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輕時像霍文似的不胖。」豎琴師回憶說,「他是一個真正的魔鬼,比他的表兄弟們還壞。」
「我又不會招算。」瓊加說,「顧客只要付錢,就只能隨他們的便。」
「你們為什麼不攔住她?」豎琴師的手伸過去想碰碰瓊加,但是她在坐位上躲閃開了,老人的手指只擦了她一下。「他們都有武器,瓊吉塔,是危險的。」
「他也掏出他的手槍嗎?」野妞兒問。
「相反的,要是我們到那裡去,穿過湖面的時候,他們會把我們打個落花流水的。」軍曹說,「我們只有十個人,天曉得他們有多少。他們有什麼武器也未可知。」
「你胖一點,不過並不可怕。」野妞兒說。
「啊,豎琴師,你見過一個說謊的人是啥樣的嗎?」「猴子」說,「你先前不願對我們講『青樓』的事情,現在講了。好吧,你講講,那場火災是怎麼回事?」
「我們很久就認識了。」豎琴師說,「我喜歡查皮羅,他死的時候,我悲痛極了。」
天色漸漸暗了。富西亞和堂阿基利諾吃著煮山薯,對瓶口喝燒酒。富西亞說:「天就要黑了,拉莉塔,把油燈點上吧。」拉莉塔彎下腰,唉喲唉喲叫起來,這是第一次陣痛,她疼得站不起來,哭著倒在了地上。他們把她抬到吊床上,富西亞點上了油燈。拉塔莉說:「我想,我要生了,我怕。」富西亞說:「我從沒有見過一個女人生孩子的生死的。」堂阿基利諾說:「我也沒見過,不要怕,拉莉塔,我是叢林裡最好的接生員,我可以摸摸她嗎,富西亞?你不忌妒嗎?」富西亞說:「你老了,我用不著忌妒了,你去摸好了。」堂阿基利諾撩起她的裙子,跪下來觀察。這時,潘塔查跑進來說:「主人,他們打起來了。」富西亞問:「誰打起來了?」潘塔查說:「烏安比薩人跟堂阿基利諾帶來的那個阿瓜魯納人。」堂阿基利諾問:「跟胡穆嗎?」潘塔查睜大了眼睛。富西亞打了他一個嘴巴,「狗東西,你來看別人的女人。」潘塔查揉著鼻子,「對不起主人,我只是來向你報告,烏安比薩人希望胡穆離開這兒,你知道,他們是怕阿瓜魯納人的,他們已經發怒了。我和湼維斯擋不住他們。女主人病了嗎?」堂阿基利諾說:「最好你去看看,富西亞,別叫他們殺死他,是我說服他到島上來的。」富西亞罵道:「他媽的混蛋,應該讓他們喝酒去,讓他們喝醉,不互相殘殺就結為朋友。」他們走。堂阿基利諾走近拉莉塔,揉了揉她的腿,「這是為了讓你的肌肉和肚子放鬆,讓孩子順利地生下來,你瞧著吧。」拉莉塔又哭又笑,她要講給富西亞聽,說他借機會摸她。他笑著,她卻又唉喲唉喲地叫起來,背部的骨頭,唉喲,簡直要醉了。堂阿基利諾說:「快喝一口酒,鎮定一下。」拉莉塔喝了一口,又吐了,吐了堂阿基利諾一身。他搖著吊床,「好寶貝兒拉莉塔,美麗的姑娘,痛苦就會過去的。幾道紅光在油燈周圍跳動,你瞧,拉莉塔,螢火蟲,發光的蟲,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變成了螢火蟲,知道嗎?在夜裡活動,照亮了森林、河流、沼澤,當他死的時候,拉莉塔,在他身邊總有一隻發光的蟲,我為你拿來當燈用。」拉莉塔說:「我害怕,堂阿基利諾,別提死人。」他說:「你別怕,」他搖著吊床,「為的是減輕你的痛苦。」他用一塊溼布為她冰前額,「不會出事的,天亮前就會生下來。我摸過了,是個男孩。」房子裡充滿了香莢蘭的香味,溼潤的風也帶來了森林的颯颯聲、蟬鳴聲、狗的叫聲和激烈打架的吵嚷聲。拉莉塔說:「你的手很柔和,堂阿基利諾,這使我的疲勞減輕了點,而且屋裡的香氣多濃啊,不過,你沒聽見烏安比薩人在嚷嗎?去看看吧,堂阿基利諾他們要是把富西亞殺死呢?」他說:「這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拉莉塔,你不知道他跟魔鬼一樣嗎?」拉莉塔問:「你們認識多久了,堂阿基利諾?」他回答:「差不多十年了,即使遇到最可怕的糾紛他也沒有猶豫過,拉莉塔,他像水蛇一樣逃脫了他的敵人。」拉莉塔問:「你們是在莫約班巴交的朋友嗎?」堂阿基利諾說:「那時我當運水夫,他叫我當了生意人。」拉莉塔問:「當運水夫?」堂阿基利諾說:「我用我的驢子和水桶把水送到一家又一家。莫約班巴很窮,不多的收入都用來買了改良水用的次甲基,如果不交罰款的話。一天早晨,富西亞來到一座茅屋,和我住在一起,我們就交了朋友。」拉莉塔問:「他那時怎麼樣,堂阿基利諾?」他說:「他是從哪兒來的,大家問過他,他很神秘,編了一套瞎話。他幾乎不講西班牙語,拉莉塔,他和巴西人發生了幾次糾紛。」富西亞對我說:「打起精神來,老兄,你過得像豬狗一樣,你不覺得厭倦了嗎?我們去做生意吧。」我說:「不錯,我的日子是像豬狗。」拉莉塔問:「那你們幹了什麼呢,堂阿基利諾?」他說:「我做了一條大木筏,富西亞買了幾袋米,買了家常布、棉夏布和鞋子筏子被這麼重的東西壓得沉甸甸的,『要是遇到強盜呢,富西亞?』富西亞不說話。媽的,我也買了一把手槍。」拉莉塔問:「你們就這樣開始了嗎,堂阿基利諾?」他說:「我們走遍宿營地,採膠工人、採茶工人和尋金子的人說,下一次來給他們帶這個、帶那個,我們給他們帶了。後來我們進了部落住地。好生意,最好的生意:用小玻璃珠換橡膠球,用鏡子和刀子換獸皮,這樣我們就熟悉了那些部落,拉莉塔,他們同富西亞交成了親密的朋友,你已經看到,他們給他的幫助多大,他簡直成了烏安比薩人的上帝。」拉莉塔問:「那陣子你們很順利嗎?」他說:「富西亞倘不是魔鬼的話,我們是很順利的,可是他在那裡搶了所有的人,結果被趕出了宿營地,警察追捕我們,我們不得不逃走,他先來到烏安比薩人這裡,後來去了伊基托斯,在那裡開始跟雷亞特吉一塊工作,你是在那裡認識他的吧,拉莉塔?」她問:「你那時幹什麼,堂阿基利諾?」他說:「我骨子裡過慣了自由的生活,拉莉塔,就是說,像烏龜似地馱著家到處流浪,沒有固定的住處,繼續單獨做生意,只是方式體面了。」拉莉塔問:「你是到處為家,不對嗎,堂阿基利諾?」他回答:「我到過烏卡亞利、馬拉尼翁、瓦利亞加,由於富西亞留下的壞名聲,我起初不到阿馬索納斯去,但是幾個月後他回來了。有一天,在伊塔亞的一個駐營地裡我遇到了富西亞,拉莉塔,我雖然看到他了,但是我不相信是他,他成了個大商人,帶著助手,他向我講述了他跟雷亞特吉的生意。」拉莉塔說:「你們重新見面該多高興啊,堂阿基利諾。」他說:「我們回想著往事,哭了,喝醉了,我對他說,『富西亞,運氣在對你微笑,』他點了點頭,『要清白做人,不要再惹亂子。』富西亞說,『你跟我在一起吧,阿基利諾,這就像摸彩一樣,但願戰爭繼續下去。』我說,『莫非可以走私橡膠嗎?』富西亞說,『成批地進行,老兄,到伊基托斯買橡膠的人,藏在大箱子裡運走,說是菸草。雷亞特吉快成富翁了,我也是,我不讓你走,阿基利諾,我雇用你』。」拉莉塔問:「你怎麼不同他在一起呢?」他說:「我已經老了,不願意擔驚受怕也不願意進牢獄。」「唉喲,我要死了,我的背,現在真地要生了。」「別害怕,有刀子嗎?」他正在燈上燒刀子,富西亞進來了。堂阿基利諾問:「他們沒把胡穆怎麼著吧?」富西亞說:「他們現在在喝酒,潘塔查和湼維斯也在那兒。我不許他們殺死他,我需要他,他是同阿瓜魯納人關係好,可是他們怎麼對待他的啊!誰燒傷了他的肩窩?傷口在流膿,老伙計,背上的傷要是感染,得破傷風死掉可就遺憾了。」堂阿基利諾說:「是在聖瑪麗亞.德.湼瓦,是那裡的士兵和老闆打的他,打破他的頭的是你朋友雷亞特吉,他終於知道你去伊基托斯了嗎?」富西亞說:「人們也注意到他了,他比矮子還醜。唉呀,他的骨頭https://m.hetubook•com.com疼得厲害,厲害。」堂阿基利諾說,「人們把他救活了;他對向他們買橡膠的老闆說:『不,我們自己到伊基托斯去賣。』他彷彿是個埃斯卡維諾人。他彷彿是,也至多是來到烏拉庫薩的一個班長,人們殺死了他的領航員。」富西亞說:「胡塗蟲,他活著,他活够了。他就是阿德里安.湼維斯,就是上個月我收容的那個人。」堂阿基利諾說:「我知道,不過,人們都這樣說。」拉莉塔就要生孩子了,「給我點什麼吧,富西亞,為了你最心愛的東西。」富西亞說:「你仇恨基督徒嗎?再好不過了,請說服阿瓜魯納人把橡膠賣給我,這是一項偉大的計劃,老伙計,不足兩年我將回伊基托斯,我將是有錢的人,看那些曾經瞧不起我的人怎樣歡迎我吧。」堂阿基諾說:「燒水吧,富西亞,幫幫忙,你真不像個做父親的。」富西亞把大瓦罐裝滿水,生了火。拉莉塔疼得愈來愈厲害,憋得透不過氣,面孔浮腫,眼睛像死魚的一樣。堂阿基利諾跪在地上揉著她,「裂開一點了,要生了,你不要著急。富西亞知道烏安比薩女人臨產前總要獨自到山上去,等她們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生完了。」堂阿基利諾沒有燒刀子。外面的聲音消失在噼啪聲和唿哨聲中了。富西亞說:「看到嗎?他們已不打架了,變得親密了。」老人說:「可能是個男孩,拉莉塔,我對你說什麼來著?」他說,「你聽,卡皮羅納樹在歌唱,我從不會弄錯的。」富西亞有點沉默。堂阿基利諾說:「不過他很謙恭,一路上他都在幫助我。據說,有兩個基督徒由於受騙在烏拉庫薩遭到了不幸。」富西亞說:「老伙計,下次旅行你會戰勝恐懼的。」堂阿基利諾說:「你幾時不在做夢呀。」他說:「自第一次以來,沒有進步嗎?要不是為了你,拉莉塔,阿基利諾是不回島上來的,他來得正好。」拉莉塔說:「你來的時候我們快要餓死了,堂阿基利諾,你記得我看到罐頭和掛麵時是怎樣哭的嗎?」富西亞說:「那是多麼豐盛的宴席呀,老伙計,由於不習慣,人都病了,我該如何懇求你呢,你為什麼不願幫忙呢?既然另外你還能賺到錢。」老人說:「可你的東西是搶來的,富西亞,我會被投入監獄的,我不能為你賣那些橡膠和獸皮。」富西亞說:「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個正直的人,難道採膠工人、採茶工人和印第安人不是用獸皮、橡膠和金砂換你的東西的嗎?要是有人問你,你就說自己掙來的。」老人說:「我從沒有這麼多過。」富西亞說:「你不要一次全帶著麼,一點點地帶。」「唉喲,又疼了,堂阿基利諾,腿,背,富西亞,唉喲!」堂阿基利諾說:「我不願意,印第安人早晚會告發,警察會來的,而且跟老闆們搶生意的時候,他們也不會等閒視之。」富西亞說:「薩普拉人、阿瓜魯納人和烏安比薩人之間互相殘殺,難道不互相仇恨嗎?誰也不會想到有基督徒插|進去做生意。」老人說:「不,絕對不行。」富西亞說:「可以把貨物藏在遠處,阿基利諾,把貨物低價直接賣給採膠工人,他們會滿意的。」老人終於答應了。富西亞說:「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拉莉塔,這取定於一個基督徒的誠實。要是老人願意,可以把我打死,把貨物全賣掉,把錢裝進他的腰包,因為他知道,我是個犯人,甚至可以把貨物拍賣掉後報告正在上聖地亞哥一個島上搜尋的警察。」拖延了兩個月左右,富西亞派划船的人到馬拉尼翁,烏安比薩人回來說,那個狗東西沒有在那裡,沒有,他沒有來。一天下午,他出現在狹水道口的暴雨中,帶著衣物、食品、砍刀和五百個索爾。拉莉塔說:「你可以像對父親一樣吻他、擁抱他嗎?」富西亞說:「從沒有看到過,老伙計,你是多麼誠實,不能忘記,阿基利諾,你對我多好啊,我要是你,就帶著錢逃走了。」老人說:「你沒有良心,對我來說,友誼比生意和恩惠更為重要,富西亞,為了你,我不再當莫約班巴的狗了,良心不能忘。」「唉喲,唉喲!」堂阿基利諾說:「真的開始了,拉莉塔,使勁,使勁,免得孩子生的時候憋死,用全身的力氣,使勁!」他叫著。他手裡拿著刀子。拉莉塔說:「快祈禱,唉喲,富西亞。」堂阿基利諾要為她揉搓「不過,使勁,使勁。」富西亞把燈拿過來,看著。老人說:「你安慰安慰她,抓住她的手,老弟。」拉莉塔叫道:「給我水,我要死了,聖母保佑我,巴加桑的基督保佑我,主啊,主啊保佑我吧。」富西亞說:「給你水,不要這麼叫。」拉莉塔睜開眼睛的時候,富西亞望著襁褓堂阿基利諾說:「我給你把腿擦乾,拉莉塔,一切都過去了,瞧見多快嗎?」富西亞說:「是的老伙計,是男孩,不過,他活著嗎?他不動,也不氣喘。」堂阿基利諾彎下腰,把孩子從襁褓裡提起來,嬰兒像個小猴兒似的又黑又胖,他搖著他,嬰兒哭起來,「拉莉塔,你瞧他,可你嚇得多厲害!現在你睡覺吧。」拉莉塔說:「沒有你,我也許就沒命了。」「你願意你的孩子叫阿基利諾嗎?」富西亞說:「為了友誼,可以。不過,多難聽的名字啊,堂阿基利諾,叫富西亞不好嗎?做父親是很新鮮的,老伙計,應該慶祝一下。」堂阿基利諾說:「休息吧,姑娘,你想抱孩子嗎?抱吧,不過太髒了,給他擦擦。」堂阿基利諾和富西亞坐在了地上,對著瓶口喝燒酒,外面不斷傳來嘈雜聲,烏安比薩人、阿瓜魯納人,潘塔查和湼維斯領航員在嘔吐,房間裡撲燈蛾滿屋飛舞,螢火蟲撞著牆壁,誰還會說她將遠遠地離開伊基托斯,像瓊喬人那樣到山上去生產呢。
中尉和軍曹走到旁邊幾米遠的地方吸著菸。警察和士兵在躺著的人周圍走來走去,向那人澆著水,搖著他,他卻好像不在乎地練習著他的舌頭和聲音,固執地訓練著新的動作和聲調。
「不危險,因為他們開始爭論了。」瓊加說,「大家來這兒是為了娛樂,絕不為了打架。你們和好吧,到櫃上來喝杯啤酒,做店請客。」
「在納里瓦拉,他赤手空拳抓住了三個強盜,拴著脖子把他們送到了皮烏臘。」塞米納里奧說。
「喝了酒他也受到塞米納里奧的傳染。」博拉斯說,「他也談起男子漢氣概來了。」
「醉鬼!」野妞兒叫道,「他一直在向他們挑衅。給槍打死就滿意了。真是可惡!」
「一樁災禍嗎,堂安塞爾莫?」野妞兒說,「你遭到了什麼事嗎?」
「既然瓊加請他們喝酒,」豎琴手說,「他們就不能不理會,姑娘。」
「不要說查皮羅.塞米納里奧的壞話,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博拉斯。」豎琴師說。
「他有權利,」野妞兒喃喃地說,「他不能甘拜下風。」
不可征服的人和妓|女們向酒吧間跑去,軍曹和塞米納里奧用眼睛互相打量著。利圖馬不喜歡尋衅者,先生,他們不敢把他怎樣,他像對他的僕人一樣對待他們。這你感覺到了,不過你無能為力,先生。
「我要把他帶到離這兒更近的博爾哈去。」中尉說,「你立刻跟警察們回湼瓦,告訴堂法比奧,說我們捉到了一個,其他人也將落網。我要和士兵們到軍隊駐地去,到那裡請醫生給他看病他絕不會死的。」
「我們招呼他一下。」德爾加多軍曹說。他把步槍瞄準一座茅屋,打了兩槍,聲音在遠方迴蕩著「他們會相信我們被強盜們扔到油鍋裡了。」
「我想過,可我不信。」德爾加多軍曹說,「異教徒們懷著對他們的恐懼生活在盧普納林子裡。」
「是為了所謂的男子氣概。」博拉斯說,「塞米納里奧抓住這個話題不放,說什麼皮烏臘沒有男子漢,完全是為了吹捧他叔叔。」
「我不信他這個樣子能够到達聖瑪麗亞.德.湼瓦,我的中尉,」軍曹說,「路上就會死掉的。」
「他們為什麼老是毆鬪呢,為什麼不能和和氣氣地生活、一塊享樂呢。」堂安塞爾莫說,「生活多美好啊!」
他們夜間在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酒店裡演奏,早https://www.hetubook.com.com晨睡覺,一塊在帕特羅西尼奧家裡用午餐,下午在那裡練習。炎熱的夏天,他們便沿河上行,到奇佩,在河裡洗澡和討論霍文寫的新樂曲。他們已經深入人心,曼加切里亞人用「你」稱呼他們,他們也用「你」稱呼大人和孩子。當產婆拉.桑托斯跟一個警察結婚的時候,樂隊到婚禮上去進行了免費演奏,霍文.阿歷杭德羅奏了一支觸怒、冷待和損害情人的華爾茲舞曲。從此以後,逢到曼加切里亞人舉行洗禮、堅信禮守靈禮或婚禮,樂隊總要準時不誤地免費前往助興。但是曼加切里亞人用禮物和招待報答他們有些婦女還為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安塞爾莫,阿歷杭德羅,甚至博拉斯。樂隊的聲譽紮下了根,那群所謂不可征服的人在城裡為他們鼓吹。企業的老闆、外鄉人都前來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家聽演奏。一天下午,不可征服的人把一位穿著郵差衣服的白人帶到了曼加切里亞,他想舉辦一次音樂會。他乘一輛烟塵滾滾的卡車乘夜來找樂隊。但是半個小時後,不可征服的人回來說:「姑娘的父親動怒了,叫來了警察,把他們帶到了警察局。」一天晚上,他們被監禁了起來,第二天早晨,堂安塞爾莫、霍文和博拉斯高高興興地回來了;他們在那裡為警察演奏了樂曲,警察請他們喝咖啡、吸菸。沒過多久,那個白人把姑娘從音樂會上拐走了。當他同姑娘回來結婚的時候,把樂隊請去為婚禮演奏。為了讓堂安塞爾莫、霍文和博拉斯穿得體面,曼加切里亞人紛紛從所有的茅屋趕來,有的借給鞋,有的借給襯衫,不可征服的人提供了上衣和領帶。從此就成了習慣:白人每逢節日或舉辦音樂會,總要請個樂隊去。曼加切里亞有不少樂隊解散後吸收新成員再組織起來,但是這個樂隊依然如故,既沒有擴大,也沒有縮小。堂安塞爾莫頭髮白了,背駝了,腳步艱難了,霍文也不年輕了。但是他們的友誼和樂隊卻原封未動。
軍曹放開桑德拉,向前走了一步,「你以為你是在對你的僕人講話嗎,先生?」塞米納里奧喘著粗氣,「這麼說,你是愛頂嘴的,」他也向前走了一走,「蠢貨!」又向前走了一步,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灑滿藍色、綠色和紫色光的木板上晃動著,他突然站住,臉上充滿了驚異神色。桑德拉的大笑變成了尖叫。
「他又一次對他罵『他媽的』了嗎?」野妞兒說,同時迅速地眨了眨眼。
最好的朋友在「女王」的門口和他相遇,擁抱了他,他知道得太晚了,兄弟,他要是在皮烏臘,她就不會被火燒,安塞爾莫,是他為神父和雌兀鷹安排了位置。
「這個人能說話了,我的中尉。」「小個子」叫道,「請過來聽聽。」
最愛出風頭的人急忙跑來攔住他的馬,讓他跪在姑娘們面前。生活由於查皮羅而變了樣。悲傷的女人高興了,高興的女人更加高興。多麼頑強的精神,上去,下來,又賭,又喝,再上去,和一個,二個,就這樣,度過一個通宵。天亮的時候回他的農場去工作,連眼都沒有合一合,他是一個鐵人。堂安塞爾莫又要了一杯啤酒。他面前的俄羅斯式的輪盤賭一結束,軍曹便拍了拍胸脯,同時望了望周圍,好像等待人們喝采。另外,他也是唯一的一個總是不負信譽的人,唯一的一個不欠他一分錢帳的人。他說,錢是為了花的。他是最好客的人,在街頭、廣場,他總是這樣說:是安塞爾莫把文明帶給了皮烏臘。但這不是為了打賭,而僅僅因為他厭倦了,山上的生活使西普里亞諾絕望了。
這個時期,阿歷杭德羅是真正的青年,留著很長的、深褐色的捲髮,面色蒼白,眼睛深沉而憂傷。身材纖細如竹,曼加切里亞人說,「千萬別撞著他,會把他撞死的。」他說話不多,慢聲慢語,不是土生土長的曼加切里亞人,而是像堂安塞爾莫、博拉斯和其他許多人那樣落戶的曼加切里亞人。他出身世家,生在馬萊孔,在薩萊西亞諾受教育,準備赴羅馬上大學,當時一位出身望族的姑娘跟一個外鄉人出逃,路經皮烏臘。霍文由於脈管破裂,住了多日醫院,差點死掉。他離開醫院後,厭惡人世,到處流浪,絕望地度著夜晚,又酗酒,又跟最壞的人賭牌。最後他的家庭無可奈何,把他趕了出來。像其他許多絕望的人那樣,他流落到曼加切里亞,定居下來,開始在博拉斯的親戚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酒店裡彈吉他餬口。他就這樣認識了司機,彼此以兄弟相待。霍文.阿歷杭德羅喜歡喝酒,但是燒酒並沒有刺|激他去毆鬥和迷戀愛情,他只是譜曲作歌,揭露騙局,吸引著忘恩負義的、背叛的、不忠實的、野心勃勃的和受責罰的女人們的注意。
「他不瘋就好,我的運氣真倒楣透了。」中尉說。
「顯然這是勉強湊合的,不會維持多久。」霍文說。
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和其他人已經走過來。泥巴和雨水把他們的軍服變得難分,只有水壺和便帽把警察同士兵區別開來。
幾年以後,住在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酒店對面的崇神女人多米蒂拉.亞拉死了。虔誠的多米蒂拉.亞拉總是穿一身青衣,面部罩紗,腳著黑襪,是居民區裡出生的唯一的一個敬神女人。她走過時,曼加切里亞人跪下求她祝福..她喃喃幾句禱詞,在他們額上劃個十字。她有一個聖母像,偶像的頭髮用玫瑰色、藍色和黃色的布條做成,用玻璃紙裡身為衣。偶像上垂掛著幾朵用絲和彩紙卷成的花兒,在損傷的心下面有一句手寫的、固定在白鐵框裡的禱詞。偶像在一個掃帚把頂端擺動著。多米蒂拉.亞拉總是隨身攜帶著它,高舉著它,彷彿一面小旗。誰家生孩子,死人,有病,發生災禍,她總是拿著偶像趕去祈禱。一串用蟑螂那麼大的玻璃珠串成的念珠從她的乾瘦的手指一直垂到地上。傳說,多米拉.亞拉曾經顯示過奇蹟,她能跟神靈講話,在夜裡游遊蕩蕩。她是加西亞神父的朋友,他們常常一起沿著梅里諾小廣場和桑切斯.塞羅林蔭道慢慢地、憂鬱地散步。加西亞神父前來參加她的守靈儀式。他進不去,就用力把門前成堆的曼加切里亞人推開。等他走到門口,已經精疲力竭。他看見樂隊在死者旁邊演奏哀樂。他發起瘋來:一腳把博拉斯的鼓踢穿了,他還想摔爛豎琴,扯斷吉他的琴弦,同時咒罵著堂安塞爾莫:「皮烏臘的瘟神」,「罪人」,「離開這兒」。豎琴師結結巴巴地說:「可是神父,我們奏樂是為了哀悼她。」加西亞神父叫道:「你褻瀆了一個清白的家」,「讓死者安息吧」。曼加切里亞人被激怒了:這是不公正的,咒罵一個老老實實的老人,是不允許的。那些不可征服的人終於衝進來,把加西亞神父懸空提了起來,婦女們嚷著:「罪孽,罪孽」,所有的曼加切里亞人都很氣憤。大家把他拖到大街上,他像個毒蜘蛛似地在空中掙扎著。酒鬼們喊著:放火者,放火者,放火者。加西亞神父沒有再到曼加切里亞來,從此後,他在講經台上談到曼加切里亞人,總把他們當作惡人的典型。樂隊在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酒店裡繼續演奏了很久。誰也不相信有朝一日他們會到城裡去演奏。但是,樂隊果然走了,起初,曼加切里亞人譴責這種逃走的行為。後來他們明白了:生活並不像曼加切里亞,它是變化的。自打妓院開張後,推薦信像雪片似地飛來。有些誘惑是不抗拒的。另外,儘管樂隊去皮烏臘演奏,堂安塞爾莫、霍文和博拉斯仍然住在居民區裡,而且繼續為曼加切里亞的一切節日演奏。
「你也不知道我是誰,」軍曹說,「塞米納里奧先生。」
「沒有罵他,罵的是那個中尉。」霍文說。
「我沒有說他的壞話,樂師。」博拉斯說,「但是,他畢竟叫人討厭了。」
「絕不是勉強。」博拉斯說,「他們高興極了。塞米納里奧先生甚至唱起了不可征服者頌歌。後來還跳舞、開玩笑呢。」
「我已經不記得他們為什麼又重新爭論起來。」瓊加說。
「對,不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得穿過狹水道。」軍曹用一個手指指著島子說,「到那裡約莫有三百米遠,我的中尉。我們會像小鴿子一樣受到他們襲擊的。」
「這兒有一塊空地,樹木很小,這裡住過許多人。」德爾加多軍曹說。
「路上花了十天!」中尉叫道,「結果竟是這樣:你們估計他們離開多久了?」
「所以我才把他送到博爾哈去。」中尉說,「那裡有被匪幫搶過的村子的阿瓜魯納人,看看他們能不能認出他。請告訴堂法比奧,讓他通知雷亞特吉。」
「很奇怪,他們沒有發現我們。」軍曹說,「烏安比薩人跟所有的印第安人一樣,耳朵很尖。很可能現在他們在盧普納樹叢裡用槍瞄著我們。」
他們緊緊地盯視著島上的山崖和盧普納樹林穿過了湖面。平塔多用一隻手掌著舵,用另一隻手搔著頭、臉、胳膊和一片意外被咬傷的發癢的肉皮。他們遠遠地望見一片狹長的泥濘的沙灘,那裡生著光禿禿的灌木,水邊浮著幾根樹幹,那一定是停泊船只用的。士兵們的船只在對面的湖畔靠了岸。士兵們下船上了公路,埋伏起來,用步槍對著島子。伊諾霍薩有一付好嗓子,昨天晚上他用克楚亞語唱的那些瓦尼托曲可好聽哩,不是嗎?可是,怎麼不見他們的影兒呢,他們為什麼不出來?聖地亞哥到處是烏安比薩人,伙計,發現他們來的人會向他們報告的,要從狹水道逃走他們一定有充分的時間。船兒向停泊處駛去。那些樹幹用粗藤蔓縛著浮在水上,上面布滿了苔蘚、蘑菇和地衣。三個人仰望著幾乎是垂直的陡壁、彎曲的盧普納樹。島上沒有人,我的軍曹們。可是他們給嚇得多厲害啊!兩位軍曹跳下船,淌過泥水,開始向上爬,身體緊貼著斜坡。軍曹高舉著步槍,炎熱的風兒不住地掀動著小個子的襯衫。當他們踏上陡壁頂的時候,刺眼的陽光逼使他們閉上了眼睛,不得不揉揉它們。辮子似的爬藤植物布滿了盧普納樹之間的空間。每次他們在灌木中間探察,總有一股濃烈的植物分泌液的臭味向他們臉上掛來。他們終於找到一處裂口。他們向前走去,沙沙作響的野草齊腰深。然後他們沿著一條彎彎曲曲伸展在兩條林蔭道之間的羊腸小路前進。小路忽而消失了,忽而又出現在一片荆棘叢或一蓬羊齒植物旁邊。羅伯托.德爾加多心情緊張。喂,把步槍舉高點,讓他們看見他們是舉著白旗來的。濃密的樹冠構成了一座稠密的拱形圓頂。只有太陽的光輝有時透進來一條條漣漪似的金色光帶。四面八方傳來不見影兒的鳥兒的叫聲。兩位軍曹用手保護著臉,但還是被刺傷,被刮得火辣辣地疼。走到一塊寸草不生的平坦沙地後,小路突然斷了,但是他們看見了茅屋:啊,同志,你瞧那兒。房子高大、結實,但是已被森林吃掉了一半。有一幢沒有了屋頂,一個像爛瘡似的圓洞把前牆燻得黑呼呼的;另一幢房子裡長出一棵樹來,枝葉茂盛的樹杈從窗口往外伸著,兩幢房子的薄牆被掩沒在常春藤的硬蔓下 房屋周圍長滿了高草;破敗的階梯早被攀緣植物所俘獲,變成了根和莖的基地。在樓梯和木樁上同樣可以看到鳥巢和鼓鼓的螞蟻窩。兩位軍曹圍繞茅屋轉來轉去,伸長脖子向裡頭探望。
「惡劣的夜晚使他們變成了朋友。」軍曹說,「疲勞、不方便,沒有比這種情況更能使人們彼此諒解的了,我的中尉。」
「他們沒有互相開槍,你覺得遺憾嗎?」博拉斯說,「什麼女人啊,這麼喜歡別人流血。」
「不過,好像這是編造的。」野妞兒說,「據說他的槍裡沒有子彈,他的行為只是為了讓警察更尊重他。」
「他要不是匪徒呢,我的中尉?」軍曹說。
「對於來敲門的顧客,軍曹把他們打發走了。」博拉斯說。
「他們對罵之後又一塊喝酒了嗎?」野妞兒驚奇地說。
這一次他可真地難看了:樂隊停止了演奏,不可征服的人沒有鬆開他們的舞伴,一動不動地站在舞場裡望著塞米納里奧。霍文.阿歷杭德羅說:
這兩個青年的到來,彷彿使堂安塞爾莫恢復了生活的樂趣。再也沒有人看見他四仰八叉地睡在沙灘上,他也不再像夢遊病人那樣遊蕩了,甚至他對禿鷹的仇恨也幾乎不見了。三個人總是一起行走,老人走在霍文和博拉斯中間,彼此像醉漢似地搭肩摟抱著。堂安塞爾莫看上去不像他們那麼髒,那麼襤褸不堪。一天,曼加切里亞人看見他頭一回穿一條白長褲,以為是胡安娜.包拉,或某個在酒店裡碰到他、請他喝酒的老頭兒送給他的,其實那是博拉斯和霍文送給他的聖誕節禮物。
「不要在我面前吹噓了,博拉斯。」瓊加說。
「他是一個惡漢,一個可憐的魔鬼,不過他是他的家族的驕傲。」霍文信服地說。
在樹林和湖水之間,他們的軍衣看上去像草木似的。警察和士兵聚集在狹小的砲臺上,渾身透溼,眼睛疲倦無神,忙著整理他們的褲子、綁腿。從迷宮般的樹枝中間透下來的綠色光亮籠罩著他們。在樹葉、樹枝和藤蔓之間,許多面孔顯露著刺傷和抓傷的紫色斑痕。中尉走到小湖邊上用一隻手撥開樹枝,用另一隻手把望遠鏡舉到眼上觀察島子:只見島上有一座高大的山崖,個鉛灰色的山坡,許多樹幹粗壯的樹木和重重疊疊的山峰。湖水閃著鱗光,可以聽見鳥的叫聲。軍曹悄悄向中尉走來,枯枝敗葉在他的腳下發著碎裂聲。在他們後面,警察和士兵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在灌木叢中微微晃動,一聲不響地打開水壺,燃上紙菸。
就是在這個時期,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正式雇用了這個樂隊。博拉斯已經搞到一只和一雙鼓錘兒,敲打得很熟練,而且不知疲倦。當霍文和豎琴師離開座位去溼潤口舌、滋補身體的時候,博拉斯留在那裡繼續演奏,獨自唱著。在三個人中,他也許是缺乏激|情的一個,但是他最快活,唯一可以不時唱支幽默歌曲的人。
士兵和警察們傾聽著。紫色的皮膚,一塊塊的淤血,眼底黑暈,不安的眼瞳。中尉搔了搔頰,應該注意到,在他的太陽穴邊,三粒丘疹構成了一個暗紫色的三角形。兩個軍曹害怕了嗎?一縷髒頭髮從他們一半被帽沿遮住的額端垂下來。什麼?也許是他的警察害怕了,我的中尉,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不知道這該怎麼辦。他咕噥了一句,在他用手撥動灌木叢的同時,「小個子」、「黑子」和「黃頭髮」離開士兵走開了:這是無禮之舉,我的中尉,這是不允許的,他們有什麼權利?中尉摸了摸子彈匣:他會付出很高的代價,他們要不是執行任務的話,就瞧吧。
下著瓢潑大雨。他說,這個地方的人已經不像個人,沒有女人,也沒有電影,你要是睡在山上,肚子裡就會長出一棵樹來,他是海邊上的人,讓他們鑽進陽光照射不進的原始叢林裡去吧,把森林送給他,可他再也忍受不了,取出手槍,把鼓轉了兩圈,對著頭開了槍,「胖子」說他槍裡沒子彈,是耍滑頭,但是裡頭有,他很清楚:軍曹又拍了拍胸脯。
自從做了博拉斯和霍文.阿歷杭德羅的朋友後,豎琴師的習慣就改變了。他變成了一個溫和的人,他的生活也似乎有規律了。他不再像個鬼魂似地整天遊蕩。晚上他總到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酒店去,霍文催著他彈琴,二人合奏。博拉斯講述旅行中遇到的奇聞軼事為顧客們娛樂。彈過幾個曲子後,老人和吉他手便同博拉斯湊到一張桌上喝酒、交談。當博拉斯喝得微醉,眼睛火光閃閃時,便坐到一只箱子上,或拿起一塊木板為他們打著拍子,甚至跟他們一起唱歌。他的嗓音雖然沙啞,可聽起來不壞。博拉斯是個大男子漢,有拳擊手一樣的肩背,雙手粗大,額頭狹小,嘴似漏斗。在帕特羅西尼奧.納亞的茅屋裡,堂安塞爾莫和吉他手教他彈琴,訓練他的耳朵和雙手。曼加切里亞人從圍牆縫裡瞧見豎琴師在發火,因為博拉斯打錯了拍節、忘記了歌詞或出一個尖聲。他們聽見霍文.阿歷杭德羅在憂傷地教汽車司機唱他的神秘的歌詞:曙光般明亮的眼睛,黎明時的金色霞雲,邪惡的女人啊,一天https://m•hetubook•com•com
用你的愛情,在我的痛苦的心中,灑下了毒液。
「他們並起三張桌子,坐在了一起。」博拉斯說,「他們是:不可征服的人,塞米納里奧生,他的朋友和妓|女們。好像一切都恢復正常了。」
「我們在回憶一個大人物,姑娘。」堂安塞爾莫說,「就是查皮羅.塞米納里奧,三年前去世的一位老人。」
他乘馬從鄉村來,姑娘們爬到鐘樓上去看他。她們這樣做是不允許的。但是查皮羅幾乎使她們發瘋了。堂安塞爾莫又喝了一杯酒。在聖瑪麗亞.德.湼瓦,西普里亞諾中尉也使印第安姑娘發瘋了。軍曹也喝了他的那一杯。
「他不是曼加切里亞人嗎?」「猴子」說,「居民區有許多這樣的人。」
「可是我有。」軍曹說,「誰也不能像對待他的僕人一樣對待我,塞米納里奧先生。」
「查皮羅說的是什麼災難,豎琴師?」塞米納里奧說,「他同情你什麼?」
「他們不爭吵了。」軍曹說,「誰也不會說一路上吵鬧不休了。」
「一整夜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光亮。」軍曹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我的中尉?」
「別人沒來之前,我們先搜查一下吧。」德爾加多軍曹說,「也許能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不是昨天晚上,他們逃走很久了。」德爾加軍曹說,「山林幾乎把房子全吞沒了。」
「中尉會發怒的。」軍曹說,「因為他相信能够捉到三個五個。」
中尉轉過身來,警察和士兵們神色緊張:誰的資格最老?現在每一張臉上都顯出一種不安的表情,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眼皮驚恐地眨巴著。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指了指一個青銅色面孔的矮個士兵,那士兵向前走了一步:這是士兵伊諾雀薩,我的中尉。很好,命令士兵伊諾霍薩帶領博爾哈的士兵到湖那邊去,埋伏在島子對面,軍曹。中尉將和警察留在這裡,監視水道口。那麼,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幹嘛到這兒來呢,我的中尉?中尉解下了綁腿。他來幹嘛?他用手理了理頭髮,他想這樣對他說。重新戴帽子的時候,他前額上的那一縷頭髮已經不見了。將派兩個軍曹去要求他們投降,到那兒命令他們放下武器,把手舉到頭上,在山崖下排成一隊,軍曹。將由平塔多做嚮導。兩位軍曹對望了望,沒有說話,士兵和警察再一次混合在一起,低聲交談著,他們的眼裡已經沒有懼色,有的只是輕鬆和嘲弄的星光。在伊諾霍薩的帶領下,士兵們登上一只駁船,船兒在水裡搖擺著,沉下去一點。嚮導舉起長篙,又響起一陣細弱的噼啪聲,是樹枝在搖動人影便在羊齒植物和藤本植物下面消失了。中尉察看了一下警察們的襯衫:「小個子」,把你的襯衣脫下來,你這件襯衣是最白的。軍曹將把它繫在他的步槍上,你已經明白,他們要是咒駡你們,不用考慮,儘管開槍。兩個軍曹上了船,當「小個子」把他的襯衣遞給他們後,平塔多便用長篙將船向前擋,使船只在樹叢間慢悠悠地擺,但是剛剛進入湖内,馬達就打著了。隨著單調的馬達聲,空中頓時布滿了從林子裡歡叫著飛出來的鳥兒。盧普納樹林後面,一道橙色的光芒愈來愈強,周圍的密林同樣也反射著旭日的光輝,湖泊裡的水看去清潔而平靜。
「他走到了他的農場。」堂安塞爾莫說,「走出來看他的是摘棉花的姑娘。」
「你們聽得懂他的話嗎?」中尉說。
「我看,有幾個月了,我的中尉。」軍曹說,「說不定一年多了。」
「坦白說,我寧願這裡沒有人。」軍曹說,「我快要結婚了,這樣的年紀,我不願意讓腦袋搬家。」
他們只找到了生鏽的、被蜘蛛佔據的遺留物。被白蟻蛀蝕和打洞的木頭在他們腳下碎裂開來,或鬆軟地陷了下去。他們離開茅屋,跑遍了小島,不時地俯下身去察看燒焦的木柴、生鏽的罐頭筒兒和打碎的瓦罐。在一個斜坡上有一處死水塘,臭氣沖天,蚊蟲似雲。兩排像尖樁木柵一樣的立柱圍繞著它。這是什麼東西呢?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從沒有見過。會是什麼呢,全是印第安人幹的。不過,最好他們還是離開這兒,這裡氣味難聞,胡蜂成堆。他們返回了茅屋,中尉警察和士兵們神色惶惑不安地立在空地上,像夢遊病人似地用槍瞄著樹林。
不管怎麼說,有什麼關係呢。中尉若有所悟地笑了笑,一個月也好,十年也好,總這樣疲憊不堪;他們同樣挨過子彈。德爾加多軍曹說:「喂,伊諾霍薩,仔細搜查一下;讓大家把吃的喝的和穿的東西帶好。」士兵們跑過空地,消失在林子裡。「『黃頭髮』,你去煮點咖啡,給大家去去口裡的苦味。」中尉蹲下去,開始用一根樹枝掘地。兩個軍曹燃上了紙菸;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嗡嗡的蜂群從他們頭上飛過。嚮導平塔多折了些幹樹枝,生起一個火堆,與此同時,兩個士兵從茅屋裡向外扔著瓶子、陶罐和破爛不堪的被子。「黃頭髮」燒了一壺開水,在幾個白鐵杯沏上了熱氣騰騰的咖啡。中尉和兩個軍曹快喝完咖啡時,忽然傳來一陣叫聲。怎麼回事?只見兩個士兵跑來,「一個人!」中尉一下跳起來,「出了什麼事?」士兵伊諾霍薩說:「一個死人,我的中尉。是在那邊坡下的湖邊碰到的。」是鳥安比薩人,還是基督教徒?中尉帶著警察和士兵跑去。有幾分鐘,只聽見腳下枯枝敗葉的噼哩啪啦聲和人體磨擦野草的簌簌聲。他們迅速繞過那些木樁,跑過斜坡,越過遍處落滿石頭的凹地,到達湖邊後一下停在了躺在地上的屍體周圍。死人仰面躺著,撕破的長褲勉強遮住又髒又瘦的肢體,皮膚黝黑。腋下有兩撮黑呼呼的濃密的腋毛手指和腳指特別長,軀幹和肩部滿是瘡痂和傷疤,蒼白的舌頭耷拉在幹裂的嘴邊。警察和士兵仔細察看著屍體,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突然笑了笑,彎下腰,把鼻子湊到死者的嘴邊。大笑了一聲,又直起腰,用腳踢了踢死人的肋部。「喂,老兄,不要踢死人。」羅伯托.德爾加多又踢了一腳,說:「什麼死人、死人的,你沒聞見嗎,我的中尉?」大家紛紛彎下腰去聞那具一動不動、直挺挺躺著的屍體。「什麼死人呀,是我的同伴在睡覺。」他懷著更加興奮的、不可抑制的心情,又使勁踢了他幾腳。躺著的人哆嗦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嘶啞的深深的聲音。活見鬼,果然不錯。中尉揪住那人的頭髮,搖動著,那人又深深地發出一聲嘶啞的聲音。這個傻瓜在做夢。軍曹說:「是的,你們看,那是他煮東西用的。」在火堆的白色灰燼和木柴片,旁邊有一口裝滿草的黑呼呼的土鍋。幾十隻長著長夾子和漆黑的小腹的大螞蟻在鍋上爬著,另外一些圍成一圈兒,防備著襲擊。「他倘若死了,早被這些小爬蟲吃掉了,就只能剩下一把骨頭。」「黃頭髮」說:「不過,牠們已經開始咬他的腿了。有一些在向他的黑腳板上爬,另一些在揪著他的腳面、腳指和腳踝,用牠們那纖細的觸角探著他的皮膚,在牠們爬過的地方留下一溜深紫色的點兒。」羅伯托.德爾加多又在原處踢了踢他。那人的肋部已經出現了一個腫塊,頂端發黑的橢圓形腫塊。他依然一動不動,不過,時不時地發出一聲深沉的粗大的聲音,伸伸舌頭,吃力地舔舔嘴唇。這個傢伙像進了天堂,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什麼。中尉叫道:「拿水來,快,給他洗洗腳,活見鬼,他會被螞蟻吃掉的。」「小個子」和「黃頭髮」捕殺著螞蟻,兩個士兵用他們的水壺從湖裡提了水來,灑在那人的臉上。那人現在想動一下四肢,面部收縮著,腦袋左右擺動。突然他打了個嗝兒,一只胳膊慢慢地笨拙地彎著,用手拍著他的身體,摸了摸腫塊,按摩了摩。現在他深深地呼吸著,胸部鼓起,腹部降下。舌頭伸著,顏色蒼白,帶著綠色的黏痰。眼睛仍舊閉著。中尉命令士兵提更多的水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必須把他弄醒。士兵和警察跑到湖邊,提水回來嘩嘩地在那人身上。他張開口來喝水,舌頭困難地、咂咂地啜著水滴。他自然地、不停地呻|吟著,他那彷彿解和圖書脫了無形的綑綁的身體也在不住地縮動著。
「我看,有好幾個月了,我的中尉。」德爾加多軍曹說,「從屋裡長的那棵樹可以證明。」
「你們是些什麼孩子呀,」堂安塞爾莫說,「你們胡說什麼,說的什麼傻話啊!」
「天曉得,樂師。」霍文說,「也許他們活够了,那樣會比現在更痛苦。」
「想必他們在另一邊。」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說,「島子好像很大。」
「你要是沒有這支手槍,也許你就不會這麼固執了,喬洛。」塞米納里奧說。
「他跟朋友們打賭,到這兒來喝酒,結果他贏了。」瓊加說,「起碼阿馬波拉說的是對的。」
「這不過是個玩笑,我的中尉,」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結結巴巴地說。「在軍隊裡,我們訓斥軍官們,他們從來不生氣。我還以為在警備隊裡也一樣呢。」
「他是一位像格勞海軍上將一樣偉大的皮鳥臘人。」塞米納里奧說,「無論是萬卡班巴、阿亞巴卡或丘魯卡納斯,到處都有喬洛女人為跟我叔父查皮羅睡覺感到驕傲。他至少有一千個私生子。」
「在天色大亮之前,我們對他們發動一次出其不意的夾攻。」中尉說,「應該派一個班到對岸去。」
「你老人家在哪兒,他總是首先來看望你,樂師。」霍文說,「他懷著怎樣的心情擁抱你啊!就像兄弟倆重逢。」
「我們派一個特使去,我的中尉。」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說,「告訴他們,除了投降沒有別的出路。」
「三十六計,也許要求他們投降是上計。」中尉說。
一陣拍岸的波濤聲蓋沒了他們的話音,接著傳來一陣小心揮槳划水的聲音,在水上滑過的聲音。在垂掛著的藤條和燈心草下面,出現了幾只駁船。駕船的嚮導平塔多和士兵面帶笑容,他們的表情和舉動都說明他們沒有倦意。
他拍了一下桌子,笑聲停止了。瓊加又送了一瓶啤酒來。西普里亞諾中尉非常平靜地吹了吹他的槍管,他們看到了他,不相信他,塞米納里奧把一只杯子猛地摔到牆上:西普里亞諾中尉不是一個私生子,他不能容忍這個喬洛這樣打斷別人的話。
「利圖馬在用手槍瞄著他。」瓊加說,「他掏手槍的速度很快,誰也沒注意到,就像馬戲團裡的小騎手。
「這不是烏安比薩人的茅屋,是基督徒的。」軍曹說,「異教徒造的房子沒這麼大;另外,他們要是搬家的話,也太費勁了。」
「你和我叔父真地用『你』稱呼嗎?」塞米納里奧說,「把這位偉大的皮烏臘人的情況講點給這些人聽吧,老爹,這個人是獨一無二的。」
「天快亮了。」中尉說,「希望他們划船過來,但是不要亂喊亂叫。」
「他害怕了!」野妞兒叫道,「利圖馬把他的氣燄打掉了。」
「讓他喝點咖啡,恢復恢復他的力氣。」中尉說,「繼續往他身上澆水。」
「我還以為我的家鄉沒有男子漢了。」塞米納里奧說,「所有的皮烏臘人都喪失了男子漢氣概,跟女人一樣了。想不到還有這麼一個喬洛。現在只等叫你看看塞米納里奧是誰了。」
「當然,我的中尉。」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說。「我這樣建議,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出於一種策略。他們要是企圖逃走,我們將從這兒百發百中地殲滅他們。」
他們把臂肘撑在櫃台上,很友好地喝著。塞米納里奧撥摸著利圖馬臉上挨的拳傷,「你是你的家鄉最後一個男子漢,喬洛,其他人都是膿包,膽小鬼。」樂隊奏起一支華爾茲舞曲,酒吧間的一群人像葡萄串似地散落開來,不可征服的人和妓|女們湧進舞場,塞米納里奧摘下軍曹的便帽試戴在他的頭上,「你瞧怎麼樣,瓊加?」「不像這個喬洛那麼可怕,我相信;不過你不要生氣。」
「利圖馬總是跟桑德拉跳嗎?」野妞兒說。
「人在做夢的時候,總是有點糊塗的。」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說,「一會兒就過去了,我的中尉。」
「不過,請把槍舉高點。」德爾加多軍曹說,「好讓敵人看清襯衣。」
「九點了,樂師。」霍文說,「太晚會影響你的健康的。乾脆讓我去找一輛出租汽車吧。」
「這是個錯誤,不應話讓他們單獨留下。」豎琴師說。
「僅有的男子漢都在警備隊裡。」軍曹說。
「你可以固執態度對待我們,老爹,」何塞說,「倘若現在你不在重新談論『青樓』的話。當時查皮羅和他的馬走到了什麼地方?是哪些姑娘出來瞧他的?」
「他提到一條流血的河,一個死去的基督徒。」「黑子」說,「就這些話,我的中尉。」
「瞧,不幸真地要發生了,因為他們把手槍亮出來了。」
「當然,瓊吉塔。」豎琴師辯白說,「我這樣說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們大家。當然,誰也不可能料到。」
塞米納里奧興奮地站住了:請瓊加關上門,今晚他們是這裡的主人,他們的土地獲得了豐收,讓豎琴師來講一講查皮羅的故事,他們還希望什麼呢,棉花獲得了豐收,把門關上吧,他來錢。
「不過,你別太自信,朋友。」何塞菲諾說,「你一粗心大意,他就會掏出手槍來。」
塞米納里奧板起了面孔,「你媽才是曼加切里亞人」。「猴子」:當然是,而且很體面。塞米納里奧忿忿地說:「查皮羅是一位老爺,只不過有時去曼加切里亞喝奇恰酒,跳一次桑巴舞。 」「猴子」在桌上砸了一拳:他又生氣了,先生。本來大家都很和氣,像朋友一樣。但是他突然咒罵起來。聽見別人說曼加切里亞的壞話,曼加切里亞人心裡是難受的。
樂隊誕生在帕特羅西尼奧.納亞家。霍文.阿歷杭德羅和汽車司機博拉斯到那裡吃午飯,碰見堂安塞爾莫正起身。帕特羅西尼奧做飯的時候,三個人交談起來。他們說,霍文是他們交的第一個朋友;他說,他跟堂安塞爾莫一樣孤獨,也一樣是樂師,一樣感到憂傷,他把老人看作同胞兄弟,向他講述了他的生活和痛苦。吃過飯後,堂安塞爾莫拿起豎琴,霍文拿起吉他,兩人彈起來。博拉斯和帕特羅西尼奧聽著,很激動,為他們鼓掌。有時,司機敲著箱子為他們伴奏。堂安塞爾莫跟霍文學會了歌曲,他說他是「一位藝術家,最好的曼加切里亞作曲家」。阿歷杭德羅說「沒有像老人這樣的豎琴師,誰也比不上他。」他稱他為師傅。三個人形影不離。很快便傳開了,說曼加切里亞有了個新樂隊,到了中午,姑娘們就成群結隊走到帕特羅西尼奧.納亞的茅屋前來聽音樂。她們都用懶洋洋的眼睛望著霍文。一個好天,人們得知,博拉斯離開了「費霍金亞」,他在那裡當了十年司機,如今也像他的兩位伙伴一樣當了藝術家。
「喂,伙計,我快要結婚了。」
「你以那個查皮羅的名義,我以西普里亞諾中尉的名義,」軍曹心平氣和地提議說:「我們來一局俄羅斯式的輪盤賭,看誰是好漢,塞米納里奧先生。」
「你把他的全部本領一下壓倒了,表兄,」「猴子」說,「好極了!」
「不是兩座,是三座茅屋,我的中尉。」「黑子」說,「這兒還有一座,準是被狂風連根拔掉的。還看得見叉形支柱,你瞧。」
「他只是用手摸著彈匣。」霍文說,「他像對手槍一樣撥摸著它。」
「啤酒勁上來的時候,他最喜歡談那位中尉。」野妞兒說,「他很崇拜他。」
她強迫利圖馬收起手槍,要他們握手言歡,把他們拉到酒吧間,他們應該感到害羞,他們的行為簡直像醉鬼。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是兩個傻瓜,喂,喂,你們別掏手槍,乾脆打死她得了他們笑了,「瓊加,瓊吉塔,好嬤嬤,美麗的女人」,不可征服的人唱著。
這時,瓊加跑來,站在了他們中間。「你真勇敢!」博拉斯說。
「你不知道我是誰。」塞米納里奧重複著,「所以你才這麼固執,喬洛。」
豎琴師聲調沙啞,嗓子乾燥,快給他一杯酒喝。何塞菲諾為他斟了一杯,堂安塞爾莫在喝前先吹了吹泡沫。他張著嘴,困難地喘著氣:最吸引大家注意的是查皮羅的頑強精神。而且他是那麼誠實。塞米納里奧很高興,擁抱著豎琴師:「請大家看,大家聽,他對你們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