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我那時是個小姑娘,加西亞神父不願相信我。」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眼裡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但是她的臉始終是一副嚴肅的假面具,「我戰戰兢兢地要懺悔,您卻總是對我說,離開這個魔鬼的家,你已經墮落了。這您也不記得了嗎,神父?」
「真的嗎,堂安塞爾莫?」野妞兒說,「您也出生在那一帶嗎?那兒的森林裡有那麼多的,那麼多的小鳥,真是美極啦,不是嗎?那兒的人也更好些,對不?」
「他們要在這兒守靈,堂娜安赫利卡。」利圖馬說,「瓊加讓我來告訴您。」
「如今在您看來是正常的,」加西亞神父喃喃地說,「拐騙一個瞎女孩,把她放到妓院裡讓她懷了孕。他這樣做對嗎?這是世界上正常的事情嗎?要為這種本事獎賞他嗎?」
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又端來一杯咖啡,野妞兒回到萊昂弟兄的桌子上。擠在門外蘆葦後面的人,過了一會兒便開始散去了。孩子們又重新玩耍起來,弄得塵土飛揚,他們那又尖又細的叫喊聲再次傳來。過路的行人在奇恰酒店前停下來,探頭指指正趴在桌上小口小口地喝咖啡的加西亞神父,然後走開了。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不可征服的人和野妞兒低聲談著食品和飲料的事估計守靈會來多少人,唸叨著名字,考慮用多少東西,並且商量著價錢。
「你別這麼想,姑娘,」堂安塞爾莫說,「應該看作是一種親熱的表示。在我來說,要是人家管我叫『深山野林來的人』,我就不會難過。」
她已經不哭了,但聲音裡還帶著哀傷的調子,肩上披上了一條黑色的披巾。她朝廚房走去,現在幾乎一舉步就左右搖晃。塞瓦略斯大夫若有所思地攪動著肉湯。加西亞神父用四個指頭端起葫蘆湊近鼻子,聞那熱湯的香味。
「他就像我們這些人的父親一樣,大夫。」何塞說,「博拉斯和霍文大概會難過得要死的,『猴子』。他們是他的徒弟,大夫,同他親如手足。您不知道他們怎樣照顧他,大夫。」
塞瓦略斯大夫舉起小燈,四下尋找,終於在離門不遠處發現了他:既沒有喝醉,也不顯得狂暴,只是由於害怕而渾身顫動不止。兩眼在腫泡的眼眶裡瘋狂地轉動著,背緊抵著牆,好像要把它推倒似的,
「其實他應該高興。」「猴子」低聲說,滿面憂傷,「他每次在街上碰見堂安塞爾莫,總罵他。他恨堂安塞爾莫。」
「對,已經煮好了。」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我就去拿。」
「一直沒有人問過我,」野妞兒說,「你不是說娘兒們就該閉著嘴過日子嗎?」
「屍體停在哪兒,大夫?」「猴子」問,「我們得去看看他,何塞,要借黑領帶戴上。」
一聲尖厲刺耳的噴鼻聲透過圍巾傳出來,加西亞神父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身子,沒有回答。出租汽車開進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區,駛過公路兩旁一座座附帶大花園的別墅,繞過昏暗的紀念碑,朝大教堂那巨大的陰影疾駛而去。格拉烏大街上的一些櫥窗在晨曦中閃爍發光。運垃圾的卡車停在「旅遊飯店」門前,一些身著工裝褲的人扛著白鐵皮垃圾桶朝車子走去。司機叼著菸開車,一股股烟雾從他的唇邊飄向後座。加西亞神父咳嗽起來。塞瓦略斯大夫稍稍開了一點車窗。
「當然囉,我們是同代人。」塞瓦略斯大夫說,「堂安塞爾莫也是,雖然比我們稍大幾歲。」
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茅屋比別人家的要高大些,在土坯砌成的正面牆上飄著的三面小旗給它增添了一種風雅迷人的色調。塞瓦略斯大夫和加西亞神父打著噴嚏走進去。他們落了座:兩只凳子和一張粗木板的桌子。地上剛灑過水,發出潮溼的泥土味以及香菜和荷蘭芹的氣息。其他桌上和櫃台那裡都沒有人。孩子們在門口擠成一團,繼續喊叫著,伸長著他們那齷齪的、頭髮粗硬的腦袋。堂娜安赫利卡!他們伸著瘦削的雙臂:堂娜安赫利卡!他們嘻嘻地笑著,呲著牙。塞瓦略斯大夫凝神沉思地搓著手。加西亞神父呢,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呵欠,同時用眼角瞄著門口。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終於來了。她矮胖健壯,面色鮮嫩,精神抖擻。她那裝著裙環的襯裙邊在板凳上打著旋兒。塞瓦略斯大夫站起來。大夫,她對他竭誠歡迎,見到他真高興,這個時候在這兒見到他真使人想不到,那麼多年沒來啦,她呢,真是一天天地變得更漂亮、更年輕了。安赫利卡,你是用什麼辦法來永保青春的?秘訣是什麼?他們終於不再輕輕拍著肩膀寒暄不已了。安赫利卡,沒看見我給您帶來了誰嗎?不認識嗎?好像嚇了似的,加西亞神父併攏雙腳,藏起兩手早上好,圍巾後面陰鬱地嘟噥了一聲,帽子舉了一舉。啊,聖母瑪麗亞!原來是加西亞神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雙手合起放在胸前,高興得兩眼發光,彎身鞠躬。親愛的神父,見到您真高興,他簡直不曉得,大夫,他把神父給帶了來真是太好啦。一隻瘦骨嶙峋的、充滿疑懼的手冷冷地舉起來伸向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還沒等她吻到就縮回去了。
「堂安塞爾莫如果不彈琴早就死了,堂娜安赫利卡。」「猴子」說,「藝術家是靠藝術活著的。他在那兒彈琴有什麼不好?瓊加給了他很高的薪水。」
「他真的放火燒了堂安塞爾莫的那座房子嗎,大夫?」野妞兒說。
塞瓦略斯大夫心不在焉地看著那些刷了石灰的牆壁,帶門環的大門,索拉瑞家的新樓房,以及人行道旁正方形的土坏裡新近栽上的角豆樹,它們脆弱易折,婀娜多姿。在這個鎮上,消息傳得有多快啊。但你應該知道,先生,司機壓低了聲音,人們說的是真的嗎?他從反光鏡裡偷偷窺視著加西亞神父。神父真的把琴師的「青樓」給燒了嗎?他熟悉豪華的宅第嗎,先生?那地方真像人們傳說的那麼寬敞、設備那麼高級嗎?
「把咖啡喝完,我的朋友。」塞瓦略斯大夫說,「我突然覺得困了,眼睛睜不開了。」
「您在同幽靈吵架。」塞瓦略斯大夫微笑著,「我不過想告訴您,我認為堂安塞爾莫真地愛他。」
「我很樂意借房子,神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只是我覺得把一個死人搬來搬去是一種罪過。不是褻瀆神明嗎?」
「你不應該這樣,利圖馬。」何塞說,「請求他原諒吧,哎,看你把他弄成什麼樣子了。」
「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大夫。」她終於低聲說。「那時我是廚娘,但什麼也不記得了。現在不要講這些。我要去參加八點鐘的彌撒,為堂安塞爾莫祈禱,願他在黄泉下安息。然後我要去守靈。」
「別惹我發火,寶貝兒。」利圖馬不自然地笑著,「今天不是吵架的日子。」
(全書完)
堂安塞爾莫?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嘴半張著,頭側向一旁,結結巴巴地說,他死了嗎,親愛的神父?她的鼻翼急速地鼓動著,面頰上出現了幾處淺窩。門口的孩子已經跑了。她搖著頭搓著兩隻胳膊。他已經死了嗎,大夫?她哭了起來。
「因為我也是深山野林來的人,」她說,驕傲地朝周圍瞥了一眼,「因為我們是同鄉。」
「不過,這傳說總該有點真事吧,先生。」司機堅持說,「要不,人家幹嘛說長道短的說閒話,幹嘛老提什麼放火的、放火的。」
「她們打一開始就知道這件風流韻事的全部情況,是不奇怪的。」塞瓦略斯大夫喃喃地說,一面摸弄著葫蘆邊兒,「但我認為再沒有什麼人知道了。對著後院有一道小樓梯,我們從那兒了後樓,大廳裡的人沒有看見我們。樓下傳來一陣可怕的喧鬧聲,堂安塞爾莫一定在命令她們要使大家歡歡樂樂,把他們拖住,不讓他們懷疑發生了什麼事。」
「好吧,我讓他罵,我忍受著。」利圖馬低聲說,「您就罵吧,罵我殺人犯、廢物,繼續罵下去,愛罵什麼就罵什麼。」
「也許她很悲痛。」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不過,從來猜不透她的心,難道她是一個好女兒嗎?」
「天下哪兒的人都一樣,姑娘,」豎琴師說,「和圖書不過森林裡很美卻是真的。除了顏色之外,那兒的一切我全忘了,所以我把我的豎琴漆成了綠色。」
他們搖著頭,神態沮喪,流露出不相信的表情。當加西亞神父口不離杯地喝著咖啡時(他的嘴剛剛從圍巾下露出來),那些人仍在自言自語和交談。塞瓦略斯大夫已喝完自己的咖啡,這會兒正拿著小勺玩耍,想讓小勺在一個手指尖上保持平衡。萊昂弟兄終於住了口,在旁邊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塞瓦略斯大夫請他們吸菸。過了一會兒,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進來時,他們個個心情壓抑、眉頭緊鎖。
「真怪,」塞瓦略斯大夫一邊搔著脖子,一邊打呵欠,「但不管怎樣,這是可能的。他真的把琴漆成了綠色嗎,小伙子們?」
「我來!」加西亞神父打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那個潑婦不是請我來嗎?還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她從沒到我的診所來過,」塞瓦略斯大夫說,「也從沒有請我出過診,今天卻來請了。如果她想讓我不愉快,那她算是得逞了。她使我突然想起了一切。」
「這件事我不是給你講過上百次了嗎?」利圖馬說,「幹嘛你還問大夫?」
「住嘴,讓我們男人安安靜靜地談話吧。」利圖馬說。
「用不著,大夫,」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算我請客,您把神父帶來我很高興。」「謝謝,教母,」塞瓦略斯大夫說,「但不管怎樣錢還是要給你留下,做守靈式的費用吧。晚上見,我也來。」
塞瓦略斯大夫聳了聳肩。一束陽光射到他的前額正中,使他的臉一半像鍍了一層金,發出耀眼的亮光,另一半卻籠罩著鉛灰色的陰影。他合上眼睛,沉浸在一陣恬靜的、昏昏欲睡的境界裡。
「您感覺怎樣?」塞瓦略斯大夫問道,抖動著褲腿。
「對曼加切里亞來說,這簡直是一次地震,大夫。」何塞說,「沒有了豎琴師,事情就大不一樣了。」
「這是什麼意思?」塞瓦略斯大夫問道,「您怎麼啦?」
「請您去的原因很清楚。」加西亞神父嘟噥道,好像在同桌子說話似的,「這人親眼看到我母親的死,也讓他看著我父親死去吧。可那潑婦幹嘛一定要把我請去呢?」
「堂安塞爾莫是曼加切里亞人,」「猴子」說,「他生在這個區,從沒有離開過這兒。我他說過許多次:他是曼加切里亞人當中年紀最大的。」
「通過街心花園的時候,您沒有記起那個姑娘嗎?」塞瓦略斯大夫問,「我想起了她,我總彷彿看到她坐在那兒晒太陽。不過,今天晚上我為堂安塞爾莫比為安東尼婭感到更難過。」「不值得,」加西亞神父說,嗓子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用不著難過,也用不著憐憫,什麼也用不著。整個這場悲劇都是他的過錯。」
「你聽到我們在說什麼嗎,教母?」塞瓦略斯大夫說,「我們回想起了安東尼婭死的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像是一場夢,不是嗎?我告訴神父你幫助我救了瓊加。」
「當然,當然,說話就得。」安赫利卡.梅爾塞德用她的裙子擦著桌子,「一盆熱湯和一份辣味肉飯好嗎?再來上幾杯白酒?不,喝這個這會兒還太早,我給你們來點果子汁和拿鐵吧。可你們怎麼還沒去睡呢,大夫?您給我把加西亞神父的身體都搞垮啦。」
「算了吧,親愛的神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不要說粗話,這在您身上是一種孽,神父。不要動這麼大的肝火。您還想再喝杯咖啡嗎?」
「在這兒誰也瞧不起我,堂安塞爾莫,」野妞兒說,「人們用『深山野林裡來的人』這種稱呼侮辱我。」
加西亞神父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這種時候不會有店家開門的。但塞瓦略斯大夫打斷他的話,向司機探過身去: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那兒開門了嗎?應該是開著的,先生。加西亞神父嘀咕起來:她的鋪子是開得早一點,不過,不去那兒。他的手在塞瓦略斯大夫的面前擺動著,不去那兒,手又擺動起來,然後放回袈裟褶皺處。
一陣諷刺的嘟噥聲從圍巾下傳了出來,帽子也扶了扶,加西亞神父深陷的雙眼瞪著安赫利.梅爾塞德斯。她收起笑容,把那充滿好奇表情的臉轉向塞瓦略斯大夫。大夫兩個指頭捻著鬍子尖,此刻正現出一副悲傷的神情。你們到哪兒去啦,親愛的大夫?她的聲音怯怯的,手握裙邊站在離桌子很近的地方,一動不動。到瓊加那兒去啦,教母。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瓊加那兒?她的臉色突然變了,瓊加那兒?她掩住了嘴。
「可是,沒有人對他失禮,大夫。」「猴子」說,「在這兒看見他我們真是再高興不過了這是實話,我們只是希望他跟我們握握手。」
「別在那兒自言自語了。」加西亞神父嘟嘟噥噥地說,「別忘了,我還在這兒哪。什麼事想像不到呀?」
「也是我的家鄉,老弟。」塞瓦略斯大夫說。「再說,我不但在講,而且大聲講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的,教母,堂安塞爾莫去世了。」塞瓦略斯大夫說,「我知道,這對你是一個悲痛的消息。對我們大家也是這樣。可有什麼法子呢?人生就是如此!」
「博拉斯和霍文去買棺材和辦理公墓的事了。」利圖馬在萊昂弟兄中間坐下來,「隨後就把他送到這兒來。瓊加將支付一切費用,堂娜安赫利卡,酒、花,她說您只要借房子就行了。」
「他跟著我跑出來,」塞瓦略斯大夫說,「在沙地上打滾,要我弄死他。我把他帶到我家,給他打了一針,把他打發走了。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沒看見,您走吧!但是,他沒有,卻到河邊去了,在那兒等著洗衣婦,他叫什麼名字?就是養大了安東尼婭的那個女人。」
「他就這樣突然一下子死了嗎?」何塞說,「昨天還好好的哪!昨天晚上我們還同他在這兒一起吃飯呢,塞瓦略斯大夫,他還樂呵呵地講笑話。」
「她讓自己的父親給她當雇員,您覺得這樣做對嗎?」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
「隨便哪個人,如果人家毫無道理地罵他,他也會失口的。」利圖馬用猶豫不決的語氣說「不是我的過錯,你們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是他先動手的。」
「下流,愚蠢,」加西亞神父嘟噥道,把舉到嘴邊的叉子又放下來,「三十歲?我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
「如果他燒房子的事是事實,這就證明豎琴師的胸懷是寬廣的。」「猴子」說,「我從沒有聽他說過一句有損於加西亞神父的話。」
「至少有二十年我沒有熬過夜了,」塞瓦略斯大夫說,「可這會兒我一點困意也沒有了。」
野妞兒和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把塞瓦略斯大夫送到門口,吻了加西亞神父的手,又回到酒店裡。加西亞神父和塞瓦略斯大夫挽著胳膊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頭上頂著熱辣辣的太陽,周圍是馱著柴禾和大土甕的毛驢,遍身濃毛的狗和孩子。放火的!放火的!放火的!孩子們不倦地尖叫著。加西亞神父不動聲色,頑強地拖著腳步,頭垂在胸前,咳著,呼嚇呼嚇喘著氣。走上一條直街時,一陣高亢的喧囂聲迎面傳來。為了不被護送一輛破舊出租汽車的一群男女擠倒,他們不得不緊靠一道竹籬。一個聲音微弱並且走調的喇叭不停地吼叫著。座座茅舍都有人走出來加入到人流中去。有的女人感嘆著,有的把手舉到空中劃著十字。一個孩童站在加西亞神父和塞瓦略斯大夫面前,但沒有看他們,敏銳的眼睛顯得茫然,豎琴師死了,他拉拉塞瓦略斯大夫的袖子,看,他們用出租汽車把他們運來了,還有他的豎琴和其他東西。然後他打著手勢飛也似地跑了。終於,人流過完了。加西亞神父和塞瓦略斯大夫走到桑切斯.塞羅大街,他們步調緩慢,困頓不堪。
「魔鬼的家。」塞瓦略斯大夫說,「您還認為堂安塞爾莫是魔鬼嗎?他真的散發著硫磺味還是為了嚇唬虛偽的信徒。」
「我來找你,」塞瓦略斯大夫說,「我們一道去參加守靈儀式。您起碼爭取睡上八個小時。」
她把咖啡放到桌上,回廚房去了。當她的身影消失在盡頭的房間時,桌子旁和*圖*書只聽到小勺的叮叮聲,塞瓦略斯大夫喝咖啡的聲音,以及加西亞神父吃力的喘氣聲。萊昂弟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怎麼好。
「胡扯,她把您和我請去是別有用心的。」加西亞神父說,「她是想惹我們不愉快。」
但是,萊昂弟兄不等他站起來就拍著巴掌撲過來。加西亞神父,頭髮蓬亂,親愛的神父,眼睛裡映現著夜晚喝酒後的不適。他們在加西亞神父周圍跳來跳去。今天大概皮烏臘要下雪,而不是沙子。他們想握握神父的手,真是奇蹟中的奇蹟。這些人朝神父鼓掌。有這樣的人來訪,對曼加切里亞區的人來說就好似過節。他們只穿汗衫,不|穿襪子,鞋子不繫鞋帶,散發著汗臭味。加西亞神父用圍巾蒙了臉,急忙戴上帽子,待在那兒木然不動,兩眼呆呆地盯著重新落滿蒼蠅的辣味肉飯。
「問題是他不是曼加切里亞人,」「猴子」說,「他是個壞朋友,大夫。」
「幹嘛滿臉怒氣,堂娜安赫利卡?」「猴子」說,「您不喜歡我們來訪嗎?」
「他一直在發瘋。」加西亞神父哼哼著,「但願他已經悔過,上帝寬恕他。」
「我們的表兄來了,『猴子』。」何塞說,「瞧他臉上多麼的悲痛。」
加西亞神父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黃手帕,「好的,再來一杯咖啡。」說罷,用力捧著鼻涕。塞瓦略斯大夫輕輕地理著眉毛,帶著厭惡的神情擦著翻領上的唾沫。野妞兒一隻手滑過加西亞神父的前額,把他的頭髮理好;加西亞神父陰沉著臉,溫馴地讓她這樣做。
加西亞神父拖著雙腳朝門口走去,傴僂著身子,神情陰鬱。塞瓦略斯大夫掏出錢包。
「跟我一起走吧,大夫,」聲音來自右邊,在門廳的高處回響,「馬上就走,就這樣走吧,大夫,來不及啦!」
「那個時代的人今天已經所剩無幾了,」加西亞神父聲音沙啞地說,「我們把他們都埋了。」
「沒有一個曼加切里亞人不是熱情好客的。」何塞說,「早上好,堂娜安赫利卡。應該慶祝慶祝這件事,拿點什麼來讓我們跟加西亞神父乾一杯,我們要跟他和好。」
「我不說了,」利圖馬吼道,「可您也別再罵我了。我是個人,不喜歡人家罵我,閉上您的嘴,加西亞神父。您叫他別再罵人了,塞瓦略斯大夫。」
加西亞神父用舌尖試了試湯溫,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打了個嗝兒,嘟噥著道了歉,又繼續小口小口地啜著,吹著。過了一會兒,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端來一大淺盤辣味肉飯和一些果汁她用披巾包著頭。「大夫,湯不好喝嗎?」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自然:「教母,很好。有點燙,等稍涼一點就喝。」她為他們做的辣味肉飯看起來多誘人呵!她這會兒正在煮咖啡,要麼只管叫她,別客氣,親愛的神父,塞瓦略斯大夫用一個指頭搖晃著葫蘆,非常仔細地觀察那擺動著的濃而混的圓形水面。加西亞神父已經開始把肉切成小塊,使勁兒細嚼著。但他驀然停下來大家都知道了嗎?他目瞪口呆地發著愣,那兒的那些罪孽深重的男男女女都已經知道了嗎?
「就停在他死的地方,」塞瓦略斯大夫說,「在瓊加那兒。」
「讓他請求上帝原諒吧,以後別再剝削女人了。」加西亞神父平靜地咕噥道,氣已經完全消了,「你們也該請求上帝原諒,哼,流浪漢。你也要養活這兩個遊手好閒的人嗎?」
「想感動我嗎?」加西亞神父嘟噥道,同時一面繼續聞著他的葫蘆一面望著塞瓦略斯大夫,「我也應該大哭一場嗎?」
「差點沒吵起來。」塞瓦略斯大夫輕聲說,「您看誰來了。」
他們不說話了。加西亞神父把一塊肉放到嘴裡,但是,他做了個噁心的臉相,放下了叉子。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又端來一罐飲料,一邊走,一邊用一隻手趕著蒼蠅。
「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加西亞神父。」「猴子」說,「請您原諒我們剛才開的那些玩笑。」
「要我們給他準備張床嗎?」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在另一個房間,大夫。我們給他蓋好,不弄出聲音。」
「住口,狠心狼。」神父嘟噥道,已經不那麼激動,顯然不想再罵了。在門外的蘆葦後邊,人們哄的一聲笑了起來。「別說了,狠心狼。」
「這沒有什麼正常的,」塞瓦略斯大夫說,「不過,您不要那麼大叫大嚷的,小心你的哮喘病。我只是說,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安東尼婭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不管怎麼說,多虧堂安塞爾莫,她才變成一個完美的女人。我一向認為……」
「有什麼救活的希望嗎?」加西亞神父嘟噥著問,一面擺弄著那些肉塊,用叉子扎著,或者把它們撥弄來撥弄去,「那小姑娘已經不能救了嗎?」
「為什麼他要跟你說這個呢?」塞瓦略斯大夫說,「過去,我們一問他出生在什麼地方,他就把話題岔開。」
加西亞神父站起來,正了正帽子。塞瓦略斯大夫也站了起來。
「就是他妻子生的那個小東西,」塞瓦略斯大夫說,「進屋的時候,我看見床頭有個紅頭的胖女人,就是那個人稱『螢火蟲』的女人。我看她不像是病人,正想開個玩笑,卻看到了那團人形和鮮血。您簡直不能想像,我的朋友,床單上、地面上,整個屋子裡到處是血,真是一片血泊。好像有人被砍死在那兒似的。」
「是的,親愛的神父,」野妞兒說,「瓊加太太很願意您來。」
「您看呀,塞瓦略斯大夫!」「猴子」說,「是誰對誰失禮呀!」
「喂,別說啦。」塞瓦略斯大夫低聲說,「萬一讓他聽見,他會對你大發雷霆的。」
「您別胡說八道,」神父嘟噥著,「我相信您是心軟了。」
「那時你有多大年紀?」加西亞神父嘟噥道,「我不記得你是什麼樣子了,記得堂安塞爾莫和那些放蕩的女人,可是不記得你。」
但是,由於咳嗽和胃痙攣,加西亞神父仍然渾身發抖,臉上掛滿了鼻涕、口水和眼淚。野妞兒用裙子擦著他的前額,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準備要他喝杯水。利圖馬臉色煞白。他在請求您原諒哪,神父。他開始尖叫起來:你們還要他幹什麼?他嚇壞了,他可不想要神父死了,真是倒楣透了。他不停地搓著雙手。
「可是您對他失禮了,他上了年紀,表兄。」「猴子」說,「他一整夜都沒合眼了。」
「您要是看到他怎樣跺腳,吻我的腳,求我們救活那個姑娘的話,您也會起惻隱之心的。」塞瓦略斯大夫說,「您知道嗎?假若不是我的教母,瓊加也死了。她幫助我照顧了她。」
「有一件事我一直在問自己,」塞瓦略斯大夫說,「妓|女們都說他寵愛她,而且姑娘像是很高興。」
「有一次我問他是不是還有親人在那邊。」野妍兒說,「誰知道呢,他說,大概全都去世。但另外幾次他否認了,他對我說他生是曼加切里亞人,死是曼加切里亞鬼。」
「不過,曼加切里亞區不是,神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這兒他從來就沒進來過我們不許他來,聖女多米蒂拉幫助我們這樣做。」
「最現代化的城區就要跟最古老、最窮困的城區連在一起了。」塞瓦略斯大夫說,「我不相信曼加切里亞還能存在多久。」
「你不要害怕,」塞瓦略斯大夫說,「他是由於哮喘病和沙子飛進嗓子才這樣的,就會過去的。」
「把袋子遞給我,」堂娜桑托斯吩咐說,「我馬上給她喝點馬黛茶,她就會醒過來的。把這個拿去埋好,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我覺得在曼加切里亞舉行守靈儀式是對的。」「猴子」說,「他是曼加切里亞區人,要讓他的兄弟們為他守靈。」
「你們看,小伙子們,」塞瓦略斯大夫說,「今天不是開玩笑的日子。堂安塞爾莫死了,」何塞說,「我們的豎琴師死了,『猴子』。」
加西亞神父不再切肉,而是使勁地把肉撕碎,穿在叉子上,在盤子裡搓著。滴著油的肉塊還沒有舉到嘴邊又停住了。那個小東西的血都放乾了吧?他的手和叉子一樣,在空中顫抖著。到處都是血嗎?一陣突如其來的嗆咳使他透不過氣來。是那小姑娘的血嗎?一道晶https://m.hetubook•com•com亮的口水從他的鬍子末梢流下來。傻瓜,放開她,這會兒可不是親嘴的時候,您把她都快悶死啦,應該讓她叫出聲來,笨蛋,還不如一下把她打死的好。何塞菲諾把一個指頭放到嘴上,千萬別嚷嚷,沒看到有那麼多四鄰街坊嗎?沒聽見他們在交談嗎?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麼似的,野妞兒叫的聲音更大了。何塞菲諾取出手帕,俯身到破床上,堵住了她的嘴。堂娜桑托斯面不改色地繼續熟練地撥動和擺弄著她那兩條棕色的大腿。這時他看到了她的臉,加西亞神父,於是他的手和腿開始顫抖了,全然忘記了她快要死去,而他正是到這兒來設法救她的。他一個勁兒地盯著她,對、對,盯著她,沒錯兒,那是安東尼婭,我的天啊!堂安塞爾莫不再吻她,癱倒在床腳下的地上,又向他許諾獻出他的錢財,他的生命,塞瓦略斯大夫,給我救救她呀!何塞菲諾害怕起來,堂娜桑托斯,沒有死吧?別把她折騰死呀!別把她折騰死呀,堂娜桑托斯!她喊著叫他別作聲,她不過是暈過去了。這樣更好,不聲不響地,而且完結得更快,用布擦擦她的前額呀!塞瓦略斯大夫硬塞給他一個臉盆,再燒些開水來,傻瓜,該幫個手的時候卻在那兒哭鼻子。他兩袖高挽,領口敞開,這會兒已很沉著冷靜了。堂安塞爾莫端不住臉盆,盆子從他的手中跌到地上,大夫,可別讓她死呵!他拾起臉盆,爬到門口,大夫,她是他的命|根|子呵,他走了出去。
「事情應該恰恰相反,」「猴子」說,「堂安塞爾莫倒是有理由恨他。」
「皮烏臘人的壞話,先生,」司機說,「皮烏臘是我的家鄉。」
「您說呢,神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您瞧,照主的吩咐得舉行一個守靈式。那末,我們應該請誰呢?」
「您的咖啡喝完了嗎?」塞瓦略斯大夫說,「今天我們已經忙得够嗆了,上床睡覺吧。」
「她裝得沒事兒似的,像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何塞說,「可是心裡也在流著血。您不覺得是這樣嗎,堂娜安赫利卡?親人畢竟是親人。」
「您以為我不認識您嗎?」塞瓦略斯大夫說,「請出去,堂安塞爾莫。您為什麼藏起來?您瘋了嗎,老弟?」
「相反,倒是你要當心她發火。」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當心她把你扔了,那樣你就要餓死。可別跟家裡掙錢的人吵架,不可征服的人。」
「我怎麼知道。」塞瓦略斯大夫說,「你不敢向神父問這件事吧?」
「在塞瓦略斯大夫看來一切都是對的。」加西亞神父咕噥道,「上了年紀後,他發現世界上沒有什麼壞東西。」
「誰會去對她說?堂安塞爾莫不會,我敢擔保。他以為瓊加一直是被瞞著的。」
「您知道嗎?那次在守靈儀式上他們差點兒沒殺了他!」司機說。
「上帝會酬謝您的,大夫。」那人一邊跑一邊嗚咽地說,不時跌跌撞撞地碰到沿江大道旁的樹上、樹下的長凳上和江邊的欄杆上,「隨您要求什麼我都照辦,我把所有的錢都給您,大夫,我把整個生命都給您,大夫!」
「我對他也從不了解,我想那時我同樣也覺得是不名譽的。」塞瓦略斯大夫說,「現在我已經老了,閱世已深,我認為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名譽的。如果您曾經目睹那天晚上的情景,您就不會那麼憎恨可憐的堂安塞爾莫了,加西亞神父,我敢擔保。」
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非常嚴肅地望著他,既不驚訝,也不恐慌,彷彿沒聽懂他的話。
他轉身向著加西亞神父,陰影擴大了,罩住了整個面孔,只有一只耳朵和下巴還沐浴在黃色的陽光裡。她什麼不知道?加西亞神父斜過眼望著塞瓦略斯大夫。
「那時,魔鬼只在『青樓』那兒。」加西亞神父說,不住地乾咳嗽,「可是現在到處都是。在男人氣的女人家裡,在大街上,在電影院裡,整個皮烏臘都變成了魔鬼的家。」
「在醫院裡也許可以。」塞瓦略斯大夫說,「但不能搬動她。我只好幾乎暗中摸索著為她動手術,雖然心裡明白她一定會死的。相反,瓊吉塔活了下來倒真的是個奇蹟:母親正咽氣的時候,她出世了。」
當佩德羅.塞瓦略斯大夫和加西亞神父挽著胳膊互相扶持著越過沙地,爬上停在公路邊的汽車時,格拉烏軍營後面的沙丘地帶已經晨光熹微了,但夜幕依然籠罩著城市。加西亞神父的臉在圍巾裡,帽子低掩著,只露著一對充血的眼睛和兩道濃眉下那肥大的鼻子。
「請您原諒,」利圖馬結結巴巴地說,「請您鎮靜些,加西亞神父。何必呢,不值得生這麼大氣。」
萊昂弟兄和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都笑起來,利圖馬皺起了眉頭,塞瓦略斯大夫繼續搔著脖子,眼睛裡透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野妞兒精心地描了眉畫了眼,但是沒有塗口紅。當她手提鞋子朝加西亞神父俯下身去吻他的手時,神父把鼻子伸進咖啡杯裡輕輕地哼了一聲。利圖馬抖落著弄髒他的西裝、帶綠色斑點的領帶和黃皮鞋的塵土。他的頭髮沒有梳理,由於擦了凡士林而閃閃發光。他面色憔悴,十分嚴肅地向塞瓦略斯大夫打招呼。
「可豎琴師不理他,假裝沒聽見,並且走到另一條路上去。」何塞說。
「別說了,老弟!」加西亞神父用手轟著蒼蠅,蒼蠅驚慌地逃走了,「一個完美的女人!修女們就不完美嗎?我們這些神父因為不幹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就不完美嗎?我不許您說這些歪門邪道的蠢話。」
「不,不,還是叫醒他,我把他帶走。」塞瓦略斯大夫說,「他從來是不讓步的,不過我了解他。堂安塞爾莫的死對他刺|激太大了。」
「我們就在這兒下車,」塞瓦略斯大夫說,「我們要走一走。」
「這個可不管年歲大小,先生。」司機笑了,「我們一個伙計就會開車送那裡的一個女人去請加西亞神父的,那女人叫野妞兒。那個伙計對我說琴師快要死了。先生,真是不幸啊!」
「本來兩個人都要死的,但我不同意。」加西亞神父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板凳也嘎嘎作響,「我不能認可那一醜行,就是一百年以後我也認為那樣做是卑鄙無恥的。」
「堂安塞爾莫是深山野林來的?」塞瓦略斯大夫問,「這是可能的,不管怎樣,為什麼不可能呢,真怪!」
「你可真够爽快的,」加西亞神父低聲說,一邊用手拍挖著鼻子,「算得上十足的白癡,倒楣鬼!」
「他會踢足球,可不懂西班牙語。」圍巾後面傳來沙聲沙氣的嘟噥聲,「哼,請多梅尼科神父,真是瞎說。」
「你的同鄉?」塞瓦略斯大夫中斷了呵欠,問道。
「他睡著了,」塞瓦略斯大夫說,「我真不知道叫醒他會有什麼結果。」
「人總是要死的,」加西亞神父搥著桌子叫道。圍巾鬆開了,他那鐵青的、鬍子拉碴的臉因為嘴的不住哆嗦而變形了。「你、我、塞瓦略斯大夫,我們每個人都會輪到的,誰也逃不了。」
「您這樣說是諷刺,」塞瓦略斯大夫微笑說,「但是,請您注意,這其中包含著正確的成分。」
他們馬上就要駛過大街新修的一段路面,舊的公路很快就要同這段柏油路面聯結起來,那些從南方開來繼續駛往蘇利亞納、塔拉臘和通貝斯的運貨卡車再也不用通過市中心了。兩旁的人行道低矮寬闊,灰色的路燈柱剛剛油漆過,那個高聳入雲的鋼筋水泥的架子也許將是一座比克里斯蒂娜飯店更宏偉的摩天大樓。
「我們走吧!」加西亞神父嘟噥著,面帶慍色,「我不想和這些強盜在一起。」
「在我家裡守靈?」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為啥不在他現在待的地方?幹嘛要搬動這個可憐的人?」
來的是那些不可征服的人,他們不想幹活,只想喝酒。他們是不可征服的人,是來吃早飯的,他媽的,誰在這。
桑切斯.塞羅大街像一條隧道似地伸展著,兩旁人行道上的暗影裡,每隔一段距離就現出一株小樹的輪廓。大街盡頭,在地平線上的一大片屋頂和沙地的上空,開始露出一道環形的閃爍的彩虹。
「您瞧怎麼樣,大夫?」何塞說,「如果他說過他是她同鄉,那不和_圖_書過是開玩笑罷了。你到說出實情了,表妹。」
萊昂弟兄向她叫好,他們的臉上已經沒有哀傷的表情,有的是興高采烈。利圖馬也終於禁不住笑起來,堂娜安赫利卡十分風趣地說,「什麼時候她高興就滾吧。可是她像黏膠似地貼在他們身上,見了何塞菲諾比見了魔鬼還害怕。如果她把他扔了,那傢伙真敢把她殺死。」
「我不是你表妹,」野妞兒說,「我是個婊子,是個撿來的。」
「那兒就要跟加利納塞拉一樣了,先生,」司機說,「他們把拖拉機開進去,造些像這樣的新房子,給白人去住。」
「您別發火,加西亞神父。」「猴子」說,「我們不是在嘲弄您,是看見您回到曼加切里亞來,感到由衷的高興。」
然而,利圖馬已無法控制自己的神經,他罵了神父,自己也很生氣,難過的幾乎要哭起來,萊昂弟兄抱住他。一個人遭受了那麼大的不幸,實在痛苦極了。他想哭,好像馬上就要大哭一場。表兄,平靜點。他們理解他的心情。利圖馬搥著胸膛..他們讓他給琴師脫下衣服,洗好後又重新穿上;看到那種情形,誰也受不了,人心是肉長的呀!他們說,安靜點,表兄,打起精神;但是他做不到,媽的,真是糟透了,他做不到。這時,他倒在一個小凳子上,雙手抱著腦袋。加西亞神父已不再咳嗽,儘管呼吸還很困難,但臉色已經平靜了。野妞兒跪在他旁邊,神父,你覺得好些嗎?神父點了點頭,既然您甘心墮落,那就隨您的便吧,下賤的女人。神父咕噥著,不過,她肯定是個蠢女人,一輩子養著個廢物,養著個殺人犯。她肯定是個蠢女人。她說,您的話是對的,親愛的神父,不過,請您不要生氣,安靜點吧,事情已經過去了。
「走吧,大夫,快走吧。」門廳暗處發出了虛弱的聲音,在門廳高處迴蕩著,「人都快死啦塞瓦略斯大夫,走吧。」
「即使他不悔過,他受的那些罪也算懲罰得够了。」塞瓦略斯大夫說,「再說,大概應該弄清楚他是否真的應該受到懲罰。如果安東尼婭不是受害者而是同謀者呢?如果是她愛上了他呢?」
「琴師真的死了嗎,先生?」司機問道,「就是為了這事他們才把你請到『青樓』去的嗎?」
「衝他那個脾氣!我可不敢,不敢!」司機笑道,「可至少請您告訴我是不是曾經有過那座宅院,還是那全是大伙兒胡謅。」
「能為我們做點熱乎點的東西嗎,教母?」塞瓦略斯大夫說,「我們熬了個通宵,都快餓死了。」
一聽她這樣說,萊昂弟兄和利圖馬的面孔同時板起來,皺著眉頭,表示贊成。
「這是野妞兒瞎編的,大夫。」利圖馬說,「他從沒有對我們說過這些,全是她剛才編出來的。說說看,為什麼現在你才這麼說?」
「你是在捉弄我們,撿來的姑娘。」利圖馬說。
「我不許你們對他失禮。」塞瓦略斯大夫說,「不要胡說八道,小伙子們,他是一位神父,頭髮都花白了。」
「您不能這樣上床,」塞瓦略斯大夫說,「我們先吃早飯,吃點熱的東西是有好處的。」
出租汽車離開了大街,在一條兩旁都是毛竹搭成的棚屋的小巷的土路上顛簸著向前行駛。它揚起了滾滾的塵土,激怒了一群野狗,它們緊貼著車子的擋泥板朝它吠叫著。先生:曼加切里亞區的人說得對,這兒就是比皮烏臘亮得早。在藍色的曙光中,透過汽車揚起的塵霧,可以看到住宅門邊草席上躺著的人體,婦女們頂著水罐拐過街角,以及睡眼尚且矇矓、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的小毛驢。一群孩子被汽車發動機的吼叫所吸引,從棚屋裡跑出來。他們有的光著屁股,有的衣衫襤褸,跟在汽車後面跑著,招著手。有什麼事?怎麼啦?神父打著呵欠問。沒事兒,神父,他們已經進入了禁區。
「自從為多米蒂拉.亞拉守靈以後您就沒回過曼加切里亞嗎?」塞瓦略斯大夫說。沒有回答:加西亞神父兩眼緊閉,神情陰鬱地打著鼾。
「是的,神父。」野妞兒說。門外又響了一陣笑聲。塞瓦略斯大夫興致勃勃地聽著。
「他死在『青樓』?」「猴子」說,「豎琴師連醫院也沒有送嗎?」
「我的頭腦一點也不敏感,」過了一會兒他這樣說,「我甚至連想都沒有這麼想。可您說得對,也許她是想讓我們不愉快。那個瓊加是個怪女人。我原以為她不知道……」
他們下了車,手挽著手,互相攙扶著慢慢走上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一群孩子在後面蹦蹦跳跳地跟著。放火的!他們尖叫著,笑著,放火的!放火的!塞瓦略斯大夫假裝拾起一塊石子朝他們扔去。鬼東西,這些混賬孩子!還好,他們已經到了。
前廳的門開了,那人像見了鬼似的退縮著,躲避開油燈射出的錐形光束。裡在白色長袍裡的矮小身影在庭院裡走了幾步,叫著孩子,還沒到門廳就停住了腳步:剛才誰在那兒?你們幹嘛不進來?是她,媽媽,塞瓦略斯大夫放低了燈,用身體擋住了堂安塞爾莫。他需要出去一會兒。:「在河堤那兒等我,」他輕聲說,「我不拿出診箱。」
「你們是這座城裡最壞的傢伙,」加西亞神父咕噥道,「是皮烏臘的罪惡之源。即使你們把我殺了,我也不會同你們一塊喝的。」
「那時你不超過十五歲。」塞瓦略斯大夫說,「你長得標緻極了,我們大家都盯著你,可堂安塞爾莫說,『注意,她不是妓|女,看看可以,不能動手。』他像照顧他的女兒一樣照顧著你。」
沒有回答:加西亞神父安靜地睡著了,腦袋圭拉在胸前,圍巾的一端浸在咖啡杯子裡。
「婊子養的!」塞瓦略斯大夫喃喃罵道,「簡直是瘋了,堂安塞爾莫,你怎麼可以這樣呢啊呀,瞧你幹了什麼蠢事呀,堂安塞爾莫!」
「你別這麼說,這簡直是罪孽。」野妞兒說,「神父是上帝的使臣,他們可恨不得。」
「他對豎琴師沒有那麼恨。」塞瓦略斯大夫說,「至少近幾年是這樣。只是他罵人驚慣了,一種壞習氣。」
「瓊加希望您出面做彌撒,加西亞神父。」利圖馬說,盡力把話說得自然些,但是他的聲音太呆滯了,「我們到您家去告訴您,但是沒給我們開門,幸好在這兒碰上您。」
「堂安塞爾莫再也沒有對你談過森林的事情嗎,姑娘?」塞瓦略斯大夫問道。
「因為你每次講的都不一樣。」野妞兒說,「我問他,是想知道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曼加切里亞區的人可要傷心死啦,先生。」司機說,「對他們來說,琴師就像一尊神,比桑切斯.塞羅還要得人心。他們馬上也會給堂安塞爾莫點蠟燭,而且像對聖女多米蒂拉那樣向他祈禱呢。」
「去過幾十次了,」塞瓦略斯大夫說,眼裡倏忽即逝地閃爍了一下火花。「那時我三十歲,正當青春年華,我的朋友。」
神父的黑色袈裟在桌子上旋風似地掃了一下,空葫蘆權在地上滾了起來。誰允許你加西亞神父一下把飯打在地上?神父說,誰允許您跟我講話?利圖馬一下跳起來,放火的,這個傢伙真蠢,放火的。加西亞神父試圖欠身起來,在塞瓦略斯大夫的胳膊中間做著怪相,哼,流氓,狠心狼。野妍兒扯著利圖馬的上衣高聲嚷著:別說啦,您不能不尊重他,他是個神父,你們捂住利圖馬的嘴呀!不過,我看你要下地獄,哼,流氓,在那兒您會得到報應的。您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嗎,哼,流氓?加西亞神父滿臉通紅,嘴唇抽動,渾身像塊破布似地顫抖不止。利圖馬搖晃著身子沒能從野妞兒手裡掙脫。放火的,他可不許您罵他,不許你喊他流氓,放火的。加西亞神父一會兒說得出話,一會兒又說不出話,還不如扯著利圖馬衣服的那個放盪|女人野妞兒。他把手怒沖沖地伸向空中:垃圾堆裡的寄生蟲,狠心狼。這當兒萊昂弟兄也在抓著利圖馬:雖然他是神父,他也要撕破那個老東西的嘴,不吃他那一套,這個放火的混蛋。野妞兒哭起來,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手裡拿著個小板凳在利圖馬面前揮舞著,好像他敢向前動一動,就要砸爛他的腦袋。在門口,在蘆葦後邊,在整個房子周圍,人頭和-圖-書搖動,露出一張張激動的臉,一雙雙眼睛,披散的頭髮。人們注視著這場爭吵,互相推擁著,叫喊聲愈來愈高,彷彿要從這兒傳到區裡其他地方。孩子們尖聲的一齊怪叫著:放火的!放火的!豎琴師、不可征服的人和加西亞神父的名字有時也從這片叫喊聲中冒出來。這會兒神父咳嗽不止,高舉著胳膊,眼睛瞪得溜圓,臉漲得緋紅,宛如一塊火炭,舌頭伸出來,流著口水。塞瓦略斯大夫支撑著神父高舉的雙手,野妞兒為他扇風,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在他背上輕輕搥著。利圖馬這時似乎惶惑不安起來。
「可區裡的人和他們的山羊,還有他們的驢子,天曉得往什麼地方安頓?」塞瓦略斯大夫。「到那時,在全皮烏臘哪兒還能喝到好奇恰酒呀?」
我也同樣喜歡豎琴師,野妞兒說,「我跟他比跟你有更多的共同點,難道他不是我的同鄉嗎?」
「那有什麼關係。」塞瓦略斯大夫說,凝視著輕烟慢慢消散,「再說,也許不是故意的。可能純屬巧合。」
「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親愛的神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手迅速揮動著,彷彿一把高效率的扇子:一個蒼蠅也甭想湊近飯菜和飲料。
「實際上,那已經沒有半點兒關係了,」塞瓦略斯大夫微笑著說,「一切都已煙消雲散,我的朋友。但是,都怪瓊吉塔,今天晚上這些往事又回到我的腦海中來,而且久久不忘。我提起這些事是為了把它們從腦海中打消,請別介意。」
「當然琴是漆成綠色的,」野妞兒證實說,「他總是讓博拉斯重新給它上漆。」
「她還不是聖女。」加西亞神父說,「你不給我們煮點咖啡嗎?」
「今天凌晨死的,」塞瓦略斯大夫說,「哦,你以為我和加西亞神父的年紀還像在瓊加那兒過夜的時候一樣嗎?」
「在懺悔室裡談的事情是要保守秘密的,」加西亞神父用一種快活的沙啞聲嘟噥著。「這些事情只要你自己知道就够了。」
「我不喜歡這種談話。」加西亞神父嘟噥道,「我們不會取得一致的,我也不想同您吵架。」
「他真是個大好人,大夫。」「猴子」含混不清地說,「是個大藝術家,大夫,是皮烏臘的光榮。沒有比他更善良的人了。我的心都碎了,塞瓦略斯大夫。」
「別老是拒絕了,」塞瓦略斯大夫說,「那地方跟您有什麼關係?要緊的是熬了一個不愉快的通宵之後需要暖暖肚子。別瞞我,您自己知道,就是現在上床,您也合不上眼。我們到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那裡吃點東西,聊聊。」
「他是個壞蛋,大夫。」何塞說,「品德不好。你不知道他已經墮落到極點了嗎?甚至因為作賊坐了牢。」
「如果他能安靜下來,就讓他罵你好了,表兄。」「猴子」說。
「我表兄想請您原諒,加西亞神父。」「猴子」說,「他對發生的事情感到十分遺憾。」
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和大夫微微笑著,過了一會兒,在圍巾下面突然響起了一種粗濁的聲音,那聲音既像是咳嗽,又像是竭力抑止的笑聲。
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端著兩杯咖啡走來,表情十分嚴肅。
「你為什麼說這個,教母?」塞瓦略斯大夫說。
但塞瓦略斯大夫沒有聽他說。他正張動著嘴唇,眨巴著眼睛,搖晃葫蘆,使得一滴滴肉湯灑到了桌子上。哎呀,他那時哪裡想像得到啊,即使看到床上那團人形時也沒有朝那方面去想。天哪,誰能想得到呀。
「我知道,我知道,」加西亞神父咕噥道,「你別老是勸我。」
「我自己也經常這麼說,神父。」野妞兒承認說,同時親狎地撫摸著加西亞神父滿是皺紋的前額,「我當面就對他們這麼說,您不要以為……」
「撿來的就撿來的,可是你卻愛我的錢。」野妞兒說,「我的錢你也認為是撿來的嗎?」
「墮落的傢伙,流浪漢。」加西亞神父對蒼蠅發動了一場新的攻勢,「你們有什麼資格同我講話,不可救藥的東西!」
「薩萊西亞諾有個神父,堂娜安赫利卡,」「猴子」說,「要我陪您去嗎?那個神父挺和氣常和孩子們一起踢足球。他叫多梅尼科神父。」
「平靜點,老兄。」塞瓦略斯大夫抱住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肩膀,她正在用裙子捂著眼睛啜泣。「你也要平靜點,教母。加西亞神父已經很緊張、很激動,最好別同他說話,什麼也別問他。去吧,為我們做點熱乎的東西,別哭啦。」
「應該請一個神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要他主持做彌撒,還要他在守靈式上為死者祈禱。」
「真不錯,您倒熟悉那地方。」加西亞神父又咀嚼起來,「我猜想,您去那兒這一定不是一次!」
「我們吵架了,大夫。」「猴子」說,「我們不准他到曼加切里亞來。」
「我的頭還在暈,」加西亞神父喃喃地說,「不過我要去睡覺,就會好的。」
「奇蹟!奇蹟!」加西亞神父嘟噥道,「這裡一切都是奇蹟。當他們殺死基羅加一家、姑娘得救了的時候,他們也說是奇蹟。對姑娘來說,那時死了倒更好。」
「就因為這個原因利圖馬沒有來。」「猴子」說,「可能他在陪著瓊加。」
「你要讓他們在一家妓院為他守靈嗎?」加西亞神父咆哮著,「你的腦袋哪兒去了?」
「難道你懂得褻瀆神明是什麼意思嗎?」神父嘟嘟噥噥地說,「你不要講自己不懂的話。」
「你們讓神父安靜一下吧,」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說,「堂安塞爾莫死,神父和大夫照料他,整夜都沒睡覺。」
「可別讓加西亞神父聽見你的話,不然他又要大發雷霆了。」塞瓦略斯大夫說,同時把一個指頭放在嘴唇上,「呀,另一個不可征服的人怎麼啦,小伙子們?為什麼你們不跟他在一道了?」
「先慢慢喝湯吧!」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把兩個熱氣騰騰的乾葫蘆端到桌上,「已經放了鹽了,再過一小會兒就上辣味肉飯。」
「是我把她帶到這世上來的。」塞瓦略斯大夫昂起頭說。他的頭被照亮了,那閃閃發亮的、長滿疙瘩的禿頂非常醒目。
「他是曼加切里亞人,」「猴子」肯定說,「這個女人胡說他是她的同鄉,她是想提高自己的身分,反正他已經死了,不能為自己辯白了。」
「至少他會感到後悔吧?」加西亞神父嘟噥道,「他意識到那個姑娘是由於他的過錯而死嗎?」
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一走開,蒼蠅便又飛回來,落在飯菜上,黑乎乎一片。門前那些穿著破衣爛衫的孩子又互相追逐嬉戲著。透過蘆葦,看得見人們高聲講著話走過,一群老人在對面的茅舍前晒太陽聊天。
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點點頭,但並未止住哭泣,雙手掩面離去。只聽見她在隔壁的房間裡自言自語和不住地嘆息。加西亞神父抓起圍巾,重新把它繞到脖子上,然後脫下了帽子。灰白頭髮支棱著,鬢角的縉縉頭髮只遮得住一半他那光滑的長著斑痕的頭顱。他用拳頭支著下顎,一條沉思的皺紋刻劃在他的前額上,新長出的鬍子使他的雙頰看來像一件磨損了的、齷齪的東西。塞瓦略斯大夫點燃了一根香菸。天已經亮了,灑滿屋子並把蘆葦染得金黃的陽光把地面晒乾了,青色的嗡嗡作響的蒼蠅到處亂飛。屋子外邊,人聲、犬吠聲、牛犢和羊羔的咩咩聲、驢叫聲和各種家務活弄出的聲響都逐漸變大起來。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已經在一旁禱告。她喃喃低念著母的名字,又不時地祈求著上帝和聖母瑪麗亞。大夫心想,這潑婦是故意這麼做的。
「當然啦,姑娘,」堂安塞爾莫說,「跟你一樣,不過不是聖瑪麗亞.德.湼瓦的人,我不知道那個村子到底在哪兒。」
「在這個傳播流言蜚語的鬼鎮子上,一切事情最終都要傳開的。」加西亞神父嘟噥道,「即使已經過去三十年,發生的一切事情也是要傳出去的。」
「可你們從前簡直是形影不離的,你們同他在一起使整個皮烏臘都感到討厭了。」塞瓦略斯大夫說。
「您的妻子?」塞瓦略斯大夫不勝驚訝地問,「您的妻子,堂安塞爾莫?」
「但究竟為了什麼?」加西亞神父嘟噥道,「究竟為了什麼,大夫?」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