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關了那麼多年嗎?」拉莉塔問。
「你把一切機會都錯過了,『胖子』,」拉莉塔說,始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港口,「我離開這麼多年後才回到伊基托斯,你卻一路都在生病。」
「這馬車也弄得我頭暈腦脹。」烏安巴查諾打斷她的話,「還要走很久才能到嗎,阿基利?」
「你的未婚妻姓什麼呀?」烏安巴查諾問。
他和烏安巴查諾大聲招呼著每輛駛過的出租汽車,但沒有一輛停下來。
「嗯,他是胖了,還穿上了白襯衣。」烏安巴查諾機械地答應著,「現在可好了,我生來就坐不慣船。身體不適應,一路上真受够罪了。」
「你的工作怎麼樣?」烏安巴查諾問,「掙錢多嗎?」
「問題是您覺得,什麼地方也不比聖瑪麗亞.德.湼瓦好。」阿基利諾說,「那是世界上您最喜愛的地方。」
他們走出來,到了防波堤上。阿基利諾把箱子扛在肩上,袋子夾在腋下。烏安巴查諾抽著菸拉莉塔則貪婪地觀望著近處的公園、房屋以及路上的行人和汽車。「胖子」,難道這不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嗎?變得好大呀,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可沒有這些!烏安巴查諾呢,一副勉強相:嗯,乍看還不。
「我想他不會把手藝荒疏的。」拉莉塔說。又對那些狹窄的、行人熙來攘往的街道,那些高高的人行道以及前面帶欄杆的房子所組成的街景著迷了。「好歹他們終於釋放了他,這還算不錯」
「關於湼維斯先生的情況,」阿基利諾說。烏安巴查諾好像突然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把頭伸到小窗朝外邊張望著。「去年他被放出來了。」
「多年沒有想那些過去的事了,」拉莉塔說。突然她轉向阿基諾:「今天我又看到了伊基托斯,可你卻給我談阿德里安。」m.hetubook.com.com
「我們不能步行去,阿梅莉亞父母的家離這兒很遠。」阿基利諾說,「雇一輛出租汽車。」
隨著一陣嘰哩哐啷的洋鐵皮震動聲響,一輛破舊的帶篷馬車停在了他們的面前,車子吱吱嘎嗄地響著,彷彿要散開似的。車夫把箱子放在車篷頂上,用繩子拴好。拉莉塔和烏安巴查諾坐在後座上,阿基利諾靠車夫坐著。
「馬林,」阿基利諾說,「是個黑頭髮的姑娘。也在鞣皮坊幹活。你們沒有收到我寄去的照片嗎?」
「他長胖了,你看出來了嗎?」拉莉塔說,「『胖子』,你看他為了迎接我們穿得多整齊啊!說兩句呀,別顯得不識好歹,你多半還不知道他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呢。」
「這倒是真的,我再也不願意住在城市裡了。」烏安巴查諾說,「我喜歡小莊園,喜歡安靜的生活。我從警察局申請退休的時候就對你媽說過,我將來要老死在聖瑪麗亞.德.湼瓦,我是說到做到的。」
「啥叫鞣皮坊?」拉莉塔問,「你不是在一家工廠幹活嗎?」
烏安巴查諾那張鬱鬱不樂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那矮胖的身軀扭動著,好不容易才欠起身來。殷勤敏捷的搬運夫已經登上甲板;旅客們檢點著自己的箱籠行李,把它們扛上肩。由於這種活躍氣氛的感染,豬籠裡的豬哼了起來,母雞咯咯地叫起來,瘋狂地拍打著翅膀。狗跑來跑去,吠叫著,兩耳豎起,尾巴搖來晃去。一聲汽笛劃破長空,煙囪裡的煙變得濃黑了,往人們身上撒著煤屑。現在他們已進入港口,穿行在一群由摩托快艇、載著香蕉的木筏和獨木舟組成的島嶼之間。「『胖子』,你看見他了嗎?好生盯著,他應該在那兒的。」但「胖子」又感到身www•hetubook•com•com體不適起來:真是運氣不好。他又發作了,但沒有嘔吐,只是拚命地啐著口水。他那胖乎乎的面孔顯得痛苦,呈紫色,眼睛通紅。一個身材矮小的人在船橋那邊扯著喉嚨發命令,打手勢。兩個赤著雙腳坦露上身的水手登上船頭,把繩纜扔向碼頭。
「眼下還不多。」阿基利諾說,「可鞣皮坊的老闆明年要給我長錢,他是這麼許諾的。他給我預支了錢做你們的路費。」
「『胖子』,別那麼沒精打采的,你要錯過最好的東西了。」拉莉塔說,「瞧我的家鄉,『胖子』,多麼大,多麼美喲!幫我找找阿基利諾呀!」
「好著哩,可個個都夢想著來伊基托斯。」烏安巴查諾說,「連那個小不點兒都想跟你一樣遠走高飛?」
「喝上兩口酒就會好的,」阿基利諾說,「我媽幹嘛去啦?幹嘛還站在那兒?」
「大概他去巴西了。」阿基利諾說,「那些從監獄裡出來的人都到馬納奧斯去了。這兒不給他們工作。他可能已經設法到了那裡,如果他真像人家說的那樣是個難得的領航員的話。可他那麼多年沒在水上幹了,也許手藝都荒疏了。」
「多咱舉行婚禮?」拉莉塔問,「我帶來一身新衣服,阿基利諾,準備到那天頭一次穿的。『胖子』,要買一條領帶,他的那條已經太舊啦,我沒讓他帶來。」
「媽媽,我打聽到了您想知道的事情,」阿基利諾說,「費了我好大的勁喲,沒有人知道人家把我支到這兒支到那兒,可我到底打聽清楚了。」
「知道你們住在哪兒嗎?」阿基利諾說,「就住在阿梅莉亞父母家裡。本來我找了個小旅館但他們不讓,說:『就住在這兒吧,我們在前廳給安一張床。』他們都是好人,你們會成為朋友hetubook.com.com的。」
「你留起小鬍子了,」烏安巴查諾說,「還抹了髮油,真是變多了,阿基利諾。」
高大結實、花白長髮披在肩後的拉莉塔正被腳夫們團團圍著。她俯身向著其中一個,嘴唇在動著。她以一種近乎挑衅的好奇心逼近地盯著那個人:這幫死乞白賴的傢伙,難道沒看見她手沒有箱子嗎?他們想幹什麼?把她背走嗎?阿基利諾笑了,取出一包「印加」牌香菸,敬了烏安巴查諾一支,並給他點著了。這會兒,拉莉塔把一隻手搭在那腳夫的肩上,跟他熱烈地談了起來。那人以一種小心謹慎的態度聽著她說,又搖頭拒絕著什麼,不一會兒就退了下去,混到其他人中間,又開始東竄西竄,尖聲喊叫,跟在旅客們身後追著不放。拉莉塔張著雙臂,步調輕盈朝鐵絲網走來。在她和阿基利諾擁抱的時候,烏安巴查諾抽著菸,他那在層層煙圈之間時隱時現的臉上又恢復了元氣,顯得很平靜。
「你已經長成大人了,眼看就要成家,很快就要讓我抱上孫子啦。」拉莉塔緊緊擁抱著阿基利諾,逼著他往後退著,又逼著他轉過來轉過去讓她端詳。「這麼漂亮,真是個美男子!」
「你媽一路興致很高,她挺心滿意足的。」烏安巴查諾說,「可我暈船暈得厲害,一路上得不行。多少年沒坐船啦!」
「就是鞣製齶魚皮的地方,」阿基利諾說,「那兒做各式各樣的鞋和皮包。我剛進去那陣,什麼也不懂,可這會兒人家已經讓我帶徒弟了。」
「就在禮拜天,」阿基利諾回答,「什麼都備齊了,教堂也租了,在阿梅莉亞父母家還有一個小小的喜宴。明天朋友們給我餞行。可你們連提都沒有跟我提過我的兄弟們呢。他們都好?」
「我倒不暈船了,」烏安巴查諾說,和圖書「可現在城市卻鬧得我頭昏腦脹,這我同樣也不習。」
「沒有,只到過沿海一些地方。」烏安巴查諾回答,「後來就到聖瑪麗亞.德.湼瓦去了。」
「這兒不像那邊,得衣冠整齊才行。」阿基利諾微笑著說,「旅途上好嗎?打清早我就等你們了。」
在起伏不定的油膩膩的水面上,漂蕩著罐頭筒、盒子、報紙和其他廢物。他們被許多快艇、小划子、木筏、浮標和大型平底駁船圍繞著,有些快艇是新近油漆的,桅杆上是掛著五顏六色小旗。碼頭上,在靠近用厚木板搭成的便橋的地方,一群嘈雜的攤來擠去的腳夫衝旅客下來的方向吼叫著,尖聲嚷著,報著他們的名字,拍著胸脯,都爭先恐後想跑到最靠近便橋的地方。在他們後面,有一道鐵絲網和幾座木板棚。接客的人就擁擠在那兒。「他在那兒,『胖子』,那個戴帽子的就是他!多魁梧,真是個美男子!你朝他招手呀!」烏安巴查諾睜大了他那雙呆滯的眼睛。打招呼呀!「胖子」舉起了手,有氣無力地揮動著。船停下來不動了。那兩個水手跳上碼頭,操作著纜繩,把它們繫到石樁上。這當兒,腳夫們大聲嚷叫著,暴跳著,或者裝模作樣地喜笑著或者哭喪著臉細聲細氣地懇求著,竭力想吸引旅客的注意。一個身著藍色制服、頭戴白帽的人在便橋前無動於衷地踱著步。在鐵絲網後面,人群揮動雙手,笑著。在喧鬧聲中,每隔一會兒,便響起一聲尖厲刺耳的汽笛聲:阿基利諾!阿基利諾!阿基利諾!烏安巴查諾的氣色好了起來,這會兒微笑也顯得比較自然,不那麼憂傷了。他拖著一隻脹鼓鼓的皮箱和一個行囊,在扛著包袱的女人中間開著路。
「一路上你只曉得睡覺,簡直沒有好好享受這次旅行。」拉莉塔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瞧,這會兒你差點沒睡過頭,要誤了上岸了。」
她雙肘支撑在船舷上,烏安巴查諾坐在地上,背靠一堆盤起來的纜繩,張著他那雙金魚眼。「真要是能睡著就好了!」他的聲音微弱,病奄奄的,還不時閉上雙眼,以防再次嘔吐。拉莉塔:他翻腸倒肚地全都吐了,可還是止不住惡心,還想吐。都怪她不好,他原想留在聖瑪麗亞.德湼瓦的。拉莉塔把半個身子探出船舷外,貪婪地凝視著水平線上那片微帶紅色的屋頂、白色牆壁和這個城市到處生長的高大棕櫚樹。這些樹木的身影此刻已經清晰可見,正在碼頭上搖曳著。甲板上的人都想在船舷旁占得一席之位。
「什麼?」拉莉塔問道。她著迷地觀賞著伊基托斯的街景,唇邊掛著微笑,兩眼閃耀著激動的光芒。
穿藍制服的人收著票,對每個乘客他都友好地用力一推,把他交給那幫猴子般的不顧死活腳夫。這些腳夫撲向乘客,搶過他們的家畜和行李,懇求讓他們代為搬運。若是乘客執意不肯手,就會遭到他們的非難。他們總共不過十幾個人,但由於他們叫嚷得那麼響,使人覺得好像有上百人。他們蓬首垢面,骨瘦如柴,僅穿一條打滿補丁的褲子,只有少許人穿著盡是窟窿的汗衫。烏安巴查諾用力把他們推開。先生,隨便給好了。滾開!他們又圍上來,哼,真小氣,才要您五個索耳,先生。他卻說:「滾開,讓我過去!」他把他們拋在後面,步履蹣跚地走到了柵欄邊。阿基利諾走過來迎他,他們擁抱起來。
「我想哪天到我出生的地方去看看。」拉莉塔說,「我家的房子還在嗎,阿基利諾?看到貝傖的時候,我一定會哭出來的。也許房子還在,而且跟從前一模一樣。」
「您在警察局當差時從沒來過這兒嗎?」阿基利諾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