奇怪。」
「我從未想到你會幹出這種事來,」院長說,「這是怎麼回事,博尼法西亞?你為什麼幹這種事?」
每天,早點以前都要做彌撒。彌撒由附近一個教區的耶穌會會員主持,通常都是貝南西奧牧師。星期天,教堂的側門都打開,以便讓聖瑪麗亞.德.湼瓦的居民都參加這種宗教活動。當局從來不缺席,有時,當地的農民和橡膠工人也來參加,還有許多擠在門口的阿瓜魯納,他們半身裸|露,侷促不安。下午,安赫利卡嬤嬤和博尼法西亞把孤女們領到河邊,讓她們玩水、捉魚、爬樹。星期天,早點是最豐盛的,常常有點肉。這些孤女共二十個,年齡在六歲至十五歲之間,全是阿瓜魯納人。有時,還有烏安比薩孩子甚至沙普拉,但後兩者不常見。https://m.hetubook.com•com
利圖馬往後退了退,讓這幾個不可征服的人自由自在地欣賞他那閃閃發光、五顏六色的新裝硬領白襯衣、繪著灰山丘的粉紅領帶、絲|襪子、像鏡子一樣閃光的黑皮鞋。
「她們想離開,」博尼法西亞說,「她們到了院裡,走到門口,我從她們的臉上發現,她們也想同昨天來的那兩個女孩子一塊兒離開。」
可能停留很久,也許會定居下來。做木材生意,您知道嗎?將在瑙達附近建個鋸木廠,等幾位工程師來。準備工作沒跟上,可以多付錢,但是,他希望有寬敞舒適的房間。堂法比奧說沒問題,先生,我樂於為主顧效勞。嘿,老哥,他真被你蒙得一愣一愣的了。
「他也深刻了解森林,」堂法比奧說,「等他從上馬拉尼翁來時,我就把你介紹給他,您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先生。」
「你連說謊也不會,博尼法西亞,」院長蒼白的雙手在藍色的烟霧中揮舞了幾下,又合成一個圓圈兒,「安赫利卡嬤嬤從奇卡伊斯帶回來的女孩們都不講西班牙語,你看,歸罪於她們是弄巧成拙吧?」
「還喝醉酒,逛妓院,」何塞說,「你把我們教壞了,表兄。」
「不需要搖櫓,也沒別的事好幹,伙計。」阿基利諾說,「只需把住舵就行了。現在我們正在走下水,馬拉尼翁河自動代勞。我不喜歡你沉默不語,像看『四不像』一樣望著天空。」
「堂法比奧,其實,我並不認為這麼嚴重,」胡利奧.雷亞特吉說,「我所遺憾的是,他拿走了我的錢。」
「你拿走了很多錢嗎,富西亞?」阿基利諾又問。
「你忘乎所以了,不知道在向誰發洩。」「猴子」說,「但是,如果你想對曼加切里亞橫加非議的話,最好小聲點,要不曼加切里亞人會把你小子揍個靈魂出竅的。」
「你當時既沒有什麼吃的也沒有穿的,」安赫利卡嬤嬤吼道,「我們給你飯吃,給你衣穿,還教育你。你為什麼對那些小女孩做出這種事來,壞蛋?」
「這些女孩子又回到下流和罪惡的生活裡去了,你就無動於衷嗎?」院長問道,「要讓她們喪失在這裡學到的一切嗎?」
利圖馬像個陀螺似的轉過身來。他笑容滿面、張開雙臂,迅速穿過房間,何塞菲諾迎了上去,他們倆緊緊握了手,互相拍打著,「好久不見了,兄弟。」「好久不見了,利圖馬,在這裡又看見你叫人多高興呀。」他們倆好像兩條嗅覺靈敏的狗似的相互聞來聞去。
雨季結束了,天黑得很快:簇擁在窗前的枝葉後面,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院長坐在蒲團上,凛不可犯,安赫利卡嬤嬤來回走動,揮舞著拳頭,有時捲起長袍袖子,露出臂膀,好似一條乾瘦的白蛇。
他們碰了碰杯,舉杯喝酒,一飲而盡。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所做的一切,覺得後悔的,」安赫利卡嬤嬤說,「如果你不悔悟,就會下地獄,墮落沉淪。」
「別哭啦,博尼法西亞,」院長說,「快說吧。」
「你們為什麼這麼驕傲?為什麼對這個地方這麼交口稱譽?」何塞菲諾說,「這裡臭氣燻天,人們好像動物一樣生活。至少十五口人住在一個小茅舍裡。」
「你也不知道我們為你費了多少心血,對吧?」握緊拳頭,從這邊走到那邊的安赫利卡嬤嬤爆發了,「你也不知道我們收留你時你是什麼樣子,是嗎?」
「這樣你比喬裝成警察更好,」「猴子」說,「現在,你又成了一個真正的不可征服的人了。」
安赫利卡嬤嬤把一隻手放在胸脯上,又摸摸自己的前額:「欺騙使她感到激怒,嬤嬤,我很抱歉。」
他每逢星期天都進歌劇院,他像個老行家似的讚美鬪雞,每天晚上,他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北方之星」酒吧間,他玩牌的風格高雅,賭注下得很大,他善於贏,輸了也從不反悔。因而,他贏得了商人和莊園主的友誼,受到普遍歡迎。達官貴人邀他去丘盧卡納斯結隊遊獵,他那準確的槍法使人眼花撩亂。他走上街頭時,農民們親切地呼喊他的名字,他粗獷而熱情地拍打他們。他朝氣蓬勃,慷慨大方,深受大家的尊敬。但是,大家對他的金錢的來歷和他的過去也有所懷疑。於是,關於他的小小的神話便開始流傳:當這些神話傳到他的耳中的時候,安塞爾莫不禁哈哈大笑,既不否認,也不肯定。有時,他同朋友們光顧曼加切里亞各個酒館,最後總要在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酒店停留,因為那裡有一架豎琴,他是位純熟完美、難以模仿的豎琴演奏者。當其他人跳舞和舉杯祝酒的時候,他卻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躲在角落裡,撫弄著白色的琴弦,豎琴在他手中溫馴無比,或如哀如怨,或如笑如唱,或如泣如訴。
「我不願意認為自己毫無用處,阿基利諾,」富西亞說,「我希望還像從前那樣。我們輪流吧,你同意嗎?」
「我們感到驕傲,因為我們生在這裡,」何塞說,「我們讚美她,因為她是我們的故鄉。你在心裡妒嫉死了,何塞菲諾。」
他到來的第二天,就出現在演兵場上,鬍子刮去之後,臉上容光煥發,使大家目瞪口呆。他在西班牙人歐塞維奧.羅梅羅的百貨商店買了一條新褲子和一雙靴子,付了現金;過了兩天,他又委託卡塔考斯有名的編織女工薩圖尼納編了一頂雪白的草帽,這種草帽可以放在兜裡,拿出來沒有一點褶痕。每天上午,安塞爾莫都去演兵場,然後在「北方之星」酒館的花徑邀請過路人喝酒。這樣,他們便成了朋友。他善於辭令,妙趣橫生,他征服了市民,對城市的魅力讚不絕口人們的同情心,婦女的美貌,燦爛的晨光。他立刻學會了當地語言的表達方式及其熱情而緩慢的音調:幾週之後,當他表示讚賞時,就說「呱」,他稱小孩為「喬列斯」,稱驢子為「比亞赫諾斯」,他已經分得清小酒店的各種酒和辣椒的種類,他記住了人的名字和街道的名稱,像曼切里亞人一樣跳民間舞。
「為博尼法西亞乾杯。」利圖馬說,慢慢舉起了高腳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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