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瀝瀝地灑在屋前的平台上,落在房頂上。野外吹來一股溼熱的風,掀動著屋裡的蚊帳,看起來就像一隻展翅的白鸛。
「是啊,其實就是護士,她們熱心照顧病人。」阿基利諾回答說。
「跑就讓他們跑吧,還値得往心裡去!」阿基利諾一邊擦身一邊回答,「嗨,跟壞人結伴還不如孤身一人好呢!」
「大約一個月光景。」中尉回答說,「不過我們得先去伊基托斯,那兒我有一些事要料理,但願你到新地方以後一切都稱心如意,說不定有朝一日我們還能在那裡見面呢!」
老人在歸途中碰上了傾盆大雨。雨水澆得他全身都溼透了。他一面詛咒天氣,一面拚命撑。快到碼頭的時候,他遠遠看見在一座山崖上有幾個赤|裸的身影。老人用烏安比薩話高聲向他打招呼,要他們下來幫助拉船靠岸。聽到老人的呼喊,那些人立刻消失在被風雨吹打得枝葉飛的棕櫚樹後面;不一會兒,他們就出現在坡地上,他們半裸著暗紅色的身子,踩著泥濘的土地,連跑帶跳地向老人這邊奔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小船拖到碼頭,將它拴在幾根木樁上。他們任憑滂沱大雨落在光背上,嘩啦嘩啦地淌著水,拉起老人阿基利諾往岸上跑去。老人一邊往高崖上爬一邊脫著衣服,爬上崖頂的時候,已經脫掉了襯衣。進了村子,他顧不得沿路村舍裡的小孩和婦女們向他招手致意,又脫去了長褲。他穿過叢林,朝著基督徒房前的空地走去,看見那兒有個像猴子似的東西搖搖擺擺地滑了下來。潘塔查走上來一把抱住他。老人讓他鬆手:瞧你嘴裡塞滿藥草,弄得你都神智不清了;你湊到我耳邊嘟噥什麼!我壓根兒就沒聽懂。老人掙脫了他的糾纏使他沮喪地露出難過的目光,他嘴角流著口水,用異常激動的手勢指了指那邊的一間茅屋。老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茅屋的廊下站著個薩普拉女人,她神情冷漠,兀然不動地佇立著;臉上濃妝豔抹,身上掛滿了項鍊和鐲子。
「那傢伙還答應我隨時給你提供香菸。」阿基利諾岔開話題,「懂了嗎?到時候你的菸癮要是上來,就向他要好了。」
「聽說皮烏臘比聖瑪麗亞.德.湼瓦要大一百倍!那裡的房子就跟我們在修女們的雜誌上看到的那麼濶氣。那兒樹木很少,據說盡是沙地,大片大片的沙地。」博尼法西亞回答。
「為的是讓她提防著一點呵,別讓那些皮烏臘的妞兒們拐走她的丈夫。」「胖子」回答說。
「知道。她們還囑咐我許多事情呢。」博尼法西亞說,「安赫利卡嬤嬤傷心得哭了。她老多了,跟她說話得提高嗓門喊,否則就聽不見。她走路的時候連腿都抬不起來啦,眼睛眨巴個不停。她帶我去了小教堂,我們在一起作了祈禱。唉,看起來這是同她最後一次見面啦!」
「我就是躺倒在吊床上也能發號施令!」富西亞說,「我要吩咐他們做什麼事,不管什麼地方,胡穆和潘塔查都能把他們帶去!」
「我擔保我們會平安到達。」阿基利諾說,「當然,咱們只能在晚上走,而且只能走水路。不過今晚一定得啟程,而且不能讓潘塔查和其他異教徒看見。只要做到不驚動誰,那就準能平安到達目的地。」
富西亞蜷起了雙腿,再伸開時,蓋毯滑到了地上。這時阿基利諾可以一覽無遺了:透明的雙腿,慘白的腹股溝,毛已脫落的陰|部,還有一小塊贅肉似的東西——它就是原來的生殖器,只有肚皮部分是完好的。老人看後,連忙彎下身子撿起蓋毯,重新蓋在吊床上。
「你別打岔,」阿基利諾說,「我問你的病是真的好了嗎?」
中尉徵得軍曹的同意後,走到博尼法西亞跟前擁抱了她。博尼法西亞一時顯得慌亂不安,很不自然地眨巴著眼睛,搖著腦袋。儘管她的眼神與嘴角是溼潤的,但還是盡量露出笑容。
「哼,喬洛人,別不知羞恥啦!」中尉笑了笑說,「夫人,您可要特別留神,他要是不老實,您就用棍子揍他。」
「皮烏臘的角豆樹、驢子和亞麻是遠近聞名的。」中尉插話說,「此外,皮烏臘離海也不遠,您一定能看到大海,夫人,在海裡洗澡比在河裡好多了。」
「不過誰也不會追到聖巴勃羅去找你的。即使他們知道你在那裡也不會去追,何況沒有人能知道呢。」
「多謝您的一切照應,我的中尉。」軍曹表示道,「您在皮烏臘有什麼事要我辦的話,我一定盡力為您效勞。您什麼時候去利馬?」
「唉,問題不在於此,瓊加,」霍交插嘴說,「這就叫愛情吆!愛情往往不講理智,或者,就像一個詩人說的那樣,愛情既不會提疑問,也不會回答問題。」
「這回生意做得怎樣?」富西亞又問,「你一共替我弄到多少錢?」
「我可是一點一滴跟他討價還價的啊。」阿基利諾說,「起初我只答應給五百,他不幹,後來給一千,他還不幹。他還說,抓進監獄花錢就更多了。作為條件他答應還給你提供高級飯菜和藥物。富西亞,有什麼辦法呢?要是不依著他,事情會更糟!」
「我一直認為島子才是我唯一的家鄉。我懷念它的程度超過懷念坎波格蘭德和伊基托斯。我甚至連島上的烏安比薩人都十分想念哩,阿基利諾!」
「那婊子還是跟湼維斯跑了。這兩個狗養的串在一起跑了。」富西亞雖然在跟阿基利諾講話,但是沒有睜開眼睛。
「那麼,你是怎麼被那傢伙弄到手的?」瓊加問道,「那個又渴又窮的何塞菲諾到底有什麼能耐會讓你看上?」
「我當然諒解你,富西亞。」老人一邊說話一邊從吊床上站起來,「天色早黑了,我得馬上帶你走啦,那傢伙一定等得不耐煩了。」
「他媽的,拖的時間太久了。」「不過,我的軍曹,幹嘛不高興呢,這是朋友的擁抱。」領航員平塔多早已解開船纜,正躬身站在跨板上,使勁撑著篙不讓船離開碼頭。軍曹與博尼法西亞上了船,在行李中間找好位置坐下。平塔多抬起篙,船身隨即在水流的沖擊下開始晃動。它將順流而下,朝著馬拉尼翁河駛去。
「皮烏臘是秘魯最快樂的城市,太太,」中尉對博尼法西亞說,「我相信您一定會喜歡那座城市的。」
「不要激動,伙計。那時我光著急可就是走不了。」阿基利諾解釋,「那個傢伙一再盤問。他還講到嬤嬤和醫生,說什麼醫生也沒有說服他。不過最後倒是讓我給說服了。現在好了,一切都談妥了,富西亞!」
「我的軍曹,這也是人之常情。」「黑子」也說話了,「您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了這麼長時間,還跟當地的一個姑娘結了婚,現在突然要離開這兒,怎麼也會有點難受的。至於您,夫人,自然就更不好受了。」
「你再給我一點吃的,還有嗎?」富西亞說。
「博尼法西亞可知道我是個規矩人。」軍曹表白說,「我到那裡去只是為了看我的表兄弟和朋友。至於女人嘛,有我的妻子就足够了。」
「都看到了吧!」富西亞啜泣了,「你瞧,我已不算男人了,阿基利諾。」
「你真有意思,就改不了這個習慣,不管是誰,只要是女的,都一律尊重她。」博拉斯對霍文發議論。
「這麼說你是把我多年的積蓄一下全給了那小子囉!」富西亞說,「為了求他做這麼點事,竟作這麼大的犧牲,多年奮鬥的血汗錢哪,全花掉了!被那個傢伙一下全給拐走了!」
「你還是好好地自己攢些錢,將來有了孩子沒錢不行。」拉莉塔對博尼法西亞說,「阿德里安老是跟我說:下個月我們就開始攢錢,這樣六個月咱們就可以置一輛新摩托車。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一個子兒也沒有攢下。他自hetubook.com.com己倒是不花費,所有收入都花在我們的飲食和孩子們身上了。」
「當然還有拉莉塔。」博尼法西亞回答,「我一直想著安赫利卡嬤嬤。昨天晚上我跑去看她的時候,她緊緊地抱著我不放,傷心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的兩條腿不聽使喚——既不能旅行又不能翻山越嶺。」阿基利諾繼續說,「還一心想在熟人身邊壽終正寢呢!你真的相信那些烏安比薩人會那麼忠心耿耿隨你到底嗎?他們會隨時扔下你走掉的!」
野妞兒和博拉斯把何塞菲諾拉到了桌邊,這一下他勁頭倒上來了,他請大家留下來陪他再坐一會兒,還要瓊加再來點啤酒。豎琴師站了起來:小伙子,謝謝你的誠意,只是時間不早了,出租汽車還在門口等著呢。何塞菲諾作了個怪臉,無可奈何地看著大家趕緊結束早餐站起身來準備上路。瓊加向大家道過再見,並同意他們帶他一起走。兵營那一帶已泛出藍色的光亮,居民區蘆竹叢後面初醒的人們已開始在街上走動。大氣中瀰漫著一股腐臭的氣味。有一個地方在燒著篝火,傳來了噼噼啪啪的聲響。他們走出了大門,博拉斯和霍文挽著豎琴師,野妞兒扶著何塞菲諾穿過那片沙地上了公路,一起擠進了出租汽車。樂師們坐在汽車的後排座位,何塞菲諾和野妞兒坐在前排的位置。何塞菲諾笑著:「老傢伙,您瞧,野妞兒她吃醋啦,她對我說:『你在哪兒跟誰鬼混啦?』豎琴師,她想盤問我哩。」
「還不如現在就死在這裡呢!」富西亞說,「最好是不知不覺地一下子暴死過去,然後你用蓋毯把我一裡,模仿烏安比薩人的風俗把我往樹上一掛了事。只是沒有人天天來哭我!哎,你笑什麼?」
「親愛的,到了皮烏臘,你準會笑逐顏開的。」軍曹對博尼法西亞說。
「其實你也能去伊基托斯,拉莉塔!」博尼法西亞說,「我給你寄的錢你就讓嬤嬤們替你著,一旦攢够了路費,你就去看他。」
「別犯傻啦。」阿基利諾說,「胡穆是什麼人?他們都恨死他啦。要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他們早就把他宰了。潘塔查讓藥草癮弄得神志不清,話都說不清了。老兄,一切都過去了,你不要再做夢了。」
但是,由於缺乏自信,他的聲音漸漸減弱,幾乎變成了一種哀號。阿基利諾從吊床上爬起來走到富西亞床邊。富西亞雙手捂著臉,他竟顯得如此懦弱和毫無生氣。
「你不必蓋得這麼嚴實。」阿基利諾又說,「我知道你腿上的皮肉都爛了,富西亞!」
「把我帶到別處去吧,阿基諾!」富西亞要求說,「你不要把我扔在聖巴勃羅,我可不願意死在那個地方。」
「那個傢伙把所有的錢都拿去了,不過對我許了一大堆願。」阿基利諾說,「他答應一定替你弄到證明文件,設法絕不會露出破綻讓人家看出你的身分。」
「還有您,小姐。」霍文也催著野妞兒說,「趕緊把它給喝了吧;再要點麵包嗎?」
「五百索爾。」阿基利諾回答,「你別給我臉色看,這批貨賣的價錢一點也不虧,我是費盡口舌才掙到這五百索爾的。可是這次你卻空手而回,這是怎麼回事?你可是從來也沒有白跑過的。」
「你不能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富西亞說,「我受不了你這份混帳氣,鬼東西。」
「再稍等一會兒吧,老朋友。」富西亞唉聲嘆氣地說,「再替我點支菸,等我抽完菸,你帶我去見那個傢伙,阿利諾,就等十分鐘!」
「另外,夫人,據說那裡的女人是全秘魯最漂亮的。」「胖子」也說了一句。
「你對我千萬不要覺得不好意思,」老人輕聲地說,「讓我看看。」
領航員平塔多把所有的行李雜物都裝進船艙後,跪在兩汽油桶中間的船板上檢查馬達。瓦河水色青青,河面上微風拂面;河水滔滔,向著馬拉尼翁河流去。軍曹在船上來回張羅著,查行李、包裡與繩纜是否都放得合適;他既認真嚴格,又和藹可親。博尼法西亞揪著眼前一片忙忙碌碌的情景,覺得也好像滿有意思。但是她又不時地掉過頭去,窺視著遠處的山巒。
「那婊子當然不足掛齒,」富西亞說,「不過她把那個領航員給拐跑了,這可不能饒她。」
「要看就看個够吧。」富西亞嗚咽地說,「你不厭惡就乾脆再往上邊看看,可連我自己都不願看了。」
「將來我們還能有機會回來嗎?」博尼法西亞問道,「比如回來玩一趟,即使一次也好啊,你說呢?」
樂師們坐在櫃台旁邊的一張桌子周圍,在一盞紫色孤燈的照射下,共進早餐。野妞兒坐在博拉斯和外號叫「霍文」的阿歷杭德羅中間。野妞兒沉默寡言,很少說話。那麼,她的村子裡的婦女也都這麼不愛說話嗎?透過窗戶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街面,三星高高懸在空中,光亮已十分微弱。哪裡!她那兒的婦女可喜歡唧唧喳喳啦,簡直像一群鸚鵡。是鸚鵡嗎?她答道:是的,是鸚鵡,那是她村子裡的一種小動物。豎琴師這時正在吃一片麵包,他停止了咀嚼,對話題感到興趣:怎麼,她不是皮烏臘人?不,先生;她來自很遠的山區。她出生在什麼地方,不清楚;只曉得她一直住在一個名叫聖瑪麗亞.德.湼瓦的地方。這個地方可不像皮鳥臘,它小得很,既沒有汽車,也沒有高樓和電影院。知道嗎?豎琴師一邊咀嚼,一邊抬起頭戴好眼鏡,納悶地尋思著:山區,鸚鵡?真怪,那到底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也記不起來了。聖瑪麗亞.德.湼瓦離伊基托斯不遠吧?它靠近什麼河流?是很邊遠的山區嗎?霍文卻在一旁噴煙吐霧,吐著一個個均勻的小煙圈;煙圈慢慢地變大,擴散開去,最後消失在舞池的天花板下。他的確很想到亞馬遜河流域遊覽觀光一番,聽聽當地瓊喬人的樂曲。據說,那兒的音樂一點也不像那些帶點歐化的音樂,這是真的嗎?喔,先生,可以說毫無相同之處。那些地方的人很少唱歌,他們的歌曲也不像船歌式的圓舞曲那樣輕鬆愉快,而是顯得有點傷感,不過曲調倒別具情趣。這正好投合霍文的胃口,他就是喜歡帶點傷感的樂曲。他們的歌詞怎麼樣?啊,很富有詩意!她是不是懂當地的土語?不,她不懂。她低下頭,囁嚅地回答說:瓊喬話我還說不上幾句呢!不過那裡也住著許多白種人;瓊喬人都住在山裡,所以一般不易見到他們。
「我笑你不會抽菸卻裝著抽菸的樣子故意拖延時間。」老人說,「可是歸根到底我們是要的,多拖兩三分鐘管什麼用,朋友。」
「他們都逃跑了,堂阿基利諾!」潘塔查翻了翻眼珠,最終還是喃喃地把話說清楚了,「老開火極了,幾個月來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什麼地方也不願去!」
「離這裡很遠嗎?」拉莉塔問,「那兒的生活大概跟這兒不大一樣。」
「我對所有的女人都一視同仁。」霍文回答說,「不管是妓|女還是修女,或者世俗女子我都尊重。」
「嬤嬤們心腸很好。」軍曹說,「她們送給你許多禮物。」
「啊,你總算克制點了。」阿基利諾說,「你瞧我這會兒在做什麼嗎,我在給你煮香蕉吃。不過從明天早晨開始你就可以鄭重其事地像基督徒那樣用餐了,不用再像異教徒那樣生活了。」
「誰曉得呢?」軍曹回答,「路遠吶,來一趟可不易!」
「真為你難受啊,富西亞!不能再拖了,我們馬上就走!」阿基利諾說。
「把我的這份拿去吧,我已經飽了。」阿基利諾說,「這玩m•hetubook.com•com藝兒我倒愛吃;早上一醒來就煮香蕉當早點,這方面我倒挺像個烏安比薩人。」
風越刮越大了。高大的樹木搖曳著樹梢,擺動著枝條,在矮小的灌木叢上面迎風起舞。稍遠的地方,修道院齋舍的大門打開了。大門開處,閃出一個修女暗黑的身影,她迎著晨風急促地越過屋前的空地,朝小教堂走去。風吹鼓了她身上的衣服,宛如起伏不息的波浪。帕雷德斯家的人也走出屋來,斜地靠在門前的欄杆上,眺望著碼頭的情景,並揮手致意。
「可是得先吃早飯,姑娘。」豎琴師說,「瓊加,你留住她。」
「不是,師傅,」博拉斯回答說,「是前天剛剛來的那個姑娘。」
「她上了年紀,所以脾氣不好。」博尼法西亞解釋道,「大概她知道她活不多久啦。不過她待我倒是一向不錯。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
「瞧你板著臉,」軍曹說,「好像別人強拉你走似的。你為什麼不高興?」
「現在他在屋裡嗎?」老人問,「你快鬆手,我現在就進去,我有急事要跟他說!」
富西亞閉著眼睛扭過臉吐了一口唾沫。好傢伙,他把被頭拉到了嘴上。你唾也得看著點,唾沫星子都濺到人家身上了。
「你走了,自然叫我傷心;不過為你著想,我又感到高興。」拉莉塔說,「嬤嬤她們都知道你走嗎?」
「老師傅,您別跟他說什麼了,」霍文說,「他醉得已經不成樣子了。」
「我如果存心跟你作對,絕不會上這兒來的!」老人繼續說,「我如今還有五百索爾,本來是可以帶在身上的;但我也猜測到了,你這次沒有弄到什麼貨物。」
「他恐怕不是我養的兒子。」富西亞說。「大概是這婊子……」
「你還要等他嗎,野妞兒?」瓊加問道,「我看他準在跟什麼女人鬼混!」
「我說軍曹,要是辦得到的話,請您用郵包給我寄一個皮烏臘女人來怎麼樣!」「胖子」說。
「得了,得了,別跟我胡扯啦!我認識你多年你騙不了我。」阿基利諾說,「跟我說實話,你的病是好些了呢,還是更厲害了?」
「你在跟誰說話呀?」豎琴師朝著樓梯口那邊望了望說,「是桑德拉嗎?」
「親愛的,能去皮烏臘,心裡真高興啊!你說是嗎?」軍曹問博尼法西亞。
「可是警察、軍隊都在緝拿我呀,老兄!」富西亞說,「我是逃不出這個地帶了,許多人都在找我報復呢!」
「野妞兒,你別見怪,我這個人就是講話刻薄慣了,誰都是這樣。我不是盤問你,只是開開玩笑罷了。」
「我不是侮辱她們,我只是歌唱真情實事。」霍文解嘲地說,順口吐出最後一個又白又圓的煙圈。
夫人,後面還有人向你道別哩!於是,「胖子」、「黑子」、「黃頭髮」、「小個子」一個接著一個走過去和博尼法西亞擁抱告別。
「但願如此,先生,」博尼法西亞回答,「要是那兒果真這樣快活,那我肯定會喜歡的!」
「你憑什麼這樣擅自作主!」富西亞繼續同阿基利諾說,「你替我回去,叫那個傢伙把錢給我。你把我弄回聖地亞哥去,我寧願死在熟人們的身邊。」
「好,不過你得趕緊抽,那傢伙大概已經在等著了。」老人說。
「野妞兒,你盤問得有理。」豎琴師說,「曼加切里亞人壞透了,對他們絕對不能輕信。」
「你僅僅是因為離開嬤嬤們才心裡難受嗎?」軍曹問道。
「別哭啦!」博尼法西亞安慰拉莉塔說,「我會給你寫信的,會把那裡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你的。」
博尼法西亞把一隻手伸到船舷外,把手指伸到溫暖的水裡,在流動的河面上划出一道道水紋。水紋隨波逝去,很快地捲入船尾推進機翼掀起的漩流之中。透過灰暗的水面,不時可以看到一條條小魚在水裡穿梭。人們抬頭仰望,只見晴空一碧;但是,遠處,在斜迪列拉山的上空,卻飄遊厚厚的雲塊,陽光射到上面,猶如投進一把利劍。
「你先聽我說,別急著反對,」這邊博尼法西亞跟拉莉塔說,「你至少讓我把意思跟你說清楚!」
「這麼遠的路程教我怎麼走啊?」富西亞說,「確實太遠啦!」
「就是我不斷地給你帶來的那些錢呀,富西亞,」老人說明道,「就是你的臟款利息麼!筆錢我知道你一直存著,現在還有多少?五千索爾還是一萬?」
博尼法西亞對他們的逗趣都報以微笑,但同時緊咬著嘴唇。另外,一種不同的表情不時地壓抑著她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點沮喪。有一忽兒,她的目光顯得暗淡,嘴唇微微顫動著。不過這種表情很快就消逝了,她的雙眸又重新泛起笑意。村莊已經醒來,帕雷德斯的店裡已經有顧客登門了。堂法比奧家的老女僕在打掃鎮公所門前的場地。在卡皮羅納樹下,幾個阿瓜魯納老人和青年手執木棍和魚叉向河邊走去。太陽升起來了,把光輝灑在農舍的屋頂上。
「帕雷德斯跟我說甭去看他。」拉莉塔回答,「我是哪兒也不打算去,鐵了心在這裡侍奉嬤嬤們一輩子。你別給我寄什麼;大城市開銷大,你到了那裡會需要很多錢的。」
「拉莉塔原知道我的錢放在什麼地方。」富西亞說,「不過也許是因為怕我,也許是同她的姦夫一時情急沒有來得及偷走。」
「拉莉塔把你的錢全弄走了,還是多少給你留下了一點?」阿基利諾問。
「錢,你指的是什麼錢啊?」富西亞說話時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又蜷縮了一下身子。
拉莉塔說:「自從我離開伊基托斯後,我再也沒有女朋友啦。我從小就生活在島上,那兒的阿楚亞女人和烏安比薩女人幾乎都不會講我們的話,只有某些事情我們能講得通。打那時起,你一直就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啊!」
「師傅,您怎麼了?一門心思在想什麼?」博拉斯問豎琴師,「瞧您的牛奶都涼了。」
「她可是個狠心的老太婆,壞透了!」拉莉塔說,「她老是罵你地沒有掃乾淨呀,鍋沒有刷乾淨呀。她還用地獄嚇唬我呢!每天早晨都要問我:你為自己的罪孽懺悔過沒有?她把阿德里安湼維斯罵得一塌糊塗,罵他是強盜,說他把什麼人都給騙了。」
「你現在手裡還有多少存貨?」阿基利諾探問說,「多少橡膠坨,多少皮革?」
「這是真的!」博尼法西亞回答,「恨不得快一點到那兒。」
「也有可能是橫不下心。」阿基利諾說,「她想你已够受罪了,還要孤單單地被扔下,這筆錢給你留下至少是個安慰。」
「我自個兒的錢,你別想碰,他媽的誰也別想碰!」富西亞嚷道。
「哎,我說『胖子』,你跟夫人扯皮烏臘的漂亮女人幹什麼!」「黃頭髮」也開腔了。
張何塞菲諾咧著嘴哈哈大笑:「嗨,小伙子,我跟你開開玩笑罷了,你就當真?好,你愛怎麼擠她碰她都可以!」這一下把司機也逗樂了:先生,他可是當成真的了。何塞菲諾回過頭向後的樂師們解釋說,他是從「猴子」那兒回來;今兒是他的生日,幾個人湊在一起熱鬧熱鬧;兄弟對此特別熱心。博拉斯這時伸過手來拍了他一下:何塞菲諾,你老兄的嘴是不是該歇歇了,讓豎琴師安靜一會兒,他困得很,正想打盹休息休息。何塞菲諾這才不大高興地中斷了他的講話。連接打了幾個呵欠,乾脆就閉上眼睛養神。汽車駛往大教堂的時候,演兵場上的路燈都已經熄滅。街心花園的四周簇擁著濃密的羅望子樹,透過樹梢可以看到它那華蓋似的涼亭的尖頂。野妞兒說:別這樣,這樣不好,我已經求過您啦。她的一對綠色的大眼睛帶著驚愕與探索的神情注視著何塞菲諾的眼睛,https://www.hetubook.com.com
而何塞菲諾卻嘲弄地回她一瞥,又惡意地向她伸過一隻手:我不好,我要把你們這些人一口生吞下去。昨兒是「猴子」的生辰大壽,萊昂兄弟和何塞菲諾這一班子哥兒們都巴望她也能到會助興。還是去吧!但是野妞兒沒有表示同意。
「不管怎麼樣也得等天黑再說啊!」阿基利諾回答,「一到夜深人靜,我一定帶你上船——就是那隻暫時作盥洗用的小船,那傢伙會上那兒去接你的。富西亞,別這麼沉不住氣,你抓緊時間睡一會兒。要是睡不著,是不是就吃點什麼!」
「你不要再傷人啦,我已經够難過的了。」阿基利諾說,「你不必這樣跟我吹鬍子瞪眼,嚇唬不了我。最好你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話。」
何塞菲諾頹然坐在一把椅子裡,隨手拿起酒瓶就往嘴裡灌。他不禁啞然失笑,因為「猴子」為了要抱野妞兒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接著又挨了一記。呵,小妮子真厲害!野妞兒被追得滿屋子亂跑,一時間碰碎了好多杯子。「猴子」釘在後面嘻皮笑臉地緊追不放,還不斷地滑著跤。隔壁屋裡另外一些不可征服的人對此充耳不聞,只顧自己喝酒。一會兒,傳來了何塞的咕噥聲。何塞菲諾蜷曲在立地燈下的椅子上哼著小曲,手上的酒瓶也滑到地上。「猴子」終於在一個屋角抓住了野妞兒,她再也不跑了,但還是一個勁地揍他的耳光。啊,小妮子,你真狠,打得人好痛哪!幹嘛打人?應該親親我才對呢!「猴子」的死乞白賴的怪樣子逗得她樂了。隔壁傳來何塞的笑聲:真迷人呵,小妞!
「走,要死也寧願死在那裡。」老人說,「那裡有人照料你,你的病不會繼續惡化。我認識一個人,你只要用一點錢,他保證收留你,什麼證明文件都不要。」
「恐怕走不到半路,在船上就會被抓走的。」
「那個地區著了火。」富西亞說,「那些狗嵬子學精了,都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我得跑到更遠些的地方,即使是城市我也要去,但是一定要弄到橡膠。」
「喂,平塔多,那邊的行李太靠外啦,箱子也沒有拴好,這樣經不起一晃就會落水的。」軍曹說。
「你上哪兒作樂去啦,何塞菲諾!」瓊加說,「看你醉得站都站不穩了。」
「軍曹,咱們趕緊上路吧!過一會兒風就要大了。咱們最好在起風前就過渡口。」平塔多道。
富西亞癟塌塌的身體深陷在苫毯下面;蚊帳只罩著半個吊床,周圍亂七八糟,瓜皮、果壳扔得到處都是,盛著殘羹剩飯的葫蘆罐也擺在那兒。屋内散發著一股惡臭,引來了成群成群的蒼蠅老人把手搭在富西亞身上,富西亞打起鼾來,於是老人便用雙手輕輕地搖了搖他。富西亞睜開眼睛,看見阿基利諾的雙頰一陣陣地充血,厲害時紅得像兩塊火炭。富西亞稍稍用胳膊肘撑起了身子。
野妞兒從桌邊站起來,準備早點道了謝,以便告別,因為她覺得又累又困。但是豎琴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讓她重新坐下。姑娘不高興地扯了一下身子。豎琴師說:怎麼,你要上梅里諾廣場附近的不可征服的人那裡去?還是等一會兒跟我們一起走呢!博拉斯去叫一輛出租汽車來,他也困了。博拉斯應聲站起來跑到外邊去雇汽車;推開門的時候,一陣涼風從街上吹到桌邊。市區還籠罩在灰暗之中。皮烏臘的天氣就是這麼古怪。昨天這個時候,景象就完全不同:太陽早已升起,還有點烤人哩,四外沒有一點風塵,市區的小屋顯得特別乾淨,就像剛剛擦洗過一樣。可是今天呢:黑夜顯得這麼懶洋洋的,遲遲不啟步,簡直就像賴著不走似的。這種壞天氣真教人心煩,只有霍文別有一番情趣,他怡然自得地欣賞著窗外灰暗的天空。在他看來,這個窗架就無異於一只畫框,裡邊嵌著一幅圖畫。瓊加用手拍了一下鬢角,她心裡在想:這個十足的神經病,不知道他腦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該有六點鐘了吧!雙腿交叉,胳膊肘支靠在桌邊的野妞兒心裡卻在想著林區的早晨,那兒天亮得早,在這個時刻,人們早已起床。豎琴師說,對,對,森林上空紛呈著黃、橙、藍、綠的光芒,那真是五光十色啊!博拉斯和霍文都感到驚奇,怎麼?師傅也見過森林清晨的景色嗎?不,那是他自己想像的,如果壺裡還有牛奶,他很想再喝一點。野妞兒給他倒了牛奶,又加了些糖,博拉斯有點不太放心地看看豎琴師,神色冷淡。霍文又點了一支菸,灰白色的煙圈又從他的口中吐了出來;他原想把這些飄浮不定的煙霧吹送到窗口,可是到了中途卻消散了。巧的是坐在窗邊的人也噴吐過來裊裊的煙圈,兩種煙圈霧縈回郁結在一起了。有些煙圈迎著晨曦歡快地舒展身肢,最後融在空氣之中。別人喜歡光明,見到陽光心神愉快,黑夜令他們憂傷,而霍文卻完全相反,他對白天懷有苦悶之感,只有黑夜使他精神振奮。因為他們,包括瓊加、博拉斯,他自己,還有野妞兒都是過慣夜生活的人,就像野狐狸或者貓頭鷹一樣。突然門碎的一聲開了。門開處,博拉斯正扯著何塞菲諾的腰帶,他示意大家看看這個被他從公路上揪回來的人是誰。野妞兒霍地站了起來。
「啊,有了,」博尼法西亞用手拍了拍腦門說,「我把東西寄給嬤嬤們,他們的郵包沒人敢偷!東西到了她們手裡,就能轉給你了。」
老人一邊說,一邊使勁兒擰著溼透的上衣和褲子。擰乾之後,把它們晾在蚊帳繩上。外邊大雨未停,曠野的水塘和泥灘泛著灰暗的光芒。大風呼嘯著,拚命吹打著樹林,電光閃閃,像一縷縷斑斕曲折的光束,不時地劃破長空。閃電過後,旋即是一聲聲驚雷。
「財運不濟啊!」富西亞回答說,「跑了好幾個村子都空手而回;現在手頭什麼存貨也沒有!」
「她不願意去我家,豎琴師傅。」何塞菲諾說,「她是不願意去見那班不可征服的人,她說什麼挺害臊的!喔,好伙計,請在這兒停一下,我們該下車了。」
「在聖地亞哥他們會像你對我那樣待我。」富西亞說,「我的話你為什麼就不聽呢,為什麼一味獨斷專行,而我就非得聽從你不可呢。這事跟你關係不大,可是對我卻生命攸關。老伙計您就發發慈悲,帶我回島上去吧。不要把我扔在這個鬼地方,我不願意!」
「是那個婊子告訴你的吧?」富西亞咕噥道,「那回被毒蚊咬後抓破了感染的,不過現在好了。那幫傢伙以為我躺倒了就沒法去找他們。哼,我倒看看誰能笑到最後,阿基利諾!」
「怎麼回事!」何塞菲諾打岔了,「鬼東西,你幹嘛這麼擠她,這樣會把她擠壞的,伙!」
「我的船在半路上碰上了大雨,」老人說,「把我淋成了個落湯雞。」
「那你幹什麼在歌曲裡把她們百般侮辱?」瓊加搭腔說,「我看你都快成了碎嘴婆式的作曲家了。」
富西亞不吱聲。阿基利諾掀起富西亞身上蓋毯的一角,眼睛盯在他的裸腿上,眼下的景象使老人張口結舌,他緊緊抓住蓋毯的一角,額頭蹙起了深深的皺紋。
老人說完笑了笑就斜躺在吊床上,用腳尖頂了頂地面,讓吊床慢悠悠地晃動著。
「可不是?是他的大壽日子!」何塞菲諾說,「野妞兒,幹什麼扭扭捏捏的,過去,跟他抱一下吧!」
「好老人,我的好老人啊!」富西亞嗚咽著,「你真是菩薩心腸。你信仰上帝嗎?看在上帝的分上,請你諒解我吧!」
「你一定要去看他。」博尼法西亞對拉莉塔囑咐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給你寄東西的你要是能出來,就跟他一起到皮烏臘來找我們。在那裡我們一定會像你們幫助我們那樣幫助你們。好在堂阿https://www•hetubook.com.com德里安在皮烏臘沒有什麼熟人,幹什麼工作都不在乎。」
又是一個夜晚;鬆軟的地面,涉足而過時行人的腳深陷到足踝。還是同樣的路程:河岸,繞於各個小莊園之間的蜿蜒小路,角豆樹林,最後到了這一片沙原。你讓托妮塔到這一邊來,別讓卡斯蒂利亞那邊的人發現你們。無情的沙土撲面而來。你趕緊給她披上毛毯,讓她戴上你的寬沿帽,把頭低下吧,熱氣烤人哪!聽,還是同樣的聲響:棉田裡沙沙的風聲,吉他琴叮叮咚咚的撥弦聲和歌人呀呀的吟唱聲,還有人間的萬籟聲和黎明時分牲畜的唉叫聲。你說:到這邊來吧,托妮塔,讓我們坐在一塊,休息一會兒再走。看,景色依然如故:一座黑黝黝的屋脊頂上群星不停地眨著眼睛,俯視著這一片荒涼起伏的藍色沙丘。遠處兀然獨立著一座建築物,屋裡紫色的燈光閃閃爍爍,晃動著來來往往的人影。黎明的微曦中依稀可見一名騎手帶著幾個雇工驅趕著羊群還可以看見卡洛斯.羅哈斯家的那條汽船;河對岸是卡馬爾家的灰色大門。你說:喔,天快亮了,托妮塔,聽到我的話嗎?你睡著了嗎?你瞧,那邊的鐘樓、屋頂和陽台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天氣怎麼樣?好像有霧,會不會下雨?你問問她,是不是有點冷?是不是想回去?用你的外套蓋住她的膝蓋,讓她靠在你的身邊。怎麼啦,那邊又鬧什麼事啦?他們摸黑騎馬奔跑幹嘛?啊!你瞧她那副緊張樣!你欠起身來看看,究竟是誰在那邊跑?是為了打賭嗎?是查皮羅、堂歐塞維奧和頓普萊孿生兄弟?唷,這兒跑過來兩匹馬,那人是誰,要幹什麼?我們快俯下身子,別讓人看見。你不要動,托妮塔,不要害怕。他們跑近了,多麼烈性的馬啊!他們很快跑到河邊又回去了。好了,親愛的小姑娘,現在沒有什麼可怕的了。瞧她的小臉急得轉來轉去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嘴唇直打哆嗦,她的手使勁抓著你,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現在你告訴托妮塔不要緊張,那些人都跑遠了,他們跑得那麼快,以致都沒有看清他們的臉。但是她還是一個勁地緊張地暗地裡揣摩:他們是誰?到底出了什麼事?小傻瓜,不必那麼緊張,管他們是誰,你想這些事幹嘛!對了,你不妨哄騙一下托妮塔,對她說:「蒙上毛毯,藏起來,讓我給你蓋上吧,那些強人又來了。他們可能發現我們,如果被他們發現,我們就沒命了。」她果然不再亂動彈了,安靜地緊靠在你的懷裡。你感覺到她的激動、憤怒和恐怖。你說:「再靠近點,托妮塔,抱著我,趴在我身上。」現在該告訴她實際上並沒人來:「那是編的謊話;啊,小傻瓜,讓我親親你,我在騙你哪!」今天你不要對她多講,靜靜地聽她在你身旁講話。她的身影猶如一隻船,沙地猶如大海;她駕船航行,泰然自若地繞過沙丘和灌木叢。你不要打斷她,不要踩她映在地上的影子。燃支菸吧,這時抽口菸,你會感到自己是幸福的。而且為了知道她是否也感到幸福你願付出任何代價。給她聊聊天,開玩笑吧!你說:「我正在吸菸,等你長大了,我也教你吸。」當然小姑娘不抽菸,吸菸會嗆的。但可以給她逗個趣呀。瞧,她這不是樂了嗎,叫她不要老是那麼拘謹,「喔,托妮塔,你應該輕鬆愉快呀。瞧你又變得茫然若失了|這原是生活中的腐蝕劑呀!」你對拉莉塔說:「誠然,我了解你,這種與外人隔絕的生活你感到太枯燥無味了,但是你別著急,不久我們就能到利馬去。在那裡我們將會弄到一套專供我們兩人住的房子,再也不需要藏藏躲躲了。我將為你購置一切。等著瞧吧,拉莉塔,等著瞧吧。托妮塔,你心中又鬱積愁苦了?為什麼從來就不會發作呢?喔,姑娘,你就打破向來的沉默,來一次大發雷霆吧:你不妨大哭大叫,摔盆子摔碗地大鬧一場。」然而,她還是依然故我,雙目和雙唇緊閉,一臉莊嚴神秘的表情,只有太陽穴上的小血管在輕微地跳動。她一味地回憶著,老是帶點憂傷。你說:也許正因為這樣,你才博得大家的喜歡和照料,她們什麼也不說,給你送早點,穿衣服,梳頭,彷彿變成了另外一些人。而在她們之間,平日卻互相吵,彼此暗算,唯獨對你竟是如此善良和熱心。就讓她們知道吧:是我把你帶走了,是我把你搶走了,我愛你,我要同你一起生活。他們會幫助我的。她們心中會感到十分激動,做出許諾:我們向您發誓,向您保證,絕不會辜負您的信任。這下她們便會喊喊喳喳,熱鬧得像一窩蜂了,你瞧她們那麼激動好奇,樂成了什麼樣子,竟恨不得當即跑到塔樓上去找你,跟你談談。你竟引起她們這般憐愛與同情?我又一次想起了你,她們大家都愛你,是因為你年輕嗎?是因為你少言寡語嗎?是因為你使她們覺得可憐嗎?那天夜裡,城裡也沒有燈光,月色暗淡,河地上陰影重重。她現在遠離故鄉,孑然一身。你叫她一聲,問問她:托妮塔,你在聽我說話嗎?你在想些什麼?幹嘛老是搓著手,是被狂暴的風沙嚇壞了嗎?你說,過來,托妮塔,把外套披上,風沙很快就會過去,你以為沙子會把我們蓋住,會把我們活埋嗎?看你都嚇得發抖了。你感覺怎樣?透不過氣來嗎?為什麼這樣氣喘呀!哎,你沒有看到,糟糕的是我是一個粗魯漢子,摸不透你的心思和想法。看起來,你的心潮起伏猶如噴泉,你頭腦裡的疑問多得像噴射的水花。在你的心目中,我和那些娘兒們都是什麼長相?你腳下的土地和耳邊的音響又都是什麼東西?這些大概都要看你是怎麼想像了。你一定會以為我們大家都跟你一樣只管聽而不作回答,反正有人會為我們送來飯菜,扶我們上樓,為我們安排床鋪睡覺。托妮塔,你對我作何感想?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你為什麼吻我?好了,現在應盡量使她心情輕鬆。你柔聲地告訴她,你倆彼此情投意合,同甘共苦。讓她忘掉那些聲響吧。你說,永遠不要再想了,托妮塔,我感到輕鬆了點。跟她講講城市的情況,講講加利納塞拉那憂傷的婦人,驢馬,筐筐編織以及「北方之星」酒店裡的流言蜚語。托妮塔,那時多少人在問起你,多少人在到處找你,為你的失蹤而悲傷:啊,可憐的小人兒,是讓誰給殺害了呢還是給什麼外鄉人拐走了呢?於是造了謊言流傳,到處議論紛紛。你問她是否還記得這些往事,她是不是想回到廣場去?是否想在街心花園附近晒太陽?是否思念加利納塞拉區的親人?你說,你是不是很想同親人見面?甚至一同去利馬?但是她不願意聽你的話,她總是顯得怯生生的,顯得那麼愁苦,那麼心驚膽戰。你問:你怎麼啦,哪兒痛嗎?要我替你揉揉嗎?你替她揉揉吧,照她指的地方幫她揉揉;你不要扶得她那麼高,讓她躺平一些,揉揉她的肚子,接著一個地方揉,揉上十次、一百次;與此同時,你說:「我知道,你肚子疼,飯吃得不好你想小便嗎?」幫助她一下吧!「要解大手嗎?蹲起來吧,不必擔心,我為你搭個帳篷。」於是,你揭起被子,遮在她頭上,不讓雨淋她,讓沙子靜靜地落在被子上。但是毫無用處,她痛的渾身戰慄,臉上都起了痙攣,雙頰上都滲出了汗珠。真是糟透了,她光知道哭,讓人猜不透她痛在什麼地方。托妮塔,你能幹什麼?她想讓你幹什麼?你抱起她來吧,趕快跑,吻吻她。你告訴她:已經不遠了,我們就要到了。給她泡上一壺馬黛茶,讓她好好地躺一宿,第二天早上醒來就沒事兒了。可是你別哭呀,看在上帝分上你不哭好嗎?還是去請安m.hetubook.com•com赫利卡.梅爾塞德斯來,請她看看是什麼病吧。她來了,她說:老闆,這姑娘患的是腸絞痛,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不必害怕,給她喝點熱茶,拔拔火罐就會好的;要麼喝點草藥,吃點水果怎麼樣?可是她還是一個勁地用手捂肚子。哎呀,你也真蠢,你光知道她肚子絞痛,就不想想有沒有其他原因。而那些娘兒們機靈,一時間她們興高采烈地擁上塔樓,這些個濃妝豔抹,穿紅著綠的女人指手劃腳地尖聲奚落人說:老闆,瞧你有多胡塗!這群推來搡去的婦女,圍著她七嘴八舌地說個沒完,還向她賀喜呢!既然如此,就讓她們鬧去吧,你乾脆下樓到大廳去,往椅子上一躺,打開一瓶酒自斟一番再說。這時,你聽到樓上還在鬧騰,於是你閉上眼睛,默默地辨別著來自上面的說話人的聲音:聽,一個,兩個,還有「花蝴蝶」,這是第三個,第四個是「螢火蟲」。嗨,你也真胡塗;難怪她們嘲笑說:哎呀,老闆!她多久一直沒有來月經,你就會猜不透;我們看,準是有了。酒意使你身心都為之酥軟,也減輕了你心中的内疚:是嘛,你怎麼一直不知道這個底細呢!至於孩子什麼時候生,這一點你毫不在乎,八個月也好,明天就生也好,都是一樣。反正生了孩子之後,托妮塔會長得豐|滿起來,而且還會變得十分愉快開朗。你俯身在她的床邊;看,一切都順利,祝賀你啊。你一定會非常疼愛孩子,還會為孩子換上乾淨的尿布哩!如果生下的是個女孩,那一定會像托妮塔。明天一早就讓那些婆娘們去堂歐塞維奧的鋪子裡去買齊母女所必需的東西。自然,那些店員們不免要滑嘴油舌,問什麼:誰生孩子啦?這孩子的父母是誰呀?如果生個男孩,那就取名叫安塞爾莫,你就上加利納塞拉區跑一趟,雇幾個木工回來,順便運回些木料、釘子和鄉頭等傢伙要他們在塔樓裡加搭一間小房間;這房間到底派什麼用場?你隨便給編一個好了。托妮塔,你覺得惡心就嘔吐好了,心裡煩躁就發作一通吧,我知道你會跟通常那些婦女一樣。你能摸到小寶貝嗎?胎兒在動嗎?最後,你再仔細思量,事態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生活是否應該如此,不然應該如何度過?人生如夢還是現實終究不同於夢境?你再努力回憶一下自己是否曾忍受命運的擺布,那是因為她離開人間,還是因為你已年老,泰然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我高興!」博尼法西亞回答,「只不過想起要離開那些修女,心裡有點難過。」
「出遠門城!興致再高,也免不了會有點難受。」軍曹跟這邊的人說話,「伙計們,這回我倒很有些體會,看來,不管你在什麼地方,待久了就會覺得難捨難分。」
「你說什麼,嬤嬤?」富西亞問,「那裡也有嬤嬤?」
「他原先說好是來找我的,太太,可能他忘了。」野妞兒解釋說,「那我就走吧。」
「你為什麼沒有及時回來呢,阿基利諾?」富西亞問,「你為什麼遲遲不回呢,我的老伙計!」
「我跟他談過,他同意每星期給我一個索爾。」博尼法西亞說,「我還可以替人做點活;嬤她們不是教過我做衣服嗎!不過給你寄東西時中間要經過很多人的手,我真擔心有人會偷,郵件到不了你的手。」
「最好你別事先做這麼多打算,」拉莉塔說,「要是你先有這麼些盤算,一旦實現不了,那就更難受。博尼法西亞,隨遇而安吧,別為日後的事操那份心思!」
「何塞菲諾,你不要去招她惹她好不好!」豎琴師說,「她已經够累了,你就不讓她安靜一會兒。」
「對我來說,你也是這樣,拉莉塔!」博尼法西亞說,「真是比朋友還親呢!在這裡,你和安赫利卡嬤嬤都是我的貼心人。好了,別再哭哭啼啼的了。」
「這幾個月你可讓人等苦嘍!」富西亞說,「我簡直有點度日如年了!」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固執啊!即使我願意也難以辦到。」阿基利諾說,「我們從渡口藏藏躱躱地趕到聖地亞哥得走上幾個月,何況我們既沒有汽油也沒有錢。我帶你到這裡來完全是出於友情,為的是能讓你最終回到基督徒中間去,不至於像一個異教徒那樣死於異域。你聽我的話,先安靜地睡一會吧!」
「喔,我的軍曹,你到了花花世界可別忘了我們。」「小個子」說,「你要常給我們來信,跟我們講講大城市的生活,如果真的有城市的話。」
「好啊,小伙子,」豎琴師也說了話,「你總算還想到回來;我們以為再也不會來找她了呢!我們正準備送她回去哩!」
「這關我什麼事,」司機反駁道,「人多車子擠,這怪不得我。喂,小姐,我擠著了您沒有?我幹我的活,可沒有閒功夫跟你們胡纏!」
「我恨不得讓這些狗娘養的拿走我的錢呢!」富西亞說,「沒有錢,你說的那個傢伙也就不會答應為我辦事了,你這個好心人也不會帶我上山了!說不定你早就已送我回島上了呢,老朋友。」
「什麼都甭寄,」拉莉塔堅持說,「我又不缺錢用。」
萬里晴空之下,修道院已開始在叢林中顯露出它的輪廓。它的牆垣和鋁皮在晨曦中放射著淡淡的光芒。只有那石砌的小道,由於飄浮在地面的縷縷晨霧的遮蔽,無法使人辨認清楚——這一帶茂密的樹林擋住了四處吹來的清風,使晨霧經久不散。
「那當然。」瓊加答應著,「你自個取個杯子,壺裡有熱牛奶。」
「你是什麼人都想念,就是不想你的兒子。」阿基利諾說,「你從來也沒有提起過他。拉莉塔把他帶走,你倒一點也不在乎!」
司機煞住了車。塔克納街和梅里諾廣場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桑切斯.塞羅大街在一列卡車隊的車燈照耀下顯得滿街通明。何塞菲諾跳下了車,但是野妞兒沒有跟他下來,她仍然坐在車裡不動。何塞菲諾伸手去拉她下車。豎琴師說,小伙子,別死乞白賴地非要人家下車。何塞菲諾卻堅持非拉她去不可,因為「猴子」上了年紀了,做的是大壽,最好大伙兒都去,連司機也。博拉斯不耐煩了,他讓司機馬上開車,於是車子又重新開動了。這時,大街上卡車隊已經向河邊方向隆隆開去,街上又是一片灰暗。何塞菲諾下車之後,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扯著野妞兒的肩膀,要她同自己併肩同行。野妞兒起初不願意,後來經不起他的糾纏順從了他。他們走到一家門前,何塞菲諾隨手打開了大門,把野妞兒帶進了屋子。房內,在一盞立地台燈下,「猴子」正蜷縮在一把躺椅上,呼呼地打鼾。房間內,杯瓶狼藉,菸蒂滿地,殘羹剩飯到處都是,空氣中散發出一股嗆人的氣味。何塞菲諾一見此番情景氣得暴跳了:怎麼,都累倒起不來啦,曼加切里亞人就這副德性!誰也不可征服的曼加切利亞人就這麼窩囊!隔壁房間已上床的何塞先有反應,他發出斷斷續續地嘟噥聲。「猴子」也支起身子,晃了晃腦袋說:誰醉得都動彈不了啦?混蛋才這樣!他笑了,眼睛閃爍著光芒,一邊尖聲尖氣地問來人是誰,一邊爬了起來。可是天哪,他哪裡站得穩,一起身就打了幾個趨起。他看見野妞兒了,顯得滿面春風,連忙把放亂了的椅子往兩邊擺好,又用腳把扔了一地的空酒瓶踢到屋角去。啊小妹子,見到你真高興呵。何塞菲諾,你瞧我到底有沒有曼加切里亞人的氣概!野妞兒,你真是姍姍來遲,好,讓我再瞧瞧你。「猴子」披散著一頭亂髮,咧著大嘴笑著,一邊說一邊張開胳膊歪歪斜斜地朝野妞兒身邊走去。咦,幹什麼要避開我,小妹子,你應該熱情祝賀我呀!難道不知道今兒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