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他們是不看對方一眼的,但在這公開敵對的時刻,他們卻堅定不移地瞪視對方的眼睛,他由下往上,她則由上往下。棉被底下的孩子們只聽見推擠與急促的呼吸聲,有時還有餐具櫃的碗盤晃動的聲音。隔天早上,丈夫在床上昏厥,妻子閉著眼睛在他身旁裝假裝睡著,孩子們則自己做早餐。(當然,這種敘述手法多麼像是從其他地方抄襲或借用,能用其他故事隨意替換。就像一首老歌。與故事的時代毫無關聯。不過就是十九世紀。但這仍然是必要的,只要世界上仍還有一個這樣經濟狀況的地方,這種過時、可替換的十九世紀事件,就如同規則一樣不會改變。甚至於,至今鄉下公所的公布欄上,都還貼滿了謝絕誰誰誰上酒館的禁令。)
此前的她一直很緊繃,活出自己這件事,往往令她不自在。但如今她著迷於閱讀與談話,嶄新的自信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我再次變得年輕了。」
她從不跑開。這段時間她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我只要等孩子們長大」。第三次墮胎,這次血崩得厲害。快滿四十歲時,她又懷了孕。不能再墮胎了,她誕下孩子。
若家裡少了一人,她就會想著他身陷孤寂的景象。若是她不在,他只會孤獨到底。寒冷、飢餓、敵對——對此她要負責。連她所蔑視的丈夫也一起被納進她的罪惡感中,如果他沒有了她,他得自己生活,她就會認真地擔憂起他來;甚至在醫院時也是如此。她常去那裡,有一回她疑似罹癌,良心不安地躺在那裡,因為這時丈夫在家八成只能吃冷飯。
通常,我都會從自己或身邊的瑣事出發,隨著書寫過程不斷往前推進,我會愈來愈遠離這些事,最後,將我自己與這些瑣事當成勞動成果與商品那樣,使之各奔東西。然而這次,由於我只是描述者,無法成為被描述者的角色,書寫之際我無能與之分離。我只能設法跟自己保持距離,但我的母親卻怎樣也無法像我對平常待自己的那樣,成為一個內在歡樂且日益快活的藝術人物。她拒絕被孤立,總是令人費解;我所有的句子摔落成一團黑,混亂地躺在白紙上。
今天就是昨天,昨天就是一切如昔。一天又完了,一個星期又過了,美好的新的一年。明天可以吃什麼?郵差來過了嗎?你整天在家做了什麼?
為了遮掩自己的故事與真實感受,於是大家開始隨著時間流逝而「怕生」,就像平常形容譬如馬兒之類的家畜那樣——大家變得羞怯,幾乎不再說話,或是有些精神渙散,在屋子裡到處喊叫。
在這種大多僅限於家務與生計的生活型態當中,友誼頂多只意味著人們彼此熟悉,卻不代表可以彼此交心。畢竟大家都明白,每個人的煩惱都一樣——只是每個人對於煩惱的看法孰輕孰重,有所區別罷了,一切全看個性。
面具一樣的臉——不是面具般僵硬,而是面具般地無法移動——用偽裝的聲音,努力保持低調,他們不僅說另一種方言,對陌生俚語也鸚鵡般地學舌。「好得很!」、「少碰為妙!」、「今天又狼吞虎嚥啦!」暗地裡學別人的姿態,兩腿一蹬,一腳放在另一腳前面……他們做這一切並非為了變成另一個人,而是成為同一類人,從戰前形象轉變為戰後形象,從鄉巴佬轉變成都會寵兒,這些人可以這樣描述:高大、苗條、深色頭髮。
因此,一開始我還是從事實出發,並尋找適合她的文字表述。但我很快就發現自己在尋找這些字眼的同時,早已偏離了事實。現在我從既存可用的文字出發,從整體社會的語言基礎,而非從事實出發,並且從我母親的人生當中,整理出這些已然預定的事件;因為只有在這一種不刻意追尋的公共語言當中,才能順利地在這所有空洞的生命事件當中,找出迫切需要公開的內容。
她對丈夫變得寬厚,讓他把話說完,而不是在第一句話就用力點頭打斷他,讓他再也沒法接話。她同情他,卻因為自己的同情而感到無能為力,就算他一點都不苦;她也許只是想像他周圍的某樣東西,比方說,一只瓷漆脫落的洗衣盆,一個被老是溢出的牛奶弄黑的小小電爐,對她而言,這些代表著自己挺過的絕望。
正因為她對所有離開她的人感到同情,她從不感到寂寞。只有當他又成了她的負擔時,她的腦中才會閃過一抹蒼涼。面對鬆垮的褲襠、站不穩的膝蓋,厭惡感不可抑止。「要是有個人可以仰望就好了。」無論如何,如果對某人必須一直蔑視,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這股嫌惡年復一年地轉化,從一開始明顯的手勢變成耐心端坐,再轉化為忙碌之中禮貌地抬眼一望,然而這些卻使得丈夫更加頹喪。她總是叫他軟腿的。他常犯下同一個錯誤,那就是問她為何受不了他,當然她每次都回答:「你怎麼會這樣想呢?」他不肯放手,又問她說,他真的那麼令人討厭嗎,她安撫他,之後對他更加憎惡。他們白頭偕老,這並不令她感動,不過他戒掉毆打她的習慣,也不m.hetubook.com.com再與她敵對,從表面看來這點總算是令人安慰。
暫時如願以償,所有屬於個人的,都消失在類型之中。接著,甚至悲傷都只是歡快的一個短暫階段:「孑然一身,孑然一身/如同街上的一顆石頭/我如此孑然一身。」連傻瓜都知道這是模仿的旋律,她用造作的家鄉歌曲為大家與自己的歡慶貢獻了一份心力,況且這片歡樂興許會在男人們的玩笑話中延續下去,才剛開口,那粗鄙的聲調就讓大家不禁同聲大笑。回到家,自然是那四面牆,獨自一人面對四壁;興高采烈還能持續一會兒,哼著歌曲,邊脫鞋邊跳著舞步,甚至有股短暫想要跳出皮膚的欲望。但很快她又被拉回房間,從丈夫到小孩,從小孩到丈夫,從一件事到另一件事。
好處基本上只是缺乏壞處罷了——沒有噪音,沒有責任,不用為外人工作,不用每天離家,離開孩子。實際的壞處於是透過缺少而消解了。
「貧窮」這個詞是美好的,不知怎地卻也是高貴的。這令人馬上聯想到舊時學校課本裡提到的印象——貧窮,卻乾淨。乾淨讓窮人擁有社會能力。社會的進步來自於潔淨的教育;一旦貧苦人變得乾淨,「貧窮」就成了榮譽的稱謂。之於那些身受其苦的人,貧苦不過是其他國家的敗類才有的骯髒景況。
「貧窮」這個詞總是讓我想起「從前從前……」,這多半出自於那些終於擺脫它的人們,它是童年的詞彙。不是「從前我很窮」,而是「我是貧窮人家的孩子」(莫里斯.雪佛萊語),一個多麼可愛好笑的回憶信號。然而,在想起我母親的生活條件時,我卻無法以逗趣的方式回憶。打從一開始她就飽受脅迫,一切只為了能維持體面。在鄉下學校裡,尤其是對女孩子而言,功課「寫得工整體面」是最重要的。在後來的人生裡,這種形式延伸成為女人的義務;維繫家庭的團結,讓家有家的樣子。這不是令人愉快的貧窮,僅是不失體面的貧苦;每天都要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面做出新的努力,於是臉上逐漸沒了靈魂。
「窗戶是居民的名片。」一無所有的於是把錢花用在自己的居家清潔上——那筆錢是進步的政府為了民眾清潔所撥下來的款項。不難想見,他們貧苦的生活景象令人厭惡,因而破壞了大眾的觀感。如今,身為經過清潔整頓後的「相對貧窮階層」,他們的生活變得如此抽象,凌駕所有想像,以至於人們也忘了它。關於貧苦,有的是感官的描述,然而貧窮,只淪為一種象徵。
對這類人凡此種種的描述,也讓她感到擺脫了過去,因為那種體驗就像被陌生人帶著情|色的眼光初次打量。
然而真實發生的是——
這個階層的人民如果沒有煩惱,那可奇怪了,不如說是瘋子。酒醉的人沒變聒噪,只是更加沉默,也許一聲喝斥或者歡呼,復又陷入沉思,直到法定打烊時間一到,就突然謎樣地啜泣起來,對整夜待在那裡的人擁抱或者痛打。
她還想給大家好看!
而關於貧苦的感官描述,它的目的也只在於激起身體的噁心感。是的,他們以享受其中的方法描述,來製造噁心,那噁心感沒有轉化成行動的欲望,卻令人想起自己還在吃屎的肛|門期。
剛剛提及的儀式就這麼成了一種慰藉。慰藉——它其實並不進入你,而是你成長於其中;直到你終於認同,自己作為一個個體,其實什麼也不是,無論如何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
冬天有建築業的失業津貼,丈夫都拿去喝酒了。她去一間又一間的酒館找他,然後他便幸災樂禍地給她看剩下的錢。他揍人,她躲開。她不再跟他說話,她讓孩子們反感;孩子們在寂靜中覺得恐懼,摟著悔恨不已的父親。巫婆!孩子的眼神充滿敵意,因為她顯得誓不兩立。父母外出時,他們睡得心驚膽跳,直到清晨丈夫與妻子拖拖拉拉地穿過房間,他們才蜷縮進棉被底下。她每走一步就停一步,直到他不假思索地往前撞。兩人憤怒地不發一語。最後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你這畜生!你這畜生!」這下子他可以好好揍她了。她每被打一拳,就笑他一回。
所以一切並不真的那麼糟糕;在睡夢中,可以簡單搞定。只是一切看不見終點。
悲哀的禱告念珠,光榮的禱告念珠,收穫感恩節,全民公投的慶祝會,女士挑選舞伴,確認兄弟情誼的酒局,愚人節的玩笑,守靈,新年夜的吻——這些形式膚淺地表達了私人的憂傷、傾訴的想望、幹勁、獨一無二的感受、對遠方的渴望及性欲,它們是顛倒之世的聯想遊戲,在其中,每個和_圖_書角色都被混淆,使你感到自己不再是個問題。
第一台電器——電熨斗,那是我們「夢想已久的」神奇寶物,但用的時候卻一臉尷尬,彷彿自己不配這樣的東西:「我憑什麼配得上它呢?不過從現在開始,我會非常高興地使用熨斗!也許這樣一來,我也可以有一點自己的時間?」
聖誕節——那些反正是必需的東西,就會被包裝成禮物。大家用內衣、褲|襪與手帕等各種必需品互相給對方驚喜,並且說,對,我剛好想要這個!大家用這樣的方式扮演著受贈者,無論收到什麼,食物除外;譬如有一次,我收到迫切需要的開學用品,而發自內心深深感激,並且把它像禮物一樣擺在床邊。
頂多在夢中,我母親的故事才短暫可以捉摸,因為在那裡,她的感受是如此真實,以至於我以為自己是另一個她,與這些感受融為一體;然而,這就是剛剛提到那些時刻,極端的表達欲與極端的無語同時發生了。因而只有透過書寫來捏造出井然有序的平凡人生:「當時——後來」,「因為——雖然」,「我曾經——變成——一無所成」,並且藉此消除恐怖。也許就是這故事的詭異之處。)
大家心裡都明白,證明不了什麼的。想著事情一體兩面的好處與壞處,同時也將可靠的證據一點一滴消解,這是生活最糟糕的原則。
這種抽象性與表述的危險自然在於,它們有著獨立的傾向。它們會忘記展開故事序幕的那個人物,成為措辭與句子的連鎖反應,一如夢中的圖景。那是一種文學儀式,個體的人生在這當中只是故事的發韌。
戰後;大城市;在這座城市是不可能過從前那樣的城市生活的。人們在瓦礫堆上奔跑,上上下下地穿越這座城市,好縮短路程,卻依然得不斷地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後面與人摩肩擦踵,這些同代人目光空洞,在擁擠之中紛紛縮起手肘。短短一聲苦笑,目光從自身移開,跟別人一樣目光空洞地四處張望,然後驚覺自己跟其他人一樣顯出了自己的欲望,驕傲受了傷,但還是得試著撐下去。可憐啊,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混跡在周遭人群中——好比撞人的與被撞的,擠人的與被擠的,罵人的與被罵的,混亂之中誰也分不清了。
但我的母親有著好奇的本性,她並不尋求慰藉。她並不沉迷於工作,而是輕率了事;因此她經常感到不滿。天主教說的塵世之苦她不懂,她只相信此生的幸福,那可得有些運氣;她偏偏運氣頗差。
在這新的生活處境當中,嘴巴竟也誇張地緊閉起來了。在那之前至少還偶爾打開過,例如在青少年驚訝的時候(也許是女孩子們裝模作樣),在鄉下人大驚小怪的時候,以及在白日夢結束的時候。如今這樣緊閉的嘴,已經成為了一種與眾人一起堅定下去的記號。但這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因為幾乎沒有什麼是可以靠個人堅定下去的。
從此你再也不期待了解個體生活的景況,因為你再也沒有打探消息的欲望。所有的提問都成為廢話,回答也如此千篇一律,以至於尋求慰藉這件事你不需要任何人,光靠物品就夠——甜蜜的墳墓,慈愛的耶穌,甜蜜哀傷的聖母,以上種種都昇華成為膜拜之物,給那些渴望死亡,卻也每天努力讓自己的困厄由苦轉甜的人們。在這些充滿安慰的膜拜物面前,他們逐漸消逝。日復一日,同樣形式的社交,總是面對同樣的東西,以至於你也覺得它們是神聖的;並非無所事事才叫甜蜜,勞動才是。畢竟你別無選擇。
我於是拿以下兩者做逐句的比較——女性傳記廣泛使用的文字內容,以及我母親的特殊人生;相近性與矛盾處會產生真正的書寫活動。重要的是,我不能只是引用。就算看來像引用的句子,也要讓人時時牢記它的存在是在講述對某人、至少對我來說非常特殊的事情。唯有這樣把我個人私底下的動機,謹慎地、牢牢地置於中心點,這些句子對我來說才有用。
她的如意算盤總是打錯;在家裡,小市民的解脫模式再也行不通了,因為生活環境還停留在市民生活之前的水平——住在一房公寓,每天擔心的不外乎一日三餐,跟伴侶之間的溝通模式幾乎僅限於下意識的表情、姿態,以及尷尬的性生活。必須走出家門,才有機會真正體驗一點生活。外面是贏家類型,家裡是比較弱的那一半,永遠的失敗者。這不叫生活!
假如我有,假如我是,假如我會。
這樣生活若還能有些盈餘,她至少在一週當中會感到一次小小的自豪:「我們一直都過得比人家好啊。」
端菜、閒扯、收拾餐桌。「每個人都被照料了?」窗簾打開而後拉上,燈打亮而後熄滅。「拜託你們別讓浴室燈老是開著!」衣服摺起而後攤開,水瓶倒空而後填滿,插頭插上而後拔開。「這就是今天的日子。」
當然,她讀這些書,只把它們當成過去的故事,從不會當成遙遠的夢想;她在書中找到所有錯過的、再也無法彌補的事。她過早地將自己的未來從腦海中剃除。因此,現在第www.hetubook.com.com二春對她而言,其實只是給過去曾經參與的所作所為添上一道光彩。
一齣以人類為道具的自然劇場,有系統地剝奪了人性尊嚴。一次又一次地去哥哥那邊懺悔,求他別將患了酒癮的丈夫解雇;偷聽廣播被逮之後,乞求檢查的人別告發他們家持有未登記的收音機;聲明自己身為女性國民,也有資格申請住屋建設貸款;在政府機關之間奔波,只為了證明自己迫切需要救助;每年都得新辦貧困證明,給那時已經念大學的兒子用;申請病假津貼、子女津貼、減免教會稅——這些大部分需要仁慈的估量。至於法定的權益,則得不斷提出明確的證明,讓自己獲得最終的許可!並滿懷感謝地收下這份恩典的證明。
「所有的事情都有一體兩面,好處與壞處。」這麼一想,不切實際的事情便可以勝任了,壞處也就這麼顛倒過來,成了好處的必要特色。
她再度說起家鄉的方言,就算這樣只是好玩——一個有國外生活經驗的女人。這段時間,昔日的女伴們也都幾乎回到出生地;她們只是短暫離巢,到城裡或界外遊走一回。
你不再對任何事情感興趣。「好奇」不是一種生物特性,而是女人家的惡習。
他在工作上操勞過度,每天被嚴厲苛求做一樣的苦工,這些工作終究徒勞一場,他變得體弱多病、謹小慎微。在打盹醒來之後,他成為真正的孤獨者,但也僅有在他缺席的時候,她才能感知,並且回應真正的孤獨。
和待在城裡不同的是,她會因為孩子而感到驕傲,跟他們在一起時也會表現出來。她不會再讓人指指點點。從前她被嘲笑時頂多在人前吹個牛;現在乾脆嘲笑回去。她可以嘲弄到對方無話可說。尤其是丈夫,他常常說起自己的許多計畫,每次都招來刻薄的嘲笑,以至於很快地說不出話,只有木然望向窗外。隔天,他還是興致勃勃地又談了起來。(往日時光在母親的嘲笑中又再度鮮活!)就這樣,她也用嘲笑的方式打斷孩子們的話,在他們說出願望的時刻;因為嚴肅表達願望是可笑的。這段時間,她誕下了第三個孩子。
「一些無可名之的事物。」故事通常這麼說,或是:「一些無法描述的事物。」多數時候,我將它們視為懶惰的藉口。但這則故事卻真的與無以名狀相關,與啞口無言的恐怖瞬間相關,它描述的瞬間,意識因為恐懼而猛然驚嚇;它描述的恐怖狀態,如此短暫,以至於語言總是來得太晚;它描述夢境的過程是如此可怕,使人在意識中化身為蟲,身歷其境,停止呼吸、全身僵硬。「冰冷的寒氣爬上我的背脊,我後頸的寒毛豎起。」——鬼故事的情節一再出現,轉開水龍頭之後又旋即關上,晚上拎著啤酒瓶走在街上;只有情節,沒有完整故事,沒有讓人期待,這樣那樣或者令人安慰的結局。
然後就這麼飄著在街上穿行,那些他能無憂行經的一切,都鼓舞著他,而那些要他停步並與之糾纏的,則與他產生碰撞——譬如大排長龍的人們,施普雷河上一座高大的橋,裡面有嬰兒車的櫥窗。(她又偷偷拿掉了一個孩子。)永不止息,所以得安寧,孜孜不倦,因而能擺脫自己。座右銘:「今天我什麼也不要想,今天我只要開心就好。」
現在她是那個節省度日的人。節省的意思當然不是像她的父親那樣,只是把錢存下來,而是必要的能省則省、節制欲望,乃至後來興起的貪念一下子又被節制了。
這裡存在兩種危險——一種是單純的複述,另一種則是讓人物在詩意的句子當中毫無痛苦地消失——兩種危險使都書寫變得緩慢,因為我害怕每寫一句,就失去平衡。這點適用於每個文學活動,特別是遇到現在這種情況——在事實占了絕對優勢,幾乎不容編造的時候。
生活水平不能超過丈夫的經濟能力,那份能力由每月工時所決定,並且由她為丈夫計算出來。她貪婪地計算區區半小時,害怕他下雨天輪班賺不到錢,這時候丈夫會坐在小房間裡,看著她在他身邊喋喋不休,或是覺得受到侮辱般瞪視著窗外。
另一種細數的方法較富有田園色彩——背痛。在高溫洗衣時燙傷,隨後又在曬衣時凍得雙手發紅——那凍壞的衣物在摺衣服時發出啪嗒的聲響!有時彎下腰之後站起來,鼻血就這麼流了出來;女人們心裡只想著趕快把所有事情做完,結果卻忘了裙子後面有血印,就這麼出門去購物。對於小痛小癢無止境地長吁短嘆,大家對此寬容,畢竟她只是個女人家。女人群聚時,沒人問「妳好嗎」,而是問「好點沒」。
但被歸為必需的只有食物,冬季的燃料則被歸類為有用,其餘的一切皆是奢侈品。
於是可以負擔以下的奢侈品——一張座位在第九排的電影票,然後喝杯氣泡酒;隔天早上給孩子們一兩先令,讓他們去買一塊本多浦巧克力(Bensdorp-Schokolade);每年來一瓶自釀的蛋奶酒;有時冬天,每逢週日便享用整個星期收集的生奶油,方法是——冬天夜裡把牛奶鍋置於兩扇窗之間。「那真是一場節慶!」假如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可能會這麼寫;然而,那不過是奴隸般地模仿無法企及的生活方式,一場幻想人間天堂的兒童遊戲。和-圖-書
家中沒有電器,一切都靠手做。上個世紀的物品,已在大家的意識中昇華成回憶的象徵——手磨咖啡豆的機器已變成討喜的玩具,不只這個,還有寬大穩當的洗衣板,舒適的火爐,使用到凹凸不平的的可愛鍋子,危險的火鉗,大而無當的柵欄車,充滿野心的鋤草大鐮,被外表粗野但心地不壞的磨刀師傅在這些年磨得發亮的刀,縫紉用保護手指的邪惡頂針箍,愚蠢的縫紉用菇形木托,以及一再被放到爐台上加熱,作為消遣的笨重熨斗。最後還有一樣好東西,那就是操作必須手腳並用的「勝家牌」縫紉機。只有細數這些,才有家的親切。
這故事有另一特別之處是,我並不如往常那般,隨著一句又一句的書寫,遠離被描繪的人物的內在生活,並帶著一種愉快的慶祝心情從外部觀看,彷彿他們是被隔絕的可憐昆蟲,然後在結尾將他們釋放。而是,我試著保持那一如既往的,僵硬的嚴肅,書寫並盡可能地貼近那個角色。但也因我無法用任何一個句子來完美地捕捉出她,所以只有不斷地重頭開始,而無法達到平時那種超然的鳥瞰視角了。
一九四八年初夏,我母親與丈夫帶著兩個孩子離開東部管制區,他們把剛滿周歲的女嬰放在購物袋中,身上沒有證件。他們兩度在凌晨祕密越過邊境,一次還被俄羅斯的邊境警察喊住,母親則以斯洛維尼亞語回答出了暗號,那一刻起,意味著黎明、耳語與危險三種滋味交織成一體。他們搭上火車,穿越奧地利,大家都興奮且激動起來;她又回到出生時的屋子,與家人一同被安置在兩個小房間。她的丈夫成為她的木工哥哥第一個雇用的工人,她自己則又成為昔日這幢屋子全體居民的一分子。
小時候,廁所裡會傳來令人感到滑稽的抽噎聲,記憶中,她的紅色眼睛有如兔子。她曾經;她變成;她一無所成。
附近許多女人都偷偷酗酒;她們歪斜著厚厚的嘴唇,令她反感——這樣可沒法讓什麼人好看。她頂多微醺——然後跟隨便某人稱兄道弟、喝起酒來。用這樣的方式,她很快地跟年輕鄉紳們打成一片。這個小地方,少數生活優渥的人還是組成了一個社交圈,而她在這個圈子裡頗受歡迎。有一回的化妝舞會上,她扮演羅馬女人,贏了首獎。只要你能得體、風趣、歡樂,至少這個鄉下社群在娛樂方面是不分階層的。
也許在不顧體面的貧苦之中,你會過得舒適些,這樣便可以獲得最低限度的無產階級自信。但是在那一帶並沒有無產階級,連個卑下的人都沒有,頂多是住在救濟院裡衣衫襤褸的人;沒有人顯得放肆;一敗塗地的人只會無地自容,貧窮則是真實的羞辱。
但怎麼辦?
儘管調度的空間小得可憐,大家至少還可以模仿小市民階級的生活方式好自我安慰——貨品依然被可笑地分為「必需的」、「有用的」與「奢侈的」。
文學並沒有教她從現在起為自己著想,卻為她描寫出這麼做為時已晚的情境。她本可以是個誰的。現在的她,頂多也為自己著想一回,偶爾在購物時允許自己到酒館喝杯咖啡,對此別人有什麼意見,她不再多管。
譬如,在幾戶家庭中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家中唯一的臉盆,在夜裡被充當尿壺,於是隔天又在裡面揉麵團。當然事先會以滾水清洗臉盆,所以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光是描述那過程,就也夠令人噁心的:「他們的生活所需、吃喝拉撒,全都在同一盆。」——「噁啊!」比起親自目睹這些被指稱之物,詞語更能傳達這種被動且自滿的噁心感。(當我以文學的方式描寫晨袍上的蛋黃污漬,我的回憶往往會隨之顫抖。)因此,在描述貧苦時總令我心裡產生不快,因為那乾淨卻亙古不變的可憐的貧窮,根本無可書寫。
(當然,關於某人的某些特定之事,這裡所寫出來的還是有些不明確;但唯有如此概括性的說法,才能讓除了我以外的人也有所感觸——也就是說,在這個也許非常特殊的故事當中,不要把我母親當成那位可能唯一的主角——若單純複述一個跌宕起伏的人生,再加上www•hetubook.com.com突然的一個結尾,那是強人所難了。
始終都不太獨立的母親,被這永恆的脅迫貶低著。有一次,她象徵性地說,她再也不屬於這個土著圈了,他們連個白人都沒見過。她逐漸有能力去想像不必終生只做家事的生活。只要搖搖小指頭、給她一點最輕微的提示,她的思考就能邁向正軌。
攪拌機、電爐、冰箱、洗衣機——越來越多的時間給自己了。但你只是飽受驚嚇地站在一旁呆望,面對長久以來被供奉為家神的前世珍寶,你感到暈眩。之前連情緒感受都得精打細算、盡量儉省,頂多只會在失言時表達出來,接著立刻就想要掩飾。早年那種全身投入的生活熱情,如今偶爾才會顯現,靜默而沉重的手若是隱約羞怯地顫抖,便會馬上被另一隻手給遮蓋住。
為此,那些從沒機會安心走市民階級路線,而笨拙地模仿市民階級進而獲取表面的穩定性的,這樣的關係在女性當中普遍存在著。這些關係如:「某人是我喜歡的那一型,但我不是他喜歡的」、「我是他喜歡的那一型,但他不是我的」、「我們是天造地設」,及「我們無法忍受彼此的目光」……所有的社交方式都成了某種具約束性的規則,以至於每個人若個別地在行為上多管閒事.也僅是這些規則的例外。譬如母親說起父親的時候,她會說:「其實他不是我喜歡的那型。」人們依照這樣的類型學來生活,在客體化的距離中感到舒適,同時不再自苦,不為出身而自苦,不為個人痼疾如癬病汗腳而自苦,也不為日日變換的生活條件而自苦;一名小人物以此類型之道存活於世,就此脫離令人羞恥的寂寞與孤絕,他失去了自我,卻成為了那個誰,就算只是暫時也好。
他們並沒有彼此疏遠,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真的在一起。她在信中寫過一句話:「我丈夫變安靜了。」和他一起生活,她也變得更加安靜,她充滿自信地這麼想——對他來說,她是終生無法參透的謎。
隨興生活——在工作日散步,愛情的第二春,身為女人在酒館獨自喝烈酒——這樣就算是某種胡作非為了;人們頂多是「隨興」加入高歌一曲,或是彼此邀請跳舞。
關於人,沒有什麼故事好說的;就算是教堂裡的復活節告解,大家一年至少有一回可以這樣說說自己發生的事,卻只是教義問答手冊的要點被喃喃唸出來,「我」在其中真真顯得比月亮的局部還要陌生。若有人談起自己,卻不只是胡扯,人家就會說他「特立獨行」。個人命運若真是有了特立獨行的發展,也會在夢的碎片中失去自我的個性,並且在宗教、習慣與良善風俗的儀式中殞落,如此一來,個體之中就不會留下什麼人性;何況「個體」只作為罵人的詞而聞名。
後來她時常講起這些,她渴望講述,但常講到一半就因厭惡與悲憐而顫抖起來。她太膽怯,沒法藉此把厭惡與悲憐從身上抖落,卻恐怖地令它們復活了。
她讀報紙,更愛讀書,因為她可以拿書中的故事來跟自己的人生經歷做比較。她跟著我讀,先讀法拉達(Hans Fallada)、克努特.漢森(Knut Hamsun)、杜斯妥也夫斯基、高爾基、然後是湯瑪斯.沃爾夫(Thomas Wolfe)與威廉.福克納。對於這些作品,她不表達任何高見,只是複述令她深刻印象的段落。「我可不是這樣」,有時她這麼說,彷彿當時那位作家親自描寫了她。她把每一本書當成自己人生狀態來讀,顯得生氣勃勃。她在閱讀之中首度坦露自我;她學會談論自我;每讀一本書,她就更能夠想這方面的事情。因此我逐漸知道了一些有關她的事。
然而我的母親卻沒有從此變得怯懦與虛假。她開始活出自尊。她不再需要勞心勞力,因而漸漸回歸自我。浮躁不安漸漸平息。她向人展示那張自己覺得還算舒服的臉龐。
在家裡她是「媽媽」,丈夫也這麼叫她,比起叫她名字的次數還要多。她覺得這樣很好,這個詞更適切地描寫著她與丈夫的關係;他對她而言,從來都不像是什麼小心肝。
她多想好好輕浮一回!於是她真的輕浮了一回:「今天我失心瘋,給自己買了一件上衣。」無論如何,這舉動在她的生活周遭算過分了,她養成抽菸的習慣,甚至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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