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幾次,都是順便。」阿基利諾回答,「那兒不常下雨,沒有沼澤地。不過有兩個聖巴勃羅,我只去過有監獄的那個,是去做買賣的。你去的將是另一個聖巴勃羅,其間相隔大約有兩公里。」
何塞菲諾把她輕輕地推開了。他站了起來,說:「够了!沒有我,你不早就要餓死了?你不像叫化子一樣去討飯?」他把身子往窗口一靠,兩隻手在口袋裡搜尋著什麼:「你好像在做夢,而且還在我面前為那個警察哭哭啼啼。」他掏出一支菸,把它點燃:「男子漢有他的自尊心,真是見鬼。」
「好吧!就去待一會兒。」富西亞回答,「別惹那些狗東西生氣。湼維斯不來嗎?」
「那個瓊喬女人像擠檸檬似的在擠他。」「胖子」說,「我敢說,他白天跟她睡三次,夜裡跟她睡三次。你為什麼相信他離開崗位的種種藉口呢?很清楚,他是去跟那個瓊喬女人睡覺。」
「中尉贏了,人家會授給他一枚新袖章的。」「黑子」說,「你看吧,我們什麼也不會撈到。你沒注意從博爾哈來了信使嗎?鎮長只讓中尉去這兒,去那兒,難道不是我們在島上找到瘋子的嗎?」
「現在不管怎樣對你都一樣,是不是?」拉莉塔說,「你已經有老婆了,這對你反正無關緊要。」
「他發火了。」「胖子」說,「說說看,為什麼我們不一接到中尉的命令就把湼維斯抓起?等天黑下來,得弄一個計劃,我們把屋子包圍住。你從哪兒聽來的這麼些蠢話!讓堂法比奧瞧瞧,這不過是想顯顯我們的威風。」
「謝謝您,不過我已經考慮很久了,從河裡是無法逃出去的。」阿德里安.湼維斯說,「這種時候誰也過不了蓬戈,就是巫師也沒辦法。軍曹,您看,中尉是怎樣被阻擋在聖地亞哥河那邊的,那條河與馬拉尼翁河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
「唯一的辦法是進山裡去,就像我上次幹的那樣。」湼維斯說,「可我不想再那樣幹,軍曹自從你們到島上去後,我就在考慮了,都覺得膩煩了。在我的餘生,我不想再去過那種在山上轉來轉去的生活了。我不過是他的領航員,只給他開過船,就像替你們開船一樣,我想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我在這兒一直是安分守己的,這一點,無論是嬤嬤們、中尉還是鎮長,大家都清楚。」
「跟我會比跟警察更愉快嗎?你發誓,誰也不會聽見的,我是愛你的,你和我真的得到了更大的滿足嗎?」他又是吻她的脖子,又是咬她的耳朵,裙子下面是窄窄的、緊緊的、溫熱的東。「警察真的從來也沒有把你弄得叫喊過嗎?」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是的,我叫喊過,那是頭一次,因為弄痛了。」「當他肆意發洩的時候,真的把你弄得叫起來過嗎?就他自己弄得帶勁兒,這是真的嗎?」她回答:「別說了,何塞菲諾,上帝在聽我們的話吶。」他說,「我碰碰你,你立刻會變成另一個樣子的,我喜歡你,因為你像火樣地熱。」他鬆開了,她也不再噯唷噯喃地叫喚了。過了一會,她又哭了起來。
「今天上午他們把他押送到利馬去了。」博尼法西亞啜泣著說,「據說要到好多年呢。」
「雄心對我有什麼用呢,這一點你很清楚。」富西亞說,「同你這個從沒有雄心的人相比我的下場要糟糕一千倍。」
「因為他是我丈夫。」博尼法西亞說,「我必須到利馬去。」何塞菲諾彎下腰,撿起地上的菸蒂,把它點著。幾個孩子在梅里諾廣場上做遊戲,一個孩子爬到了那尊雕像上。加西亞神父家的窗戶亮著燈光。時間還不太晚。你知道昨天我把表給當了嗎?我忘了告訴你了,野妞兒,真的,真的,什麼腦筋啊:一切都和聖托斯夫人說好了,明天一早去。
「她可能會有點難看,也有點矮胖,你說她怎麼樣都可以。」「黑子」說,「你別說了,『胖子』,任何人都會幫那個瓊喬女人忙的,你是第一個。因為每次你喝醉時,總是一個勁地唸叨她,伙計。」
「富西亞,你幾乎路都不能走了。」阿基利諾說,「你自己沒有數嗎,伙計?」
「所以胡穆才離開這兒。」湼維斯說,「我看見他是划著他那條獨木舟從草地走的。」
「您這腦袋幹嘛用的啊,堂阿德里安。」軍曹說,「如果不從水路逃,那事情就麻煩了,不看見他們把罪過都推在您身上嗎?中尉的報告說瘋子快死了,您別再固執了。」
「你注意他走路和說話的姿態了嗎?」「黑子」說道,「多半是被弄垮了。他肯定出什麼事了,以前可不是這樣!」
「我願意死在我的家鄉。」阿基利諾說,「我在莫約班巴什麼人也沒有了,既沒有家,也沒有朋友。但是我願意死後葬在那兒的墓地裡,我也說不出究竟為什麼。」
雷聲大作,下起雨來,拉莉塔躲到了屋檐下。潘塔查仍然在欄杆上坐著,讓兩條腿任雨淋打。不一會兒,雨停了,空地上布滿了水蒸汽。領航員住的茅屋裡,燈已經熄滅,他可能睡了。剛才這點雨不過是個信號,一場暴雨將把那些沉浸在節日歡樂中的烏安比薩人澆溼。很可能阿基利諾被雷鳴嚇壞了,拉莉塔跳下扶梯想去看他;她穿過空地,徑直走進了茅屋。富西亞把雙腿浸泡在水缸裡,他那大腿皮膚的顏色就像黏瓦缸的顏色,呈粉紅色,鱗片四起。他伸手去拉蚊帳,但眼睛沒有離開她;拉莉塔:「富西亞,幹嘛害臊呢?」他把蚊帳扯下來,遮在腿上。拉莉塔嘟噥道:「讓我看看有什麼不好?」富西亞彎下身子,打算拿靴子。他說:「沒有你的事。」最後,他抓起靴子,隨手向她擲去,但是沒有打中,靴子擦著拉莉塔的身子掠過,碰在木床上,孩子沒有哭。拉莉塔走出茅屋,這時外面下著毛毛細雨。
她回答:「是我的丈夫,我們是在教堂裡結的婚,這是上帝承認的唯一有效的婚姻。」何塞菲諾:「瞧你有多怪,怎麼把什麼事情都和上帝扯在一起呢,野妞兒?明白了嗎?明白了嗎?」他滿口「小姑娘,傻瓜,給我個吻。」「不。」「我要不是這樣愛你,我會為你做這些嗎?」他搖著她,搔她的膈肢窩,也不讓她站起來,同時口裡不停地說:「傻瓜,小倔強。我的小野妞兒。」「看見嗎?看見嗎?」她在打嗝和哭泣的間隙中笑著,每當她的嘴稍一停下不動時,他就吻她。「你愛我嗎?一次,只弄一次,傻瓜。」她說:「我不愛你。」他卻說:「我非常愛你,野妞兒,你太擺架子了,你濫用了我對你的情意。」她說:「你只是嘴上說說,並不真的愛我。」他回答:「你摸摸我的心,看看它怎樣在為你跳動。另外,如果你愛我,我會在一切事情上都讓你稱心如意。」裙子下面的東西是窄小的、溫熱的、滑潤的,就像她襯衣裡面的肉體一樣,她的 後背也是溫熱的,充滿欲望的,黏稠稠的。何塞菲諾說話的聲音開始猶豫不決起來,並且像她的聲音一樣,變得很低很低:「即使你願意,我也不到桑托斯夫人那兒去了。」另一個被堵塞著的聲音:「那怕把我殺了,我也不走了。」她又慢聲慢氣地說:「不過,我是愛你的。」話雖說得含含糊糊,但是充滿了感情。
「不,不,恰恰相反,看病人的人很多。」阿基利諾說,「進去之前,得上他們的船,然後給你塊肥皂洗洗澡,還必須脫去身上的衣服,圍上他們的圍裙。」
「那不是你做的生意。」阿基利諾說,「你雄心勃勃,幹這一行賺的那點錢你是看不上眼的。
「我絕不能把阿基利諾捨在這兒。」拉莉塔說,「我不願丟掉我的孩子。」
「我心裡也很難過。」阿基利諾說,「但是我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得馬上趕路。你不餓嗎?」
「離別不是傷心的事嗎?」何塞菲諾挨近她剛坐下的沙發說。博尼法西亞惱怒地扔掉了腳上的鞋子,身子猛烈地顫動起來。何塞菲諾:「這樣更好,對利圖馬也是如此,否則他會傷心的。你從哪兒去弄那麼多呢?在羅赫洛公司聽人說,旅費貴極了。」何塞菲諾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可憐的姑娘,你去利馬幹什麼呢?您留在皮烏臘我可和_圖_書以照顧您,我會讓你忘掉一切的。」
「那個瓊喬女人大概給他喝了迷魂湯了。」「胖子」說,「這種媚藥會使他發瘋的。所以他才這樣疲憊不堪,站著就睡著了。」
「我不想跟你說話。」富西亞說,「也不想吃東西,把這個倒掉,叫那些阿楚女人來。」
「不,不,穿上吧!」拉莉塔大聲叫著,堅持要他穿,「把鞋穿上!阿德里安。」
他拿出手帕,替她擦去了眼淚,並吻她的眼睛,他讓她傾斜著身子,充滿激|情地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對她說:「我對你是關心的,為什麼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為什麼呢?該死的,為什麼呢?因為我愛你。」博尼法西亞嘆息著,把手帕捂在嘴上:「你要弄死我丈夫的孩子這怎麼說是為了我好呢?」
「很可能他把他殺了,他會藉口說『他不服從我的命令,我不得不把他幹掉』。」「小個子」說,「為了戴上獎章,那個皮烏臘人是什麼事也幹得出來的。」
「我的軍曹,怎麼耽擱了麼麼久?」「黃頭髮」問。
「不,我划船划累了。」湼維斯說,「我要去睡覺。」
「但是利馬可不一樣,看您多傻。人家給他們可口的飯菜吃,並且待他們也不錯。」何塞菲諾用胳膊摟緊博尼法西亞。她掙扎了一會兒,便讓步了,最後,他的欲|火也被點燃起來了。何塞菲諾:「那個警察不是個粗魯的傢伙嗎?」她答道,「瞎說。」「他沒有打罵你嗎?」「沒有。」她聽憑他去說她丈夫的壞話,又哭泣起來。何塞菲諾撫弄著她的頭髮,安慰她說:「瞧你多傻,這是你的運氣,野妞兒,給你直說了吧,你算把他擺脫了。」
「她的西班牙語學得比我還好。」潘塔查說,「她非常喜歡您,夫人。她很害怕,因為出去打獵的鳥安比薩人快回來了。我怎麼說,她還是怕他們。」
「這兩個人的婚姻會把『胖子』嫉妒死的。」「黃頭髮」說,「好像昨天晚上他在帕雷德斯那兒又喝酒了。他因為沒有能搶在軍曹之前下手,又咒駡開了,說他失去了找女人的最後一次機會。那個女人有她迷人的地方,不過『胖子』說得未免言過其實了。」
當他們走到長滿燈心草的地方時,「胖子」和「黑子」也迎面走來。兩個人沒說一句話便加入了他們的隊列,就這樣,他們一聲不響地沿著小路一直走到聖瑪麗亞.德.湼瓦。他們從那些模糊不清的茅屋旁邊走過時,不斷聽到人們的竊竊私語,在卡皮羅納樹叢裡和茅屋的支架下也有人觀看。但是誰也沒有走近他們,也沒有人向他們打聽什麼。當他們走到碼頭前面時,聽到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一陣光腳奔跑的聲音。軍曹一看,原來是拉莉塔氣呼呼地跑來了,她可能要來找他們的麻煩。但是,她只是氣喘吁吁地從警察中間走了過去,在領航員湼維斯身邊停留了一下,「阿德里安,你忘了帶吃的東西了。」她遞給他一包東西,然後就像來的時候那樣遠遠地跑了,她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當他們走到目的地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像貓頭鷹叫似的哀鳴。
「我當佣人去。」博尼法西亞說,「孩子生下後,我就帶他到利馬去。」
「我是你妻子呀。」拉莉塔說,「甭害臊。幹嘛要我出去呢?」
「他是我丈夫,我得去看他。」博尼法西亞抽泣著說,「不管怎麼樣,我要天天去看他,給他送吃的。」
「科洛尼亞住的是些什麼人,老伙計?」富西亞問,「那兒有警察嗎?」
「你幹嘛要讓我相信你一定來看我呢,老伙計?」富西亞說。
「他去聖地亞哥河捕魚回來後睡了。他剛把燈熄掉,老闆。」潘塔查說。
「我這個人不好,可你比我更壞。」博尼法西亞嗚咽著說。「我們兩個都要遭罪的。你是知道我不喜歡別人叫我野妞兒的,可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叫我?瞧你,瞧你,你有多壞!」
「要挺住,富西亞。」阿基利諾說,「你瞧,我算了一下,從我們離開島子起,正好是三十天。」
但是,軍曹沒有聽他說下去而是扯過臉去,隱蔽著身子察看涼臺上的動靜;他把一個手指頭按在嘴邊:「堂阿德里安,您現在就從欄杆扶手上滑下去,不要弄出聲來,然後穿過河道。等我數到十下就朝天放槍。隨後我就跑出去叫喊:小伙子們,他從那邊逃跑了,我趁勢把警察們帶到山上去。堂阿德里安,您趁黑推著汽艇走,進入馬拉尼翁河後再發動馬達;然後您就飛快地逃跑,不要給抓住。堂阿德里安,要特別當心這一點,要不我自己也可能因此遇到麻煩的,不要讓他們抓住。」拉莉塔:「對,對,我去解開汽艇,把槳拿出來,和您一道走。」一句句話從她嘴裡急促地蹦出來,她的前額舒展了,她的面色一剎那間顯得空前年輕。她說:「阿德里安,衣服和吃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什麼也不缺,咱們用槳划,到達軍營之前就上山去。」軍曹站在高處,向四周瞭望,並叮囑道:「你們把身子緊貼著艙底,不要把頭抬起來,要是讓那些小伙子看到,他們會開槍的,『小個子』的槍法很準。」
「他們可能要把我關幾個月,但是以後我就可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我可以再回到這兒來。」阿德里安.湼維斯說,「要是我到山裡去的話,就再也見不到我的老婆和孩子們了,我不願意像一頭野獸那樣活到死。我沒有殺害過任何人,這一點潘塔查和土著們都知道。我在這兒的所作所為和一個善良的文明人一樣。」
「我用不著。」領航員說,「你給我放著,等我回來再穿吧。」
「等中尉來了,我們再跟他說說。」「黃頭髮」說,「讓他派我們押俘虜到伊基托斯去。這樣,怎麼說也會給我們幾天假的。」
「沒有,我沒看到過。」阿基利諾說,「那兒住的是他們的家屬、婦女和孩子。他們闢了塊園地。」
「我審問了他一會兒。」軍曹答道,「讓他和他老婆告別了一下。」
「住口!」領航員說,「在離開這片水域之前,你別講話。」
「你想叫她們給你燒熱水,是嗎?」拉莉塔問,「她們正在燒,我已經跟她們說了。你至少吃點魚,富西亞。是胡穆剛剛給你拿來的鯡魚。」
「你先別考慮那些可能怎樣的事情。」阿基利諾說,「如果我能找到那個熟人,他是會幫們忙的。再說有錢什麼事都好辦。」
「親愛的,你回去比買所房子花的錢還要多。」何塞菲諾說,「你說了又說,可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別這樣了,親愛的。」
「儘管您身穿軍服,可您有一副善良的心腸。」阿德里安.湼維斯說,「所以我才同意做您的教父。」
「已經快天亮了。」阿基利諾說,「可我們還沒有合過眼,富西亞。」
「他是個什麼頭兒,」「黃頭髮」說,「這無關緊要。要是找不到其他人,他們就會讓湼維斯和瘋子當替罪羔羊。」
「下雨以前,咱們到那兒去待一會兒吧!老闆。」潘塔查說。
「我給你答應過了。」阿基利諾說,「難道我對你說話不是從來算數的嗎?」
「你在對我以『你』相稱。來,」他突然轉身對博尼法西亞說:「以前,只有在床上時,你才這樣稱我,而其它時候,你都稱呼我為『您』。你是個多怪的人啊,野妞兒。」
何塞菲諾把菸頭向梅里諾廣場扔去,但是,連桑切斯.塞羅大街也沒扔到。他從窗口轉回了身子,博尼法西亞緊張地站起來。他說:「你怎麼啦?你想用這樣的目光把我殺死嗎?我早就知道你有一雙長得好看的眼睛了,幹嘛睜得這麼大?這是怎麼回事?」博尼法西亞停止了哭叫,露出一副挑戰的表情,她堅決地說:「我不去,他是我丈夫的孩子。」「你拿什麼給你丈夫的孩子吃呢?在你丈夫的孩子生下來之前這段時間,你自己又怎麼生活呢?我何塞菲諾要你前夫的孩子幹什麼呢?最糟糕不過的是人們碰到事情時從來也不去權衡一下利弊,上帝安在他們脖子上的腦袋幹什麼用的,真見鬼。」
「雖然禁止到外面去,但有時當他們需要什麼的時候,也讓人們出去。」阿基利諾說,「他們自己造獨木舟和*圖*書
,把船划到科洛尼亞的前面停下來說,「是把東西給我們還是我們到岸上去。」
「幹嘛這麼裝模作樣?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矯揉造作了?」「黃頭髮」問道,「為什麼不一起闖進去,管他願意不願意把他拖出來呢?」
「這將是你第一次說話不算數。」富西亞說,「也將是最後一次,老伙計。」
「富西亞,是上帝沒有幫助你。」阿基利諾說,「世上一切事業的成功,都要靠上帝幫助。」
「你幹嘛不讓我高興一下呢?」富西亞說,「我想從遠處看看伊基托斯,哪怕只看看那些燈火。」
她的手一會兒抓地上的土,一會兒拍打香蕉,嗓音也沙啞了,阿德里安.湼維斯已經在穿衣服了。他穿了一件皺褶不堪、鈕扣掉光的襯衫。
「阿基利諾,我心裡很難過,我們再不能在一起了。」富西亞說,「一路上我都會想這件事的。」
「那你為什麼不同意呢?」富西亞說,「現在你上年紀了,如果你那時接受人家的建議,現在你就有人做伴了。」
事情就是這樣,現實與願望常常混雜在一起,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她會今天早上來呢?她能聽得出你的聲音、聞得出你的氣味嗎?跟她說話吧,看她臉上怎樣流露出既高興又焦急的神色。你把她的手在你手裡握了一會兒,感覺到她皮膚下面那隱隱約約的恐懼,血液裡那輕微的不安。看她怎樣噘起了雙唇,如何顫動著眼皮。想知道嗎?你為什麼這樣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為什麼撫弄我的頭髮?為什麼用手摟住我的腰?為什麼說話時你的臉這樣挨近我的臉?這樣向她解釋吧:這是為了叫你別把我同別人混淆起來,因為我希望你認出是我,托妮塔,從我嘴裡冒出來的這股氣流,這些聲音就是我正在向你所說的事情。但是,要謹慎,要留神,當心周圍的人。這兒一個人也沒有,握著她的手快鬆手吧,你害怕了吧,托妮塔。你怎麼顫抖起來了呢?求他原諒你吧。把你的睫毛染成金色的太陽又出現在那兒了,而她,肯定又在沉思、懷疑和想像,我可一點兒也不壞,托妮塔,不要怕我。她在默默地思索,企圖弄懂這一切。這是怎麼回事?幹嘛要這樣?而其他的人都在那兒:哈辛托在抹桌子,查比羅在談論棉花、公雞和跟他睡過覺的女人,幾個婦女在兜售蛋糕,她在無聲的黑暗中吃力地、痛苦地探究著,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說:「我瘋了,這是不可能的,我這是使你痛苦,我應該為此感到羞愧,跨上馬吧,咱們再到沙地、大廳和塔樓去吧!拉上窗帘,讓蝴蝶姑娘到樓上來,讓她一聲不響地脫|光衣服。」走近點,不要亂動,你還是個孩子,「你怎麼愛她就怎麼吻她吧,你說她的兩隻手好似花朵,她答道,您說的話多動聽呀;老闆,我真的這樣使您喜歡嗎!」穿上衣服,回到大廳裡去吧!蝴蝶,你為什麼要說話呢?她說,「您已經掉進情網了,想讓我來代替她。」你說:「走開,滾吧,任何妓|女也別再到塔樓上來。」而後又是孤獨,豎琴,燒酒,你狂飲吧,躺到床上去,你煩惱吧,在黑暗中琢磨去!她有權利得到人們的愛嗎?我有權利愛她嗎?假若這是一種罪孽,那會與我有關嗎?沒有她來消除這些疑團,夜是過得這樣慢,令人難眠,使人感到空虛。樓下傳來笑聲、碰杯聲和開玩笑的聲音,在喧鬧的吉他聲中,細弱的笛聲隱約可辨,那裡人聲喧嘩,舞興方酣。那是一種罪孽,安塞爾莫,你要死的,悔過吧。你說,那不是罪過,神父,除非她死去,否則我是沒有什麼過可悔的。神父說,她是被迫的,是不得已才那樣做的;你說,不是這樣,雖然她看不見我,但是我們彼此心心相印;她沒有跟我講話,但是我們相愛,事情該怎麼樣就是怎麼樣的。上帝是偉大的,托妮塔,你把我認出來了,不是嗎?你試一下,握住她的手,從一數到六。她握了嗎?再數到十,你看到了嗎?她沒有鬆開你的手。一直數到十五,她的手仍然留在你那充滿自信的柔軟的手裡。這時,已經不落沙子了,一陣涼爽的風從河邊吹來。到「北方之星」酒店去吧,托妮塔,我們去吃點什麼。她的手在尋找誰的胳膊?她讓誰來攙著穿過廣場?你說,她在尋找你的,而不是堂歐塞維奧的胳膊;她讓你而不是讓查皮羅攙著穿過廣場。那麼,她愛你嗎?你再體驗一下你曾體驗過的東西吧:她那年輕的晒得黝黑的肌肉,胳膊上的直立著的汗毛,桌子底下,她的膝挨著你的膝,李子汁味道好嗎,托妮塔?她的腿一直挨著你的腿,你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心裡感到了滿足。這時你說:堂歐塞維奧,那麼生意是做得挺順利的了;那麼在蘇亞納開的那爿店鋪生意最興隆了;塞瓦略斯大夫,那麼阿雷塞快要死了,這對皮烏臘是多麼不幸呀!他是這裡最博學的人。這時候,你多幸福,你感到血管和肌肉在微微發熱,心裡燃燒著一股細小的火焰,太陽穴裡也是這樣,手腕下好似有兩個在裂開的小「火山口」。現在不僅僅是膝蓋,而且腳也和你靠在一起了,在粗大的鞋子旁邊,它顯得既瘦小又溫馴,還有腳踝,以及與你大腿平行的她那苗條的大腿。你說,上帝雖然是偉大的,但她可能並沒有覺察,這純屬偶然之遇嗎?你再試驗一下,靠她近一點,她往後退了,還是仍然緊貼著你?她也往你腿上靠了靠嗎?你說:「你不是在鬧著玩兒吧,姑娘?」你覺得我怎麼樣?於是,貪婪的念頭又出現了:最好能有機會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不是這兒,是到塔樓上去;不是在白天,是在夜裡;不是穿著衣服,是脫|光身子托妮塔,你不要把腿挪開,繼續碰碰我。這是一個夏日的悶熱的上午,這兒既有擦皮鞋的、討飯的,也有叫賣的女商販和做完彌撒出來的人;「北方之星」酒店裡聚集著許多顧客,他們在交談著,談到棉花、水位上漲、星期天的辣椒烤肉;突然間,感到她的手在尋摸著,她找到並抓住了你的手。注意!小心!你不要看她!你不要動彈,微笑一下;人們在繼續談著棉花、賭注、狩獵、堅硬的鹿肉和防不勝防的災害;與此同時,她知道她的手在你手裡,給你傳遞著神秘的信息,把用玄秘的擠壓和輕輕的招拫代表的話語解釋給你聽。你一直在不停地叫著:托妮塔,托妮塔托妮塔!現在,不要再懷疑了,明天,比那會兒更早一點,你躲在教堂裡偷偷地注視著,聽著沙粒落在羅望子樹冠上的輕微響聲,緊張地等候著,眼睛盯著被街心花園和樹木遮住一半的拐角。那兒,在拱形屋頂和拱門的下面,時間又凝滯不前了,鋪在地上的細磚板冷冷的面孔,那些凳上空無一人,那斬釘截鐵的意志和背上流著的冷汗,胃裡突然空虛之感。那條小毛驢兒,那個加利納西亞女人,那些放衣服的籃子,一個側影在飄然向前。但願誰也不要來,胡安娜快走開吧,神父也不要出來;現在,快跑,外邊的光亮、教堂的門廊、寬寬的臺階、人行通道、正方形的陰影,你張開胳膊迎接她吧!看她的頭怎樣偎依在你的肩頭上,你撫弄著她的頭髮,揮去落在上邊的黃沙;同時,要小心,「北方之星」酒店就要開門了,哈辛托就要呵欠連連地走出來,本地的居民和外鄉的客人都要來了,你迎上前去!別採用欺騙的手段吻她吧!當她的臉發燙時,你對她說:「不必害怕,你長得挺美,我愛你,你不要哭。」她感到你的嘴唇在吻她的面頰,你注意到嗎,她的感情衝動就要過去了,她的態度又變得溫順起來了,這樣,你嘴唇下柔軟的皮膚就像炎夏的散發著芳香的雨水,就像把天空點綴得五彩繽紛的彩虹。那麼,你把她搶來吧!你說:「我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跟我住在一起吧,托妮塔。」你將照顧她、嬌寵她,她同你在一起將是幸福的。稍待一些時候以後,你們就遠離皮烏臘,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生活。你帶上她跑吧,屋檐上還在往下落沙子,人們在睡覺或者在床上伸著懶腰,不過,你要看一看,觀察一下hetubook.com.com周圍的動靜,把手伸給她,扶她上馬。你不要讓她緊張,慢慢地對她說:摟住我的腰,使勁摟住,一會兒就到了。這時,太陽又出現在城市的上空,大氣是溫暖的,街上空無一人。你們急得像瘋了似的;突然,你看她怎樣抓住你,緊緊地抓住你的襯衣,她的身體如何貼著你的身體,你看她的臉激動得一片緋紅。明白嗎?快點走行嗎?不要讓他們看到我們好嗎?我們走?我願意不願意同你一道走?你說:托妮塔,托妮塔,你知道我們到哪兒去?我們為什麼要去嗎?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你要從老橋那兒過,不要走進人們起得很早的卡斯蒂利亞;沿著河邊的角豆樹快點走,現在應該是沙地那兒了,用腳後跟狠狠在驅馬向前,讓它蹦跳,讓它奔跑!讓馬蹄狠狠地踩在沙漠光滑的背脊上、揚起陣陣塵烟遮住你們吧!那兒,馬在嘶叫著,它跑累了;她的胳膊摟住你的腰,她頭髮上的味兒不時地被風吹進你的嘴裡。用腳跟不斷地趕馬向前,就要到了,揮起鞭子,他又呼吸到了那一天早晨的氣味,那一天早晨的塵土和瘋狂的激動。進去吧,不要弄出聲音;背上她,從塔樓那個狹窄的樓梯上,你感到她的胳膊像一個充滿生命的項鍊掛在你的脖子周圍,那兒傳來了鼾聲,由於焦急,她張開了嘴巴,露出了發光的牙齒。你說,沒有人看到我們,她們都睡著了,不要緊張,托妮塔。你把她們的名字告訴她吧:「螢火蟲」、「小青蛙」、「鮮花」、「蝴蝶」。還有:她們都已經疲累不堪,她們喝過了酒,侍候了男人;她們不會覺察出我們來了,而且什麼也不會講出去。你說你將向她們解釋一下,她們是通情達理的。但是,繼續給她說下去,告訴她人們為什麼稱她們為妓|女。跟她說說塔樓的事和那裡的情景吧!把河流、棉田、遠處大山的灰色輪廓,中午皮烏臘光芒四射的屋頂、卡斯蒂利亞白色的房舍、廣濶無垠的沙地和天空都對她描述一番。你說你將替她看,把你的眼睛借給她。你說:「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托妮塔。」你讓她想像一下,當河裡流來水的時候是什麼情景,十二月的一天,那些彎彎曲曲的細流爬進河床,滙合在一起,形成滔滔的河水。你告訴她河水是深綠色的,它越流越寬,越流越長。你讓她聽聽鐘聲,猜猜人們怎樣迎著鐘聲走出門來,孩子們在放焰火,婦女們在拋撒花瓣和彩紙,主教身著石榴紅的長袍為流過的河水祝福。跟她講講人們怎樣跪在河堤前,並把集市的熱鬧景象她描述一番:涼亭、帳篷、冷飲、叫賣,告訴她那些騎著馬跳進激流的老爺們的名字吧,他們向空中放槍,同時也向那些穿著短褲在河裡洗澡的加利納塞拉人和曼加切里亞人以及從老橋上縱身跳入水中的勇士們開槍。告訴她這條河流是怎樣形成的,而今怎樣日夜不息地向卡塔考斯流淌著骯髒混濁的河水。還要告訴她誰是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這一位將成為她的朋友,並把她將要給她做些什麼菜也告訴她。你說:「托妮塔,那些菜都是你最喜歡吃的,像辣味菜、海味湯、辣羊肉和各式各樣的冷盤,甚至還有玉米酒釀,但是,我不願意你吃醉了。」記住還有豎琴,你說:「每天晚上要為你單獨奏一支小夜曲。」你俯在她耳朵邊上輕輕對她講,讓她坐在你的膝蓋上,不要強逼她,要耐心點,盡可能輕地撫摸她,最好只讓她感到你的呼吸而不去碰她,別急,平靜地等待著她來尋找你的嘴唇。你要不斷地跟她講話,貼著她的耳朵,悄悄地、溫柔地講。她的身體很輕,皮膚散發著一股溫馨的香味。你觸到了她胳膊上的汗毛,宛如豎琴上的琴弦。要跟她說話,低聲耳語地跟她說,輕輕地脫掉她的鞋子,吻她的腳吧;於是,她的明亮而動作遲緩的腳跟、腳面的曲線,再次顯露出來;那小巧玲瓏的腳趾含在你的嘴裡,她在陰影中甜甜地笑著。你也要笑,並且問她:「我把你弄癢了吧?」你要不斷地吻她,吻她那細瘦的腳踝和結實滾圓的雙腿。這時,你要細心地讓她躺下來,睡好,非常緩慢、非常柔和地解開她的上衣撫摸她:她的身體變硬了嗎?鬆開她,然後再去摸她,告訴她你愛她,就像對一個孩子那樣寵愛她,告訴她你將為她而活著;不要壓擠她,不要咬她,輕輕地抱住她的腰,把她的手拉到裙子上,讓她自己解開扣子。你說:「我來幫你解,托妮塔,給你脫掉裙子,親愛的姑娘。」而後在她身旁躺下。告訴她你有什麼感覺,她的乳|房是怎樣的;你說就像兩隻小兔子,去吻它們,你說你喜歡它們,睡夢中常常看見它們:夜裡,那兩只白兔蹦蹦跳跳地跑進塔樓,你要逮住它們,而它們卻逃走了;你說,但是這兩隻小兔要更溫柔、更活潑。時機到了,淡淡的陰影中,窗帘飄動著,各種物體顯現出模糊的輪廓,她的光潔潤滑的身體一動也不動。你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平直著身子,告訴她她的腿是怎樣的,她的臀部是怎樣的,她的肩膀是怎樣的。告訴她你有什麼感覺,你愛她,永遠愛她。你嘴裡叫著托妮塔,親愛的姑娘,孩子,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這時該是找她大腿的時候了,你要羞怯地把它們分開,要小心,要順著她,不要急躁,吻她一下,離開她一點,然後再去吻她,讓她保持平靜。與此同時,你感到你的手慢慢地潮溼了,她的四肢伸展開來,身體任憑擺布了,她感到周身癱軟,呼吸急促起來,伸開雙臂召喚你。這時你感到塔樓開始移動,開始燃燒,開始在熱烘烘的沙丘中消失。你對她說:「你是我的妻子,不要哭,不要像要死似地摟著我。」你對她說:「你的生命剛剛開始。」這時,你要使她分分心,同她嬉戲,擦乾她的面頰,給她唱歌,為她唱支催眠曲,對她說:「睡吧,托妮塔,我將做你的枕頭,守護著你睡去。
他們伏在一塊狹小的、離水邊很近的河灘上,前面是樹木形成的一道胸牆,大家手裡握著槍,但是沒有瞄準茅屋,從那兒看過去,茅屋斜斜地立在黑影裡,顯得很高。
這時,那些阿楚亞女人默默地把兩個冒著熱氣的水缸搬了進來。她們把缸放在吊床旁邊,看也沒看富西亞一眼就出去了。
「我不要你的錢。」阿基利諾說,「我要回伊基托斯去取貨,然後在這一帶做點買賣。等我把東西都賣了,我就到聖巴勃羅看你去。」
「你要我幫你一下嗎?」拉莉塔說,「我幫你把鞋子脫下來吧。」
「當然,我會和她睡覺的。」「胖子」說,「但是你會和一個土著女人結婚嗎?我可一輩子也不會這樣,兄弟。」
「誰知道啊。」「黃頭髮」說,「肯定要判好多年。他們把所有的人都偷遍了,這裡的人發誓要向他報仇。你是知道的,儘管他們已經不再偷了,但他們還是不斷搗亂,為了尋找他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
「我對他哭過了,軍曹,我也求過他。」拉莉塔說,「自從你們去島上後,我就一直向他哭訴。我說,阿德里安,咱們走吧,咱們躲起來吧。您也打發人來告訴我們了,孩子們把水果都摘下來了,我們把他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阿基利諾也求過他,可是他什麼也聽不進去,誰的話都不理睬。」
「肯定就埋在那兒了。」阿基利諾說,「他們不會把屍體扔進亞馬孫河的,要不然他們就不是文明人了。」
「拿著,阿德里安。」拉莉塔哭著,「把鞋子也穿上。」
「你也要和那些土著一起去歡慶嗎?」拉莉塔問。
「你還是把我送到一個小河灘上去吧,老伙計。」富西亞說,「隔些時候給我送點吃的來我要藏起來,不讓任何人見到。阿基利諾,你別把我送到聖巴勃羅去。」
她走進屋子,抱著一包裡著的東西走出來。他什麼也沒有跟拉莉塔說就朝養龜的水池那兒走去。她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但是,走進峽谷時,她便平靜下來,緊緊地抓著領航員的胳膊。湼維斯讓她先上船,然後把孩子遞給她,接著小船就輕輕地划破漆黑的水面。透過那道棕櫚樹張的黑森森的屏和圖書障,可以隱約看到篝火的亮光,聽到陣陣歌聲。
「大著肚子去當佣人?你這是做夢,誰也不會雇你的,即使碰巧有人雇你,人家也只會讓你去擦地板,幹這種費力的活兒,你丈夫的孩子可能不是流掉,就是生出來沒有氣,或是生個畸形兒,你去問醫生吧。」「讓他自己死吧,但我不想把他弄死;我願這樣做。」
「哎呀,『胖子』。」「黑子」說,「儘盡想這種事,真煩透了。」
「沒有打起來。」「小個子」說,「否則會聽到叫喊聲的,好像在談心。」
「得了吧,誰也沒有生就一副強盜相。」「小個子」說,「或者不如說一切人的長相都像強盜。不過,看了報告後,我也大吃一驚,會判他多少年?」
「可她是白人呀。」「胖子」說,「我寧願要一個有疙瘩的文明女人,也不要臉上光滑的瓊喬女人。她就是臉上有疙瘩,我看見她洗過澡,她那兩條大腿生得可不錯呢。現在就要剩下她孤單一個人了,她肯定要人安慰安慰。」
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使領航員的臉色顯得激動不安,他茫然地看了軍曹一眼,蹲下身子穿上了那雙厚底鞋。軍曹:「堂阿德里安,我將力所能及地照料您家裡的事情,至少您不必為這一點擔心。」他已經站在那兒了,拉莉塔走到他身邊挽起了他的一只胳膊。他問道:「你不會哭嗎,不哭嗎?我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你從來沒有哭過,現在也不應該哭。他們很快就會把我放出來的,那時候,生活就更加安定了。我不在家時,你要照顧好孩子。」她像機器人似的不住地點頭。這時她又恢復了年齡已大的樣子,她的臉在抽搐,兩眼睜得盤子那麼大,軍曹和阿德里.湼維斯往涼台走去,然後下了台階,當他們剛踏進野生的藤蔓叢中時,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劃破了夜空,右邊的黑影裡響起了「黃頭髮」的聲音:要逮的那個傢伙出來了!軍曹則故意大聲說:「媽的,把手舉起來,要麼老實點,要麼我就斃了你。」阿德里安.湼維斯服從了命令。他舉起了雙手,在前面走著。軍曹、「黃頭髮」和「小個子」跟在他後面,在地裡的犂溝中間慢慢地走著。
「聖巴勃羅什麼樣?老伙計。」富西亞說,「你去過多次了嗎?」
油燈的亮光灑滿了拉莉塔的臉龐,把她那凸出的顴骨、臉上的疙瘩、頸部的疤痕和遮住嘴的、不住地顫動的披散的頭髮,照得一清二楚。
「是的,我一直到了聖地亞哥河那邊。」湼維斯說,「可我運氣不好,天快下暴雨了,魚兒不是逃走,就是游到水底下去了。」
「倒不是怕,只不過他不願讓他們給砍了腦袋。」領航員說,「因為他知道烏安比薩人喝醉後,會想起對他的仇恨。」
「有時我也後悔自己沒有個伙伴。」阿基利諾說,「不少人都曾表示願意和我一起幹,出錢買條新船。大家都對旅遊生活感興趣。」
「我喜歡,因為我是個壞女人。」她低聲說道,「別再問我了,這是作孽,不要再談這個。」
「從河裡可以望見那些房子。」阿基利諾說,「房子都挺不錯,有一些同伊基托斯的一模一樣,也是用磚砌的。你在那兒要比島上好,兄弟。你會認識我的朋友,生活也將很安定。」
他們埋伏在野生的藤蔓中間,槍口瞄準著離他們只有幾米遠的那所由很多樹枝支撑著的領航員的茅屋。一盞油燈的微弱燈光在屋子裡擴散開來,照亮了涼臺的一角。「小伙子們,沒有誰出來過嗎?」一個黑影湊近「黃頭髮」和「小個子」,他們兩人答道:「沒有,我的軍曹。『胖子』和『黑子』已經守在另一邊了,要逃走除非是插翅飛出去。」「小伙子們,你們可別頭腦袋發熱。」軍曹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我需要的話,我就招呼你們。」他的舉動顯得很平靜。天空,月亮透過幾片薄雲灑下一片清光。遠處,在黑黝黝的森林和泛著淡淡銀光的河水那邊,只看到聖馬麗亞.德.湼瓦的一片燈光在隱隱約約地閃爍。軍曹不緊不慢地打開了子彈盒,掏出左輪手槍,拉開了保險栓,對警察們嘀咕了幾句。接著,他就像往常那樣緩慢而不動聲色地朝茅屋那邊走去,不一會兒他的身影便在叢生的藤蔓和夜幕中消失了。過了片刻,他又在被燈光照亮的晾臺一角那裡出現了。他的臉在隔牆裡射出的暗淡亮光中閃了一下。
潘塔查放聲大笑起來。這時,那個薩普拉女人來到茅屋的門口,滿身珠光寶氣:頭上戴著風冠,手上和腳上戴著鐲子,兩頰和乳|房上都描著花紋。她對拉莉塔微微一笑,便挨著她在欄杆上坐了下來。
拉莉塔和阿德里安.湼維斯從吊床那兒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他們的腳邊放著一只裝滿香蕉的陶盤子,油燈散發出一股帶有氣味的白煙。軍曹還站在門檻那兒,不住地眨巴著帽檐下那雙詫的眼睛。「難道阿基利諾沒有對您說嗎?」他驚愕地問道。「堂阿德里安,大約兩小時前,我不是就讓孩子告訴您快點逃走嗎,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他一邊不相信地晃動著手裡的左輪手槍,一邊說:「真該死。」「是的,軍曹,他已經把您囑託的話告訴我了。」領航員好像咀嚼著每一個字似地說:「我已把孩子送到熟人那裡去了,他們住在河那邊。」從他的嘴角到兩頰顯出兩道深溝。「那現在怎麼辦呢?您自己為什麼不走呢?該藏起來的不是孩子,而是您,堂阿德里安。」軍曹用左輪手槍敲打著自己的大腿說,「我已經冒著風險把這件事拖了好幾個小時了,夫人,您還要我怎麼樣呢?堂阿德里安,我給您留下了綽綽有餘的時間。」
富西亞把頭一歪,看了拉莉塔一眼。他那一雙眼睛彷彿兩個噴著火焰的裂縫:你這個洛雷托的婊子,滾你的吧。拉莉塔轉身離開了茅屋。天早已黑了。空氣非常沉悶,好像很快就要雷電交加,降下傾盆大雨似的。烏安比薩人的村裡,一堆堆篝火燒得噼啪作響,棕櫚樹林裡火光熊熊,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尖厲的叫聲和粗啞的吼聲交織成一片。潘塔查坐在茅屋的欄杆上,來回蕩著他那垂掛著的雙腿。
「他在和他磨嘴皮子呢。」「小個子」說,「他可能會對堂法比奧說:『我是單槍匹馬進去的,並且一個人把他抓了出來。』他想與中尉分享這份功勞,這個皮烏臘人正在想方設法調離這兒吶。」
「他們甚至都沒有讓我跟他告別一下。」博尼法西亞嗚咽著說,「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就把他帶走呢?」
「要是這些都是突然編造出來的呢?」「黃頭髮」問道,「博爾哈信使來的時候,我看過中尉的報告,『小個子』,當時我不相信那些話。湼維斯看上去不像強盜,倒像個好人。」
他們離開茅屋,向被紅色火光映照著的烏安比薩人的村子走去;拉莉塔坐在廊柱邊等候著茅屋不住地往下滴水。過了一會兒,領航員穿著長褲和襯衣來了,他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但是拉莉塔卻不想走了,她說:「明天吧,現在就要下暴雨了。」
「『黑子』,你瞧,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胖子」說,「她的身段還很不錯,比任何一個瓊喬女人都苗條。」
「他是在凌|辱你,野妞兒,你這樣待警察是白耽誤時間,幹嘛那麼為他難過?」何塞菲諾說。
「但是,堂阿德里安。」軍曹問,「那您到底想怎麼辦呢?我真不明白。
「他們正在蜜月裡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黑子」說,「『胖子』,你別瞞我,你快嫉死了。」
「多虛偽呀!在這一點上,你倒真像皮烏臘女人,像所有那些女人一樣。多虛偽呀!親愛的,你知道不知道帶你來的那天夜裡你要做我的老婆?」她掩面哭道:「不知道。我本來不會到這兒來的,但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何塞菲諾把菸頭唾在地上,博尼法西亞蜷曲著身子,把後背朝著他,何塞菲諾便對她低聲耳語起來:「但是,我是喜歡你的,你要講老實話,野妞兒,你要坦白地告訴我,就說一次,說慢點,就跟我一個人說,親愛的,你喜歡不喜歡我和_圖_書?親愛的。」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呢?」拉莉塔問,「是我吃了那些罐頭嗎?所有的罐頭我都給你了;吃光了可不是我的過錯。」
「把我留在一塊小海灘上吧,老伙計。」富西亞說,「看在我們的友情上,阿基利諾。別把我送到聖巴勃羅去,你把我隨便丟在什麼地方都行。我不願到那兒去死,老伙計。」
「這是我們待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富西亞說,「我覺得心裡有一團火在燃燒,阿基利諾。」
「是外出打獵的人回來了,夫人。」潘塔查回答,「您沒有看見那些婦女嗎?她們整天都在做馬薩托酒,他們要歡慶一番呢。他們希望老闆也去參加。夫人,老闆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因為堂阿基利諾還沒有來。」拉莉塔說,「罐頭都吃完了,酒也快喝光了。」
「那兒人多嗎?」富西亞說,「有上百人嗎,老伙計?」
見他回到她的身旁,她便往後退了一步,但還是讓他摟在了懷裡,何塞菲諾笑起來,問她:「害羞嗎?這些東西都是你家裡的修女灌進你腦瓜裡的嗎?為什麼只有在床上時,才稱『你』呢?」
「那是在她不願意的情況下把巫師帶來的,夫人。」潘塔查說,「巫師對她又是念咒,又是跳神,還往她鼻子裡噴煙,她眼睛連睜也沒敢睜。與其說她燒得發抖不如說是嚇得發抖。我看她的病是嚇好的。」
「肯定要多。」阿基利諾說,「有太陽的時候,他們就光著身子在沙灘上散步。可能陽光對他們的身體有好處,也許是為了吸引來往船隻的注意。他們大聲向行人討東西吃,要香菸抽,要是不理他們,他們就破口大罵,甚至扔石頭。」
隨著燈光的閃動,從茅屋裡傳來一陣幾乎沒有振動夜空的低語聲,它漂浮在夜空中,但沒有打破夜晚的寧靜,就像一道孤零零的水波在平靜的河面上蕩漾。
「老頭兒好像有兩個月沒來了。」潘塔查說,「夫人,這次真的他不會來了。」
「誰也沒有說要把他捨下呀。」湼維斯說,「我也願意把他帶走。」
「如果天氣好的話,明天下午,富西亞,」阿基利諾說,「我先去察看一下。附近有個地方,你可以在那兒的船上躲一躲。」
「那末,沒有誰去看他們了。」富西亞說,「那病人也不讓看了。」
「我了解那些人。」阿基利諾說,「我會處理好與伙伴的關係的,我教他做買賣,把他介紹給顧客。到那時,他就可能這樣想,幹嘛還把這麼點錢拿來再分呢?由於我年紀大,要是我有個伙伴,很可能被他欺騙。」
「老伙計,他們把那些死人怎麼辦呢?」富西亞說,「是不是都就地埋掉?」
「您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麼難過難過。」軍曹說,「您們就是我的朋友,堂阿德里安。博尼法西亞會怎麼樣呢?她以為您和我都已經遠走高飛了。」
「我知道這是在作孽,我還是跟你在一起。」博尼法西亞又啜泣起來,「這一點你還沒有意識到,但上帝要懲罰我的,也要懲罰你,這都是由於你的罪過。」
「軍曹勸你是為了你好。」拉莉塔說,「你聽他的話吧,阿德里安!為了你最心愛的人,為了你的孩子們,阿德里安。」
「他可能要在外面待兩、三天,」潘塔查說,「這個土著人也怕烏安比薩人。」
「要是他們不同意呢,老伙計?」富西亞說,「那我怎麼辦?我的命運會怎樣呢?阿基利諾。」富西亞反問。
「你給我出去!」富西亞說,「等我叫你時,你再進來。」
「你把錢都給他們嗎?」富西亞說,「別傻了,老伙計。你給自己留點吧,至少留點做生意的。」
「或者,也可能軍曹正和拉莉塔幹吶。」「胖子」說,「他把湼維斯捆住後,當著他的面在和她幹呢。」
「一整天都沒看見你。」潘塔查說,「你在打魚嗎?」
「你瘋了嗎?伙計。」阿基利諾說,「你忘了有水上巡邏隊嗎?再說,這兒的人也認識我我願意幫你的忙,可我不想進監獄。」
「既然對烏安比薩人這麼害怕,那你怎麼讓他們的巫師替你治高燒呢?」拉莉塔問。薩普拉女人微笑著,沒有回答。
「怎麼回事?」拉莉塔問,「他們為什麼燒這麼多堆火?幹嘛這麼大叫大嚷?」
「沒有女人,你會發瘋的。」「黑子」說,「當然,我有時也是這樣。」
「也許正在睡覺,可能他在等他穿衣服。」「黃頭髮」說。
「烏安比薩人都回來了。」潘塔查說,「今天晚上他們要狂歡Í番呢!」
「有時,親屬關係也不頂事。」阿基利諾說,「這可能因為家裡人不習慣,害怕自己也傳染上。」
「不要等明天,現在就走吧!」阿德里安.湼維斯說,「老闆和潘塔查將留在那兒參加歡慶活動,烏安比薩人都喝醉了。胡穆在運河那邊等我們吶,他將把我們帶到聖地亞哥去。」
她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何塞菲諾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摟著她的肩膀,說:「你是個不知感恩的人,你對我忘恩負義。我待你好還是不好?我為什麼把你帶到家裡來呢?因為我愛你。我為什麼給你飯吃?因為我愛你。相反,你卻不想這一切。弄個前夫生的孩子讓人家來笑話我嗎?真是扯蛋,一個男子漢不是小丑。要付多少錢?這要費一大筆錢的。你不是為這個感謝我,卻對我哭哭啼啼,野妞兒,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呢?好像你並不愛我,而我是這麼愛你,親愛的。」說完,他用手擰她的脖子,從後面往她的耳朵上吹風,她呻|吟道:「我的家鄉,親愛的媽媽們,我要回去,儘管是瓊喬人住的地方,儘管那裡不能造汽車,何塞菲諾,何塞菲諾,讓我回聖瑪麗亞德.湼瓦去吧!」
「我不能相信的是,這傢伙可能是頭兒。」「小個子」說,「再說,如果真像傳說的那樣,他偷了那麼多東西,他是不會窮得叮噹響的。」
「你死後去問上帝吧!」阿基利諾說,「我怎麼知道呢,富西亞。」
「因為軍曹正在想方設法立功呢。」「小個子」回答,「你沒看到他變得多麼忠於職守了嗎?他希望一切都按上帝的旨意去辦。可能是夫妻生活把他搞垮了吧,『黃頭髮』
「真該死,真該死。」軍曹說,「您在這兒幹什麼?這兒怎麼啦?」
「『胖子』,你真會想像。」「黑子」說,「好像給你喝了春|葯似的,白天黑夜地欲火中。再說,誰去跟臉上長滿疙瘩的拉莉塔睡覺?」
「為什麼上帝不幫助我卻幫助別人呢?」富西亞說,「譬如,為什麼找我的麻煩而幫助雷亞特吉呢?」
「你總是漂泊不定地在河上生活嗎?」富西亞說,「你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死在船上?」
「怎麼?皮鳥臘的監獄不是比豬圈還糟嗎?」何塞菲諾面在房間裡踱著步,一面說道:「犯人住的地方汚穢不堪,」他把身子倚在窗臺上,「他們經常被餓死。」在暗淡的街燈燈光下,聖米蓋爾中學,教堂和梅里諾廣場上那些角豆樹,好像在夢境裡一樣。他又說:「對那些蠻不講理的人,他們不給飯吃,卻讓他們吃大糞,利圖馬恰恰是這樣一種人,要是他們不吞下去的話就有他們好受的了。所以把他送到利馬去要比這兒好。」
「阿基利諾,這些人雖然是他們的親屬,可都挺討厭他們,是嗎?」富西亞問。
「你一談起他們來我就厭煩。」富西亞說,「敢說你是要把我扔在聖巴勃羅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老伙計。」
「現在我不想去了。」博尼法西亞說,「我不願意,我不去了。」
「不是弄死他,傻瓜,難道他已經生下了嗎?」何塞菲諾說,「既然他已經不是你的丈夫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丈夫長丈夫短的呢?」
「我也願意回坎波格蘭德去,」富西亞說,「到那兒打聽一下我的親戚和小時候的朋友們怎麼樣了,有些人一定還記得我的。」
這時,薩普拉女人指著那片遮著峽谷的灌木叢說:那是領航員湼維斯,他手裡拿著草帽,光著上身,褲腿捲到膝蓋上面,正往這邊走來。
「我們這是往那兒去呀?」拉莉塔問,「你什麼也不跟我說,就是一個人幹。我不願跟你走了,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