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認出他了。」軍曹說,「不要看他,小伙子們,他大概醉了。」
「我們的表兄可以回答他,但願軍服對他有些用處。」何塞說。
「他們拿飲酒安慰自己。」瓊加說,「他們的桌上酒瓶都擺不下了。」
「實際上,你對他那麼氣憤是因為他女人不理你。」何塞說。
「我要結婚了,不要難為我。」博尼法西亞說,「我要用那種布做一件衣服,我會縫。」
「是睡覺的時候了。」老人說,「貨攤收了,明天再來吧。」
「他生氣是有道理的,何塞菲諾。」「猴子」說,「誰也不高興別人說自己的女人長得。」
「是個好姑娘,」堂安塞爾莫說,「她總是那麼有禮貌。多麼熱情,多麼和氣啊!她漂亮嗎?」
「明天要下雨了。」老人察看了看天空說,「對我的生意是不利的。」
「可是,你總是說他可憐的,野妞兒。」博拉斯說。
「牛奶怎麼樣,堂安塞爾莫?」野妞兒說,「不太熱了嗎?」
「婦女們真的被趕進叢林生活了嗎?」「猴子」說,「她們是像人們說的那麼淫|盪嗎?」
堂安塞爾莫就這樣變成了曼切里亞人。不過不是一夜之間,像一個人選好地方、造好房子住下那樣;過程是緩慢的,不易察覺的。最初,他出現在奇恰酒鋪裡,腋下夾著豎琴樂師們(幾乎都曾為他伴奏過)像一個伙伴一樣歡迎了他。大家喜歡聽他彈琴,為他喝采。尊敬他的酒鋪女侍者為他端來飯菜和酒。喝醉的時候,一張席子,一條被子,鋪在一個角落就睡了。他從不去卡斯蒂利亞區,也不過那座老橋,好像要堅決遠遠離開往事和那片沙地生活。他從不到靠近河的居民區加利納塞拉和卡馬爾去,只去曼加切里亞:在他的過去和他之間,橫著一座城市。曼加切里亞人收容了他和沉默不語的瓊加。瓊加縮在一個角落裡,下巴抵在膝頭上,鬱鬱不樂地望著前面,堂安塞爾莫則在彈奏或睡覺。曼加切里亞人談論著堂安塞爾莫,不過他們都管他叫豎琴師、老爹。因為自打那次火災以後,他變老了:他的雙肩癟了,胸部凹下去了,皮膚龜裂了,腹部鼓脹了,腿彎曲了,衣著骯髒了,粗心大意了。他還拖著他黃金時代穿的皮靴,不過現在布滿了灰塵,相當爛破了;他的褲子襤褸不堪,襯衫一個鈕扣也沒有了,帽子出現了孔洞,指甲又長又黑,眼睛凹陷、眼角潰爛。他的聲音嘶啞了,手腳不靈了。當初,有錢人曾請他為他們的生日、洗禮婚禮彈奏;用掙來的錢說服了帕特羅西尼奧.納亞答應他們住在他家,一天讓他和瓊加吃一頓飯。瓊加開始講話了。但是他的習慣是那麼邋遢,那麼酗酒,結果白人就不再請他了。他只得想各種辦法謀生:幫人搬家,當腳夫或擦門板。天黑的時候,他便一手領著瓊加,一手拿著豎琴,意外地出現在酒鋪裡。他是曼加切里亞居民區受歡迎的人,是大家的朋友,又不是大家的朋友。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他摘下帽子向半個酒鋪的人致意,但是幾乎不跟任何人交談。好像他的豎琴他的女兒和燒酒完全占據了他的生活。在他的老習慣中,只有對兀鷹的憎恨保留下來:他看見一隻,就找石頭打牠,牠。他飲酒無度,但是他是一個謹慎的酒鬼,喝醉了不打架,一點兒也不叫嚷。一看他那走路的樣子就知道他醉了:他不東倒西歪,也不怪模怪樣,而是表情嚴肅,兩腿叉開,兩臂蹦直,板著面孔,眼睛凝視著遠方。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感到羞耻,表兄。」何塞說,「從沒有見過一個當警察的曼加切里亞人。」
「好吧。」博尼法西亞說,「讓我上來一會兒好嗎?」
霍文.阿歷杭德羅呷了一口咖啡:「他心平氣和地來到這兒,但是喝了兩杯酒後發起火來。他心裡一定有什麼可怕的痛苦,所以才用粗魯的話和拳頭來發洩。」
「跟我有什麼關係呢?」老人說,「我只是做我的生意。好,你上來吧。」
他向水裡啐了一口,笑了笑。他蹲在筏上,長長的頭髮蓬鬆而自由地垂在臉的周圍。博尼法西亞看到了他那布滿皺紋的黝黑的額頭和像兩個火紅的小動物似的眼睛。
「我是他的女人。」野妞兒解釋說。霍文含糊地微笑了。
「這麼說,一個人是可以隨意受用她們了。」何塞說。
「那個可憐的女人不習慣,在這麼多人中間感到害怕。」利圖馬說,「這裡和她的家鄉很不同,大家應該理解她。」
「沒關係,我們告訴他,讓他吃醋。」拉莉塔笑起來。
「你偷偷地拿了你男人的錢,所以這個時候才來。」老人說,「明天他要是向我要呢?」
老人把一隻手搭在博尼法西亞的肩上,叫她向後退了一下,為的是讓月光照清楚她的面龐。他平靜地察看著她那渴望的綠色眼睛和纖細而嬌嫩的腰肢: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她因為跟一個男基督徒有來往而被趕出來了嗎?她就要跟那個人結婚嗎?不,堂阿基利諾。她是後來跟他有來往的。鎮上誰也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她到哪兒去了呢?湼維斯一家把她收留了。
奧頓西婭和阿馬波拉飛似地跑了出去,桑德拉、麗塔和馬里維爾在櫃臺上伸著腦袋。軍曹的聲調氣得沙啞了,這個家庭與這件事毫不相干,先生。
「現在他在找警察的麻煩,」「猴子」說,「這個婊子養的。」
「問題是我愛。」利圖馬說,「這不是罪過。」
博尼法西亞想吻他的手,但是堂阿基利諾厭惡地把手撤回了。當她回到木筏上,翻動著箱子取出布來的時候,聽見老人在和領航員神秘地低語。她看見他們兩張臉湊在一起,談了又談。她爬上草坪,他們不說話了。現在,夜晚的空中飄著一股煎魚味,一陣陣急速的微風吹得山頭簌簌顫動。
「我已經不在嬤嬤們那裡住了。」博尼法西亞說,「我被趕出了米西翁。現在我就要結婚了。請給我那塊布吧,我現在就給你幹活兒。下次來的時候,我付給你索爾,堂阿基利諾。」
「可以天天換。」利圖馬說,「女人很多,而且像那些最淫|盪的女人那樣欲望強烈。什麼女人都有,而且是大批的,白種的、黑種的,唾手可得。」
「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再喝點兒牛奶。」豎琴師說。
「跟桑德拉。」瓊加用她那暗淡的眼睛觀望著,不慌不忙地說,「兩個人貼得很緊,還接吻呢。你忌妒嗎?」
「我知道你們在等什麼,」老人說,「我沒有忘記,我為你們帶來了禮物。你,阿基利諾,我為你準備了一套西服。」
「不要這樣,先生。」軍曹說,「我們在做我們的工作,為了這個才給我們錢。」
「你愛她,這很對。」「猴子」說,「再來點啤酒,瓊加。」
「是小火星,是磷火,燃著會熄滅的。他們的火氣從不會持續很久。」豎琴師說,「所有的皮烏臘人都有善良的心。」
大孩子的大眼睛裡燃著火花。博尼法西亞把身子靠在欄杆上。她站在那裡看見老人站起來,走下階梯,拿來幾包東西,回到草坪後被孩子們搶走了。然後她又看見他走到阿德里安跟前,兩人低聲談起話來。堂阿基利諾不時地偷眼望望她。
「你是在用皮烏臘人的方式講話,野妞www•hetubook.com•com兒。」瓊加說。
「不十分漂亮,太矮太胖了。」博拉斯說,「她穿著高跟鞋的時候,走路的樣子特別好笑。」
「你說給自己聽去吧,」「猴子」說,「要不見見利馬,誰也別想理我。」
「最好不要繼續下去了,塞爾瓦蒂卡感到難受了。」霍文說,「再說,天也晚了,師傅。」
「他們做了什麼呢?」野妞兒說,「他說的這些關於皮烏臘的話會使他們發怒的。」
「她是去看日用品來著。」老人說。他已經把其中最小的男孩背在了背上,兩個人的頭髮都被揉搓得亂蓬蓬的。
「這是莊園主塞米納里奧先生。」瓊加說,「不要理睬他。」
「姑娘真是好極了,對我們多熱情,為我們準備了多麼豐盛的筵席啊!」何塞說,「我們三個都很喜歡她,表兄。」
「我不需要祈禱。」老人說,他湊到她跟前打量她,突然用手指打了個響兒,「噢,我認出你來了。」
「十年了,伙計。」利圖馬嘆道,「生活過得多可怕!」
「談不上什麼哲學家,樂師。」霍文紅著臉說,「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藝術家。」
「不過,她的眼睛很美。」霍文說,「是綠色的,又大又神秘。這樣的眼睛你喜歡嗎,樂師?」
「要是跟你沒關係,咱們賭兩鎊好嗎,老弟?」
野妞兒站了起來。堂安塞爾莫:她去給他煮。
「當然我們理解她。」「猴子」說,「來,為我們的表姊乾一杯。」
「後來他們和和氣氣地跳起舞來。」瓊加說,「好像什麼事兒也沒有了。」
「不要討厭我們,」軍曹說,「請繼續享受好了,先生。」
「不過,你已經不是了,表兄。」「猴子」說,「你被人家征服了。」
「所以我相信,一個人心中的痛苦可以說明一切。」霍文說,「所以有的最後當了酒鬼,有的當了神父,也有的當了殺人犯。」
「堂阿德里安早早地出去打魚了,不過,也許已經回來了。」博尼法西亞說,「我邀請你參加我的婚禮,堂阿基利諾,不過你得給我那塊布,是嗎?我要跟軍曹結婚,你認識他嗎?」
野妞兒的面孔顯得愈來愈痛苦,塞米納里奧在他的桌上憤怒地折騰著,「警察也來捉弄他。皮烏臘已經沒有男子漢了,人們對這塊土地做了什麼嗎,他媽的,這是不公平的。」這時,奧頓西亞和阿馬波拉走到他旁邊,用甜言蜜語和玩笑使他平靜了點兒。
那些叛徒,穿上了軍服,便忘記是曼加切里亞人了,既不向人致意,也不願抬眼看人。
「你們已經觀察了很久,已經看到,一切都是平靜的。」塞米納里奧說,「現在請你們走吧讓無辜人們享受安寧吧。」
「別難受,姑娘。」堂安塞爾莫的手在桌子上揮動著,弄翻了一隻茶杯。他拍了一下野妞兒的肩膀。「生活就是這樣,不是誰的過錯。」
「他要是知道你追求她,他非殺死你不可。」「猴子」說,「他像愛一頭牛犢那樣愛他的女人。」
「單為他們編了一支頌歌。」豎琴師說,「啊,這些憂加切里亞人,真是少有。」
珌博尼法西亞發現老人一面不住地嚼著一面偷偷地看她,好像很不安。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微笑了,講起了他旅行中遇到的奇聞。
「你要是不高興,請過來,我們談一談,喬洛。」塞米納里奧說。
他們不相信利圖馬那麼不中用,他帶著武器,應該阻止他。塞米納里奧漸漸平靜了。不應對他吹毛求疵,既然知道他無疵可求。麗塔比現在更從容地聽著他們講話,馬里維爾說,就要鬧事了。桑德拉放聲大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巡邏隊就走了。軍曹把兩個警察送到門口,獨自折了回來。他走過去坐在不可征服的人的桌邊。
老人輕輕地跳進水裡,博尼法西亞看見他的頭髮向碼頭漂去,又看見它回來了。堂阿基利諾把繩子塔在肩上爬上了木筏,把繩子繞好,用長篙撑著筏子,貼著河岸向上游駛去。博尼法西亞拿起另一根篙,站在筏子的另一邊的舷上,學著老人的樣子把篙插|進水,又熟練地提起來,並不費勁兒。撑到棕櫚樹林附近時,水流更加急了。堂阿基利諾不得不用勁兒操縱,免得筏子離開河岸。
「災禍會出乎一個人的意料突然降臨的。」霍文說。
「你怎麼不|穿修女衣服?」堂阿基利諾說。
「奧頓西亞,阿馬波拉,」堂安塞爾莫說,「你給她們取了什麼名字啊,瓊吉塔!」
「現在我要到湼維斯家去。」老人說,「你跟我來吧。」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她。」何塞菲諾說,「實際上她一錢不值。」
軍曹跟堂安塞爾莫交談的時候,兩個警察仍然留在酒吧間裡;瓊加為他們拿來啤酒。萊昂和何塞菲諾等人隨自己的便。
「最好你也走吧,」博拉斯說,「可憐的人兒。」
他有時到墓地去。有一年的十一月二日,當司事們在門口擋住他的時候,他發起瘋來。他罵他們,用力推他們,向他們扔石頭,最後幾個居民說服了看門人讓他進去了。又一年的十一月二日,胡安娜.包拉在墓地看見了瓊加,她快滿六歲了,身上很髒,衣著襤褸,在墳塚之間遊蕩,包拉叫住她,撫愛她。從此後,這個洗衣婦就不時到曼加切里亞來,趕著馱衣服的牲口,到處打聽豎琴師和瓊加。她為她帶來了食物、衣服、鞋子,為豎琴師帶來紙菸和一些硬幣。老人跑到最近的酒店裡把錢花掉。一天,瓊加從曼加切里亞的街巷裡消失了。帕特羅西尼奧.納亞說,胡安娜.包拉把她帶走了,永遠帶到加利納塞拉去了。豎琴師繼續著他的生活和他的散步。他一天比一天衰老、齷齪、放蕩,不過大家見他這樣已經習以為常,看見他平靜而嚴肅地從身邊走過或看見他躺在陽光下的沙地而不得不繞過他免得踩著他的時候,並不把臉扭過去。
「他們可能在講他們的笑話或喝醉的樣子。」瓊加說,「要不然,你能希望他們說什麼。」
一天,老人腋下夾著豎琴在這座新城裡走,來到了演兵場,坐在一棵羅望子樹下開始彈琴。第二天傍晚,他又來了,他來過多次,特別是星期四和星期六,這是舉辦露天音樂會的日子,皮烏臘人成群結隊到演兵場來聽格勞兵營的樂隊演奏。他總是提前來,預先舉行一個小時的音樂會把帽子伸向一個個觀眾,勉強掙幾個索爾,然後回曼加切里亞去。這一點沒有變,曼加切里亞人也沒有變。居民區的茅屋和茂盛的蘆葦、蠟燭、山羊仍然保留著。儘管進步了,但是任何一個憲兵巡邏隊夜晚也不敢到它的簡陋的街道上去巡邏。無疑,豎琴師從心裡覺得他是曼加切里亞人,因為他通過舉行音樂會掙來的錢總是拿到這裡的居民區花掉。夜晚,他仍然到圖拉、赫特魯迪斯或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酒鋪裡彈奏。梅爾塞德斯是他以前的廚娘,如今她有了自己的酒鋪。現在,誰也不能想像曼加切里亞能够沒有他,任何一個曼加切里亞人能够想像第二天看不見在街巷裡嚴肅地巡行、用石頭打兀鷹、拿著紅旗走出茅屋、在陽光下睡覺。太陽遠遠地掛在暗淡的遠方,是不聽他的琴聲的。甚至從他不輕易開口的說話方
和*圖*書式上,任何一個皮烏臘人都會承認他是一個曼加切里亞人。
「那些不可征服的人把他喚到他們的桌上。」瓊加說,「但是軍曹假裝看不見他們。」
「他對他們罵娘了嗎?」野妞兒眨著眼說。
「你從沒有後悔過嗎,表兄?」何塞說。
「她是我的姊妹,利圖馬,」何塞菲諾叫道,「你相信我說這話是當真嗎?坐下,伙計,跟我一塊乾杯吧。」
「他們應該到達島子了。」吃飯的時候拉莉塔說,「他們十多天前就出發了。阿德里安沒對你講嗎?」
塞米納里奧突然堅決地叫道:「都出去!」他不能自制了,「要不然,我就把你們一腳踢出去!」他衝著聚在一起的四個人吼著。
「好吧。」何塞菲諾說,「頭一次她想用刀子捅我,第二次她只是罵我,第三次連感到不滿都沒有。最後我可以摸她了。她已經折服了,我了解我的人。
「你已經不善於忍受玩笑了嗎?」「猴子」說,「你的變化多麼大啊,表兄。」
「那塊布呢?」博尼法西亞說,「別叫我再三懇求了,堂阿基利諾。」
「還是回憶回憶過去的事情吧。」野妞兒說,「大家每逢聚在一塊總談論當酒鬼的事兒。」
「是的,堂阿基利諾。」博尼法西亞說,「晚上好。」
「晚上有幾次。那是第一次。」博拉斯說「那些有錢人以為有土地就可以隨便罵誰的娘。」
「要是海邊的人,就更可以了。」利圖馬說,「土生白人都使她們發瘋了。」
「她是個膽小鬼,」何塞菲諾說,「我當場就受用了她,她沒什麼個性,她沒臉見人,她寧肯死掉也不敢告訴他。遺憾的是我已使她懷孕了。現在必須等她生孩子,然後才好再跟她來。」
過了幾年後,豎琴師才開始到曼加切里亞以外的地方去冒險。城市的街道由於鋪了方石、擴建了高高的人行道而變高了,變樣了,變硬了。由於造起了嶄新的房子,街道像換了新裝,而且變得喧鬧起來,孩子們跟在汽車後面追趕。出現了酒吧間、飯店和外國人的面孔,有了一條通往奇克拉約的新公路,一條路軌光閃閃的鐵路把皮烏臘和帕伊塔連接起來,中間經過蘇利亞納。一切都變了,皮烏臘人也在變。再也看不見他們穿著皮靴和馬褲在街上走,如今他們穿上了全套西裝,甚至繫上了領帶。婦女們也不再穿那種長達腳踝的暗色的裙子,現在的裙子色彩鮮明了走路也不再由女僕們保護和罩紗巾、裡大披巾了,而是自個兒走,露著臉,散著頭髮。街道愈來愈多,房子愈來愈高,城區擴大了,沙地後退了。加利納塞拉不見了,一個高貴人的居住區取而代之。卡馬爾後面的櫛比鱗次的茅屋一個黎明焚毀了;來了市政長官、警察,市長和監察官走在前頭。他們用卡車和棍棒趕走了所有的人,第二天便動手規劃筆直的街道,種植蘋果樹,建造二層住宅。漸漸地,誰也想像不到,在這塊居住著白人的乾淨的角落裡曾經住過契約工人。卡斯蒂利亞也繁榮了,變成了一座小城市。街道鋪上了方石,有了電影院,開辦了學校,開闢了林蔭道老年人覺得自己像搬進了另一個世界,對不舒適、不體面、混亂不堪的生活提出了抗議。
拉莉塔拿來一把椅子,放在草坪上讓堂阿基利諾坐,然後回到屋裡去,馬上傳來火盆炭火爆裂火花的聲音,開始聞到了炸東西的味道。孩子們爬到老人的膝上,老人一面同阿德里安.湼維斯乾杯,一面逗著孩子玩。當拉莉塔用裙子擦著手走來時,一瓶酒已經喝光了。
「誰把那些穿軍服的人請來的呢?」塞米納里奧說,「喂,他們要告辭了。瓊加,請替我把他們趕走。」
「我想買一塊布。」博尼法西亞說,她咬著嘴唇,指了指小篷屋,突然她的眼睛亮了,「就是你最後放進去的那種黃色的布。我用為你幹活兒的工錢付你,你告訴我是什麼活兒,我好為你幹。」
「你也想叫你的丈夫吃醋嗎?」老人說飯菜就要做好了,堂阿基利諾,你一定愛吃。老人晃著頭,想擺脫拉莉塔的雙手:她要是不撒開手,他的頭髮就要斷了。孩子們在他面前整齊地站著,正一聲不響地用不安的眼睛望著他。
「這些討厭的人總開玩笑,使得我的部下都不尊敬我了,老爹。」利圖馬說。
「當警察或幹別的事,有什麼關係。」利圖馬聳了聳肩,「做一個不可征服的人可以盡情地歡樂和賭牌,不過挨餓的時候也很多,朋友們。現在,至少早晨和下午是這樣。這就够瞧的了。」
「你回來了,」拉莉塔說,「我們到處找你,博尼法西亞。我對軍曹說,你到鎮上去了,有人看見了。」
「我給你斟杯酒喝,回頭飯就好。」領航員說。
「因為她是外鄉人。」「猴子」說「一個人總是喜歡知道她從她的家鄉帶來了什麼秘密,什麼習慣。」
他的生活習慣是簡單的。午間,他離開帕特羅西尼奧.納亞的茅屋,有時領著瓊加有時獨自一人,像有什麼急事兒似地跑到街上去。他邁著有力的步子走遍曼加切里亞的街巷,沿著曲折的傾斜小路走來走去,這樣一直走到南邊的區界,那一片沙地。那沙地向蘇利亞納伸展去。或者走到城門口,那一排角豆樹前,樹下有一條溝渠流著。他走去,回來,又回去,只在酒鋪裡停留一會兒。他總是毫不窘迫地走進來,平靜、啞然、嚴肅地等待某人送他一杯甜酒、一杯皮斯科酒:他點頭致謝,然後走出去,繼續他的行走或散步或苦行,總是用同樣狂熱的速度,直到曼加切里亞人看見他停在某個地方,倒在一個屋檐下,躺在沙地上,用帽子蓋住臉,這樣待上幾個小時,不怕羯和羊嗅他的身體。它們用翅膀和下巴搔他,在他身上拉屎。人們沒注意他擋住行人要紙的情形:人家要是不給他,他不發火,繼續走他的路,高傲而嚴肅。夜晚回到帕特羅西尼奧.納亞的茅屋取他的豎琴回酒鋪來,不過這一次是為了彈奏。他調弦要花幾個小時,仔細地檢查來檢查去。當他酩酊大醉的時候,手不聽他使,豎琴走了調,他喃喃自語,眼睛暗淡無光。
「你說的對,」老人對博尼法西亞說,「阿德里安說軍曹是個好基督徒。去吧,去拿那塊布吧,我送你做結婚禮物。」
「是她不對。」何塞菲諾說,「她為什麼自負?在床上她簡直成了一團火,翻來復去不安靜。就讓她折騰吧,我要看看那些奇蹟是不是真的。」
「他們的眼睛冒著火光,」博拉斯說,「不過他們會做什麼呢,他們怕得要死。」
塞米納里奧已經帶著椅子等東西向他們挪去。那邊多麼喧鬧啊,那邊不能够安靜地交談了?軍曹恭恭敬敬地待在那裡,特別引人注目,誰也不跟他爭吵,讓他去跟他們爭吵吧,先生。塞米納里奧提高了聲音,誰願意回敬他呢,當然他會跟他們,跟四個人,也會跟生他們的婊子爭吵的。大家聽見了嗎?
他們的第一次遠征,十五天後返了回來。她坐在岸上,太陽染紅了河面。在狹水道的道口上突然出現了一條、二條、三條獨木舟。拉莉塔一下跳起來。他們應該躲起來,但是她認出了他們:第一條舟上是富西亞,第二條舟上是潘塔查,第三條舟上是烏安比薩人。他說要一個月,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她向停泊處跑去。富西亞問:「阿基利諾來到沒有,拉莉塔?」拉莉塔回答說:「還沒有。」他罵道:「那個婊子養的老東西。」他們只帶回來幾張蜥蜴皮,富西亞氣得不得了,「我們要餓死了,拉莉塔。」烏安比薩人一面卸東西一面笑著。他們的女人在他們中間多嘴多舌、喃喃抱怨地穿來穿去。富西亞說:「瞧他們多高興呀,這些狗東西,我們到了村裡,薩帕拉人不在,這些人把他們的東西全燒了,還把一條狗砍了頭,什麼也沒弄到,完全失敗了,白去一趟,連一個膠球也沒弄到,只有這幾張一錢不值的獸皮和這些幸運的人。」潘塔查穿著短褲,不住地搔腋下,「應該再深入一些,主人,森林很大,裡面到處是財富。」富西亞說:「傻瓜,要想走得更遠,我們得有領航員帶路。」他們向茅屋走去,在那裡吃了香蕉和煎木薯。富西亞一直在談論堂阿基利諾,「他會出什麼事呢?他從沒有出過錯。」這幾天,拉莉塔哭得厲害,她大概一直躲在什麼地方,唯恐我們託她辦什麼事。潘塔查躺在吊床上,搔著頭、腿、胸,「他的船會不會翻在激流裡呢,主人?」富西亞說:「要是這樣,我們就失望了,我不知我們該怎麼辦。」拉莉塔說:「你不必這麼害怕,整個島上到處有烏安比薩人,他們甚至建造了院落。」富西亞說:「那裡簡直髒透了,不知幾時才改變。豬可以靠木薯生活,一個基督徒可不行。我們等兩天看看,要是阿基諾回不來,我得想個辦法。」過了一會兒,潘塔查合上了眼,開始打鼾。富西亞搖了搖他說:「叫烏安比薩人把皮子涼開,免得他們喝醉了幹不了活。」潘塔查說:「先打個盹吧,主人,划了這麼久的槳,我可累壞了。」富西亞說:「蠢貨,不明白嗎?我要單獨跟我的女人在一起。」潘塔查打了個呵欠:「誰比得上你呀,主人,你有一個真正的女人。」眼睛裡流露著沒精打采的神情,「好幾年我不知道什麼叫白女人了。」富西亞叫道:「去吧,走開,滾!」潘塔查啜泣著走了。富西亞說:「好了,讓他去做夢去吧。快,脫衣服吧,拉莉塔,你在等什麼?」拉莉塔說:「我在放血。」他說:「那有什麼關係。」傍晚,富西亞醒來的時候,他們到散發著馬莎托
味的村裡去了,烏安比薩人喝醉了,潘塔查不知到哪兒去了。大家在島子的另一端找到了他,他已把吊床安在水邊。富西亞說:「我說對了吧,他正在愉快地做夢。」他喃喃自語,臉掩在雙手裡,篝火仍然在裝滿青草的小鍋底下燃燒。幾隻甲蟲正沿著他的腿向上爬。拉莉塔說:「他還沒有感覺到。」富西亞熄滅了火,一腳把小鍋踢進了水裡,「看我們能不能把他弄醒。」兩個人來回搖動他,用手擰他,用拳頭打他。他咕噥著說:「我是偶然的庫斯科人,我的心靈生在烏卡雅利,主人。」富西亞說:「聽見嗎?」拉莉塔說:「聽見了,他好像瘋了。」潘塔查說,他的心是痛苦的。富西亞搖他,踢他,「骯髒的山民,這不是做夢的時候,應該醒了我們快要餓死了。」拉莉塔說:「他聽不見你的話,他在另一個世界呢,富西亞。」潘塔查喃喃地說:「我在烏卡雅利生活了二十年,主人,被白切魚染上病,身體硬得像棕櫚樹,蚊子都叮不進。」他在等待著魚掀動的水紋,「白切魚浮到水面上來呼吸,請把魚叉給我,安德烈斯,狠狠地、下死勁叉它,我要把它綑起來,主人,我一叉就叫白切魚嗚呼了。我們的獨木舟在塔馬雅河裡翻了,我得救了,他沒有,『你淹死了,兄弟,美人魚把你拖到水底去了,現在你將做她們的男人,你為什麼要死呢,查拉皮塔.安德烈斯』。」他們坐下來等他完全醒來。富西亞說:「等一等吧,我不願意失掉這個喬洛,他愛做夢,不過他對我有用。」拉莉塔說:「為什麼總是生火煮東西?」富西亞說:「為的是不感到寂寞。」蟑螂和甲蟲在吊床和他的身上爬著。潘塔查說「你為什麼喜歡喝馬黛茶呢,主人,山上的生活是很苦的,有的只是水和白切魚,我知道什麼是間日瘧,『潘塔查你這個哆嗦鬼,你跟我來吧,我付你更多的錢,你會有菸抽,我請你喝一杯,你是我的人,把我帶到有西洋杉有玫瑰木的地方去,給我找代理商,找筏子木,』,我跟你們來了,主人,你走在我前頭多遠啊,我想有個家,有個女人,有孩子,像基督徒們這樣住在伊基托斯。」突然,富西亞問:「潘塔查,在阿瓜伊蒂亞出了什麼事?告訴我,我是你的朋友。」潘塔查睜開了眼,又閉上了,眼睛像猴屁股那麼紅。他喃喃地說:「這條河流的是血,主人。」富西亞問:「誰的血,喬洛?」他說:「血是熱的,像橡膠樹上流下來的橡膠那樣濃,這裡的狹水道和溪水也一樣,是個大傷口,主人,相信我吧,你要是願意。」富西亞說:「當然我相信你,喬洛,不過,這麼多熱血是哪兒來的呢?」拉莉塔說:「算了吧,富西亞,別問他了,他很痛苦。」富西亞說:「閉嘴,婊子!說吧,潘塔查,是誰流的血。」他喃喃地說:「是騙子手巴科維克,就是那個騙了我們的南斯拉夫人,他比魔鬼還壞,主人。」富西亞問:「你為什麼殺死他呢,潘塔查,怎麼樣,用什麼殺死他的呢,喬洛?」潘塔查說:「他不想付錢,西洋杉不很多,我們再往森林裡頭走進一些吧,於是他拔出了手槍,還對一個偷了他的一只瓶子的腳夫開了槍。」富西亞說:「你打了他一槍嗎,喬洛?」潘塔查說:「用我的砍刀,主人,一刀砍掉了他的一條胳膊,他跺起腳來,哭起來。」拉莉塔說:「你瞧他的模樣,富西亞,他發怒了。」富西亞說:「我得到他的一個秘密,現在我明白了阿基利諾找他時他要逃跑的原因。」他們又在吊床邊坐下來,等待著。潘塔查平靜了,終於醒轉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發瘋地搔著頭,「主人,請別生氣。」富西亞說:「你喝酒喝糊塗了,有朝一日我非把你趕走不可。」潘塔查說:「我舉目無親,我的生活是痛苦的,主人,你有你的女人,鳥安比薩人也有他們的女人,甚至家畜。可是我只是單身一人,不要生氣,主人,你也別生氣,女主人。」 他們又等了兩天,阿基利諾仍沒有回來,烏安比薩人到聖地亞哥打聽,沒有消息回來了。是他們便找地方挖水池。潘塔查說:「停泊處的另一端,主人,河堤更陡,所以盧普納樹林的水就從上頭嗶嗶地流下來。」烏安比薩人說,「是的。」富西亞說:「好吧,我們就在這兒幹吧」男人們把樹木砍倒,女人們把草除掉,一塊空地收拾出來的時候,烏安比薩人便打木樁,他們把樁子一端砍尖,插在周圍。土地表面是黑色的,裡面是紅色的。婦女們把土包在她們的衣服裡,然後倒在沼澤裡,男人們在挖井。後來下了雨,幾天後水池就滿了,為存放烏龜做好了準備。他們天亮的時候出發,狹水道裡的水上漲了,樹根和藤類植物迎面漂來,刮著他們。到了聖地亞哥,拉莉塔哆嗦起來,她發燒了。他們旅行了兩天,富西亞問幾時到,烏安比薩人用手指指著前面。終於到達一片沙地,富西亞說:「據說就是這個地方,但願如此。」他們把筏子靠了岸,躲進了樹林裡。富西亞說:「你別動,別喘氣,要是被他們發覺,他們就不來了。」拉莉塔說:「我惡心,我想我是懷孕了,富西亞。」他說:「活見鬼,快住口!」烏安比薩人已經躲進樹叢,在樹枝裡一動不動,眼睛閃著光。這樣,直到天黑,蟋蟀開始唱歌,青蛙開始歡叫,一隻肥大的蛤蟆爬到拉莉塔腳上,她真想把它砸爛,砸爛它的爛眼和白肚子。富西亞說:「別動,月亮就要出來了。」拉莉塔說:「我不能像個死人似地堅持了,富西亞,我真想大聲哭一場。」夜晚晴朗,溫暖,刮著微風。富西亞說:「他們騙了我們,一隻也不見,這些狗東西。」潘塔查說:「住口,主人,沒看見牠們嗎?牠們已經出來了。牠們隨著河浪游來了,好像是圓形的、黝黑的,而且很大,牠們擱淺了,突然又動起來,慢慢地前進,牠們的貝壳閃著金光,一個、四個、六個靠近了,在沙灘上爬著,頭伸在外面,擺動著,牠們發現我們、嗅到我們了嗎?有幾隻在挖土做窩 ,有的爬出了水。」這時,他們悄悄地走出樹林,銅色的身影迅速跑過去。富西亞說:「快,快跑,拉莉塔!」他們跑到河灘時,潘塔查說:「你瞧,主人,牠們還咬人哩,差點咬下我一個手指頭,母的是最厲害的。」烏安比薩人已經拔翻了許多,他們高興地叫著。烏龜都躺在地上,腦袋下垂著,搖動著腿。富西亞說:「數數牠們。」拉莉塔說:「一共八隻。」男人們在牠們的貝売上打了洞,用爬藤串起來。潘塔查說:「我們吃一隻吧,主人。」等了這麼久,覺得餓了。他們就在那裡過夜,第二天繼續旅行,天黑後又到了另一處河灘,又捉了五隻烏龜,又串了一串。過了夜,第二天又旅行。富西亞說:「幸虧是產卵期。」潘塔查問:「我們幹的這事是違禁的嗎,主人?」富西亞說:「幹違禁的事才能活下去,喬洛。」回去的時候,獨木舟走得很慢,舟尾拖著一串串烏龜,牠們不願隨他們走。富西亞說:「你們在幹什麼,混蛋,不要揍牠們,會把他們打死的。」拉莉塔說:「你聽見我的話嗎?你聽我說,我要吐了,富西亞,我快要生了。」他說:「你總是胡思亂想。」走進狹水道後,烏龜老掛拉著水底的樹根,獨木舟不時地被拖住,烏安比薩人跳到水裡,烏龜直咬他們,他們叫著爬上來。進了沼澤後,他們看見了小船和堂阿基利諾。他站在停泊處,揮動手帕歡迎他們。他帶來了罐頭、小鍋、砍刀和茴香酒。富西亞說:「親愛的老爹,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老人說,他碰到了滿滿的一般大兵,他伴他們走了一程,好為自己打掩護。富西亞問:「碰見了士兵?」阿基利諾說,在烏拉庫薩發生了一場糾紛,阿瓜魯納人打了他們的一個班長,好像是這樣,還殺死了一個嚮導。聖瑪麗亞.德.湼瓦的軍官帶著士兵去報復。他們要是不逃走的話,準會把他們的心挖出來的。鳥安比薩人把烏龜取出來放進水池 ,拿樹葉、樹皮、螞蟻給牠們吃。富西亞說:「這麼說,雷亞特吉那條狗東西就在這一帶了?」阿基利諾說:「士兵們要我賣給他們罐頭,我不得不哄騙他們。」富西亞說:「沒聽說雷亞特吉那狗東西要回伊基托斯、離開政府嗎?」阿基利諾說:「是的,據說,那場糾紛解決之後他就離開。」拉莉塔說:「幸虧你回來了,堂阿基利諾,我不願意一個冬天老是吃烏龜。」
https://www.hetubook•com.comwww.hetubook.com.com「回頭你會說他不是一個哲學家。」豎琴師說,「你聽聽他說的話吧,瓊吉塔。」
「我最羨慕你的是,你周遊過世界,利圖馬。」何塞菲諾說,「要是不離開皮鳥臘,我們會死的。」
「誰會相信你最後會結婚並去當警察呢。」何塞菲諾說,「很快你就要當父親了,利圖馬。」
「為大家過的生活乾杯!」何塞舉起酒杯提議。
「既然有那麼多好姑娘,你為什麼跟那個女人結婚呢?」何塞菲諾笑著說,「不用你說,圖馬,一定是因為她那雙眼睛,別的都不值一提。」
「他們把我介紹給了將做我的丈夫的人。」博尼法西亞說,「他們待我很好,他們像我的父母一樣。」
在香蕉樹的彎曲的蔭影下,博尼法西亞直起腰,向村裡望了望:男男女女正跑步穿過聖瑪麗亞.德.湼瓦廣場,同時朝著碼頭那邊非常激動地揮著手。她又向筆直的溝痕彎下腰去。但是過了一忽兒又直起腰:人們還在喧鬧地不停地跑著。她窺探了一下湼維斯的茅屋,拉莉塔還在屋裡低聲喝著,一縷青烟從薄牆的蘆葦縫裡冒出來,冉冉升起,領航員的小船兒還沒有露出地平線。博尼法西亞繞過茅屋,鑽進河邊的灌木叢,淌著齊腳踝的水向鎮子走去。樹冠同雲朵交織在一起,樹幹同河畔的赭色沙地彼此難辨。水位開始上漲了,汚水拖著黃澄澄的或黑黝黝的漩渦,還有灌木、折斷的花枝、地衣和粗石塊似的東西、人類或死的嚙齒類動物。她朝四下裡望了望,像個跟蹤者似地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穿過一片燈心草叢,拐了一個彎兒後望見了碼頭:人們一動不動地站在樁子和幾條獨木舟之間,離開浮動碼頭幾米遠的地方停著一隻木筏。黃昏把阿瓜魯納人的短褲和面孔染成了藍色。那裡還有一些男人,褲管捲到膝頭,光著膀子。她看得見隨著剛到的木筏的擺動一鬆一緊的細繩、筏頭的柱子和在筏尾部搭成的輪廓清晰的篷屋。一群蒼鷺從樹林上空掠過,博尼法西亞聽見近處響起一陣拍翅的聲音。她抬起頭,看見一群脖子纖細雪白、身子呈玫瑰色的飛禽遠遠地飛去。於是她繼續向前走去,不過腰彎得很低,而且不再沿著河畔,而是鑽進了灌木叢,鋒利的葉片、針刺和粗糙的藤本植物刮著她的胳臂、臉孔和雙腿,在簌簌聲中,她覺得有些黏東西不斷擦著她的腳。差不多走到了樹林的盡頭,距離那群人不遠的地方,她停住腳步蹲下來:面前的草木遮掩著她,現在她可以透過一個由不可思議的菱形、立體和角構成的複雜的綠色幾何圖形看見他了。老人不慌不忙、平靜地在木筏上走來走去,仔細而準確地安置著箱子和貨物,並不顧忌在他面前竊竊私語、做著不耐煩的表情的圍觀者。老人走進小船屋,拿著一件紡織品、幾雙鞋和一串小玻璃珠項練,認真地、小心地、古怪地排列在箱子上。他身材削瘦,當風兒鼓起他的襯衫時,他彷彿是個駝子,但是襯衣的前襟和後身很快又落下來,幾乎遮住了頭頂,現出了他那細瘦而狹窄的真正輪廓。他穿一件短褲管的長褲,博尼法西亞看見了他那像他的胳臂一樣乾瘦的腿,他那烤黑的、幾乎呈暗紅色的臉和古怪而柔軟的、飄動在肩膀上的白髮。老人又搬運了一陣子日用品和五彩繽紛的裝飾品,把印花布鄭重地摞起來。每逢老人從船屋裡拿出一件東西,人群的私語聲便升高一陣兒。博尼法西亞看得見一般婦女和女基督徒們著迷的神情,她們那入迷地貪婪地望著小玻璃珠、裝飾梳、小鏡子、手鐲和滑石的目光,和*圖*書以及男人們那瞰著排列在木筏邊上的酒瓶、罐頭、腰帶和砍刀的眼睛。老人察看了一下他的準備工作,然後轉向人群。人們一擁而上,圍住木筏,弄得河水嘩嘩作響。但是老人提著他那蒼白的頭髮,用手往後推著她們。他像長矛似地揮著他的篙,強迫他們後退,有秩序地上筏。第一個爬上筏的是帕雷德斯的女人。她身體肥胖,動作蠢笨,爬不上去,老人不得不拉她一把。她什麼都要摸一下,又是聞小瓶兒,又是囉囉嗦嗦地摩弄棉布和肥皂。人群低聲抱怨著,發著抗議,直到她回岸上來。河水達到她的腰部,高高地舉著一件花衣服、一條項練、一雙白色的鞋。婦女們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爬上筏去。有的慢騰騰、疑疑惑惑地挑選著,有的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還有的竟啜泣起來,或威脅著要對方降價。但是她們手裡都拿著東西從筏上回來了。有的男基督教徒扛回一袋袋的糧食;有的女異教徒僅僅買回一小袋小玻璃珠,準備用線串起來。當岸上空無一人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博尼法西亞站了起來。湼瓦河水滿滿的,滾滾的白浪在枝葉下流過,消失在她的膝下。她身上沾滿了泥土,頭髮和衣服上沾滿了草。老人把貨物存放起來,把箱子整齊地放在船頭。聖瑪麗亞.德湼瓦的天空像瀝青一般黑,布滿了雕鴞的眼睛似的星斗,但是在馬拉尼翁山的那一邊,在地平線上的幽暗的城堡上空,仍然有一條藍色的光帶抵抗著黑夜,月亮正從米西翁的房舍後面升起來 。老人的身軀看去像是一片骯髒的斑痕,他的頭髮像一條魚似地閃著銀光。博尼法西亞向鎮上望了望:鎮公所、帕雷德斯的家裡亮著燈火,小山上閃耀著點點燈光,那是寓所的窗口。黑暗一口一口地吞沒了廣場上的房子、卡皮羅納樹和陡斜的小路。博尼法西亞離開她的躲藏處,悄悄地向碼頭跑去。岸邊的泥土鬆軟、滾燙,滯流處的河水好像一動不動。她覺得河水在漫著她的身體,到了離岸邊幾米的地方才有激流,一種持續的柔和的力量強迫她揮臂划水,免得離開正道。當她抓住木筏時,河水已經達到她的下巴。她看見了老人的白褲子和飄動的長髮:「天晚了,明天再來吧。」博尼法西亞向木筏上探了一下身子,把臂肘搭在上面。老人向河面俯下身子,詢問她說:「會講西班牙語嗎?你懂嗎?」
他伸出一只手想拉她,但是博尼法西亞已經爬上來了,她的動作很靈活。她站在筏上,擰著衣角,搓著胳膊。項鍊?鞋子?你有多少錢?博尼法西亞腼腆地微笑著,「你不需要我幫忙嗎,堂阿基利諾?」她的眼睛焦急地望著老人的嘴,「你在聖瑪麗亞.德.湼瓦停留期間我為你做飯好嗎?為你採集果品好嗎?不需要替你打掃筏子嗎?」老人走近她,他在哪兒認識她的?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他以前見過她嗎?
幾盞油燈在領航員的茅屋裡燃著,階梯欄杆邊有幾個人影依稀可見。木筏停泊在階梯下面,響起一陣歡迎的聲音。阿德里安.湼維斯下水接過攬繩兒,把它繫在一根樹叉上。然後爬上木筏,跟堂阿基利諾擁抱起來。之後,老人走上岸來。博尼法西亞看見他抓著拉莉塔的腰部,把臉伸給她,看見她吻了他的額頭許多次,路上順利嗎?又吻了他的面頰。三個小男孩已經尖叫著抱住了老人的腿。老人撫摸著孩子們的頭:是的,下了幾場雨,今年,可惡的雨水提前了。
「堂阿基利諾在路上碰見了他們。」領航員湼維斯說,「除了警察,還有一些博爾哈的士兵。軍曹說的不錯。」
「跟一個警察?這樣,我就不給了。」老人說。
「警察們不知道是為了軍曹。」瓊加說,「他們平平靜靜地喝著啤酒,一面跟我交談著。過,他是知道的,他用眼睛『射擊』著他們,揮著手說:『等一等,你們住口!』」
「你跟阿德里安和拉莉塔生活在一起?」堂阿基利諾說。
「但是利圖馬沒有過去。」瓊加說,「我和桑德拉擋住他了。」
「很好,味道不錯。」豎琴師說,一面哑著嘴,「你的眼睛真的是綠色的嗎,姑娘?」
「他總是那麼有教養,」豎琴師說,「他走過來向我致意,擁抱我。」
奧頓西婭和阿馬波拉已經回到塞米納里奧的桌邊。
「够買一件衣服的。」博尼法西亞柔和而堅定地說,「我給你帶水果來好嗎?你喜歡販賣魚嗎?為了你的旅行一帆風順,我將為你祈禱,堂阿基利諾。」
「誰也沒有看見我。」博尼法西亞說,「只有堂阿基利諾。」
「沒有什麼活兒。」老人說,「你沒有錢嗎?」
「她簡直像個小動物。」何塞說,「什麼也不懂,生活在世上就知道問這個為什麼,那個為什麼。我不敢首先去試探。倘若她對利圖馬講呢,何塞菲諾?」
「別這麼說,他是個好心的基督徒。」博尼法西亞說,「你問問湼維斯一家吧,他們是軍曹的朋友。」
「在教堂裡聽見一聲拳擊桌子的響聲。」博拉斯說,「他們在搶什麼東西,好像何塞菲諾利圖馬發火了。」
「他跟誰跳舞?」野妞兒說。
「綠色的?」豎琴說,「我相信我是喜歡的。」
「聖瑪麗亞.德.湼瓦有很多女人嗎,表弟?」「猴子」追問說。
「他用那麼多傲慢的話攻擊我。」何塞菲諾說,「我受用過一百個女人,我熟悉半個秘魯,我經歷過不平凡的生活。每天他都吹噓他那些見聞,讓我們心裡不快。」
「曼加切里亞人喝醉後有點像哲學家。他們傳染給了霍文。」豎琴師說,「他們在談論死亡。」
「我只是這麼問問而已,」野妞兒說,「我才不忌妒哩。」
利圖馬勸他們說:「你們為什麼在他的部下面前嘲弄他呢?」他們回答說:「你有兩張面孔,你在他面前裝正經。然後你把他們送走好自個兒隨意歡樂。」他穿著軍服使他們感到不快,他是另一種人;他們更使他感到不快。不一會兒,他們就和好了,並且唱起歌來:「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不會工作,只會喝酒,只會賭錢,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現在我們要操腚了。」
「為什麼說他可憐?」野妞兒發出強烈抗議,「他是一個漢,不需要別人同情。」
「你的頭真好看,」她撫弄著堂阿基利諾的頭髮說,「越來越白,越來越柔軟了。」「越來越白,越來越柔軟了。」
「既然是男人之間的官司,為什麼要罵娘呢?」霍文說,「母親是最神聖的東西。」
「她們也許是好人,不過得看看是什麼感情。」博拉斯說,「她為丈夫的朋友當婊子,可憐的利圖馬卻在獄監裡。」
「不要這麼匆忙地下結論。」霍文痛苦地說,「應該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要知道事情的真象,向來不是容易的事。你永遠不要輕率從事,兄弟。」
「我已經聽不見他們笑,他們也不再唱他們的頌歌了。」豎琴師說,「他們聽見那樣的罵,情緒都沮喪了,小伙子們。」
「要是她落到你手裡,這你知道,」何塞說,「什麼地方出現一個不可征服的人,就會有三個出現在那裡,何塞菲諾。」
「比人們說的還厲害。」利圖馬說,「必須時刻提防著。你要是不小心,就會受到『壓榨』。我不知我為什麼沒有帶著完全變成孔洞的肺臟離開那裡。」
「我去澆澆頭,」利圖馬說,「今天晚上這個傢伙害得我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