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富西亞,你還在笑呢。」阿基利諾說,「你還惦記著她,而且感到很得意,你想跟她說些什麼呢?」
「讓她幫幫你的忙。」富西亞說,「因為那幾個狗東西想打死她。」
「他們在普薩加殺害的那個女人也許是她的母親吧。」阿基利諾說,「另外,難道不是其他所有的土著人都仇恨安比薩人嗎?因為烏安比薩人都很傲慢,看不起任何人,他們比其他任何部落的人都更壞。」
「表兄,為了你最心愛的人,你安靜些吧!」
「你把她送給潘塔查或領航員吧!」拉莉塔說,「我已經有幾個女傭人了,我不需要她。你為什麼把她帶來呢?」
軍曹赤|裸的雙腿搭在哨所的小樓梯上。他周圍的一切都在波動:樹木茂密的小山,聖瑪麗亞.德.湼瓦河灘上的卡皮羅納樹,甚至連那些茅屋都隨著呼嘯而過的熱風像海浪似地翻騰。村子裡黑乎乎的沒有一絲亮光,警察們赤條條的睡在帳篷裡正在打鼾。軍曹燃上一支香菸。當他吹最後幾聲哨子的時候,突然從蘆葦叢後面聖瑪麗亞.德.湼瓦河水面上靜悄悄地漂來一只汽艇,尾搭著一個圓錐形的草棚,幾個人影在甲板上移動。由於沒有濃霧,從哨所望去,月光下的碼頭清晰可見。一個細條身影從船上跳下來,躲著河灘上的木樁向前奔跑,很快便在陰影中消失了。過了片刻,那個身影又在離哨所很近的地方出現了。這時,軍曹已經認出拉莉塔的臉龐,她那穩健的腳步、頭髮以及在她結實的臀部兩側擺動的粗壯胳膊。他欠起身來,等著她走到梯子跟前。
「我們已經為你報了仇,親愛的表兄。甚至連野妞兒也這麼幹了,你沒看見她把他抓破了嗎?」
這時,「胖子」想拉野妞兒去跳舞,她不願去,狠狠地拒絕了。
野妞兒已經從何塞菲諾的身邊走開了。他蜷縮著身子躺在地上,低聲呻|吟著。她和萊昂兄弟在安慰利圖馬:「你應該有骨氣,男子漢就是在不幸的遭遇中變得勇敢起來的。」他們擁抱著他,抓著他的衣服搖晃著。「把一切都忘了嗎?從頭開始行嗎?兄弟,表兄,利圖馬。」他稍微感到了寬慰,嘴裡嘟嘟嚷嚷,有時又覺得非常氣憤,用腳踢著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後來他眉開眼笑了,但隨即又露出憂傷的表情。
但是拉莉塔哭了起來:「難道我不是個善良的女人嗎?我不是一直陪伴你的嗎?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不是幹了你讓我幹的一切事情嗎?」富西亞的心情非常平靜,他脫|光了衣服,胡亂地把它扔在一邊,「這兒誰當家?從什麼時候起我得跟你商量啦?」最後他又說:「真扯蛋,男人不像女人,他總得換點兒花樣,我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再說,薩普拉女人又不會奪去你的任何東西,你幹嘛要發牢騷呢?我已經對你說過,她只是個傭人。」
「也是你們的過錯。」利圖馬呻|吟道,「你們大家都欺騙我。叫人討厭的傢伙,奸詐的東西你們應該受到良心的責備死去。」
「可憐的拉莉塔,」阿基利諾說,「當她看見那個小姑娘和你一起到達的時候,她的臉色該是什麼樣子啊!」
「你老是講潘塔查的壞話。」富西亞說,「你對所有的人都很善良,老伙計,就是對他不好。」
大家散開來,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趴在櫃台上要求再來幾杯啤酒。就這樣,人們欣喜若狂,聚集在一起,一雙雙醉眼,一聲聲尖叫,渾身溼透了汗水,一邊喝酒,一邊抽菸和閒聊。一個頭髮硬得像把刷子似的斜眼年輕人摟著開化女人桑德拉:「伙計,我向您介紹我的未婚妻。」張開嘴,露出她那由於貪吃而發紅的齒齦和一口金牙,她笑得渾身都在顫動。突然,她像隻大貓似的撲到那個年輕人的身上,貪婪地和他親嘴,他彷彿一隻落入蛛網的蒼蠅,在她黝黑的臂彎裡掙扎,同時嘴裡發著牢騷。那些不可征服的人互相使了個合伙嘲弄人的眼色,一把揪住那個斜眼兒,使他動彈不得:「桑德拉,你拿去吧;我們把他送給你了,你把他生吃了吧!」她連吻帶咬地親著他,一種狂熱的激|情感染了這群人,又有幾對舞伴來到他們中間,甚至連樂師們也離開了他們那個角落。霍文.阿歷杭德羅從遠處朝這邊苦笑,博拉斯跟在堂安塞爾莫身後。堂安塞爾莫非常激動,他走來走去,在喧鬧聲中打聽消息:「請告訴我,您怎麼啦?出什麼事啦?」桑德拉放開她手中的獵獲物,斜眼兒用手帕擦了擦臉,臉上橫七豎八地塗滿了胭脂,活像個小丑。有人遞給他一杯啤酒,他把杯子高高地舉了起來,人們向他鼓掌。突然,何塞菲諾在亂哄哄的人群中開始尋找什麼。他時而踮著腳尖,時而彎下身子,最後離開人群,打翻一張張椅子,找遍了整個大廳;在空氣混濁的煙霧中,他的身影時隱時現,後來,他又匆匆忙忙走到櫃台那裡。
「來了兩個烏安比薩人嗎?」拉莉塔向村子裡跑去,阿基利諾扯住了她的裙子,幾個婦女在嚎啕大哭:「老闆娘,薩普拉人在普薩加河裡殺死了我們的一個人,他們是用毒箭把他射死的。」「老闆和其他人呢?」「他們平安無事,待一會兒就到,他們走得慢,拉了很多貨,這些貨是他們在阿帕加河那兒的一個阿瓜魯納村裡收購的。」拉莉塔沒有回茅屋,她站在棕櫚樹旁,兩眼眺望著草原和河口,盼望他們出現。但她等得疲勞了,便在小島上走來走去,阿基利諾總是拉著她的裙子:從養龜的小池塘走到三間開化人居住的茅屋,又從那兒走到了烏安比薩人的村子。土著人已經不怕棕櫚樹了,他們在棕櫚樹中間生活,而且用手去摸它。死者的親屬還在痛哭,在地上打滾。阿基利諾跑到幾個老太太跟前,她們正在編織溫古拉維樹葉。「必須翻修房頂了,」她們說,「要不,下雨天在屋裡身上會被淋溼的。」
「生活使我感到多愉快啊!」何塞說,「我們來唱贊歌吧!」
「年輕的時候,我們在馬約班巴成群結隊地去偷看拉馬斯的女人。」阿基利諾說,「有時一個女人嚇跑了,我們沒有看清她是老太太還是姑娘,長得漂亮還是難看,就追了上去。但是對待一個瓊喬女人絕不能像對待一個開化女人那樣。」
「人家會把你關進監獄的,表兄。」「猴子」說,「行了,你別固執了。」
「他可能正望著眼前冒出的火星呢,表兄。」「猴子」說。
「非常願意,太太。」軍曹說,「不過您已經看到了,我去了您家三次,她連大門都沒有出。」
樂曲已經結束,萊昂兄弟拍手稱讚,利圖馬和「野妞兒」回到櫃台那兒,瓊加斟滿了酒杯,何塞菲諾仍然獨自在那兒自斟自飲。在一道道藍、綠、紫三色相間的暗淡燈光下,稀稀落落的對舞伴隨著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和交談聲繼續在舞池裡機械地、昏昏欲睡地迴旋。在各個角落的桌子邊,剩下的人也已寥寥無幾,大部分男人和妓|女以及夜晚的一切歡樂場面已經轉到酒吧間去。人們擁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喝著啤酒,開化女人桑德拉放聲大笑時像喊叫一般。一個蓄著髭鬚、戴眼鏡的胖子像舉著一面旗幟似地舉起他的黃色酒杯:「是的和-圖-書,先生,我曾經在厄瓜多爾連隊當過一名普通士兵,我忘不了挨過的饑餓、虱子以及喬洛人的英雄主義精神,也忘不了那些藏在趾甲下的跳蚤,這些跳蚤就是用大炮轟也不願意出來,是這樣的,先生。」「猴子」突然扯著嗓門喊道:「厄瓜多爾萬歲!」男人和婦女們立即沉靜下來,「猴子」笑瞇瞇地、狡詐地向著他的左右擠眉弄眼。「胖子」猶豫、驚訝了幾秒鐘之後,推開了何塞,一把揪住了「猴子」的衣領,像抓著一塊破布似地推推揉揉:「你為什麼要找我的麻煩?要是你有膽量就再說一遍,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猴子」哈哈大笑:「秘魯萬歲!」這時大家都禁不住笑起來,桑德拉像隻金錢豹,「胖子」咬著自己的髭鬚,何塞菲諾和何塞擠進人群中,「猴子」在弄平自己的衣服。
「我一定去,太太。」軍曹說,「您知道嗎?小船出現的時候我以為是一種幻覺,是一條要殺害夜游人的骷髏船。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可是在這兒我受了你們的影響。」。
「女人都是很精的,」拉莉塔說,「您還沒有覺察到嗎?不過她現在是孤單一人,不得不出門了。明天您上那裡去轉一轉吧。」
「拉莉塔心地善良,」阿基利諾說,「她不是對你進行報復,而是為了愛情才讓那個薩普拉女人跟湼維斯走的。如果她想打死那個姑娘,那是因為她吃醋,而不是出於仇恨。後來她跟薩普拉姑娘成了朋友了嗎?」
烏安比薩人正從船上往下卸著橡膠的黑桶和皮革,把划子與划子之間的河水弄得嘩嘩作響,拉莉塔站在山崖上向他們問好,這時那個姑娘出現了,她既不是烏安比薩人,也不是阿瓜魯納人,她打扮得像過節一般:頸上掛著綠、黃、紅三色相間的項鏈,頭戴一頂羽冠,耳朵戴著耳環,身上穿一件黑色圖案的長裙。站在山崖上的烏安比薩女人們也都瞧著她,是薩普拉人嗎?她們低聲議論道:「是薩普拉人。」拉莉塔一把抓住阿基利諾,跑到茅屋那兒坐在小樓梯上。過了片刻,他們看到鳥安比薩人從遠處走過,肩上扛著橡膠,潘塔查在太陽下晾著皮革。最後,領航員湼維斯走來了,手裡拿著一頂草帽:「老闆娘,我們去的地方很遠,又遇上了好多漩渦,所以路上耽擱了那麼久。」她說:「花了一個多月。」「有個烏安比薩人在普薩加被人打死了。」「我已經知道了,今天上午來到的那些人對我講過了。」領航員戴上帽子走進茅屋。後來富西亞也來了,那個薩普拉姑娘跟在他後面,臉上也是濃描豔抹,打扮得像過節一樣,隨著她腳步的移動,耳環和項鏈叮噹作響。拉莉塔:「你給我帶來一個女傭人,她是普薩加的薩普拉人。她見了烏安比薩人非常害怕,什麼都聽不懂,你得教她一點西班牙語。
但是利圖馬沒有理她,反而轉身一下子把她推倒在沙地上,用腳踢她,同時嘴裡駡著:「你這個裱子、破鞋、雜種。」直到嗓子喊啞、精疲力盡才住口。這時她躺在沙地上,像個孩子似地哭起來。
「他的身子在動呢。」利圖馬說,「何塞菲諾,你應該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倒要瞧瞧你有什麼本領,你站起來!」
「堂阿德里安,我是軍曹。」他大聲喊道,「請原諒我把您叫醒了。」
「天這麼熱,他們脫|光衣服是有道理的。」軍曹幾乎側著身子躲在涼臺上,「可是這些小蟲子在咬人,我渾身都被咬得火辣辣的。」
「他們在哪兒?瓊基塔,都到上面去了嗎?」
「他們是殘忍的嗎?是好鬪的嗎?」「也許是那樣,不過他們待阿基利諾很好。他們教他造筒,做魚叉,讓他玩他們刨好準備做箭柄的木棍;有些事他們可能懶得做,但是他們不是搭了茅屋、種了地和織了毯子嗎?阿基利諾帶的罐頭吃完了時,他們不是給他送吃的東西了嗎?」富西亞:「幸虧他們是土著人,只滿足於打架和報復,如果要和他們一道分盈利的話,那我們就可能變成窮光蛋了。」拉莉塔:「富西亞,要是你們有朝一日成了富翁,那得歸功烏安比薩人。」
兩人推推揉揉地穿過了人群,「猴子」站在門口,在黑暗中用手指著格勞軍營那個方向。他們滿口說著下流話,穿過貧民區一座座好像無人居住的茅屋,然後走進了沙地。何塞菲諾踉踉蹌蹌地走著,一下摔倒了。他爬起來,接著繼續奔跑。這時,他們的雙腳陷進了泥沙,風迎面撲來,旋風捲起一團團黑色沙粒,奔跑時不得不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免得被嗆得胸口|爆裂。「這是您的過錯,狗東西。」何塞菲諾咆哮道,「我們疏忽了。」過了一會兒,他用嘶啞的嗓音說:「跑到什麼地方為止呢?他媽的。」這時,沙地和星星之間有一個身影出現在他們面前,這是個身材結實、伺機報復的人的影子。
「多傻的姑娘!」軍曹說,「錯過了這麼好的機會,這兒的節日是千載難逢的。」
「利圖馬,難道不是我們替你把他從『青樓』裡引出來的嗎?難道我們沒有幫你揍他嗎?你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我說對了,不可征服的人。」那個沒有嘴唇的瓊加說,「你的精神非常緊張。」
「你把她打昏了,渾身血淋淋的。」阿基利諾說,「過了一個月,我來的時候拉莉塔的身上依然到處都是瘀斑。」
「我們走吧,利圖馬!」何塞說,「也許貧民區有人瞧見了我們。如果有人去叫警察,那就遭了。」
「是因為您穿著褲衩嗎?」拉莉塔說,「您不用擔心,難道瓊喬人不比這更糟糕嗎?」
剛開始時大家好像沒有瞧見她,她也似乎並不存在似的。拉薩塔走過的時候他們依然在砸稈,剝下它的纖維,連頭都沒有抬,後來,婦女們轉過身子朝她笑,但並不和她答話。她想:是不是她們聽不懂她的話?是富西亞禁止她們跟她講話嗎?但是她們都跟阿基利諾逗著笑。有一次,跑來一個烏安比薩女人,走到他們身邊把一條用種子和貝殼做的項鏈掛在了阿基利諾的身上,她就是那個不辭而別,再也沒有回來的鳥安比薩人。富西亞:「這比什麼都壞。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過了幾個月又若無其事地回來了。」拉莉塔:「跟土著人打交道真是糟透了。」
「沒有,幾乎所有的薩普拉人都逃到山上去了。」富西亞說,「我們進村的時候只剩下兩個婦女了。他們砍下了其中一個女人的頭,另一個你是認識的。但是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到了島上,我不得不奪下他們手中的左輪手槍,因為他們也想打死她。關於那個薩普拉女人的事就是這麼開始的,老伙計。」
「伙伴們,你們好,你們好!你們幹嘛就這樣走了呢?來吧,夜晚才剛開始呢。」
「她是個小姑娘,大概才有十二歲。」富西亞說,「是個黃花閨女,沒被人姦污過。她的言行舉止不粗野,老伙計,她懂得報答別人對她的疼愛,像小狗一樣惹人喜歡。」
「她對她比對阿楚亞女人還親熱,」富西亞說,「難道你沒有瞧見嗎?她不願把她讓給湼維斯,還說『最好把她留下來,她是個能幫我忙的人』。當湼維斯把她讓給潘塔查的時候,她們二人都哭了。她還教過她西班牙語和別的東西呢。」
「還要往下游一點,在一個小河灘上。和-圖-書
」阿基利諾說,「當時他正在睡覺,半裸著身子,快餓死了。我立刻明白了,他是個在逃的人。我讓他吃點東西,他像狗一樣舐我的手,就像你以前說過的那樣。」
「我們在那兒將一直待到星期三。」拉莉塔說,「要是那個可憐的姑娘需要什麼的話,您願意幫助她嗎?」
那個留著髭鬚、戴著眼鏡的「胖子」出來迎接他們:
「我說的是以前,」利圖馬眼淚汪汪、泣不成聲地說,「你們都商量好了我才到那兒去的,我卻像個傻瓜似的什麼也不知道。」。
「猴子!」何塞菲諾喊道,「何塞!」
「自從那幾個壞蛋走後,你知道是誰給我做飯吃的嗎?」富西亞問,「是他給我做飯,為我出去打獵和捕魚的。老伙計,我起不了床,他像一條狗似的成天守在我的床邊。他可能哭了,老伙計,我敢對你說。」
「這跟你有什麼相干?」瓊加用她那呆滯的目光仔細打量著他,好像他是一隻小蟲,「你吃醋啦?」
「晚上好,軍曹!」拉莉塔說,「正巧我碰到您還沒有睡。」
「你給我拿杯酒來。」富西亞說,「現在我要睡上二十四個鐘頭。我們一路上很不順利,潘塔查那條船在進河口前就翻了。我們在普薩加與薩普拉人發生了一場衝突。」
「奏樂吧,豎琴手!」利圖馬大聲說:「奏圓舞曲、通德羅舞曲和馬里内拉舞曲。」
「您在折磨她。」何塞說,同時像幽靈似地拉住了何塞菲諾的胳膊,「趕快走吧。」
「不!」利圖馬說,「我們到瓊加那兒去。」他邁著堅定的步子沿著沙地走了。當野妞兒和萊昂兄弟在貧民區茅屋之間趕上他時,利圖馬怒氣沖沖地吹起了口哨。遠處隱隱約約地顯露著何塞菲諾的身影,他一瘸一拐地走著,一面呻|吟一面破口大罵。
「是我給他們弄到了獵槍,把他們帶到他們的仇敵那兒的。」富西亞說,「他們不把我看作老闆,而是當盟友看待。他們現在要把那個薩普拉姑娘怎麼辦呢?可能把她從潘查塔手裡奪過去了,肯定是這樣。」
拉莉塔回過頭去瞧著後面,哨所的燈光把她那張長滿乾癟疙瘩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她那蓬鬆著的頭髮也好似纖細的棕毛披巾一樣在背後飄動 。
「去你的,你這個老傢伙!」阿基利諾說,「你愛上那位瓊喬姑娘啦!」
死者的家屬還在哭泣,他們用針把自己身上扎得鮮血直流。「老闆娘,要想得到安寧,毒血流出後,悲傷和痛苦就消除了。」拉莉塔:「也許真的是這樣,我哪一天感到難過的話,就用針扎一扎,看看效果怎樣。」突然,男人和女人都站起來,朝山崖那兒跑去。他們爬到棕櫚樹上,用手指著草原:「他們來到了嗎?是的,從河口鑽出來一隻划子,看見一個撑船的人,富西亞,有不少貨呢,只一隻划子,潘塔查、胡穆、烏安比薩人和領航員湼維斯。」拉莉塔:「阿基利諾,你瞧,有多少橡膠啊!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多橡膠,上帝幫了我們的忙,我們很快就要當富翁了然後到厄瓜多爾去。」阿基利諾尖聲叫起來:「但是,被人打死的那個烏安比薩人多可憐呀!你懂嗎?」
「朋友,您別放她。」利圖馬說,「您,幹您的活去吧,婊子!」
「他們是烏安比薩人。」阿基利諾說,「你大概已經了解他們了,富西亞。他們就是這樣找到薩普拉人的嗎?」
裡面發出驚恐不安的聲響,隨即聽到一陣短促的忙亂聲和哀叫聲。軍曹跨進門坎,舉起手電把它擦亮,用圓形的、像個淡黃色小月亮的電光匆忙地照了照瓦缸、玉米穗、鍋和盛滿水的水桶。「堂阿德里安,您在這兒嗎?我想跟您談談,堂阿德里安。」軍曹一面嘀咕,一面用暗淡微弱的電光照了照板牆,發現壁臺上放滿了鐵桶,他看了看那堆木板,接著又匆匆地照了照繩索上。突然,他發現一個縮著脖子的腦袋、兩個膝蓋和彎曲的胳膊。「晚安!堂阿德里安不在家嗎?」電光停在一個蜷著身子的女人身上,微弱的電光在一動不動的大腿上方跳動。「您幹嘛假裝睡著了呢?」軍曹對她說,但她沒有回答。「幹嘛要這樣呢?」他朝前走了兩步,那個腦袋被胳膊遮得更嚴了些,「小姐,您幹嘛這樣呢?」她的膚色就像照著她的圓形電光一樣淡黃。一條顏色刺眼的裙子從膝蓋一直裡到了肩膀。「軍曹是知禮的,您幹嘛怕我呢?難道我是來偷東西的嗎?」軍曹用手摸了摸前額,電光隨之閃動了一下,他氣得發瘋,那個女人的身形卻不見了。這時,他又接著用黃色的電光尋找她,找到了她的兩隻腳和腳踝,但是躺著的身子卻在哆嗦,一陣接一陣地顫抖。「我不是賊,軍曹不是個可憐蟲,有工資,有住的和吃的,不需要偷任何人的東西,身體也沒病。小姐,您幹嘛要這樣呢?您起來吧,我只想跟你聊一會兒,以便更好地相互了解,好嗎?」他又往前走了兩步,蹲了下來。她不再哆嗦了,但是身體僵直,看不出在呼吸。「喂!您為什麼怕我呢?」軍曹伸出一隻手,怯生生地撫摸她的頭髮:「喂!您不用怕我,親愛的。」他的指尖觸到了幾根粗糙的金屬絲,黑暗中情況好像發生了突然變化,有個堅硬的東西舉起來打在他的身上,軍曹摔了個屁股蹲兒,他也隨即在黑暗中捏著手電照過去。電光下閃過一個人影,涼臺上的木板被逃跑時急促的腳步踩得吱吱作響。軍曹跑出門外,那個人影已經逃到涼臺的另一端,身子貼在欄杆上,像瘋子似的晃著腦袋。「親愛的,你別跳河。」軍曹滑了一跤,嘴裡罵了一聲「他媽的」,接著往前跑去。「你想幹什麼?你過來,親愛的!」但她的身子還在晃動,碰著欄杆,像撲在玻璃燈罩上的飛蛾一樣驚慌失措。她沒有跳河,也沒有理他,但當軍曹抓住她的肩膀時,她轉過了身子,像隻小老虎似地奮力抵抗。「親愛的,您為什麼抓我呢?」板牆和欄杆發出咯咯的響聲。「您為什麼咬我呢?」兩人扭在一起,粗重的氣喘聲這時已經減弱。「您為什麼抓我呢?親愛的。」心情焦急的女人發出一聲尖叫。森林裡的新鮮空氣像一股暖流流遍他的全身,使他充滿了力量。「親愛的。」他已經按住了她的雙手,整個身子把她緊緊地壓在板牆上,又突然踢了她一腳,把她絆倒了,和她一起倒在了地上。「小傻瓜,沒有受傷吧?」她在地上吃力地掙扎著,但是呻|吟的聲音更響了,軍曹顯得異常激動,親愛的長、親愛的短地詛咒著。「你看見了沒有?」這時他已經慢慢趴在她身上了。「親愛的,我只是來和你談談心,現在這副樣子是你這個壞蛋引起的,親愛的。」軍曹的身子底下,她的身子在滑動,但已經順從了。當軍曹用手去拉她的裙子並把它扯下來時,她輕輕地動了動身子,隨後就平靜了。這時,他撫摸著她那潮溼的肩膀,撫摸著她的乳|房和腰肢。「親愛的,我想你都想瘋了,從我第一天看見您起,我做夢都想看您。您幹嘛要跑呢?小傻瓜,您不是也有點兒動情嗎?」她不時發出低聲的哭泣,但已經不反抗了。她忽而和_圖_書挺著身子一動不動,忽而又軟綿綿的寂然無聲,但她總是倔強地夾緊大腿。「小傻瓜,親愛的,喂,您幹嘛這樣呢?您摟著我點兒。」軍曹一個勁兒想用嘴打開她那緊閉著的雙唇,整個身子都開始晃動起來,撞擊著下面的軀體。「親愛的,你多壞啊!您在對我幹什麼?您幹嘛不願意呢?把您的嘴張開,把大腿分開,親愛的,從我第一天看見您起,我做夢都想著您。」後來軍曹的心情平靜了,嘴也離開了她那緊閉的雙唇,身子躺到了一邊,仰臥在地板上,力地呼吸。當他睜開眼睛時,她已經站起來,兩眼盯著他,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裡閃著光芒,但是不帶敵意,只是露出一種既驚訝又平靜的神色。軍曹站起來,身子靠著欄杆,伸出一隻手。她讓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和臉。「親愛的,您怎麼能讓我,小傻瓜,怎麼能讓我失望呢?」他像挑逗她似地把她摟在懷裡和她接吻,她沒有抵抗。過了一會兒,她感到渾身無力,羞怯地把手搭在軍曹的背上,像要休息似的。「親愛的,請告訴我,以前您從沒有結識過男人嗎?」她微微彎著身子,踮起腳尖,把嘴貼在軍曹耳邊說:「以前我從沒有結識過男人,小少爺,從來沒有。」
「對我來說,誰的事情都跟我無關。」瓊加說,「可是你們是我的災星。由於你的過錯,上次人家罰了我的款。幸虧這件麻煩事不是發生在我家裡。你要點什麼呢?在這兒誰要是不願花就滾!」
「是我收留了他並把他帶到了島上。」阿基利諾說,「要不是多虧了我,他早就死了。但他卻使我感到討厭。他的舉動就像畜牲一樣,富西亞。還有比這更差勁的事吶,他瞧人的時候眼睛不直看人,別人說話時他裝聽不見。
「潘塔查可能失去了妻子和老闆。」富西亞說,「也許這個可憐的人在到處找我,也許他悲痛得哭哭啼啼呢。」
「你們還想幹什麼吧?太太。」軍曹說,「你們為我的健康乾幾杯呢。」
「就到這兒!別再往前跑了,你這個可憐蟲,狗東西,不講交情的朋友!」
「但是我和那瓊喬女人的事情就不一樣,老伙計。」富西亞說,「我不但樂意和她睡覺,還樂意跟她一起躺在吊床上逗她笑呢。可惜我不懂薩普拉話,要不我就可以跟她交談了。」
「表兄,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別這樣了。我們一直是喜歡你的。」
「瓊加,瓊基塔,報仇真叫人感到痛快。你聽見沒有?他在大叫大嚷呢,可他不敢進來。我們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了。」
「我可不討厭他,因為我了解他的身世。」富西亞說,「潘塔查沒有什麼脾氣,當他陷入幻想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了不起,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忘得一乾二淨,連一個死在鳥卡亞利的朋友也記不得了。你是在什麼地方遇上他的,老伙計?大概就在這個地方遇上他的吧?」
「女人都是古怪的,有時候叫人很難理解。」阿基利諾說,「現在我們去吃點東西吧。不過火柴已經弄溼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爐子生著。」
「你怎麼啦,」瓊加說,「人家請你跳舞呢,別沒有教養,你為什麼不接受這位先生的邀請呢?」但是,野妞兒仍在掙扎:
「你怎麼能這麼粗暴地回答我呢,瓊甚塔。」利圖馬說,「不過我心裡感到痛快,你隨便拿 什麼都行,也給你自己拿一份,我請客。」
「隨便說什麼,」富西亞說,「比如你叫什麼名字?你躺著,再笑一笑!或者讓她問問我的生活情況,而我就跟她講一講。」
「揍他,揍他!」野妍兒已經走過來,她說話的嗓音並不激烈,是嘶啞的,「揍他,利圖馬!」
「那個可憐的姑娘見了他們就魂不附體,當一個烏安比薩人走近時她就趴在我的腳下,渾身顫抖地抱著我。」富西亞說,「她見了烏安比薩人比見了魔鬼還害怕,老伙計。」
「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兄弟。你應當像個男子漢,像個曼加切里亞人,別哭了。」
「我們要去帕托瓦查納。」拉莉塔說,「今天有人過生日,一清早就舉行慶祝活動。我們沒能早一點出來。」
但是萊昂兄弟也已經向他撲來,他們和利圖馬一樣,對他一陣拳打腳踢,用頭撞他。他跪在地上,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狂怒和兇殘。當他試圖站起來躲開那一陣陣向他急速打來的拳頭時,又被人一腳踢倒了。他挨了一拳,蜷縮起了身子。有隻手揪住了他的頭髮,他不得不仰起臉來挨那個人的拳頭。撲面襲來的沙粒彷彿要一大把一大把地鑽進他的鼻孔和嘴裡,接著,好像一群汪汪叫、疲憊不堪的狗圍著一隻已被打死,但身子還熱乎的野獸轉圈兒,一面嗅著它,狂吠了一陣之後又毫無胃口地啃它。
「我不會答應拿愛國主義開玩笑的,朋友。」「胖子」毫無敵意地用手拍了拍「猴子」說,「剛才你奚落我,現在我請您喝酒。」
「你把那個薩普拉女人帶上島的時候,她大概多大年紀?」阿基利諾問。
胡安娜.包拉現在成了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了,她的唯一件就侶是一條毛驢——那條渾身黃毛、走起路來慢慢吞吞、大大方方的小毛驢兒。每天早晨,她讓它馱著一筐筐前一天晚上從富貴人家收集來的衣服。風沙剛一停,她就離開加利納塞拉,手拿一根角豆樹棍,不時催趕著這條牲口。到了防波堤欄杆的終點,她便拐彎連跑帶跳地下了一個滿是塵土的斜坡,又從老橋的金屬支架下面穿過去,走到皮烏臘河岸邊一個被河水沖刷成的水灣那兒。她坐在河裡的一塊岩石上,河水一直沒到她的膝蓋。她動手洗衣服的時候,那頭毛驢如同一個懶散的,或者十分疲勞的人一樣,躺在鬆軟的河灘上睡睡覺、晒晒太陽。有時,有另外幾個洗衣婦跟她攀談。如果只是胡安娜.包拉單獨一人,她便一面擰著桌布和襯裙,一面哼著小調。「你這個強盜一樣的江湖醫生,差點兒把我害死了。」她在床單上擦肥皂時又唱道:「明天是第一個星期五,加西亞神父,我悔恨自己犯下的錯誤。」河水把她的腳踝泡白了,她的雙手依然是光滑、紅潤和細嫩的,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臉上的皺紋愈來愈多了,皮膚也越來越黑了。她走到河裡去的時候,雙腳已經習慣於陷進河底鬆軟的泥沙,有時她並不像通常那樣僅僅覺得有點兒珞腳,而是踩著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或者一個好似在淤泥裡被抓住的魚那樣又黏又滑的物體:使她每天上午的單調生活顯得有所不同的就是這樣一些細微的差別。但是這個星期六她突然聽到從背後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令人心碎的哭泣聲,身子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蹲在水裡,頂在頭上的筐子翻了,衣服漂在水面上。她嘴裡嘟嘟嚷嚷,伸手抓住筐子、襯衫、褲裙和外衣,這時她看見了堂安塞莫爾:雙手抱著左拉著的腦袋,岸邊的河水把他腳上的靴子浸溼了。筐子又掉進了河裡,在它被水浸滿淹沒之前,胡安娜已經走上河灘站在堂安塞爾莫的身旁。她感到疑惑不解,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表示驚訝和安慰他的話。堂安塞爾莫沒有抬頭,而在繼續哭泣。「您別哭了,」胡安娜說,「河水已經捲走了那幾件衣服,悄悄地把它帶到遠處去了。看在上帝的面上,您https://m.hetubook.com.com安靜點吧!堂安塞爾莫,您出了什麼事啦?您病了嗎?塞瓦略斯大夫就住在對面,您讓我去叫他嗎?您不知道您把我嚇得多厲害呀!」這時毛驢睜開了眼睛,望了望他們。堂安塞爾莫大概在那兒待了好久了,他的褲子、襯衫和頭髮沾滿了沙子,帽子也掉在他的腳下,幾乎被塵土覆蓋了。胡安娜:「堂安塞爾莫,為了您最心愛的人請您告訴我到底怎麼啦?一定是什麼非常傷心的事才使您像女人一樣哭哭啼啼的。」胡安娜用手劃著十字,這時他把頭抬了起來,眼泡哭腫了,眼圈也變大了,鬍鬚又長又髒。胡安娜:「堂安塞爾莫,請您告訴我,我能幫您的忙嗎!」「太太,我一直在等著您。」她壓低了嗓子:「等我?堂安塞爾莫!」他點了點頭,又用胳膊抱著腦袋哭了。胡安娜:「哎呀,堂安塞爾莫!」他大聲哀叫:「托尼塔死了,堂娜.胡安娜。」「您說什麼?我的上帝!」「她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您別恨我。」他已經泣不成聲了。這時他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指著遠處的沙地:那座翠綠色的建築物在藍天下閃閃發光。但是胡安娜.包拉沒有看見。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防波堤跟前,接著又驚恐萬狀地一面奔跑一面嚎叫。在她經過的地方,人們紛紛打開窗子,露出一張張驚駭的臉孔。
拉莉塔劃了個十字,打個手勢讓他住口,「軍曹,您沒有看見我們將夜間去旅行嗎?您怎麼能講這樣的事情呢!好,那就星期三再見吧!阿德里安向您問好。」她像來的時候那樣匆匆忙忙離開了。軍曹走進哨所前望著那個細小的人影再次顯現在木樁之間並跳上汽艇:伙計,他們在為您鋪床呢。他在警察熟睡時發出的低沉的呼吸聲中慢吞吞地穿上了襯衫、長褲和鞋子。汽艇大概正在小划子和駁船中間向馬拉尼翁河駛去,阿德里安.湼維斯也許正用船篙撑船吧。這些原始森林裡的居民都像阿基利諾那個老人一樣,帶著全家和所有的東西出門旅行,他真的在水上待了二十年了嗎?這叫什麼風俗習慣呢?這時傳來了馬達的轟鳴聲,一陣巨大的隆隆聲淹沒了海水的嘩嘩聲和蟋蟀的歡叫聲。隨後,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了,山裡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又響起來,再次征服了黑夜。這時聽到的又只剩下動物界和植物界的一片低聲細語了。軍曹嘴上叼著香菸,襯衫的袖子捲到胳膊肘上,他一面下樓梯,一面四下張望,一直走到了中尉的茅屋那兒,一陣急促的、幾乎顫抖的呼吸聲透過金屬網傳了出來。他急忙沿著小道向前走去,耳際響著分不清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刺耳的聲音以及細弱而又令人煩躁的蟋蟀的鳴叫聲,瞧著雕鴞和貓頭鷹那閃閃發光的瞳孔,感到毛骨悚然,就像皮膚被大頭針劃破了似的;柔嫩的灌木在他腳下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地上乾枯的樹葉被踩得沙沙作響。幾縷灰白色的亮光籠罩著村莊,但在小山岡上,修女們住處的淡色的牆壁和閃閃發光的鉛皮房頂卻看得一清二楚。山牆和面對寬闊的藍色山谷矗立著的灰色細長的塔樓也隱約可見。宛如一座弧形圍牆的樹木在不停地輕輕搖曳,發出一陣陣單調的沙沙聲就像從喉嚨裡發出來的連續不斷的哈欠聲。軍曹雙腳踩在泥塘裡,水中溫熱、柔軟的螞蝗偷偷地碰撞著他的腳踝。他彎下腰,前額被弄溼了,又爬上了梯子。茅屋裡黑乎乎的,一股跟森林裡不同的濃烈氣味沿著支柱向上直冒,好像那裡放著泔水或一具腐敗的屍體似的。這時,一條狗在菜園裡吠叫起來。有人可能正透過房頂和板牆之間的縫隙察看軍曹的動靜,兩個嗡嗡直響的光點也許是女人的眼睛而不是螢火蟲吧,那個人是不是曼加切里亞人呢?他的勇氣跑到哪兒去了呢?他跟著腳尖走過涼臺,眼睛朝四處張望,遠處,狗在吠叫。窗簾已經拉上了,漆黑的牆孔向外面散發著濃烈的氣味。
「利圖馬,你叫他放開我吧!」
他踉踉蹌蹌地一直走到樂隊所在的角落,一下倒在博拉斯和霍文.阿歷杭德羅懷裡。這時,「胖子」和斜眼的小伙子把萊昂兄弟拉到酒吧間,每人遞給他們一杯啤酒。桑德拉正在替野妞兒梳頭,麗塔和馬里維爾向她提了一連串問題,這四個女人像黃蜂一樣嗡嗡地低聲交談著。樂隊奏起了舞曲,櫃台那裡已經空無一人,在藍、綠、紫三色的燈光下,幾對舞伴在舞池裡翩翩起舞,利圖馬走到櫃台前捧腹大笑:
「她怎麼啦,瓊加?」「胖子」氣呼呼地說。
「我當然想像得到,他們準是想殘酷地大殺一場。」阿基利諾說,「他們是報復心最重的土著人。他們殺了很多人嗎?」
「可我比其他土著人更喜歡他們。」富西亞說,「這不只是因為他們幫了我的忙,而且因為我喜歡他們的為人。你看見過一個當傭人或者打短工的烏安比薩人嗎?他們不讓開化人剝削他們,他們只喜歡打獵和鬪毆。」
「你別可憐那條母狗!」富西亞說,「我感到遺憾的是沒有讓那條忘恩負義的母狗受够罪。」
「她對你說我打了她,但她卻沒有對你說她想打死那個薩普拉姑娘。」富西亞說,「我睡覺的時候發現她拿著一支左輪手槍,這使我非常惱火。另外,由於我過去打了她幾次,這條母狗就對我狠狠地進行了報復。」
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把手舉了起來:「够了,讓他滾開吧!」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直起了腰,扔掉手裡的皮帶,擦了擦他那張通紅的、汗淋淋的臉。基羅加上尉:「你沒聽見嗎?你是聾子還是聽不懂我的命令?」軍曹一面駡著粗魯的話,一面搓著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又朝他踢了一腳。踢這一腳時,阿瓜魯納人像一只貓似的從地上一下跳了起來。他媽的!軍曹說得對,這個傢伙確實很結實,一張古銅色的臉,一彎腰就飛快地跑走了。上尉本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只剩下一個了;雷亞特吉先生,另外,也把胡穆打死嗎?」「不,上尉,把這個固執的頭領帶到聖瑪麗亞.德.湼瓦去。」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拿起軍用水壺喝了口酒,吐了口唾沫:「把另一個人帶來,一下把他打死!上尉,您是不是累了?想喝口酒嗎?」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和兩名士兵從空地中間穿過,朝關押俘虜的茅屋走去。一陣哭泣聲打破了村裡寂靜的氣氛,所有的人都向帳篷那邊望去,這時天色已經暗淡了,只能看見山崖附近小姑娘和一個士兵扭打在一起的模糊身影。堂胡利奧.雷亞吉特,起來把雙手攏成一個喇叭:「當兵的,我跟你怎麼說的?我不願看見她,你為什麼不把她關到帳篷裡去?」上尉高高揮著拳頭:「你這個混蛋,你調戲她,你捉弄她。」一陣細碎的雨點落在烏拉庫薩的茅屋上。山崖上升起一縷蒸汽的雲霧,樹林裡吹來陣陣熱風,夜空布滿了點點繁星。那個士兵和小姑娘已經鑽進帳篷,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和兩個士兵拖著一個烏拉庫薩人來到上尉面前。這個烏拉庫薩人嘴裡在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堂胡利奧.雷亞特吉向翻譯打了個手勢:「他冒犯了上司,得教訓他,以後別再打士兵,也別再欺騙埃斯卡維諾老闆,否則,我們回來了他會受到更嚴厲的懲罰。」翻譯一面嘟噥,一面用手比劃著,這時軍曹一面深深地喘氣,和-圖-書
一面搓著手,撿起地上的皮帶。「先生,您翻譯了嗎?」「是的。」「 他懂了嗎?」「懂了。」那個身材矮小、挺著大肚皮的烏拉庫薩人在來回不停地走著,蹦跳時活像一隻蟋蟀,眼睛偷偷地窺視著四周,企圖越過人群逃走,士兵們像漩渦似地把他圍在中間,將他抓住帶走了。這時,他終於安靜下來,雙手捂著臉,身子縮成一團。他咬緊牙關忍受了好一會兒,每挨一鞭子就大吼一聲,後來他跌倒了。鎮長擺手說:「讓他滾吧!蚊帳準備好了嗎?」「是的,堂胡利奧,一切都準備好了,不過還要不要蚊帳呢?一路上上尉的臉被蚊子咬爛了,就像被火烤過似的難受。」鎮長:「注意點兒胡穆,上尉,別叫他一個人待著。」德爾加多笑道:「他即使是魔術師也逃不掉,先生,他被捆著呢,再說,整夜都會有人站崗。」那個烏拉庫薩人坐在地上,眼睛時而偷偷地瞧瞧這個,時而又瞧瞧那個。雨已經停止,士兵們拿來乾柴,點起一堆篝火,高高的火苗在阿瓜魯納人身邊跳動,他用手輕輕地搓著自己的前胸和後背。「你想幹什麼?還想吃鞭子嗎?」士兵們發出了一陣哄笑,鎮長和上尉瞧著他們。士兵都蹲在火堆跟前,迸發出來的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孔,模樣都改變了。「幹嘛這麼笑呢?喂,你說說吧!」翻譯走到他跟前:「丈夫留下來了,我的上尉。」軍官:「我沒有聽懂,你說清楚點。」堂胡利奥.雷亞特吉微微一笑:「那人是茅屋裡一個女人的丈夫。」上尉:「噢!怪不得這個強盜不走呢。我明白了。」「是的,」堂胡利奧.雷亞特吉說,「我把這些女人都忘了,上尉。」士兵們悄悄地同時站起來走到鎮長身邊,他們一個個睜大眼睛,撅著嘴,用熱切的目光盯著他:「鎮長是上司,堂胡利奧,決定得由您來作,上尉只不過是個執行者。」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注視著重重疊疊擠在一起的士兵,分不清哪是誰的身子,他們一個個伸長脖子盯著他,篝火照得他們的雙頰和額頭閃閃發光。他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個個微微張著嘴一動不動地期待著。鎮長聳了聳肩:「咳!要是你們這麼堅持的話,那就這樣吧。」一陣含混不清的嘀嘀咕咕的聲音在頭頂上迴蕩,分不出那是誰的聲音。士兵們的身影散開了,黑影穿過空地,傳來他們的腳步聲。上尉咳嗽起來,堂胡利奧.雷亞特吉做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這幫人已經是半開化的了,怎麼能對這些身上長滿虱子、令人討厭的人感興趣呢?我永遠也不理解這些人。」上尉又一陣咳嗽:「可是,他們在原始森林裡不也是很艱苦的嗎?」他發瘋似地在自己的臉周圍揮動雙手驅趕小蟲,「原始森林裡沒有女人,他們遇上什麼就捉什麼。」他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掌,最後神經質地笑道:「那些小姑娘的乳|房跟黑人的乳|房一樣。」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抬頭搜尋著上尉的目光,上尉的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上尉,這當然是真的,也許我已經老了,要是我年輕些的話,我可能也和士兵們一道上那些女人那兒去了。」這時,上尉拍著自己的臉和胳膊:「堂胡利奧,您睡覺去吧,蚊子在吃我們呢,我甚至覺得把人都吃掉了,堂胡利奧,有時我做惡夢,夢見烏雲似的蚊子向我頭頂上飛來。」堂胡利奧.雷亞特吉輕輕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要是在湼瓦,我會給您找一種藥,使您能睡好覺,夜裡蚊子很多,住在外面更加糟糕。」基羅加上尉急忙朝帳篷走去,咳嗽聲消失在烏拉庫薩夜晚發出的笑罵聲和哭泣聲中,這些聲音好像遠方男人們在一起嘻鬧的回聲。堂胡利奧.雷亞特吉點燃了一支香菸,那個烏拉庫薩人仍然坐在他對面偷偷地窺視著他。雷亞特吉向上噴著一口口青煙,那藍藍湛湛的海洋似的天空繁星密布,青煙冉冉上升,向四周擴散,漸漸消失了。在他的腳邊,篝火好像一條氣息奄奄的老狗即將熄滅。這時,烏拉庫薩人的身子在移動,慢慢地越爬越遠,像在水底下潛游似的用腳蹬著地往前爬行。過了一會兒,篝火熄滅了,聽到一聲尖叫。是從茅屋那裡傳來的嗎?不,聲音很短促,是從帳篷裡傳出來的。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扔掉菸頭,用手按住頭盔,拔腿跑去,在帳篷門口沒有猶豫,徑直跨了進去。尖叫聲停止了,一張行軍床在吱吱嘎嘎作響,黑暗中聽到一陣驚恐不安的喘氣聲。「誰在這兒?是您嗎,上尉?」「小姑娘受驚了,堂胡利奧,我是來這兒瞧瞧的,好像有個士兵嚇唬她了。」不過,上尉已經把他痛罵了一頓。他們兩人走出帳篷,上尉給鎮長遞了一支香菸,他表示感謝:「上尉,我來照看她吧,您不必操心,只管睡覺去吧!」上尉走進隔壁的一座帳篷,堂胡利奧.雷亞特吉在黑暗中摸索著回到那張行軍床跟前,在床沿上坐下來。他的手觸到了一個僵直的身軀,摸了摸裸|露的後背和非常乾燥的頭髮:「我在這兒吶,我在這兒啊,你不用怕那個畜牲,他已經走了,幸虧你嚷了,在聖瑪麗亞.德.湼瓦你會感到非常滿意,會看到那些小修女都是非常好的人,她們會好好照顧你的,雷亞特吉太太也會好好照顧你的。」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和後背,直到小姑娘的身子軟下來、呼吸平靜為止。空地上依然可以聽到更加激烈的、使人發笑的叫罵聲時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時而突然籠罩一片寂靜。「我在這兒吶,我在這兒呐,可憐的孩子,現在你睡吧,我來守著你。」
「是的,在普薩加河邊找到了他們。」富西亞說,「他們連一桶膠也沒有,但在我們上岸之前卻殺死了我們的一個烏安比薩人。其餘的烏安比薩人怒不可遏,我也攔不住他們。你想像不到當時的情景,阿基利諾。」
「我在值勤,太太。」他說,「晚上好!我得請您原諒。」
「當時我們正在阿帕加河一帶,烏安比薩人發現了幾個腳印。」富西亞說,「我被那幾條狗欺騙了,他們說,『老闆,必須跟蹤追尋,他們可能運了很多橡膠,可能把今年割到的都拿去交售了。』我聽了他們的話,便和他們一道沿著腳印往前找。但是那些狗東西不是為了橡膠,而是為了鬪毆去的。」
「我們到曼加切里亞去吧,親愛的表哥。」「猴子」說,「把你帶來的皮斯科酒喝光了吧,它會使你精神振作的。」
「有一次,連我也喝湯藥了。」阿基利諾說,「不過,潘塔查已經沾染上惡習了,他很快就會死的。」
「你放了他吧,利圖馬。」何塞說,「你心裡的氣已經出了,還有什麼樣的報復比這更厲害呢?你沒看見他可能會死的嗎?」
「你不用可憐潘塔查,」阿基利諾說,「他是個不可救藥的開化人,喝了湯藥後就瘋了,他連你走了都不知道。上次我到島上去,他甚至連我都認不出了。」
「這可真熱鬧。」「猴子」拉住大門,讓別人先進去,「就差我們了。」
「我們要把孩子帶去。」拉莉塔說,「但是博尼法西亞不願意來,她怕見人,軍曹。」
「所以他們要把那些人斬盡殺絕,連一個人種都不留。」阿基利諾說,「但是你卻隨心所欲地剝削他們,富西亞。他們在莫羅納、帕斯塔薩和聖地亞哥幹的壞事都是為了你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