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篙撑著幾隻小船悄悄靠岸,富西亞、潘塔查和湼維斯縱身跳到岸上。他們鑽進草木叢中往前走了幾米,蹲下身來低聲交談。這時,烏安比薩人把小船拖到岸上,藏在樹木的枝葉下,並抹掉了岸邊淤泥上留下的腳印,然後也走進了叢林。他們手拿吹箭筒、斧頭和弩弓,脖子上掛著一扎扎弩箭,腰間佩著短刀和塗著瀝青、盛放箭毒的小竹管。他們的臉上、軀幹、胳膊和雙腿上刺滿了花紋,甚至像歡慶盛大的節日那樣,連牙齒和指甲也都染上了顏色。潘塔查和湼維斯帶著獵槍,只有富西亞有一支左輪手槍。一個烏安比薩人同他們交談了幾句,隨即彎下身子一溜煙在密林中消失了。「覺得老闆好些了嗎?」老闆:「我從未感到不舒服,這是誰想出來的?」「可是老闆,您說話別這麼大嗓門,人家會感到緊張的。」啞然無聲的人影在樹叢中散開了,烏安比薩人左右窺望,動作非常謹慎,只有從他們閃閃發亮的眼珠和那隱隱約約顫動著的嘴唇上才能看出,他們曾在紮營的窪地裡圍著篝火喝了一個通宵的茴香酒和湯汁。有幾個人把裡著棉花的筒頭放在箭毒裡浸泡,另一些人則把箭筒裡的灰塵吹掉。他們誰也不看誰一眼,靜靜地待在那兒,等了好久。當剛才離去的那個烏安比薩人像一隻動作非常輕巧的貓一樣出現在樹叢中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它那透進樹叢的金黃色光芒把他們赤|裸的身上用加拉巴木果汁及胭脂樹汁塗成的花紋射得模糊不清。亮光和陰影斑駁交錯,灌木叢的顏色變得格外鮮明,樹皮好像更加堅硬粗糙.樹梢上傳來一陣陣刺耳的、吱吱喳喳的鳥叫聲。富西亞站起來,同剛來到的那個人交談後回到潘塔查和湼維斯那裡。「穆拉托人正在林子裡打獵,只剩下婦女和小孩,沒有發現橡膠和皮革,還值得非去不可嗎?」老闆:「我想是的,永遠也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也許這些狗雜種把東西都藏起來了。」這時,烏安比薩人也都圍在剛來到的那個人身旁同他說話。他們用一些單音節的詞語不慌不忙地詢問著,他小聲地回答他們,說話時還配合著手勢和輕微的頭部動作。他們分成三組,老闆和基督徒們不緊不慢地並排走在前頭,前面還有兩個鳥安比薩人用砍刀砍著枝葉為他們開路。他們走過的時候,腳下的地上發出很輕微的聲響,高高的野草和樹枝也被他們的身子撞得噼噼啪啪歪向兩邊,他們過去後又伸直合在一起。他們繼續往前走了很久,忽然,光線變得更加明亮也離得更近了,陽光斜射進稀疏但更矮小、不那麼單調但更翠綠的植物叢中。他們停住了腳步。遠處隱隱約約看得見叢林的盡頭、一片開濶的空地、幾間茅屋和平靜如鏡的湖水。老闆和基督徒又朝前走了幾步察看動靜。茅屋集中在離湖泊不遠的一塊光禿禿的灰色高地上,在這個可說是荒涼的村落後面,有一片平坦的黃褐色的沙灘。在村莊的右側,一條帶狀的樹林伸展過來,幾乎和茅屋相連。「潘塔查,你上那兒去會被人發現,穆拉托人會把你趕到這邊來的。」潘塔查轉過身,一面解釋,一面用手比劃著,烏安比薩人圍在他身邊讚許地聽著。大家彎著身子,用手撥開藤蔓,一個緊挨一個地離開了。老闆、湼維斯和其他一些人再次把目光轉向村莊。這時村子裡有生氣了:隱隱約約地看到茅屋與茅屋之間有人影在移動,幾個排列成行的身影緩慢地朝湖邊去,頭上頂著大概是墊圈和罐子之類的東西,後面跟著的細小黑影可能是狗,或者是孩子。「湼維斯,你看見什麼了嗎?」「我沒看見橡膠,老闆,不過,攤在木頭支架上的那些東西倒可能是放在那裡晒著的皮革。」老闆:「這個問題沒法解釋,這個地區有橡膠園,是不是別的老闆已經來過這兒把橡膠收購走了呢?這些穆拉托人總是那麼懶惰,他們是不可能拚著命幹活的。」烏安比薩人之間的交談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熱烈。他們有的蹲著或站著,有的爬到樹上,目不轉睛地瞪著茅屋,瞪著逐漸消失在湖灘上的身影以及那些矮小的黑影。這時,他們的眼睛已顯得不那麼順從而難以駕馭了。他們的眼睛裡流露出類似饑腸轆轆的食果熊才有的那種貪婪、鋌而走險的神色,甚至連那繃緊的皮膚也像美洲豹的一樣光潤。從他們雙手的動作可以看出,他們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他們緊緊握住吹箭筒,撫摸著弩弓和短刀,拍著大腿。塗著加拉巴木里汁、像釘子一樣尖的牙齒咬得咯咯地直響,或者咀嚼藤本植物和菸絲。富西亞走到他們的身邊,同他們講話,他們嘴裡嘀嘀咕咕,吐著唾沫,面部的表情既歡樂又好鬪和激動。富西亞緊靠著湼維,一隻腿跪在地上觀察。去湖邊的人已經回來,那些沒精打采、步履沉重的身影在茅屋之間移動他們在某個地方點燃了一堆篝火,一縷青烟向著明朗的天空冉冉升起。一隻狗在吠叫。富西亞和湼維斯交換了一下眼色,烏安比薩人把吹箭筒放在嘴唇上,身子探出了樹林,用目光四處搜索,但是沒有看到狗的影子。牠躲在一個看不見的、安全的地方,不時汪汪地叫上幾聲。「假若某一天我們闖進村去,士兵們正在茅屋裡等著我們,那可怎麼辦呢?老闆,您從沒有考慮過嗎?」「是的,我從沒有考慮過。不過,我倒想過,我們每次返回海島的時候,士兵們都可能正從山上用槍瞄準我們。我們可能見到的只是一片灰燼,烏安比薩人的妻子全被殺死,老闆娘則可能被抓走。起初我還真有點兒害怕,現在不怕了,最多不過精神有點兒緊張罷了。」「老闆真的從沒有害怕過嗎?」「我從沒有害怕過,因為窮人如果膽小的話,那他一輩子就是個窮光蛋。」「可是我的情況不同,老闆。我湼維斯一直是個窮光蛋,貧困並沒有使我膽子大起來。」「問題是你湼維斯甘心如此,我這個老闆可不甘心。以前我運氣不好,但遲早總會成為一個富翁的。」「誰能懷疑這一點呢,老闆,您總是想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一陣吶喊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烏安比薩人赤身裸體,驀地嗥叫著從那片林帶裡衝出來,朝村莊跑去,怪模怪樣地爬上了山坡。在遠處飛奔的人影中,可以看到潘塔查的白色襯褲,聽得見他的叫喊——這使人想到鸚鵡學舌時的那種令人煩躁的尖叫聲。這時,好幾條狗狂吠起來,從茅屋裡跑出幾個人影,大聲尖叫,亂作一團,山坡上亂哄哄的像開了鍋,人們在那裡跌跌撞撞、你推我擁地奔逃。那些向樹林跑來的人影終於看清楚了:原來是些婦女,跑在前面的那些紋身的人已經到達山頂。跟在湼維斯和富西亞後面的鳥安比薩人大喊大叫,蹦蹦跳跳,所有的樹枝都在晃動,鳥雀的鳴叫聲已經聽不到了。老闆轉過身來,指著空曠的田野和奔逃的婦女對烏安比薩人說:「你們可以去了。」但他們仍然在原地待了幾秒鐘,一面大聲吼叫,為自己壯膽,一面大口喘氣,跺著腳。突然,有一個人舉起吹箭筒拔腿就跑,穿過他們與空地之間的狹長灌木叢。他到達開濶地時,其餘的人也都跟著跑了過去,同時漲粗了脖子大聲吼叫。領航員和富西亞跟在他們後面,空地上,那些女人舉起雙臂,仰望天空,亂作一團。她們忽而聚合成幾個小組,忽而又分散開變成單個的人影蹦蹦跳跳,東奔西,跌跌撞撞。隨後只看見她們那閃閃發亮的黑色和紅色的皮膚,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富西亞和湼維斯向前走去,身前和身後一片叫喊聲,這聲音彷彿是他們登山時四周揚起的亮晶晶的塵土發出的。在穆拉托人的村莊裡,烏安比薩人在茅屋間轉來轉去,用腳踢破薄薄的板牆,用砍刀劈到象牙椰樹葉蓋的房頂,有的人向空中扔石頭,有的人把灶膛裡的火撲滅,所有的人身子都在搖晃。他們喝醉了嗎?發傻了,還是累垮了呢?富西亞跟在後面,推推搡搡地質問他們,並下達著命令。潘塔查坐在一個罎子上,渾身冒汗,睜大了眼睛,張著嘴巴,指著一座依然完好無損的茅:「那裡有一個老頭。是的,老闆,儘管我一再勸阻,他們還是砍了老頭的腦袋。」有幾個烏安比薩人已經平靜下來,他們東張西望,扛著皮革、橡膠坨和毯子,把它們堆放在空地上。這時,叫嚷聲集中在一個地方,是被關在一個蘆葦稈柵欄裡面的婦女發出的,幾步之外有三個烏安比薩人板著面孔看守著她們。老闆和湼維斯走進那間茅屋,兩個鳥安比薩人跪在地上,他們中間有兩條砍斷的、皮膚發皺的大腿,一個放在木匣裡的生殖器,還有一塊下腹和一個瘦骨嶙峋、汗毛稀少、背脊的皮膚沾滿泥土的軀幹。一個烏安比薩人轉過身來,把一顆剛才還滴著暗紅色鮮血的頭顱拿給他們看,瘦削的雙肩之間的大口子依然不停地冒著一股股濃稠的鮮血。「這些狗雜種,您瞧瞧他們那副面孔。」但是湼維斯像隻螃蟹似地爬到後邊,走出了茅屋。那兩個烏安比薩人顯得毫無生氣,目光也似乎呆滯了。他們一聲不吭,無動於衷地聽著富西亞在咆哮。他指手劃腳,手裡緊握著左輪手槍。當他默不作聲的時候,那兩個烏安比薩人走出了茅屋,湼維斯扶著外面的板牆在嘔吐。「真是沒法相信,你還覺得害怕呢,不過你也用不著難為情,碰到這種事誰都會噁的,這些狗雜種。」「潘塔查頂什麼用?老闆發號施令又有什麼用?這幫傢伙從不學好,他媽的,總有一天人家會把他們的腦袋砍掉的。」「不過,即使開槍也好,他媽的拳打腳踢也好,他媽的,也得讓這幫混蛋聽我的。」他們回到空地,烏安比薩人已經走了,東西都井井有條地擺在地上:齶魚皮、鹿皮、蛇皮、野豬皮、葫蘆瓢、項鏈、橡膠以及一捆捆的殺魚草。那些女人總是擠在一起,吵吵嚷嚷,眼珠子滴溜溜的直轉,狗在不停地吠叫。富西亞在背著陽光檢查皮革,估計橡膠的重量。湼維斯退到後面,坐在一根橫在地上的樹桿上,潘塔查走到他的身邊。「那個老頭是巫師嗎?」「誰也不知道,不過他不想逃走,這倒是真的,我們進屋的時候,老頭正坐在那裡燒草。」「他叫喊了嗎?」「誰知道呢,我沒有聽見。起初我想攔住他們,後來我想離開那裡,就出去了。我的兩條腿直打囉嗦,屎都拉出來了,可我自己還不知道。」「老闆確實勃然大怒了,但並非完全因為殺了那個老頭兒。」「那麼,是因為他們不服從他吧?」「的確如此。再說,幾乎一無所獲,皮革都損壞了,橡膠的質量是最次的,這使他火冒三丈。」「不過,他為什麼要這樣呢?他不是也染病在身嗎?」「我們是基督徒,在海島上有人會忘記瓊喬終究是瓊喬,不過現在明白了,不能這樣生活,如果這裡有馬薩托酒,那他會喝得酩酊大醉的。另外,你看,他們在同老闆爭吵呢,他會大發雷霆,暴跳如雷的。」富西亞被烏安比薩人圍在當中,在陽光燦爛的早晨,他的聲音像悶雷一樣回響,他們卻大叫大嚷,揮舞著拳頭,口吐唾沫,情緒異常激動老闆那隻握著左輪手槍的手從他們垂肩的長髮旁伸了出來,向空中開了一槍,烏安比薩人嘟嚷了。老闆又開了一槍,那些婦女也不吱聲了。只有源是在擔擔狂吠。「老闆幹嘛立刻就走呢?烏安比薩人都累了,我潘塔查也累了。他們想歡樂一番,這是對的,他們可不是為了橡膠和皮革,而僅僅是出於樂趣才這麼賣力幹的,哪一天他們感情衝動起來,也許會把我們殺死的。」「問題是老闆害病了,潘塔查,他想表明他沒有病,但這是做不到的。」「以前老闆的脾氣不也是挺好嗎?不也是很喜歡取樂嗎?可這一回,他對那些女人看都不看一眼,老是發火。是不是因為他沒有能像他想的那樣發財而在發瘋呢?」這時,富西亞在同烏安比薩人心平氣和地熱烈交談,聽不到叫喊聲,只聽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在竊竊私語,一些人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女人們沉默不語,互相依偎著,抱著孩子或摟著她們的狗。「老闆病了嗎?」「是的,胡穆離開海島的前一天晚上,我湼維斯走進屋裡,看到幾個阿楚亞女人正在用樹脂給他擦腿。他對我說:『他媽的,滾開!』他非常惱火,不願別人知道他生病了。」這時,富西亞下了命令,烏安比薩人捲起皮革,背上橡膠坨,把老闆挑剩的東西全部踩壞毀掉,潘塔查和湼維斯走到他們身旁。「這些狗雜種越來越壞,他們不願服從指揮,對我言行無禮,不過,他媽的,我會教訓他們的。」「他們是想熱鬧一番,老闆,這裡又有那麼多女人,老闆您幹嘛不允許他們這樣做呢?」「你真是愚蠢透了!我也是個傻瓜嗎?這個地區不是有很多軍隊嗎?無知的山裡人,要是他們喝醉了,就得醉上兩天,笨蛋,要是我首先這麼幹的話,穆拉托人就會回來,士兵們也會襲擊我們的。我這個老闆可不願為這點小事找麻煩,讓他們把貨物運到河邊去,笨蛋,快點!有幾個烏安比薩人已在沿著山坡往下走,潘塔查跟在後面,一邊搔癢一邊催促他們。可這些人卻無精打采、慢騰騰地往下走,沉默而懶散的隊伍歪歪扭扭的不成隊列。那些仍然待在村子裡的人嘴裡嘀嘀咕咕,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躲著手持左輪手槍、站在空地上瞧著他們的富西亞。最後一些板牆開始燃燒起來,等著火焰像一陣旋風似地把茅屋吞沒,然後,他們踏上了歸途。走下光禿禿的山坡時,又轉身望著山頂上那些女人,她們正在把一捧捧泥土扔向噴著火焰的茅屋。他們來到樹林,又重新用砍刀開路,沿著樹幹、野藤和水坑之間的一條樹蔭遮蓋、狹窄不平的小路向前走去。當他們到達河灘時,潘塔查和他的伙伴們已經把藏在樹枝下的小船拖到河裡,東西也裝上了船。他們登上船便開船了,領航員的小船走在前面,他不斷用船篙探測河床的深度。除了吃飯時停了片刻,整個下午他們一直在航行。黃昏時分,他們的船只停泊在一個幾乎被枝葉對生、帶刺的昌比拉樹遮沒的河灘上。他們點起一堆篝火,取出冷餐食品,還烤了幾塊木薯。潘塔查和湼維斯招呼老闆過來,「不,我不想吃。」他仰臥在沙灘上,兩隻胳膊枕在頭下。他們兩人吃了飯,緊挨著躺在一起,合蓋一條穆拉托人的毯子。「看到老闆變得那麼厲害,我也不是滋味。他不但不吃東西,而且也不說話。」「是因為腿的緣故吧,你注意到了嗎?他幾乎連路都走不了總是落在後面。可以肯定,他腿痛,另外,他怎麼也不肯脫下褲子和靴子。」這時,窯窯颯颯的聲音此起彼伏,昆蟲的鳴叫聲和河水拍擊岸邊的岩石、草木根和泥土的聲音,在夜色中向四面八方傳蕩。在漆黑的四周,螢火蟲像磷火似地閃閃發光。但潘塔查說:「當他從穆拉托人手裡搶那個羽飾時,被我看見了。那個羽飾比烏安比薩人做得更漂亮,顏色更鮮豔,當他把它藏到褲子 裡的時候被我看見了。」「啊!是這樣嗎?潘塔查,你有什麼看法,胡穆為什麼打算從海島逃走呢?」「你別打岔,你要把那個羽飾帶給那個薩普拉女人嗎?老闆愛上她啦?」「我跟她連話都講不通,而且也並不非常喜歡她,怎麼會愛上她呢?」「那要把她給我嗎?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就在今天晚上嗎?」「是的,如果你願意,我們今晚就回去。」「那麼,這條披巾到底是給誰的?給某個阿楚亞女人嗎?老闆要給我一個阿楚亞女人嗎?」「誰也不給,我自己留著,我喜歡羽毛做的東西,另外,它還是個紀念品。」
1
「我先得習慣一下。」博尼法西亞說,「你沒看到我在修道院裡只穿拖鞋嗎?那是不一樣的拖鞋不擠腳。」
「聖瑪麗亞.德.湼瓦沒有這裡這樣的街道,」博尼法西亞說,「那兒都是土路,加上老雨,純粹是一片爛泥。女人穿了高跟鞋會陷到泥裡,根本沒法走路。」
博尼法西亞急忙把鞋穿上,但是左腳穿不進去。怎麼搞的!她站起來,穿著高跟鞋搖搖晃晃,戰戰兢兢地走到門口,開了門。何塞菲諾向她伸出手,一股熱氣、利圖馬、幾束光線一起進入屋內。房間裡重新暗了下來。利圖馬脫下軍衣:「表弟們,我幾乎累死了。」他又摘下軍帽:「讓我們喝點野豌豆酒吧。」他歪倒在一張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博尼法西亞走到隔壁房間,何塞菲諾躺在一張席子上,緊挨著何塞:「這鬼天氣熱得使人都變得粗野了。」從氣窗透進來的光柱中充滿了塵埃和昆蟲,室外沒有人影,萬籟俱寂,太陽似乎用它那強酸般的白色光芒把孩子們和街巷的狗都熔化了。「猴子」離開了窗口:「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不會幹活,只會賭錢,嫖女人,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現在我們要喝醉了,不過我們喝完第一杯野豌豆酒後只是唱唱歌而已。」
那些不可征服的人放聲大笑起來:「二加二等於三,三加二等於四。」博尼法西亞有點生氣了。利圖馬閉著眼睛,汗流浹背,他那肥胖的身軀在椅子上悠然地搖晃著。
「當然不是你的過錯,表妹,怎麼會是你的過錯呢!」「猴子」說,「曼加切里亞女人還不習慣穿高跟鞋。」
他們躲開水坑,慢慢向前走著。但是軍曹的裡腿和領航員的褲子都已濺滿了泥水。陽光經過山崗上樹木的過濾,帶上了某種清新的感覺,並在不停地搖曳。修道院邊上,寧靜美麗的聖瑪麗亞.德.湼瓦就座落在河流和樹林之間。他們翻過一座小山,又登上了一條石子小路。上面,在小教堂的門口,一群阿瓜魯納人走到山坡邊望著他們,那是一些乳|房下垂的婦女,赤身露體的小孩和眼神落落寡合、頭髮濃密的男人。這些人閃開一條路讓他們過去,幾個小孩伸出雙手,嘴裡嘀嘀咕咕。進教堂之前,軍曹用手絹了軍裝,戴正了軍帽,湼維斯也把捲著的褲腿放了下來。小教堂裡擠滿了人,鮮花和樹脂油燈的芳香撲鼻而來,堂法比奧.庫埃斯塔那光禿禿的腦袋猶如放在這半明半暗處的一個水果閃閃發亮。他繫著領帶,坐在木凳上,向軍曹招手致意,軍曹把手舉到帽沿旁向他回禮。在鎮長身後,「胖子」、「小個子」、「黑子」和「黃頭髮」都在打哈欠,他們滿嘴酸臭味,兩眼充滿血絲。帕雷德斯婦夫以及他們的孩子——一群頭髮溼漉漉的小鬼,坐在兩條凳子上。對面,在一道柵欄後面——一個已經不是半明半暗而是黑洞洞的地方,有一排穿著罩衫和披散著長髮的人,她們是受監護的女孩。她們一絲不動地跪在那裡,像一隻隻螢火蟲似的眼睛好奇地盯著軍曹。軍曹踮著腳尖,和來賓一一握手。鎮長摸了一下禿頂:「軍曹,你在教堂裡應當把帽子脫掉,像我那樣光著腦袋。」警察們都笑了,軍曹理了理因他猛然脫帽而被弄亂了的頭髮。他走到第一排坐位,在領航員湼維斯的身邊坐下來。「祭壇布置得得漂亮,對嗎?」「很漂亮,堂阿德里安,那些修女真是和藹可親。」紅色黏土燒製的大花瓶裡插滿了鮮花,玉蘭花編成的花環從木製的耶穌受難像一直垂到地面。祭壇兩側,兩排長著高大蕨類植物的花盆一直排到牆腳。小教堂的地上撒了水,閃閃發亮。點燃的燭台升起一縷縷淡薄而芬芳的青煙,穿過昏暗的空間,進入在屋頂繚繞的濃厚的水氣之中。「軍曹、新娘和女嬪相已經來到了。」隨即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大家把臉轉向門口。由於穿著白色的高跟鞋,博尼法西亞現在和拉莉塔一樣高了。一條黑色的紗巾包著她的頭髮,她那雙神色驚慌的大眼睛朝著一張張凳子掃視。拉莉塔在同帖雷德斯夫婦低聲細語地交談,她那身花衣服給小教堂的這個角落帶來一種年輕人的、優雅歡樂的氣氛。堂法比奧俯下身子,在博尼法西亞耳邊說了點什麼,她隨即微微一笑。「可憐的姑娘:我的小妞兒害羞了,堂阿德里安,你看她的面孔都羞成什麼樣子了!過一會給她喝點酒,她就會感到輕鬆愉快了。軍曹,問題是她看見修女怕得要命,她覺得她們會責罵她的。她的眼睛可真美啊,不是嗎?堂阿德里安。」領航員把一個手指放到嘴邊,於是軍曹望著祭壇,在胸前劃了十字。博尼法西亞和拉莉塔在他們身邊坐下,過了一會兒,博尼法西亞跪在地上,開始祈禱,她雙手合什,閉著眼睛,嘴唇微微顫動。正當她這樣祈禱時,鐵柵欄吱嘎一聲,修女們走進了教堂,修道院長走在前面。她們一對對地朝祭壇走去,跪下劃了十字,然後便一聲不吭地走到木凳跟前。當受監護的女孩子們開始唱經時,全體起立,比蘭西奧神父走了進來,他那金黃色的鬍鬚宛如罩在紫色袈裟上的胸衣一般。修道院長向拉莉塔打了個手勢,指了指祭壇,博尼法西亞還跪在那裡,用紗巾擦著眼淚。接著,她站了起來,挺起胸膛,目不斜視地在領航員和軍曹中間走了過去。彌撒自始至終做得那樣呆板,大家的目光注視著祭壇和玉蘭花環中間的一點,當修女和那些女孩子大聲祈禱的時候,其他人則跪在地上,坐下又站起來。接著,比蘭西奧神父走到新郎和新娘面前,軍曹隨即原地立正,神父那金黃色的鬍鬚幾乎觸到了博尼法西亞的面孔。他向軍曹提問時,軍曹馬上做了個立正的姿勢,語氣堅定地回答說:是的。神父又問博尼法西亞,但人們聽不清她的回答。這時,比蘭西奧神父親切地微笑著,把手伸給軍曹和博尼法西亞,她吻了神父的手。小教堂的氣氛似乎顯得輕鬆起來,女孩子們不再唱經了,人們都在低聲交談,笑嘻嘻地走來走去。領航員湼維斯和拉莉塔與一對新人擁抱,他們身邊圍了一圈人,堂法比奧在那兒開玩笑,孩子們歡笑著,「胖子」、「小個兒」、「黑子」和「黃頭髮」一個接一個地等著向軍曹表示祝賀。但是修道院長把他們趕開了:「先生們,你們是在教堂裡,安靜點,請到院子裡去吧。」她的聲音蓋過了所有的談話聲。拉莉塔和博尼法西亞穿過柵欄走了出去,跟在她們後面的是客人最後修女們也都到了院子裡。「愚蠢的拉莉塔,你放開她吧,博尼法西亞,嬤嬤們在一張桌子上鋪了塊白色檯布,擺滿了飲料和小點心。你放開她吧,大家都想向她表示祝賀呢。」院子裡的石塊閃閃發光,在陽光的照射下,住宅的白牆壁上映出許多宛如爬蔓植物的身影。「她見了你們多害臊啊,嬤嬤,甚至連看你們一眼都不敢。」接著,身穿袈裟和軍服的人們在拉莉塔的周圍盤旋,竊竊私語和歡笑聲此起彼伏。博尼法西亞仍然擁抱著拉莉塔,腦袋藏在她的花衣服下面,與此同時,軍曹在接受別人的擁抱,也擁抱別人。「她在哭呢,嬤嬤,多傻啊!」「博尼法西亞,你幹嘛要這樣呢?」「都是因為你們,嬤嬤。」院長:「傻孩子,別哭了,你過來,讓我擁抱你吧!」博尼法西亞突然放開拉莉塔,轉過身來,撲到修道院長的懷裡。現在,她又在一個接一個地擁抱那些修女。「你應當永遠祈禱,博尼法西亞。」「是的,嬤嬤。」「你應該做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是的。」「你不要忘記我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的。」博尼法西亞緊緊地擁抱她們,她們也緊緊地擁抱博尼法西亞。拉莉塔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滴大滴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順著面頰滾落下來,洗掉了胭脂,露出了皮膚上的疤痕——疙瘩、雀斑和傷疤。「是的,是的,她一直很愛和_圖_書你們,她為你們做了多少祈禱啊。這些嬤嬤好極了,比蘭西奧神父,她們一切都為你們準備好了。但是請注意,可可茶要涼了,鎮長已經餓了。可以開始了嗎,格里塞爾達嬤嬤?」修道院長把博尼法西亞從格里塞爾達懷裡拉了過去:「當然可以開始了,堂法比奧。」人群散開了,兩個受監護的女孩在擺滿盤子和沙罐的桌旁用扇子驅趕蒼蠅,她們中間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博尼法西亞,這些東西是誰為你準備的?你猜猜看。」但是博尼法西亞還在哭哭啼:「嬤嬤,請告訴我你已經原諒我了吧。」她使勁拉著修道院長的袈裟,「嬤嬤,您就送給我這份禮物吧!」修道院長用她那紅潤纖細的食指指著天空:「你向上帝請求寬恕了嗎?你懺悔過了嗎?」「我每天都這樣做,嬤嬤。」「那麼,我已經原諒你了,不過你得猜一下,那可能是誰呢?」博尼法西亞在唉聲嘆氣,那是誰呢?她的目光在修女們之間探尋著,「她在哪兒?她到哪兒去了?」那個模糊的身影推開兩個受監護的女孩,弓著腰,拖著雙腳向前走去,臉上露出一副從未有過的孤僻神情:「你這個忘恩負義,沒有良心的傢伙終於記起我來了。」但是博尼法西亞已經撲了過去,投到安赫利卡嬤嬤的懷裡,嬤嬤的身子在搖晃。鎮長和其他人已經開始吃點心了。「原來是您啊,我的嬤嬤。」安赫利卡嬤嬤:「你從未來看望過我,鬼東西。」「可是我夢見過您,日夜思念著您這位嬤嬤。」安赫利卡嬤嬤:「你嘗嘗這個,也嘗嘗那個,喝一點果汁吧。」「她連廚房都不讓我進,堂法比奧。」格里塞爾達嬤嬤說,「這次您應該稱讀安赫利卡嬤嬤她為她的嬌生慣養的姑娘什麼都準備了。」
博尼法西亞把酒瓶放在托架上,坐下來,兩只眼睛的神色漸漸平靜了。突然,她的一雙腳不願再受束縛,一只腳幫助另一只腳悄悄而又迅速地從鞋子裡脫出來。她彎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把高跟鞋放在椅子下面。這時,利圖馬不再搖晃了,不可征服的人也停止了歌唱,一種激動好鬪的情緒感染著那些映在博尼法西亞眼睛裡的暗綠色的小身影,這些傢伙要恬不知恥地表現一番了。
「你讓野豌豆酒搞得暈頭轉向了吧。」何塞菲諾說,「你說話小聲點兒。」
「跟別的女人也只不過是摟摟抱抱,親吻一番罷了,你也一樣幹不了。」拉莉塔慢騰騰地說「阿楚亞女人早告訴我了。」
「到教堂去吧!」拉莉塔再一次說道,「你在使自己倒楣呢,而且,完全由於你的任性,你也在給她帶來不幸。你來這兒幹嘛?」
「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富西亞說,「最使我痛苦的,阿基利諾,最使我難過的,是我的遭遇如此不幸。」
萊昂兄弟把腦袋同時轉向房門:一個轉過來,另一個又轉過去。博尼法西亞的手和嘴又在發抖了,「謝謝你的這番話。可我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特別是您說話的那種語氣,內心裡並不是那樣想的。」她的腳又往後縮了一下,何塞菲諾把頭伸到椅子底下,他說話的聲音緩慢,感到透不過氣來:「我是真心誠意這麼想的。」這幾個字他是慢慢騰騰、輕聲輕氣地說出來的,並且充滿了甜蜜的感情,如果沒人在場,他還會說出更多的話來的。
「你還沒注意,」博尼法西亞說,「你喜歡我這件衣服嗎?是新的呢。」
「那我們真走運,沒有和他一起留在那兒。」「的確如此,大概他還要待些時候呢!據說聖地亞哥一帶下了傾盆大雨。」「喂,說心裡話,軍曹,您對這樁婚事滿意嗎?」軍曹微微一笑,眼睛隨之閉上片刻,突然拍了拍胸脯:「堂阿德里安,那個女人已經鑽到我這兒來了,所以我要同她結婚。」
博尼法西亞在茅屋旁等著軍曹到來。她的頭髮被風吹得飄動起來,猶如禽鳥的冠羽,而她那洋洋自得的神態、雙腿站在沙灘上的姿勢以及豐|滿而突出的臀部,也都使她酷似一隻小公雞。軍曹微笑著撫摸她的赤|裸的胳膊:「說真的,我在遠處一看到你我就動情了。」她那雙綠色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點,陽光映射在瞳孔内宛如一支支顫動的小箭。
「他跟我在一起幹的時候,還要向警察提出這樣的要求嗎?」富西亞說,「他還不明白?老伙計,這個畜牲可能給我們大伙捅漏子了!」
「表妹,山裡沒有毛驢嗎?」何塞菲諾說,「以前我總以為那裡最多的東西就是牲口了。」
吊床再次劇烈地擺動起來,木樁又在吱嘎作響,折騰了好一陣子。不過,這次顫抖的不是他,而是拉莉塔。富西亞捲縮著身子,神態呆板,又好像消失在毯子裡一樣,嘶啞的嗓音還想說點什麼。在那陰影中的面孔上,兩隻眼睛發出了機敏而又驚恐的目光。
「你別發呆了,表妹。」何塞菲諾說,「你要麼順著他,要麼給他一個耳光。」
「請她原諒你吧,何塞菲諾。」「猴子」說,「告訴她那是開玩笑,看你把她弄成什麼樣子了!」
「真是莫名其妙,」富西亞說,「我只是夢見胡穆,卻怎麼也夢不著我自己幹什麼。」
「是蚊子,臭婊子。」富西亞低聲呻|吟道,他那赤|裸裸的胳膊有氣無力地揮動著,「蚊子叮了我,發炎了。」
「也專門為她們準備了點心,不過你還是去擁抱她們吧。」
「來這兒又能幹什麼呢,太太?」軍曹把雙手伸向博尼法西亞,「要看看你的小妞兒,」她拔腿就跑,「因為我突然想起要來看她。」她像拉莉塔那樣把手指交叉在一起,為軍曹驅趕邪魔。這時,軍曹的心情越來越愉快,「巫婆們,巫婆們,」他哈哈大笑,「哎,假若曼加切里亞人能看到這一對巫婆,那該多好啊!」但是,她們並不同意。安赫利卡修女那顫抖的小拳頭從袖子裡伸出來,在空中揮舞一陣後又消失在袈裟的褶子裡:「你別進這座房子!她們在住宅對面的院子裡,那些受監護的姑娘在後面果園的樹林裡嬉耍呢。」修道院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讓她去告訴好了,」何塞菲諾口吻親熱而溫和地說:「我才不怕呢。你們都了解我,我喜歡哪個女人,我就要告訴她,不管她是誰。」
「我是不怎麼記時間的,老伙計。」富西亞說,「不過是這樣,大概在八個月以前。你見到胡穆了嗎?是他告訴你的嗎?」
「您別給我添麻煩了,不可征服的人,」「猴子」說,「你是在自己的家裡,這兒只不過有兩個又聾又啞的人罷了。如果你願意,我們去看看是否下雨了,任憑尊便吧。」
「沒有什麼味兒,沒有什麼味兒,」拉莉塔說,「剛才是說氣話,富西亞。以前你老是要。我不得不編造點理由,說來月經了,不能幹。可現在你怎麼變了呢,富西亞?」
「我們正在和表妹談論皮烏臘呢。」「猴子」說,「她最感興趣的是小毛驢。」
「另外,這兒沙土太多,樹木太少。」博尼法西亞說,「山區那兒一片翠綠,可這裡卻什麼都是黄顔色的,而且還熱得要死,這也和那兒很不相同。」
博尼法西亞站起來,慢騰騰地走過去,一個接一個把他們的杯子重新斟滿,一雙神色謙躬眼睛提心吊膽地盯著腳下光滑的地面,雙腳幾乎是蹭著地板移動的。
「我可以幹。」他高聲嚷道,「如果我願意,我就可以幹,但不想和你幹。你滾吧,讓你跟我談什麼蚊子吧,你哪兒感到難受,我就在哪兒給你一顆子彈。出去,從這兒滾開!」
「那麼,胡穆這個狗雜種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囉。」富西亞說,「可他什麼也沒告訴我。所有的人都反對我,阿基利諾,甚至連潘塔查也可能知道。」
「我夢見胡穆了。」富西亞說,「整夜見到的都是他的面孔,阿基利諾。」
博尼法西亞的雙眼透過她的手指偷偷地窺探著,但和_圖_書
幾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她哭了嗎?何塞菲諾喝了一點野豌豆酒,萊昂兄弟坐了下來。「人家說不打不恩愛。丘路卡納的海邊長大的女人說『我的丈夫越打我就越愛我。』不過山區的女人可能不這麼想。一、二、三,請表妹原諒他吧檯起頭來,你寬厚點吧,笑一笑!」
這時,那雙眼睛膽怯而驚恐地審視著暗淡的牆壁、房樑、在窗口嗡嗡亂飛的藍色的蒼蠅、柱裡的金色顆粒以及木板上的花紋。何塞菲諾停住了,他的頭觸到了兩隻光著的腳這雙腳向後縮了回去。萊昂兄弟說:「你這個人真像條蚯蚓。」何塞菲諾:「我是那條引誘夏娃的蛇。」
隱藏在幾綹散髮後面的兩隻綠色眼睛,流露出敵意的目光向四周窺視。博尼法西亞的左腳已經半露在外,她又使勁把它重新塞到了鞋裡。
「你還不太習慣文明生活,」他最後嘆息道,「過一段時間你就會看出差別的。那時你甚至會不願意聽別人談論山區,並且會因為說你是森林裡的人而感到害臊。」
「毫無消息。」軍曹說,「只知道他還沒有到達博爾哈濱營。好像雨下得很大,也許他們在途中迷路了。中尉又不是你們的孩子,幹嘛這麼操心呢?」
「問題是你身上的疙瘩使我感到惡心,」富西亞嚷道,「問題是你已經成了老太婆了。我只是跟你幹不了,可跟任何別的女人想幹多少次都行。」
「我們大伙都是秘魯人,」「猴子」說道,「表妹,你幹嘛不給我們再來一杯野豌豆酒?」
「讓他發火吧,有什麼了不起!」何塞菲諾說,「小伙子們,你們想知道嗎?博尼法西亞遲早要成為我的老婆的。」
「那兒的警察雇了湼維斯當領航員。」阿基利諾說,「又來了一名中尉,比那個名叫西普里亞諾的傢伙還年輕。拉莉塔盼望著生個兒子。」
領航員走下樓梯,兩條腿僵硬得像棍子一樣。軍曹向拉莉塔行了個軍禮,對博尼法西亞擠了擠眼,然後他們便向修道院走去。但他們沒有沿著與河流平行的小道走,而是穿過山崗上的樹林。「軍曹現在感覺怎麼樣?昨晚你在帕雷德斯那裡告別拖到幾點鐘?」「一直到二點,『胖子』喝醉了,他曾和衣跳到水裡。」「堂阿德里安,我也有點兒醉了,」「中尉有什麼消息了嗎?」「堂阿德里安,你怎麼又問起他來了?什麼消息都沒有,他大概遇上了大雨,可能要死了呢。」
「你想知道他每次離開海島都到哪兒去嗎?」阿基利諾說,「他去聖瑪麗亞.德.湼瓦。」
「她是個詭計多端、滿肚子壞點子的魔鬼,」她舉起拳頭,隨即又消失了,「不過,她別再這樣奉承我,如果她願意,就跟她的軍曹走吧,但這兒她別想再來。」
博尼法西亞的雙手抱住雙膝,抬起頭來,勉強地微笑著,眼睛露出驚訝的神色。
「那你夢見那個阿瓜魯納人怎麼啊?」阿基利諾說。
「我去睡一會兒午覺,」軍曹說,「你們在這兒別走,把這瓶酒喝光了吧,然後咱們到那兒去。」他瞟了一眼博尼法西亞,用那種男子漢的語調說,「既然家裡沒有溫暖,那就到外面去找嘛。」
「不,嬤嬤。」拉莉塔語氣謙恭地強調說,「她是軍曹的新娘子。」
四加二等於五,五加二等於六,利圖馬表哥已為她做了答覆。她的腳好不容易才穿到鞋子裡,她使勁跺著腳後跟。
「去湼瓦?他到那兒去幹什麼?」富西亞說,「你怎麼知道胡穆上聖瑪麗亞.德.湼瓦去呢?」
「他們從那兒來了。」「猴子」站在窗口說,「表妹,穿上鞋子吧。」
「問題是你生病了。」拉莉塔喃喃地說。
「但願這個小崽子死在她肚子裡,讓她也死掉算了。」富西亞說,「告訴我,老伙計,胡穆不就是在那兒被吊起來的嗎?他到聖瑪麗亞.德.湼瓦去幹什麼?他想去報仇雪恨嗎?」
「我也是剛知道不久。」阿基利諾說,「他上一次逃跑大概是在八個月以前吧?」
「我並不害怕,」博尼法西亞喃喃地說,「不過他要是知道了,或者聽到了什麼……」
「那還用說,」何塞菲諾微笑著,從席子上向博尼法西亞爬去,「假若她是我的老婆,我永遠不會動手的,就是說,不會打她,只會跟她親熱。」
「安赫利卡鄉嬤,她最想念的是您,」拉莉塔說,「她說:『我比誰都幸運,我有很多嬤嬤。』她還說:『第一個就是您安赫利卡嬤嬤。』所以她相信您會幫助我向修道院長求情的,我的好嬤嬤。」
「表妹不喜歡奉承,」「猴子」說,「何塞菲諾,她臉都紅了。」
「他是為那件老掉牙的事情去的,」阿基利諾說,「去要求把雷亞特吉先生和士兵一起去烏拉庫薩時搶去的橡膠歸還給他。人家沒有理他。湼維斯發現,他不是第一次去提出這個要求,他每次逃離海島都是為了這件事。」
野豌豆酒那金黃色的漿液沒有倒在何塞菲諾的酒杯裡,卻灑到了懷有敵意的地板上。博尼法西亞的嘴和鼻子都同她的手一樣顫抖起來,「這不是我的過錯,」她的聲音也在顫抖,「是上帝叫我這麼幹的。」
「我不了,」博尼法西亞嘟嚷著,「我不這樣了。」
「你也侮辱我了。」拉莉塔嚷道,「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是有過錯的。現在你叫我來了,可你還在發脾氣。我也生氣了,生氣時我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你再這樣的話她會去告訴利圖馬的。」「猴子」說,「那表兄就要大發雷霆了。」
「您別再說表妹了!」「猴子」說,「別把她惹惱了,利圖馬。」
他一直在大叫大嚷,直到拉莉塔撩開蚊帳站起身來,走到另一張吊床上躺下。然後,富西亞不再吭聲了,但每隔一段時間,木樁就好像發高燒似的在嘎嘎作響,劇烈地搖晃。過了很久,茅屋才平靜下來,隱沒在夜間樹林的颯颯聲響之中。拉莉塔仰在吊床上,睜著眼睛,雙手撥摸著吊床上用昌比拉棕毛編織的繩索。她的一隻腳露在蚊帳外面,帶著翅膀的幾十隻小小的「敵人」向它發動了進攻,貪婪地落在她的趾甲和腳趾上,用細長而嗡嗡作響的武器刺穿她的皮膚。拉莉塔用腳在木樁上敲了一下,蚊子慌忙逃走了,但是幾秒鐘後又都飛了回來。
「我已經不提蚊子的事啦,」拉莉塔嘟噥道,「我知道你要好了。不過到了晚上我的身子就難受。如果我像你說的那樣,你幹嘛又把我叫來呢?你別讓我受罪,富西亞,假若你不能幹,那就別叫我到你的床上來。」
她離開了安赫利卡嬤嬤向女孩子們走去,她們的隊伍散開了,唧唧喳喳地迎了上來。安赫利卡嬤嬤從來賓中間穿過去,走到軍曹身旁,她的面色已經不再那麼蒼白,又重新變得嚴肅了。
「我喜歡博尼法西亞,」何塞菲諾說,「乾脆讓她知道好了。」
「你別再這樣了。」何塞菲諾說,「你在叫她擔驚受怕呢。」
「軍曹的新娘子?」修道院長說,「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是怎麼回事?」
「我一定每天都來看你。」博尼法西亞說。
「你早就知道他們在那裡嗎?」富西亞氣呼呼地問道,「阿基利諾,你也幫助他們了?你也是個狗雜種?你也背叛了我?老傢伙!」
「你要是生在皮烏臘,現在走路就用不著那樣小心了,」利圖馬睜開眼睛,笑嘻嘻地說,「你也就會習慣穿鞋了。」
「臭婊子,你同她們議論過我?」富西亞的身體使吊床不斷地急劇晃動,「你同那些土著女人議論我?你想讓我把你宰了嗎?」
「我夢見他要死了,就在潘塔查給他煮藥的那個小沙灘上。」富西亞說,「有個人走到他身邊對他說,跟我走吧,他說我走不動了,我要死了。整個夢就是這樣,老伙計。」
「可是幹嘛這麼哭哭啼啼呢?她們心裡不都是挺高興的嘛。」領航員說。
「嬤嬤,怎麼不會呢,」軍曹愕然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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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有些擔憂,」富西亞說,「必須把它忘掉,可你不給我時間。我是人,不是牲口。」
「是跟你開玩笑,博尼法西亞,」何塞菲諾笑道,一面往回爬去,「我向你起誓,你別這樣了。」
「你能當個好丈夫嗎?」她咕噥著,一邊搖晃著軍曹的胳膊,「你要是打她,那你等著瞧!你要是同別的女人走了,那你也得小心點。你會對她好嗎?」
「如果我這件事辦糟了,那就是您和堂阿德里安的過錯。」軍曹說,「太太,是你們把我進這座深淵的。」
「她們多疼愛她啊,堂阿德里安!」軍曹說,「她們可真溺愛她。」
何塞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踮著腳走到了門口。接著,他又笑容滿面地走了回來:「利馬真的累了,睡得像頭死豬。」那雙好奇的眼睛在東張西望,不厭其煩地觀察著托架的木頭、椅子腿、席子邊兒以及躺在席子上那修長的身軀。
「算了吧,何塞菲諾。」「猴子」說,「她不是皮烏臘人,而且剛剛和我們認識。」
「您倒是很會對付女人,是這樣嗎,表兄?」何塞說,同時朝房門掃了一眼,那裡鼾聲如雷。
「就因為這樣你才害臊,並且躲了起來,不敢在我面前脫掉衣服。」拉莉塔說,吊床不再啖吱嘎嘎響了,「但是,難道我聞不出你身上的臭味嗎?你的腿在潰爛,富西亞,這比我身上的疙瘩要糟糕得多。」
「怎麼能這樣對待婦女呢!」何塞菲諾說,一面盯著博尼法西亞的眼睛,但她卻望著「猴子」,「他真是個地地道道的警察。」
他無精打采地向那些不可征服的人擠了擠眼,就走進另一間屋子。大家聽到他吹著口哨,哼著一支曲子,聽到了彈簧吱嘎作響的聲音。大家繼續喝著酒,喝頭一杯和第二杯時都默默無言,第三杯下肚之後,便響起了深沉而均匀的鼾聲。那兩只眼睛又重新出現了:在頭髮後面,乾澀無光,並且不時地抽動。
「她覺得不好意思,嬤嬤。」拉莉塔說,「她不知道你是否接待她,是不是又要把她趕走難道因為她是個土著人就不能有自尊心了嗎?你寬恕她吧,嬤嬤,您看,她就要結婚了。」
這是一件方形大領口、寬貼邊的無袖襯衫。軍曹笑容滿面地打量著博尼法西亞,他的手一直撫摸著她的胳膊,她一動不動,兩眼望著軍曹的臉。「拉莉塔借給我一雙白皮鞋,昨天晚上我試了一下,腳感到疼,好在我去教堂時才穿。」軍曹看了看博尼法西亞的腳,她沒有穿鞋襪,腳陷在泥沙裡。「我不喜歡你光著腳丫兒。在這兒沒有關係,親愛的,可是,我們出門的時候,你可一定要穿鞋啊。」
「好幾次我感到你在呻|吟,有一次我好像聽見你甚至還哭了。」阿基利諾說,「是這個原因嗎?」
「你還不了解皮烏臘人,表妹。」何塞菲諾說,「你吩咐他們去看看是否下雨了。」
「你們走吧,走吧,」何塞菲諾矯揉造作地說,「讓我稍微安慰一下博尼法西亞。」
「對,是蚊子,說你身上有臭味那是瞎說,你很快就會好的。」拉莉塔哭泣道,「你別這樣,富西亞,發脾氣就不能好好思考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我給你倒點水來嗎?」
「是那兩個到烏拉庫薩去住的傢伙嗎?」阿基利諾說,「這一次,我曾聽雷亞特吉先生談這件事。他們是外國人,想來鼓動那些瓊喬人,出點子要他們把那兒的基督徒都殺死。胡穆由於聽了那兩個人的話,就倒楣了。」
「她們給你準備了禮物。」安赫利卡嬤嬤嘴裡嘟嚷著,哭泣和淚水使她的面孔變了模樣。「我們也準備了,我給你做了一件衣服。」
天空猶如夏日一樣晴朗,太陽光芒四射,看它一眼就會刺|激得流出淚水。人們的心裡也感受到了這種炎熱,想穿過大街,從羅望子樹下走去,坐到自己的凳子上。你乾脆起來吧,如果睡不著,躺在床上有什麼用呢。像頭髮絲那樣細的沙子可能正往老橋上刮呢。你到「北方之星」酒店去坐一會兒,把帽子往下拉一拉,等著她,她馬上就來了。你不用這樣坐立不安,哈辛托會說,空蕩蕩的城市是淒涼的,您看,堂安塞爾莫,清潔工已經走了,可風沙又把什麼都刮髒了。你看,市場的拐角那裡,毛驢馱著筐子來了,城市不是從現在開始甦醒了嗎?她在那兒呢,她輕手輕腳,不聲不響地走過了廣場,就像是滑過去的一樣。你看,他怎樣把她帶到涼亭那裡,讓她坐下,撥摸著她的雙手與秀髮,而她則乖乖的,雙膝並攏在一起,兩臂交叉著:你的不眠之夜在那裡得到了補償。那個加利納塞拉女人抽打著小毛驢要離開那兒了。你在椅子上坐正了,再坐好一點,繼續看著她。愛情迎面而來,是公開地還是悄悄地走來的呢?你說愛情是痛苦而甜蜜的,是出於憐憫,是為了饋贈禮品。把鬆弛的韁繩交給他吧,他要怎樣走都可以:閒庭信步,急步小跑,或者飛跑奔馳。他知道該往哪兒走的,時間還早呢。同時,你打賭吧:她是穿白色衣服還是黃色衣服來的呢?今天她來的時候是紮髮帶、可以看到她的耳朵呢,還是不紮髮帶、披散著頭髮、看不見她的耳朵呢?她穿著拖鞋來還是赤著腳來呢?如果你猜著了,那就是哈辛托將得到好處了。他會說:今天您幹嘛給那麼多的小費呢?昨天您吃了同樣多的東西卻只給了今天的一半。您怎麼知道的?我什麼也不知道,您的臉色像是睏倦的樣子,您總是不睡覺嗎?堂安塞爾莫。你說這是個老習慣了,我不吃早點是不會躺下的,早晨的空氣使人頭腦清醒,那裡什麼都亂糟糟的,充滿了烟霧和酒精的氣味。現在我要回去了,對我說來夜晚開始了。他說,我很快就去看望您。你來吧,小伙子,來找我吧,我們可以喝上一杯,你可以賒賬,這你是知道的。但是現在讓他走吧,你一個人留下來,但願誰也不要來佔你的桌子,上午快些到來吧,來人吧,讓那個白種人走到她身旁,帶著她轉一轉,領她到「北方之星」酒店,請她吃些點心。在那裡,他心中又會感到難過,發脾氣,時間的流逝並沒有能使他的心情平靜。你把咖啡拿走,哈辛托,拿點酒來吧。接著又喝了一杯,最後,把挑選的那瓶酒喝掉了一半。到了中午,查皮羅、堂歐塞維奧和塞瓦略斯大夫會說:要把他抬到馬上,帶到沙地去,那些妓|女會照應他安歇的。你把馬鞍抓住了,因為走在沙丘中間搖搖晃晃,就像包裡在地上滾動一樣。他爬到了大廳,她們說,就讓他在這兒吧,把他抬到閣樓上太費勁了。拿隻尿盆來,他在嘔吐呢,把褥子拿下來,給他脫掉靴子。他的胃不斷痙攣,吐出的東西又苦又酸,都是膽汁和酒精。他感到眼皮發癢,一股臭氣,醉醺醺的渾身無力,如同一攤爛泥。是的,愛情是悄悄來臨的。起初,似乎是出於憐憫:她只有十六歲,經歷過不幸,生活中什麼也看不見,長著一副可愛的小臉蛋。他在想像:那會是怎樣的呢,她會大叫大喊,會感到非常恐懼,眼睛裡流露出驚駭的神色。他試圖看一下:一具具的屍體,一灘灘鮮血,傷口和蛆蟲。那麼請塞瓦略斯大夫再給我說一遍,那怎麼可能呢?太可怕了。她暈倒了嗎?她是怎樣活過來的?他想猜猜看:首先,在沙丘和雲彩之間的空中出現了黑乎乎的圓點,它的影子映在沙灘上,一會兒,沙灘上出現了好似羽毛做成的口袋和鈎子般的尖嘴,聽到了令人煩躁的鳥叫聲,你便掏出左輪手槍:打死牠,那邊還有一隻,打死牠!那些妓|女問道:老闆怎麼啦?您為什麼那麼恨兀鷹?牠們怎麼招惹你了?他媽的,開槍!打死牠們,把牠們打穿了。你假裝感到難過,對她表示親呢。你也去接近她,這有什麼不好呢,你給她買點蛋糕、奶油糖和水https://m•hetubook.com.com
果糖。你閉上眼睛,重新進入那亂紛紛的夢境吧,你和她一起待在塔樓上,心裡樂滋滋的,像聽彈豎琴一樣。你把指尖合在一起,撫摸著她,她比絲綢和棉花還要柔軟,感到宛如聽一支樂曲那樣舒暢。你別睜開眼睛,繼續撫摸她的面頰吧,你也不要醒過來。開始你覺得好奇,後來好像感到有點遺憾,突然你又不敢啟齒相問了。她們在交談:塞丘拉的土匪襲擊了他們,把他們殺害了。當人們見到這位太太時,她身上一|絲|不|掛,她們突然提到了她,說她是可憐的孩子,我不由得臉上發熱,說話也有點結結巴巴了。我怎麼啦?那些妓|女要胡思亂想了:我出了什麼事啦?或者,也許是「北之星」酒店裡的一位闊老爺把她帶來了,給她要了一杯冷飲,我覺得心裡憋氣,感到妒嫉,不得不離開那裡。我道過早安,便穿過沙灘,來到綠色的大門,要了一瓶甘蔗酒。你把豎琴抱到塔樓上去,你彈吧。這是溫情呢還是令人憐憫呢?裝腔作勢的東西一點點地拋掉了。那天早上和今天一樣,天空明朗清澈。妓|女們說道:她衰老了,你別要她了,她可能有病,先請塞瓦略斯大夫給她檢查一下吧。你怎麼叫這個名字?你應當改個名字,別叫安東尼婭。她說:我聽您吩咐,老闆有哪個您以前喜歡過的女人也叫這個名字嗎?我不由得又感到臉紅,覺得身上有一股暖流,突然道出了我的真情。漫長的夜晚令人難以入睡,我獨自眺望窗外的景色:天上星辰高懸,空中黃塵滾滾,左邊是皮烏臘市,在夜色中閃爍著萬家燈火,看到卡斯蒂利亞區模糊的建築、河流,以及像一隻大蜥蜴似地橫跨兩岸的老橋。讓嘈雜的夜晚立即消逝,趕快天亮吧。你拿著豎琴,不管人家怎麼叫你也別下來,就在黑暗中悠然自得,輕聲地給她唱甜蜜的歌曲吧。過來,托尼塔,我在給你唱小夜曲呢,你聽得見嗎?那個西班牙人沒有死,他在教堂拐角處探身張望呢,他脖子上戴著藍色圍巾,靴子擦得像鏡子一樣油光發亮,白色長禮服裡面穿著背心。我又覺得臉上發熱血管發脹,脈搏跳得愈加急促,目光裡流露出機警的神色。他要到涼亭那兒去嗎?他走到她身邊了嗎?是的,他向她微笑了嗎?是的。她又一絲不動地晒太陽了,顯得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周圍是一些擦皮鞋的孩子和乞丐,堂歐塞維奧站在她坐的凳子前面。現在她知道了,感到有隻手在撫摸她的下巴,她在坐位上欠起身子了嗎?是的,他在同她談話嗎?是的。你猜他說的是什麼:早安,托尼塔,多美的早晨啊,太陽溫煦,不烤人,遺憾的是起風沙了,如果你能看到現在的陽光該多好啊!天空一片蔚藍,簡直象帕伊塔的大海一樣。我的太陽穴在跳動,心潮也猶如波濤一樣在翻滾,心臟似乎要跳出來,感到心慌意亂。他們是一起來的嗎?是的。他們到涼台上去?是的。他拉著她的胳膊嗎?是的。哈辛托問道:堂安塞爾莫,您不舒服嗎?您的臉色蒼白。你說,我有點累了,再給我來一杯咖啡和一杯皮斯科酒吧。她徑直走到你的桌子跟前來嗎?是的。你站起來,把手伸過去:您好,堂歐塞維奧。他說道:我親愛的,這位小姐和我想陪您一會兒,您看可以嗎?她在這兒,在你身邊,你看著她,不用擔心,這是她的臉,這兩隻小鳥是她的眉毛,緊閉著的眼皮後面一片漆黑,合攏著的雙唇後面也有一座空空蕩蕩的陰暗小屋,那是她的鼻子,那邊是顴骨。你看她那晒得黝黑的長臂和飄動在肩頭的淺色秀髮,光潤的前額,時而皺著眉頭。堂歐塞維奧:喂!喂!來一杯加牛奶的咖啡怎麼樣?你大概吃過飯了吧?甜點心可能更好一些,年輕人都喜歡。您以前胃口不是挺好嗎?我們來一點榲桲果脯和一杯番木瓜汁吧,喂,哈辛托。你就同意了吧,隨和一點。我以前是挺喜歡吃的。那細長的圓柱是她的脖頸。你克制著激動的心情吧,打呵欠,抽菸。那些枝莖纖細的花朵是她的雙手。陽光照射下顯得像金黃色的細小黑影是她的睫毛。你同她談一會兒,朝她微笑吧。這就是說,您終於買下了旁邊那座房子,要擴大店鋪,雇用更多的人了。你關心點這件事,多打聽點他的情況。您要在蘇利亞納開設分店嗎?在奇克拉約也開嗎?瞧你多高興,你好好問一問,看一看吧。您的確好久沒去看我了。她的表情是淡淡而嚴肅的,她聚精會神地喝著酒,橘黃色的酒滴在唇邊閃閃發光。這時他說道:工作就是這樣,家務啦,家庭啦。但是您可以溜出來嘛,堂歐塞維奧,有時您出來走一走吧。她把手指伸開了,取了一塊榲桲果脯,把它拿起來。那些妓|女怎麼樣了?她們都懷念您,打聽您的情況,您什麼時候想來,我會侍候您的。現在你看,她在咀嚼呢,你看她那潔白的牙齒,她多貪吃啊!又是毛驢和筐子,你把帽子往下拉一拉,笑一笑,要不停地與她交談,而那個加利納塞拉女人在那兒點頭致意呢:你們真是好人哪!托尼塔,同這幾位先生們握握手吧,我替她向你們表示謝意,那時我又感到一瞬間的涼爽,她的五個手指輕輕地與你的手接觸,某種感覺傳入了體内,使你心情平靜下來。現在多麼寧靜,不是嗎?多麼清閒啊。您看,堂歐塞維奧,原因就在這兒,可您以前並不知道,連她死的時候也不知道。他說:就這樣吧?我感到慚愧,堂安塞爾莫,讓我付錢吧,哪怕一次也好,讓我體會一下是怎麼回事。你說道:您永遠也不用付錢,連一分錢都別付,這兒所有東西都是您的,這就是您的家。您使我放心了,您讓她坐到了我的桌子旁邊,人們沒有感到不高興,她也沒引起他們的注意。那兒人聲喧嚷。現在好了,你膽子大一點,每天都到她的凳子那裡坐坐,撫摸著她的青絲,給她買些水果,帶她到「北方之星」酒店去,陪她在烈日下散步,要像那些天裡那樣愛她。
「我搞不清他究竟憎恨他們還是喜歡他們。」富西亞說,「談起博尼諾和特奧菲洛,他有時恨不得殺死他們,有時又好像他們是他的知心朋友。」
「可能真發生這樣的事。」阿基利諾說,「也許他昨天晚上死了,來向你告別。」
他走到陽台上,挨著拉莉塔靠著欄杆。他身穿一條白色粗布褲子和一件無領長袖襯衫,沒有戴帽子,腳上穿著一雙厚底鞋。
「新娘!」修女安赫利卡忍不住問,「你是想說情婦、姘頭。」
博尼法西亞沒有回答,利圖馬滿臉通紅、怒氣沖沖地站起來時,她的身子也沒有挪動,而且也沒有躲避朝她突然打來的一記響亮的耳光。萊昂兄弟縱身跳過來,把軍曹拉開:「表兄,哪得這樣!」他們抓住了利圖馬,「別這樣。」他們開著玩笑責備他:「您應當克制一下這種曼加切里亞人的脾氣。」軍曹那卡嘰布襯衫的前胸和後背都被潮溼的空氣溼透了,只是胳膊和肩膀還是乾的。
「不過要快一點,老伙計。」富西亞說,「這兒我透不過氣來,要悶死的。你趕快把它打發走吧。」
「您的所作所為真像個好人。」阿德里安.湼維斯說,「在這兒,只有那些已經相好多年的情人才結婚。修女們和比蘭西奧神父苦口婆心地規勸她們,可她們什麼也聽不進。您卻馬上要帶她去教堂,她甚至一點都不覺得為難。那姑娘可高興呢。昨晚她說一定要做個賢慧的妻子。」
「就像踩在雞蛋上一樣,真是愚蠢透頂,」何塞菲諾說,「而且,也是荒唐的。她要是走起路來那麼舒服,該有多少女人想學她走路的樣子呢。」
她的面孔又沉下來,露出了怨恨的神色,但她的嗓子已經瘖啞了,吼叫時活像個野人。突然她的眼睛溼潤了,嘴一撇抽泣起來。她用彎曲乾癟的手笨拙地輕輕拍著博尼法西亞。修女和警察們把盤子從一個人手裡遞到另一個人手裡,同時斟滿了酒杯。比蘭西m.hetubook.com.com奧神父和堂法比奧哈哈大笑。帕雷德斯夫婦的一個孩子爬到桌子上,他的媽媽在抽打他。
「是帕雷德斯太太給我洗的。」他說,「我一直擔心會下雨,可真走運,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就像皮烏臘的天氣一樣。
「你以為你能騙過我,」拉莉塔說,「你以為我是個傻女人。」
這時,她的雙眼盯著地板,兩片嘴唇嘟嚷著什麼。萊昂兄弟在咳嗽,眼睛卻沒有離開隔壁個房間。過了片刻,響起了一陣鼾聲,接著又一陣更長的鼾聲,這使大家鬆了一口氣。
「你還不如說他幹的是瘋子幹的事,」阿基利諾說,「過了這麼多年還糾纏著那件事。他大概要死了,腦子裡去不下他所經歷的事情。我從未見過像胡穆這麼頑固不化的土著人,富西亞。」
兩位修女大吃一驚,感到滿腹狐疑,她們側身朝著拉莉塔,她態度恭謹,低著頭,雙手合在一起,但是卻用眼角偷偷地瞟著那兩個修女,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虛情假意。
「我正想去找您呢,軍曹,」領航員湼維斯說,「我不知道您在這兒。」
拉莉塔出現在涼台上:「軍曹,你知道中尉的情況嗎?」她的長髮用一條帶子扎著,脖子上掛著一串閃閃發亮的玻璃珠項鏈,唇上塗著口紅、面頰擦了胭脂。「這位太太可真漂亮,軍曹真想跟你結婚呢。」拉莉塔:「中尉還沒到?有什麼消息嗎?」
「走吧,軍曹。」拉莉塔沒好氣地說,「做彌撒之前碰到新娘會倒楣的。」
「我永遠不會因此而感到害臊,」博尼法西亞說,「誰也不會為自己的故鄉感到羞愧。」
「在我的家鄉,人們都說心是永遠不會騙人的。」軍曹說,「我的心告訴我,她一定是個賢慧的妻子,堂阿德里安。」
拉莉塔踮著腳尖穿過茅屋走了過去,外面的空氣裡含著濃重的水氣,溼潤著人的皮膚,但,吸進嘴和鼻子之後卻使人產生一種茫然的感覺。烏安比薩人已經把篝火熄滅了,他們的茅屋像一些厚厚的黑色口袋,靜靜地罩在海島上。一條狗跑過來,在她的腳上輕輕地蹭著。緊挨欄的棚子裡,三個阿楚亞女人合蓋一條毯子睡在那裡,她們塗著樹脂的臉蛋閃閃發光。拉莉塔來到潘塔查的茅屋跟前,偷偷地張望:她那裡汗水溼透的布裙沾在身上,一條肌肉發達的大腿從陰影中伸出來,放在那個薩普拉女人的兩條滑膩而沒有汗毛的大腿之間。她呼吸急迫,嘴半張著,一隻手放在胸前,呆呆地望著。過了一會兒,她又朝鄰近的茅屋跑去,推開用藤條編成的大門。放著阿德里安.湼維斯那張破床的漆黑角落傳出了響聲。領航員大概已經醒了,他也許正在辨認門坎旁邊那個出現在夜色之中的身影,她的兩船長髮貼在身上,一直拖到腰間。接著,床板嘎嘎作響,一個三角形的影子向她走來:「晚安,」隨即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出了什麼事嗎?」睡意矇矓的聲音帶著幾分驚訝的語氣。拉莉塔一聲不吭,只是氣喘吁吁地等待著,就像長跑完了後那樣精疲力盡。還要過幾個小時,歡快的鶯囀鳥語聲才會取代夜間的昆蟲鼓噪聲,海島的上空才有鳥雀和彩蝶盤旋飛舞,燦爛的晨光才會照亮疤痕斑斑的棕櫚樹幹。而現在,卻依然是螢火蟲的時間。
「你們一塊走吧,阿德里安,你現在就帶他走。」拉莉塔說。
「你的靴子擦得真亮,」博尼法西亞說,「軍裝也像新的一樣。」
「阿德里安.湼維斯也這樣講。」阿基利諾說,「他說胡穆對這兩個『基督徒』的看法總是變來變去,毫無定見,今天說他們是好人,明天又說是壞蛋,是該死的魔鬼。」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樣開心,連身體也充滿了歡樂,從頭到腳都在顫動。拉莉塔把手指對叉在一起,祈求上帝驅除惡運,博尼法西亞已經從軍曹身邊走開了幾步。
「小毛驢整天在我家門前來來往往,我看見它們從不感到厭倦。」博尼法西亞說。
「就是說他還不習慣,而他所幹的一切都是為了回烏拉庫薩。」阿基利諾說,「他大概非常懷念他的故鄉,對它很有感情。他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向那些土著人發表過演說嗎?」
「他們在蓋房子嗎?」富西亞問,「這些狗雜種要在聖瑪麗亞.德.湼瓦一直待下去嗎?」
「不同的是皮烏臘是座城市,有樓房、汽車和電影院,」利圖馬打著哈欠說,「而聖瑪麗亞德.湼瓦是個小鎮,人們赤身露體,到處是蚊子和沒完沒了的雨水,從人開始,什麼都給霉爛了。」
一陣得意的微笑使軍曹的面孔變成了圓形,眼睛也幾乎合上了。
「她應當好好受點教育,」利圖馬說,身子又開始搖晃起來,但現在搖晃的速度更快了,並且合著他說話的節奏,「在皮烏臘不能像個野人似的。還有,在家裡誰說了算?」
「你蓋好了,不要動。」阿基利諾說,「來了一條小船,你最好還是躲一躲。」
「不過毛驢不多,」博尼法西亞說,「只有幾頭,從來沒有這兒這麼多。」
「烏安比薩人那麼恨他,也許他們把他殺了。」富西亞說,「不過你等一會兒,別這樣,你別走啊!」
「他聽到會發火的。」博尼法西亞咕噥著,她看了一眼何塞菲諾,他猛然吻了她一下,她目光卻注視著天花板,然後又移向托架和地面,「他知道會發火的。」
「這個女人還不了解我,不知道她在同誰打交道。」利圖馬對萊昂兄弟說,嗓門也提高了,「你已經不是一個瓊喬女人,是利圖馬軍曹的妻子了,你把鞋子穿上!」
「她為什麼自己不來而讓你來呢?」修道院長說。
「你跑得多快啊,表兄!」「猴子」說,「可以得百米賽的冠軍了。」
「為了她,我什麼活沒幹過?」安赫利卡嬤嬤說,「我給她當過保姆,當過佣人,現在又成了她的廚師。」
「現在我們離得遠了,你可以知道這件事了。」阿基利諾說,「拉莉塔和湼維斯現在住在那裡。他們到聖瑪麗亞.德.湼瓦不久,胡穆就去看他們了。」
「當我到池塘裡打撈那個死了的烏龜時,我被蚊子和水蜘蛛叮了。」富西亞唉聲嘆氣地說,「不過傷口已經結疤了,蠢貨你不知道身上抓破會發炎的嗎?由於這個原因才有味兒。」
「我幹得了。」富西亞高聲尖叫道,「只不過你非得馬上就幹,甚至連一點時間也不給我,接著你就發脾氣了。臭婊子,我可以幹!」
「這純粹是由於你一時高興,」拉莉塔氣喘吁吁地說,「你每次叫我來都是由於你一時高興。富西亞,既然你幹不了,還叫我來幹什麼?」
「你現在身子乾癟了,老了,只有那些肌肉豐|滿的女人才能吸引住男人。」富西亞尖聲嚷道吊床又晃動起來,「這跟蚊子叮我毫無關係,你這條母狗。」
「他想說服他們乖乖地把橡膠交給我。」富西亞說,「我發脾氣,而且總是給他們講那兩個基督徒的故事。老伙計,你認識那兩個人嗎?他們是幹什麼的?我一直沒有搞清楚。」
「真的,我沒注意。」軍曹說,「你穿著它挺合身,膚色黑的小姑娘穿黃色衣服是很好看的。」
「哎呀,你可醒了。」阿基利諾說,「自從我們出來以後,你這是第一次睡得這麼香,以總是你看著我睜開眼睛醒來的。」
「整夜整夜的值勤使他的脾氣變壞了。」「猴子」說,「您別理他,表妹。」
拉莉塔向旁邊一歪身子,仰臥下去,壓得吊床搖搖晃晃,吱吱嘎嘎地發響。一絲淡藍色的亮光伴隨著熱氣和夜晚的蟋蟀聲從大門和房子的裂縫中透了進來,光線照不到吊床,而熱氣和聲音卻傳到了那裡。
「可是聖瑪麗亞.德.湼瓦那兒有兩條河,水量豐富,常年不斷。」過了片刻,博尼法西亞語調溫柔地說,「皮烏臘雨水很少,而且只是夏天才下雨。」
「我可以給她們帶點什麼去呢,嬤嬤?」博尼法西亞指著在住宅前排成三行的那些女孩子說有幾個正在朝她微笑,有的羞怯地向她做著再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