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我繼續轉乘火車,途中聽見一個女人說話,她是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的聲樂老師。她跟她的同伴說,合唱團的少年就算長大成人,還是那麼不獨立。她有個兒子也是團員。在一次南美巡迴演出中,他是唯一覺得零用錢夠花的人,甚至還剩下一些錢帶回家。至少他有望成為理性之人。我無法不聽她說話。
她發懶,跟老姊妹們一起坐在花園裡,抽菸,搧走咖啡上的黃蜂。
她害怕冬天,每到大家齊聚一堂的時候。沒人拜訪她。每當她聽見什麼動靜想抬頭看看,只會看見丈夫在那裡:「啊,原來是你。」
寫於一九七二年一、二月間
「昨天我在電視上看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溫順的女性》,整夜我都看見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那不是夢,我真的看見了,兩個男人赤身裸體在那裡走來走去,性器官底下掛著腸子。我丈夫十二月一日會回來。我一天比一天不安。我不明白這樣下去我要怎麼和他一起生活。我們都各自望著不同的角落,孤獨感只會越發強烈。我覺得好冷,我再出去跑一跑。」
她向人炫耀自己生過病,假裝自己還是病人。她一副神智不清的樣子,好擺脫自己的清醒;因為一旦神智清醒,她就又會認為自己是個特例,而不理會那些安慰人用的病理歸類。她用誇張的健忘與分心讓自己被鼓勵,如此一來,只要她記憶清晰,或對一切理解精確時,人們就會說——妳可以的呀!這樣好多了!——彷彿一切的恐怖都來自她恨自己失憶,再也無法參與談話。
她一臉慈祥。
「我的腦袋有點亂,有些日子很難受。」
「可是森林裡一片黑暗!」當地的獸醫在她死後嘲諷地說,有時母親很信任他。
天氣晴朗溫和。周圍丘陵地的杉樹林,鎮日雲霧繚繞,一時間也不那麼暗了。為了過冬,她熬煮蔬果,一邊思考從育幼院收養孩子的事。
她走著走著,直到身體不堪負荷,不得不坐下來。但很快地她又起身,繼續走下去。
漸漸地,「大家」不見了,剩下「她」。
在醫院裡,她總是跟許多人一起躺在大廳。對,還有這樣的集中診療!有一次,她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去年夏天我去找她,發現她躺在床上,一臉絕望,而我不敢再往前靠近。就像動物園裡躺著一片墮入凡塵的肉身蒼涼。看著她不顧顔面地把裡子都翻出來,多麼不堪;她體無完膚、殘破不堪,五臟六腑顛倒纏繞。她從遠處看著我,眼神彷彿在說,我就是她那受盡折磨的心。好比卡夫卡小說中的卡爾.羅斯曼之於飽受屈辱的司爐,我又氣又怕,馬上離開了房間。
她再也不願見到任何人,頂多到酒館,坐在從觀光巴士湧出來的人群中,這些人太匆忙,沒空看她一眼。她再也無法偽裝了,她攤開四肢。每個看見她的人,一定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描述純粹是一種回憶的過程;它無法為下一次的回憶驅趕走什麼,只是讓人在恐懼的狀態中,能試著盡可能地以貼切的文字表達,從中獲得一些樂趣,並從驚恐之中製造出回憶的幸福。
另一個兒子無照駕駛把車撞壞,結果被關了。他跟父親一樣酗酒,她又在一間一間的酒館裡找人。這個不肖子!她每次說的都一樣,他把這些當作耳邊風,說什麼都沒有用,她拿他辦法。「你丟不丟臉?」——「我知道。」他說——「你好歹自己去外面找房子。」——「我知道。」他一直住家裡,在那裡複製丈夫的各種行為,還弄壞了第二輛車。她把他的旅行包扔到屋外,他出國去,她幻想著他發生最糟糕的事,寫信給他的時候她署名「你悲傷的母親」,而他馬上就回來了。如此一再重演。她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把事情看得很嚴重。
此刻春臨大地,打字機後面很遠的地方,是泥水窪、和煦的風,以及不再有雪覆蓋的樹。
清晨的爐子總是熄火。「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她無法再閉上眼睛。她的意識裡正發生著一件大事。(法蘭茲.格里帕策
餐具櫃裡的蛋奶酒!
她在意識矇矓之際亂抓東西,雙https://m.hetubook.com•com手從上身滑下。洗過碗後的午後,她會躺在廚房邊的沙發上一會兒,因為臥室實在太冷。有時頭疼得厲害,害她誰也認不得。她不想再看見任何東西。由於她的頭嗡嗡響,所以大家也必須非常大聲地對她說話。她喪失了所有的身體感受,她會撞到桌緣,會從樓梯上跌下來。她一笑就會痛,所以有時只讓臉部微微顫動。醫生說可能是某根神經被壓迫的緣故。她只能小聲說話,非常可憐,連發出一聲哀鳴都沒辦法。她把頭斜向肩膀,疼痛卻如影隨形。「我不是人了。」
但她也畏懼死亡。
葬禮那天早晨,我單獨與屍體長時間共處一室。突然間,我感到自己彷彿是在執行普遍的守靈習俗。我感覺到那具死去的軀體是多麼地寂寥、多麼需要愛。但隨即我就又覺得無聊,開始看錶。我打算在她身邊至少待一個小時。她眼睛底下的皮膚都起皺了,臉上幾處留有聖水灑過的滴痕。藥丸的作用使她的肚子微微鼓脹。我拿她胸前的雙手與遠方的一個定點做比較,想看看她是否真沒了呼吸。上唇與鼻子之間的皺紋全沒了。那張臉變得男性化。有時,若我久久地觀察她,我就會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麼。這時候我就會無聊至極,站在屍體旁邊,只剩下心不在焉。不過,一小時過去,我卻不想出去了,而是留在房裡陪她更久。
「請您到森林裡散步!」(精神科醫生說)
家中的門擋住了她的路。她走經屋牆,壁癌就紛紛落下。
當她看電視時,卻什麼也看不懂。她時不時揮揮手,以免自己睡著了。
她開始頭痛欲裂。藥丸都被吐了出來,栓劑很快也沒效果了。她的頭嗡嗡響,她只能用指尖輕觸。醫生每週為她打針,那可以使她麻醉一段時間。後來打針也沒效果了。醫生說她應該給頭部保暖,於是她成天包著頭巾四處走。不管吃了什麼安眠藥,她通常半夜就會醒來,然後把枕頭放在臉上。直到天色終於轉亮,那幾個鐘頭讓她整天都昏昏沉沉,因為疼痛,她心神不寧。
這時候起,我才真正感受到母親的存在。此前我老是忘記她,頂多在想及她生命中的蠢事時,心頭會微微刺痛。現在,她的肉體真切地在我面前,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她的狀態如此清晰可感,以至於我在某些時刻也徹底地感同身受著。
她也開不起玩笑。拿她的狀況揶揄她是幫不了她的。她字字計較,信以為真。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故意擺出比她更開心的姿態,她就會哭出來。
就連附近的人家,看她的眼神也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彷彿她生來就註定要向他們展示自己的生活。雖然他們也會問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卻只是表面工夫罷了;他們不用問也明白的。
十一月初,她又寫信來。「我沒法把事情連貫地想到最後,我的頭會痛,有時候會嗡嗡響、嗚嗚叫,使我沒辦法忍受更多額外的噪音。」
「她將她的祕密一起帶進了墳墓!」
但我很確定,那不是真的。
傍晚,她搭乘巴士回家,一如往常,這時候的巴士多半是空的。還是有幾個人看見她。她回到家,去隔壁女兒家吃晚餐。一切跟平常一樣:「我們還有說有笑。」
隔天,她搭巴士去地方首府,用家醫開給她的長期處方,籌措了大約一百顆的安眠藥。雖然沒有下雨,她還是給自己買了一把紅色雨傘,傘杖些微彎曲,很是漂亮。
她怕自己會發瘋。快,在還不太遲的時刻,她寫了幾封告別信。
她沒法再扮演家庭主婦了。她抱著破敗的身軀在家裡醒來。她讓所有東西掉到地上,也希望自己跟著每樣東西墜落。
「我受不了待在家裡,所以就在附近亂跑。現在我比平常早起;那是對我來說最艱難的時刻,但我必須逼自己做點事情,不要再回到床上。我現在不知道該拿什麼度日。我心裡有股強烈的孤獨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晚上我常常想喝一杯,但我不能喝,因為這樣藥效就沒了。昨天我去克拉根福,整天閒坐、亂晃,到了晚上,幸好還趕上最後一班公車。」
她對時光流逝與周遭環境又有了感覺。她會好奇地偷聽隔壁桌的談話,試著弄清楚當中的人物關係。
住在附近的許多婦女並肩坐在成排的椅子上,她們喝著人們遞過去的酒。我感受到她們見到死者之後,漸漸地開始想到自己。
「我跟自己說話,因為再也沒有人可以讓我說上幾句話了。有時我覺得自己像一部機器。我也想去別的地方走走,可是一旦天色昏暗,我就會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早晨一片濃霧,而後萬籟俱寂。每天我都做一樣的工作,到了清晨就又一片混亂。簡和*圖*書直是永無止境的惡性循環。我真的很想死,走在街上的時候,我希望有一輛汽車疾駛而過,要是自己就這樣死了算了。但是,這樣真的百分之百會成功嗎?」
這些信寫得如此急迫,彷彿她試著把自己也刻進紙中。在這個階段,她不再和他人一樣,把書寫看作是一種外務了。它反倒成為一種如呼吸一般、不受意志所控制的行為。人們無法再與她說話;每個字都令她想起一些可怕的回憶,使她馬上失去理智。「我沒法說話。別折磨我了。」她迴避,再迴避,繼續迴避,直到整個人完全倒向一邊。然後她不得不把眼睛閉上,別過頭去,寂靜的眼淚沒用地流了下來。
幾年前我曾經計畫跟全家人一起拍一部冒險片,內容與他們個人完全無關。
十月份,她不再寫信了。那些美好的秋日,人們在街上見到她,她步履非常緩慢地前行,人們鼓勵她稍微走快一些。她拜託每個認識的人,到酒館用喝杯咖啡的時間陪伴她。她也一直被邀請去參加週日郊遊,不管帶她去哪裡,她都開心。她跟其他人一起參加這年最後幾天的教會市集。有時她甚至還去看球賽。人們激動地看球,她則從容地坐於其中,嘴巴幾乎緊閉。不過,當聯邦總理的選戰之旅來到了本地,發送康乃馨時,她就會莽撞地突然往前擠,跟別人一樣也要求拿一朵康乃馨:「您不發給我嗎?」
光是在家裡,她以嶄新的挺拔之姿坐在桌旁,丈夫背對著她,背後的襯衫從褲腰露出來,雙手插在口袋底部,一語不發,只是偶爾悶聲咳幾下,往下面的山谷望去。小兒子在廚房一角,整張臉紅通通地在沙發上凝神看米老鼠雜誌,這時,她會兇惡地用手指關節敲敲桌緣,然後突然用雙手捧著他的臉頰。接著,丈夫有時也會走出去,在家門口清嗓子,好一陣子才又進門來。她斜坐在那裡,垂著頭,直到兒子想來一片塗了什麼的麵包。這時,她得起身靠雙手幫忙。
「也許還有新的,不可預知的絕望,而我們並不知道。」偵探影集《警探》中的一名鄉村教師這麼說。
我已經很習慣過自己的生活了。八月中我回去德國,讓她自己過日子。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在寫一個故事,她偶爾捎來消息。
如今她也對政治感興趣了,她不再選哥哥所屬的黨派,丈夫身為她哥哥所聘用的公務員,一直以來都替她預選了這個黨,現在她卻選了社會黨;隨著時間過去,她丈夫也選了社會黨,因為他需要依賴她。不過,她從不相信政治會對她個人有什麼幫助。她去投票,當做善事,打從一開始就這樣,而且不求回報。「社會黨比較關注勞工。」但她自己並不覺得自己是名女工。
她時常把自己關在家裡。如果人們一如往常地在她面前哀嘆,她就會嚴詞厲色,讓對方閉嘴。她對所有人都非常嚴厲,示意拒絕、簡短嘲笑。但打擾她的多半都只是孩子,而她頂多為他們感到抱歉。
她再也分不清眼前的景象與身體的感受,目光所及,皆成痛楚,她只得趕緊望向別處,但下一個景象又是另一場痛楚。在這混亂之際出現幾處盪鞦韆的寂寥之地,才能使她暫且獲得安寧。在這種時刻,她只是疲憊,她在暈眩之中感到恢復,什麼也不想地沉入水中。
她送孩子上床睡覺,然後繼續坐在流轉的電視機面前。前天,她還去了理髮院,並修了指甲。她關上電視機,走進臥房,將一套兩件式的棕色洋裝掛在衣櫃裡。她吃下所有的安眠藥,裡面混著所有抗憂鬱的藥。她穿上鋪好紙尿褲的生理褲,外加兩條褲子,用一條頭巾將下巴束緊,電毯也不開了,就穿著一套長至腳踝的睡衣到床上去。她伸展四肢,然後將雙手疊在一起。她在信裡交代身後事的處理,最後說,她很平靜、很幸福,終於能夠安詳地走了。
存在也變成了折磨。
她告訴我,恐懼如何在她走路的時候勒住她的脖子,所以她只能很慢很慢地走。
她沒有業餘愛好,沒有嗜好。她不收集東西,也不跟人交換什麼。她不玩填字遊戲了。她早已不再把照片貼進相簿,而是把它們撕下來。
千篇一律的葬禮儀式使她的個性消失殆盡,也讓大家感到寬心。大雪紛飛之際,我們在遺體後面走著。在宗教的儀式當中,只須使用一個稱謂即可:「我們的姊妹……」大衣被沾上燭蠟,之後再熨平它。
然後總是那些一樣的東西,總是在一樣的地方等著她。她試著不那麼整潔,可是她的雙手就是不聽使喚。她多想就這樣撒手人寰,卻又怕死。此外,她也太好奇。「我總是必須堅強,其實我寧可軟弱。」
小時候的她時常夢遊。
若說寫作對我有幫助,其實並不對。在我忙著寫這故事的幾週,它從沒讓我停止思索。寫作並不像我打從一開始相信的那樣,是對人生某段已https://www•hetubook•com.com經結束的回憶,而是以句子為形式,對記憶展開一場持續的大驚小怪,而句子還宣稱自己保持了距離。有時我依然會在夜裡猛然驚醒,彷彿我的體內有什麼把我輕輕一推,從夢裡推出來,我體驗到自己如何因恐懼而屏住呼吸,身體則一秒一秒地腐爛。黑暗中的空氣凝止了,我感到萬物失去重心、四處飄散。它們無聲地在四周進行無重力的飄移,彷彿隨時就要墜落,從任何一個方向使我窒息。在這恐懼的浪潮之中,變得像腐爛的牲畜一樣,具有某種吸引力;與那可以隨心所欲表達、漠然的心滿意足不同,那糾纏且逼近著的,是那份漠然、客體的驚駭。
白天,我常覺得自己被觀察著。我開門查看。每個聲響都被我當成是一種襲擊。
(全書完)
她習慣在外面做出尊嚴的表情,坐在我買給她的二手車副駕駛座時,她帶著嚴厲的眼神往前看。在家的時候,她打噴嚏時不再大聲吆喝,笑聲也不那麼吵了。
若她還是進來了,她會很慢很慢地打開門,母親瞪著一雙大眼睛站在那裡,活像個鬼。
然後,她敢出門了,她在海邊稍微涉水。那是她第一次度假,也是第一次到海邊。她喜歡海,夜裡常有狂風,但她也不介意這樣醒著躺在床上。她買了一頂遮陽草帽,啟程當天又把它賣回店家。每天下午,她坐在酒吧裡喝一杯濃縮咖啡。她給所有認識的人寫信寫卡片,但只順道提及自己。
政治人物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大家找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不回答,卻發表看法。「反正大多數的事情不能談。」只有可以商議的才是政治話題;其他的事情大家必須自己搞定,或是找自己的上帝商量。一旦有個政治人物真的關心起誰,那個人也會因此被嚇退。不過是作戲一場罷了。
有一次,我在切麵包時,刀子滑落了,這時我便馬上想起她在早晨是如何為孩子們切小麵包塊到牛奶中。
附近所有的點唱機都有一張印有〈厭世波爾卡〉這首歌名的唱片。
照相時,她沒辦法再做表情了。雖然她會皺眉,用臉頰堆起微笑,但她眼睛裡的瞳孔卻偏離了虹膜的中央,以無可救藥的悲傷望著前方。
然後又是一些非常開心的事——我夢見自己看見的事物,舉目望去,都帶來難以忍受的痛楚。突然有人走過來,從這些東西取下痛苦的部分,就像取下一張過期的布告。而這個譬喻也是夢見的。
恐懼是某種符合自然法則的東西——它是意識中的「恐懼」。想像才剛要成形,卻突然發覺——再也沒有東西可以想像了。接著它會墜落,就像一個卡通人物,發覺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空中行走著那樣。
回到家後,長久以來都要靠別人問話才肯開口的她,終於又能主動交談了。她說得很多。她同意我陪她散步。我們常到餐館吃飯,她逐漸有了飯前喝一杯金巴利酒(Campari)的習慣。搔頭僅只是一種習癖。她想起一年前在一家咖啡廳,甚至有個男人跟她攀談。「他可是非常有禮貌!」明年夏天,她想去不太熱的北邊。
購物時,她更多地向左右兩旁的人隱約致意,她更頻繁地上理髮院,請人給自己修指甲,那種尊貴不再是戰後貧苦時遭人侮辱而預先裝出來的尊貴——再也沒有人可以像從前那樣,一個眼神就使她慌亂。
墓園的圍牆後面緊接著一片森林。是杉樹林,生長在一片相當陡峭的山坡上。樹木如此繁茂,因而第二排的樹木只能看見上面的樹梢,然後是綿延不盡的樹梢。雪花飄落、陣陣疾風,樹木卻屹立不搖。人們迅速離開墳墓,而我的目光則從那裡轉移到屹立不搖的樹——我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真是如此無情。原來這是事實!森林擺在眼前,無數的樹梢不證自明;此前混亂的人群作為插曲,漸漸地消失在畫面裡。我覺得自己被嘲笑,感到非常無助。而那在無以為繼的憤怒中我突然有種欲望,我想書寫關於我母親的一些事。
她從不參與公眾生活,但一年去捐血一次,並將捐血徽章別在大衣上。有一天,她成為第十萬名捐血者,上了廣播節目,並且獲贈一籃禮物。
hetubook•com•com「抱歉,尊敬的夫人!」
夏天我曾去過外祖父的房間,我從窗戶看出去。窗外沒太多東西可看——一條路沿著上坡穿越整座村莊,通往一幢漆成暗黃色的建築(「美泉宮」)然後轉彎。那宮殿曾經是座客棧。那是一個週日午後,路上空無一人。突然間,我為住在房間裡的人感受到一種苦澀,覺得他很快就會死去。但是我知道,他的死會是非常自然的那種,這時苦澀的感受才減輕了。
著手書寫這個故事時,我有時也會厭惡自己的真誠與坦率,接著便渴望能快點再寫些可以稍微說謊或偽裝自己的東西,譬如一齣劇作。
有人開車到火車站接我。夜裡下過雪,現在萬里無雲、陽光燦爛。天氣很冷,空氣中飄著閃亮的霜。多麼矛盾!生氣勃勃的文明的景致,在天氣的輝映之下,彷彿屬於永恆不變的深藍宇宙,根本難以想像接下來的強烈反差——汽車駛向死者之家,而屍體也許已經腐爛了。直到抵達的那一刻,我依然看不出任何預兆與端倪,於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在冷冰冰的臥室裡見到了死去的身軀。
隔天晚上,收到她的死訊之後,我飛往奧地利。機上乘客稀稀落落,飛行平穩安靜,空氣清澈、沒有一點霧,遙遠的下方則有城市變換、燈光點點。我讀報紙、喝啤酒、看窗外,漸漸地,我全然進入一種疲憊的、不屬於我個人的通體舒暢。對,我不斷想著,並且默默小心翼翼地複述這想法——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很好。很好。很好。整趟飛行,我都因她的自殺而感到驕傲,乃至忘我。接著飛機開始降落,點點的燈光越來越亮。我在失了骨頭、了無肉身的狂喜中消解,無法自拔,然後穿行在寂寥的機場大樓中。
她時常順便用自己的唾液給孩子們快速清潔鼻孔與耳朵。我老是突然往後退,唾液的味道令我不舒服。
她常常這樣虛擲光陰,沒注意到天色已暗。她有夜盲症,難以找到回家的路。在家門口,她站著不動,坐在一張長椅上,不敢進門。
她震怒時不打小孩,卻是頂多用力捏他們的鼻子。
有時她打保齡球,在新的自動保齡球道上。如果保齡球全倒、鈴聲響起,她會抿著嘴呵呵笑。
不過,即便是在白天,她大多也只是亂走,搞錯大門與方向。她常常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麼去到某處,時間又是如何流逝的。她完全失去了時間感與方向感。
醫生不知道她的問題在哪裡;常見的婦女病?還是更年期?
傍晚時分,天氣不那麼熱時,她就會在附近的村莊遊走,往那些無門的房舍裡望去。她真切地感到驚奇,因為她從未見過如此塵世人間的貧苦。她的頭不疼了。她什麼也不再想,時而完全脫離塵世。她感到愜意且無聊。
這段時間,丈夫因為肺結核而住進療養院;他寫溫柔的情書,請求能夠與她同寢。她友善地回應。
起初每個星期,到了她死去的那日,我就可以鮮明地感受到她的死亡之痛。每個星期五,痛苦出現在黃昏時分、夜幕降臨之際。夜霧中昏黃的街燈,骯髒的雪與下水道的臭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交叉的手臂,最後一次沖馬桶,沖了兩回。
盛夏的時候,她去南斯拉夫待四個星期。起初,她只是坐在黯淡無光的旅館房間,時時檢查自己的頭部。她什麼也讀不下去,因為自己的思緒馬上會來干擾。她不斷走進浴室裡洗澡。
雪下得好大,讓人無法適應,我不斷望著天空,想知道雪勢能否變小。蠟燭輪番熄滅,也不再被點燃了。我突然想起以前常在書報上讀到,有人參加完葬禮,後來得了致命的病。
接著她被拍照。從哪個角度看她更漂亮呢?「死者的美麗角度。」
每天動手做事的時候,特別是在廚房,有關她的痛苦回憶就會湧上心頭。
必須操持的家務越少,她就想得越多,她想的那些事情,在她所習得的社會主義體制當中不曾有過。性方面的厭惡被驅趕到夢中,被霧氣浸溼的床單,頭頂上低矮的天花板,她始終是一個人。真正與她相關的不在政治。當然這麼想是錯誤的——但錯在哪裡呢?哪個政治人物給她解釋過這些?又是用什麼話來解釋的呢?
(現在起我必須注意,不能讓故事太自顧自地講起來。)
在她自己家裡,她跟小兒子一起坐在電視機前。他們一起看一部影集《父親與兒子》

當所有人都被照料,也都吃飽了,她就會賣俏https://m•hetubook.com.com地將剩下的食物塞進嘴裡。
有一回,我們和一群人去登山,她想到一旁小解。我為她而感到羞恥,嚎啕大哭,於是她只好忍住。
下一回,她就會觀察這些人,並以此為樂趣。醫生建議她,要多在空氣新鮮的地方散步。他給她開一種舒緩頭部壓力的藥,告訴她旅行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每次都付現金,因為勞工保險沒有支付這方面的開銷。她為自己那麼花錢而感到沮喪。
有一回,東柏林的親戚在廣播音樂會上點歌,用韓德爾的《哈雷路亞》問候他們一家人。
然後,再一次的,她內在的一切又與世界產生衝突;她也許會慌張跺腳,卻再也無法克制,就這樣從安靜的狀態中崩潰。她得站起來繼續走。
「這裡很冷,環境惡劣,早上的霧久久不散。我睡得很久,就算我爬下床,也沒興趣開始做什麼事。領養孩子的事,目前毫無進展。因為我丈夫有肺結核,所以一個孩子也不能領養。」
「每次想到開心的事情,就會馬上被澆熄,我只有一個人守著那些癱瘓的想法。我多想寫些歡樂的事,但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我丈夫在這裡待五天,我們之間無話可說。我要跟他聊的時候,他聽不懂我的意思,然後我就乾脆什麼都不說了。奇怪的是,我還是很期待他來。但等他來了,我又沒法看他一眼。我知道我得找到一個模式,讓自己能夠忍受這種狀態,我也在努力想辦法,但就是想不到更聰明的辦法。最好是你讀了這些垃圾,之後很快就忘光」
(當然,這些都是軼事。但若用做學問的語言推演這樣的脈絡,同樣會落入軼事裡。所有的表達都太溫和了。)
她去省城看精神科醫生。在他面前她能說話,身為醫生,他得對她負責。她很驚訝自己居然對他說了這麼多。說話的時候,她開始仔細回想。無論她說什麼,醫生都點頭,馬上將各種細節認定為病徵,冠上一個名字——「精神崩潰」——並且以此作為體系的歸類。他知道她有什麼病;他至少可以給她的狀態命名。她不是唯一的;接待室裡還有幾個人在等。
夜裡,霧氣滾滾撲向玻璃窗。她聽見露水從玻璃外側流進下方窗櫺的聲音,每滴露水形成的時間並不固定。整個夜晚,床單下的電毯都維持供暖。
從早到晚都霧濛濛的。中午她想試試自己能否把燈關上,但很快又把燈打開。往哪裡看好呢?她讓手臂交叉,兩隻手扶在肩上。偶爾聽見電鋸的聲響,還有雞啼。那隻公雞肯定以為一天才剛開始,於是直到下午都還在啼叫。接著是笛聲——宣告著下班時刻來臨。
夜裡醒來的時候會畏懼死亡,因而走廊的燈亮著。
之後我會更詳盡地書寫這一切。
我在著手書寫這個故事時,常想若寫成音樂應該可以更貼近那些事件。甜蜜的新英格蘭……
她寫遺書給所有親戚。她不僅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知道為什麼別無選擇。「你不會懂的。」她這麼寫給她丈夫。「但繼續活著是不可能的。」她寄給我一封掛號信,附上遺囑副本,外加快遞。「有幾次我開始提筆書寫,卻感受不到安慰,得不到幫助。」每封信都不只像平常那樣標註日期,而且還加上了星期幾:「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四。」
她變得無感,什麼都記不得,甚至再也認不出平常的家用電器了。小兒子放學回家,愈來愈常看見桌上的紙條,上面寫著她去散步了;他得自己準備麵包,或是去鄰居家吃飯。這些從帳本撕下來的紙條,在抽屜裡堆積如山。
後來我在晚間走上屋子的樓梯,忽然一次跨越好幾階,同時用一種陌生的聲音發出孩子般的哧哧笑,就像腹語術那般。最後幾階我用跑的。在上面,我放縱地用拳頭捶胸、擁抱自己。然後像某個擁有獨特祕密的人,充滿自信、慢慢地走下樓。
(葬禮上,最小的兒子回憶,他曾在家裡聽見樓上遠處傳來她尖聲大笑。)
散步的時候,她有時出神。她坐在森林邊緣,盡可能遠離屋舍,或坐在廢棄鋸木廠下方的小溪旁。看著農田或溪水雖然不會減輕疼痛,但至少有時可以使她麻痺。
她很容易心煩。她暴躁地斥責別人,讓別人在她面前感到自己是個偽君子。
有時她會絕望地尋找某樣東西的名字。基本上她是知道的,卻仍想藉此喚起別人的參與。她渴望回到那短暫的時光,那時候的她,再也認不得任何人,也不再記得任何事。
我做過一個夢,夢裡的她有第二張臉,那張臉卻也非常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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