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抱歉說:「過節對她很重要。」
「是呀!他的確『非』常人。」
她拉開衣服,讓孩子吸奶。護士、醫師、她的母親與丈夫站在一旁注視,臉上掛著此種場合應有的笑容。但是絲毫沒有歡慶、大功告成的氣氛,也沒有香檳,相反的,每個人都心懷憂懼與緊張。強烈的吸吮反射,硬邦邦的牙床狠狠鉗住她的奶頭,她皺眉了。孩子抬頭看她,用力一咬。
「但這次不一樣。絕對不一樣。我不明白你為何看不出來。你看不出來嗎?」她把肚子一挺,此刻它正上下震動,她能感覺裡面的騷動。
「妳必須找個幫手,海蕊。妳要試著和她們相處,至少留住一個幫忙。」
暑期開始,那是一九七五年。這次來訪的客人少了:有人寫信或打電話來說他們負擔不起火車票錢或汽油錢。朵拉絲說:「總比沒藉口好。」
朵拉絲說:「但是他們期待要來。」
朵拉絲說:「已經是災難了。」她的立場很堅定:「另外幾個孩子都在受苦。女兒呀,妳是當局者迷,看不清楚。」
海蕊又回去看布萊特醫師,因為胎兒實在精力旺盛,好像要扯破她的肚皮而出,她不能睡覺也不得休息。
三個大孩子低頭瞪視這個和他們大不相同的家庭新成員,海蕊認為他恐怕連本質都異常。或許是她看他的眼光還帶著回憶——他在她子宫時的異於常人;也可能是他黃色結棍粗笨的身軀。還有他形狀奇特的腦袋,眉骨以上全部往後傾斜。
「菲莉絲——這是那小女孩的名字——她從未見過那麼可怕的眼神。」
「一定有。」朵拉絲開始哭泣。
懷孕八個月時,她去看布萊特醫師,要求催生。
他時刻觀察其他孩子,尤其是路克與海倫。研究他們怎麼動、怎麼坐、怎麼起身,模仿他們吃東西的動作。他明白這兩個大孩子比珍懂得社交禮儀,至於保羅,他理都不理。哥哥姊姊看電視時,他會蹲坐在一旁,不時地看看螢幕又轉頭看他們,他必須知道什麼反應才是合適的。如果他們笑了,過一會兒,他也會發出一聲響亮、強硬、不自然的笑聲。對他而言,所謂的有趣就是露出齜牙咧嘴的笑容,別人看來卻是充滿敵意。當電視演出緊張刺|激的內容,孩子們寂靜無聲、身體因專注而緊張,他也和他們一樣肌肉緊縮,全神貫注銀幕中的劇情——其實,他的視線片刻沒離開他們。
路克皺眉質疑:「鳥兒是對我們唱歌嗎?」他有一張奇特、嚴肅的臉,如往常一樣,他要求真相:「當我們在花園玩耍,鳥兒鳴叫,是在對我們唱歌嗎?」
班能正常說話,孩子們鬆了一口氣。他們會對班說:「哈囉,班。」班小心翼翼回以剛剛接收到的話:「哈囉。」海倫說:「你好嗎,班?」班回答:「妳好嗎?」「不對,」海倫說:「現在你要說『我很好,謝謝。』或者說:『我還不錯』。」
珍問:「菲莉絲和我唸同一個托兒所嗎?」
大衛說:「沒錯。」
大衛不安地說:「別這樣,可憐的小傢伙。」
「什麼樣的機構肯收留他?」
家庭聚會也果真結束,比往年提早許多。潔西卡(穿著鮮亮夏服,絲毫不肯對英國冬天讓步,只加了件羊毛背心)突然記起她答應別人的邀約,提早離去,黛博拉和她一起走。詹姆斯也接著告辭。菲德烈還有書要寫。對他們頗神迷的布姬達看到海蕊躺在床上捧著肚子、眼淚滾下臉龐,因無法形容的痛苦而呻|吟出聲時,嚇得也哭了,說她早知道這一切太美好,不可能持久,然後隨母親回家。她的母親剛再婚,根本不想要她。
廚房一景,家庭晚餐。海蕊與大衛各據桌首與桌尾。路克與海倫並排坐。艾莉思抱著小保羅,他老要人抱,因為媽媽很少抱他。珍坐在朵拉絲身旁,後者靠近爐子,手上拿著杓子。海蕊看著母親——五十好幾的壯碩強健女人,一頭鐵灰色鬈髮,臉色紅潤,大大的藍眼像兩顆棒棒糖(這是她們家人的玩笑話)——心想,她和母親一樣強壯,她也能撐得住。她又微笑看著瘦削、強健、堅毅、活力十足的艾莉思,心想,看看這些老女人,她們不也什麼都熬過來了。
茉莉說:「妳當然會同意。任何明理的人都會同意。」
「兩個月。」海蕊說,拉開衣領,讓布萊特醫師看她的乳|房,好像呼應班永不饜足的需要,它們仍在汩汩泌奶。乳|頭一片淤青。
他爬上床,和往常一樣,把手臂伸到海蕊頭下讓她枕著,將她攬近身來。
海倫拿起一粒蘋果,路克也一樣,珍從媽媽的盤子裡拿走一塊麵包,故意露出淘氣的笑容。這個故事一點都沒讓她苦惱。
朵拉絲為他們的盤子添滿湯後,才輕鬆坐在自己的盤子前。大家開始遞麵包,整整一大籃。
四歲的珍抓住班的腳,兩手合握,卻被他猛力踢開。
「當這兩個孩子餓了,他們找到一個矮樹叢,覆滿巧克力甜點。又找到一個池塘,裡面是柳橙汁。當他們想睡了,就躺在離友善的鹿不遠處的樹叢下。醒來後,他們和鹿說謝謝,繼續往前走。突然間,小女孩發現自己落單。她和哥哥失散了。她想回家,卻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回去。她企圖尋找另一頭友善的鹿、麻雀或者任何鳥,告訴她現在身在何處、該走哪條路離開森林。她迷路許久,口渴了。彎腰看看前面的池塘,不知裡面是不是柳橙汁,結果是水,乾淨純潔的森林水,喝起來有樹木與石頭的味道。她用手捧水喝。」這時海倫與路克也伸手拿起杯子喝水。珍則兩手十指交叉,做出水杯狀。
眾親友尚未回來共度一九七三年的耶誕節,海蕊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她大為沮喪,大衛亦是。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他們一直很小心,尤其他們已經決心不要這麼快又生小孩。大衛試圖玩笑以對:「是這個房間搞的鬼。我發誓,它是嬰兒製造機。」
她吃力抬起身來,因為下半身酸得動不了。他們把孩子放到她臂彎裡。十一磅重。其他孩子都不到七磅重。他渾身結實,身軀棕黃,個兒很長。他用腳踢擠海蕊的腹側,好像想站起來。
一天清晨,海蕊突然驚醒,爬下床走進班的房間,看到班巍巍站在窗沿上。窗台非常高——天知道他怎麼爬上去的!窗子大開,班隨時可能摔出去。海蕊心想真可惜,我幹嘛走進來?她不准自己心驚於這個想法。他們替窗子加裝粗大的欄杆,班會站在窗台上,手抓著欄杆用力搖動,觀看外面世界,陣陣刺耳怒吼。整個耶誕假期,他都被關在房裡。客人語氣小心地問:「班近來如何?」聽到回答:「喔,他很好。」便不再詢問。這實在是奇怪的景象。有時班的狂叫聲傳到樓下,眾人談話頓時停止,然後蹙起眉頭,正是海蕊畏懼看到的——這掩飾了他們的批評或不便說出口的想法。
「誇張,這話倒適用於這個情景!恭喜啊!我誇大其辭!」
「等一等,」大衛說:「我湯還沒喝呢。」他開始喝湯。
他喝牛奶腹瀉,海蕊帶他去看布萊特醫師。
海倫說:「少笨了,當然不是。故事裡的森林是魔法森林。」
茉莉無視此種鹵莽無禮,堅定地說:「是的。如果我們找不到其他地方,就得選擇這種機構。事情很明顯,不趕快採取行動,會發生大災難。」
大衛說:「問題是海蕊現在大大走樣了。」他直直看著朵拉絲,希望她回望,但她沒有。
他們不想和孩子說:「小心班。」但是在保羅的意外之後,根本不必提醒他們注意。那天晚上孩子們聽到發生什麼事後,沒有抬頭看父母、朵拉絲與艾莉思,也沒有互相看。他們沉默以對,頭兒低垂。從這舉動,海蕊與大衛知道他們對班已有既定想法:他們曾討論過班,知道該對他抱何種看法。路克、海倫與珍沉默上樓,讓父母傷心不已。
班又開始用石頭敲打鐵盤,陷入很有成就感、得意洋洋的狂喜。好像他是在鑄鐵,讓東西成形,你幾乎可以想像他和他的同類身處地底深處的礦坑……。再度,她們等待班停止製造噪音。
朵拉絲去探望莎拉一家子。
茉莉說:「這全看機構的負責人。」她的壯碩身軀充滿精力與自信,海蕊心想她好像已經將班整個人吞下肚,正在消化吸收。海蕊口氣溫和但微微顫抖地說道:「妳的意思是說,我們要找的就是那種專門收容父母想要擺脫的小孩的機構?」
海蕊說:「我只要你開點治療腹瀉的藥。」她瞪著布萊特醫師,強迫他看她,然後故意說:「畢竟,我可不想殺死這個頑劣的蠻小子。」
他們開車去法國。對海蕊而言,那個星期只有快樂沒有痛苦,她覺得孩子又回到她的身邊。怎麼相處都不夠,孩子的感受亦然。還有小保羅——因班出生而被剝奪了母愛的小心肝、可愛迷人的三歲小寶貝——再度成為她的小寶寶。他們仍是一家人!快樂……,他們無法相信原來班剝奪了他們這麼多。
海蕊苦笑說:「但他是正常的,醫師這麼說。」
每個人都看到這一幕,全都靜坐無聲,班走到朵拉絲面前說:「我要牛奶。」她倒了些牛奶給他,他喝下去。然後他看到大家都在看他,再度,他似乎試圖瞭解大家在想些什麼。他轉身去花園,從廚房可以看到他用木棍掘地。其他孩子都在樓上玩。
坐在這間熱情好客的廚房裡,充滿了溫暖的氣氛和熱氣蒸騰的菜湯。外面是風兒咆哮的夜晚。現在是五月,窗簾尚未拉起。一根樹枝在窗外橫展,那是春日嫩枝,布滿清新的花苞,在薄暮裡顯得蒼白;但打在窗台上的風是由冰山或雪地往南吹襲而來的。海蕊攪動盤裡的湯,撕了一大堆麵包丢到湯裡。她的胃口大極了,簡直無法饜足——她自己都覺得難堪,必須趁沒人注意時突襲冰箱。有時她夜裡的踱步會突然中斷,跑去塞肚子,有什麼吃什麼。她甚至和酒鬼一樣有個秘密儲藏櫃,只是裡面擺的不是酒,而是食物,巧克力、麵包、派餅。
大衛說:「是呀!」轉頭對海蕊說:「最好是往後延一延,耶誕節再把他們全邀來。」
大衛連忙說:「當然。我知道。妳很棒。」
一晚睡覺前,海蕊躺在大衛的臂彎,和往常一樣閒聊白天種種,她突然想到暑期的事,衝口說出:「你知道這棟房子好在哪裡?大家為什麼來這兒?來享受,如此而已。」
「老天爺,海蕊。」他換上不同口吻,無助:「別這樣——如果我們不連心,這……。」
撇開班不談,這個暑假倒是頗愉快。又是足足兩個月長。再度,大衛的父親短暫造訪,留下一張支票,少了這筆錢,他們可撐不下去。詹姆斯說:「每次來到這房子,都覺得好像置身巨大的瘋人院,天知道,你們怎麼辦到的。」
他讓步道:「頑皮的孩子。」海蕊不可思議地大笑。
海倫追問:「池塘裡的女孩是誰?她是誰?」她轉頭看爸爸又看媽媽。
海蕊說:「只要我們時刻注意不讓艾咪與班獨處就行。」莎拉沉默許久後說:「老天爺,海蕊,我們姊妹倆真是拿了一手爛牌,不是嗎?」海蕊說:「大概是吧。」但是她拒絕投降成為命運的祭品。莎拉,是的;婚姻有問題,生了個蒙古兒——她是命運的祭品。但是她www.hetubook.com.com,海蕊,與莎拉同一條船?
當她再度下樓,孩子們已圍住那隻死去的狗。大人也來了,他們想些什麼,一目了然。
海蕊形容班的行為,布萊特醫師傾聽。
朵拉絲說:「暑假時,妳才剛生完孩子。」
這個階段的胎兒還沒有獨立生命的跡象,但是大衛感覺到手掌下的肚皮震動了一下,非常劇烈。
她厲聲問:「你們知道大家都打算來這兒過節。」沒正眼看他們。
朵拉絲說:「女兒,妳這樣講不公平。」
大衛會摟著她說:「哦,海蕊,妳很好吧?」
「她們還是能幫幫忙,就算洗洗刷刷都好。」
大衛隨口說:「喔,她只是個魔法女孩。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就突然顯形了。」
接著發生一件可怕的事。就在學校開學,親友都返家後,小保羅一個人跑進班的房間。在所有孩子中,保羅對班最著迷。那天海蕊送大孩子去上課,朵拉絲與艾莉思在廚房。聽到尖叫,她們衝上樓,發現保羅的手穿過班的嬰兒床柵欄,班緊緊抓住保羅的手,把保羅整個人拉扯得壓在柵欄上,故意將他的手臂往後擰。
對於這個批評,她羞辱的大哭:「這種講法不公平。你又不需要成日在家和她們相處,她們根本不好。搞不好她們一輩子都沒做過一小時家事。」
「沒事,沒事的。」她說:「現在我先送保羅和珍上床睡覺,路克、海倫,你們也一樣,去睡覺。待一會兒,我會上樓和你們道晚安。然後外婆也要上床,我累了。」
朵拉絲說:「今天沒布丁,只有水果。」
但她還是去找了布萊特醫師。
不,他看不出來。不,應該說,他不願正視——這才是重點。不止他,所有人都不願正視這一胎有多不一樣。
「她坐在池子邊。不久,天黑了。她彎腰看池塘,希望找到一條友善的魚告訴她如何離開森林,但是她卻看到令她吃驚的東西。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臉,直直望著她。那張臉,她從未見過。這個陌生女孩在笑,卻是邪惡的笑,一點都不友善,小女孩擔心池塘裡的女孩會跳出來抓住她,把她拖到水裡……。」
她和朵拉絲說:「我要讓他改喝牛奶。」朵拉絲以一種奇特眼神(也是大家近來的眼神)觀察海蕊與班的哺乳戰鬥,安靜、專注、著迷,近乎被催眠,帶著一絲嫌惡,還有恐懼?
當大赦的最後一刻來臨,她忍不住大喊:「感謝上帝,感謝上帝。終於結束了。」她聽到一位護士說:「這可是強悍的小傢伙,你看看。」然後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駱維特太太,妳清醒嗎?醒過來,妳先生來了,親愛的,妳生了個健康小子。」
突然間,路克現身樓梯轉角處,說:「暑假,大家是不是要來我們家?」大衛憂慮看著海蕊然後轉過頭去,朵拉絲則緊緊盯著女兒。
「妳知道,我年紀大了,」朵拉絲說:「我不可能一直這樣,我會病倒。」
「妳希望我怎麼做,海蕊?開藥讓他吃得迷迷糊糊?我反對這樣。」
消息迅速傳開,兩家的親友都知道海蕊順利產下一子,一切安好(意指海蕊還好)。許多人寫信或打電話致意,期盼暑假的聚首。他們說:「我們急著要看看小寶寶。」有的說:「小保羅還是一樣可人嗎?」暑假到時,他們帶著酒與夏日蔬果,從全國各地趕來,和艾莉思與朵拉絲一起做醃漬水果、果醬與酸辣醬。大群小孩在花園玩耍或到林子裡野餐。有趣的小保羅人見人愛,成日被抱在膝上,到處都聽得到他的笑聲,這才是他的本性,可惜被班與班的需索無度給掩蓋了。
此後,海蕊每日都趁大孩子不在時,刻意親近班,將他抱到大床上一段時間,就像她帶前面四個孩子一樣,寵愛他、和他玩耍。但是班沒有一次(從沒有)安靜下來、沉浸於親愛時刻。他頑拒、苦鬥、抵抗然後轉過頭來,狠狠一口咬住海蕊的拇指。他的咬法不似一般小寶寶吸吮手指,以紓解長牙疼痛或探索嘴舌功能,海蕊覺得骨頭要斷了,也看到他勝利的咧嘴冷笑。
菲德烈也說:「謝謝。」
「我不訝異,這年頭誰還肯規矩幹活?」朵拉絲說:「但妳還是得找人。我可不想替你們或莎拉做一輩子老媽子。」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小娃兒殺死一頭活蹦亂跳的狗。那隻狗的真正死因始終不明;獸醫說牠是被勒死的。這樁意外毀了剩下的假期,大家提早回去。
意外發生後的第二天,艾莉思宣稱這個家不再需要她的服務了,她要回去過自己的生活,她相信朵拉絲一個人足以應付。畢竟珍也上學了,本來珍還要一年才需上全天課,他們故意讓她早點入學。雖然大家沒明說,但知道理由就是班。艾莉思走了,沒說是為了班。但是她告訴朵拉絲(朵拉絲又轉告大衛與海蕊),班讓她毛骨悚然。他一定是個替換兒,朵拉絲本著理智、冷靜、實事求是的個性嘲笑她。她對大衛與海蕊說:「是呀,我把她笑了一頓。」然後苦笑一下:「但是,為什麼?」
海蕊啜泣說:「當然,大家得來。」然後奔出廚房。
海倫說:「還有那隻可憐的狗。」兩個孩子都在向海蕊控訴。
這一次,有人又帶了寵物。那是頭大狗,快樂吵鬧的混種狗。牠是莎拉孩子的玩伴,特別是艾咪。當然,所有孩子都愛牠,保羅尤其喜歡,海蕊覺得心疼,因為他們家沒法養狗或貓。她甚至想現在班比較講理了,或許……。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看到那隻狗似乎知道艾咪雖然身軀醜惡,卻是充滿愛意的小娃兒,需要溫柔對待,牠會收斂自己的狂放。艾咪會坐到這隻大狗旁,摟著牠的脖子,如果她動作笨拙粗魯,大狗就會抬頭,用鼻子輕輕推開她,或者發出小聲警告,彷彿在說:「小心。」莎拉說這頭狗就像艾咪的保母。孩子們說:「就像《小飛俠》裡的娜娜。」但如果班也在房裡,這頭狗就會小心的看著他,然後跑去躺在角落,頭埋在腳掌裡,緊張專注。一天,大家圍坐著吃早飯,海蕊不知為了什麼事轉頭,看到那頭狗正在睡覺,而班彎著身體,兩隻手朝前伸,不聲不響地靠近牠……。
所以,他們把他放出小監獄,讓他下樓和其他孩子一起。他似乎知道他該喜歡他們,他會獨自站著、低著頭,觀察大家閒坐廚房的大桌說話或在起居室聊天,小孩跑進跑出。他的眼睛瞪著這個,又轉頭看著那個,被看的人察覺他的固執凝視,便停止談話,或者轉身側過肩膀,以免和他四眼相望。只要班一現身,就能讓一屋子的人噤聲或者驅散,隨便編個藉口走開。
這讓海蕊深為自責所苦,可憐的班,沒人愛他。她當然無法愛他!好爸爸大衛幾乎連碰都不碰他。她將班從那張好似牢籠的小床抱起,放到大床上,坐在他身旁低吟:「可憐的班,可憐的班。」一邊撫摸他。班雙手抓住她的襯衫,使力起身,站在她的膝蓋上。硬邦邦的小腳弄痛了她。海蕊試圖擁抱他,說服他對她溫柔些……,隨即放棄,將他放回小床(或牢籠),班因為被放下來,發出挫折的怒吼,海蕊伸手對他說:「可憐的班,親愛的班,」班抓住她的手,奮力起身,站著勝利咆哮與嘶吼。才四個月大……,他就像個憤怒、充滿敵意的小巨人。
路克焦躁堅持地追問:「爹地,什麼是『顯形』?」
布姬達走了,沒再回來。
幸福重返,和他們同在一桌,但是大家看不見海蕊的手在桌底壓住腹中的敵人——安靜點!
朵拉絲說:「再給他喝一瓶。」起身泡奶。
「是的,」海蕊虛弱地說:「當然。」
「哎呀,」海蕊努力擠出笑容,把孩子的頭拉開。
朵拉絲在「休息」數星期後回到家裡,海蕊知道母親打算跟她來個「真正談話」。
三個月後,他們家的老灰貓「麥奎格先生」也死於同一狀況。牠一直很怕班,總是躲他遠遠的。班一定是跟蹤牠,趁牠不注意勒死牠。
但是他們找不到專業保母,她們都希望待在倫敦,或者跟隨只有一、兩個小孩的家庭出國。鄉下家庭、四個孩子,女主人肚子裡還有一個,聽了,就讓她們退避三舍。
「那得找到醫師肯出診斷書說他不正常。」海蕊說:「布萊特醫師顯然不肯。」
新來的訪客聽到此一消息,都先是面露吃驚之色,然後開起玩笑來。有時眾人談笑,一看到大衛與海蕊進房來,便馬上噤聲。他們是在交換譴責批評。朵拉絲被認為是維繫這個家庭正常運作的唯一功臣。大家也提到了大衛的微薄薪水與龐大壓力。他們甚至還拿詹姆斯聽到消息後的可能反應開玩笑。然後他們當面揶揄這對夫婦。大衛與海蕊的生殖能力備受讚美,還有主臥房的影響。大衛與海蕊以輕鬆態度面對這些玩笑,但還是覺得刺人。人們看待這對夫婦的眼光不同了。大衛與海蕊那種安靜堅持、有耐性的素質吸引他們相互廝守,催生一個家,將不可能現身的人從英國甚至世界各角落召喚來齊聚一堂,譬如詹姆斯從百慕達趕來,黛博拉從美國回來,連潔西卡都答應來短暫露臉一下。過去,他們的這種素質(不管是什麼)與對生命的需索欲求受到眾人尊敬(無論大家是語帶忌妒或慷慨推崇),現在,它的負面效應浮現,譬如海蕊臉色蒼白躺在床上、無法應酬,雖決心下樓參加派對,卻無力支撐,隨即上樓休息;又譬如,朵拉絲雖仍有耐性,卻面露嚴色,因為她從早忙到晚,有時夜裡還不得歇;還有,孩子們變得愛吵架、渴求大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小保羅。
她將班舉高。他扭動、掙扎、抵抗,用他的特有方式哭喊——聽起來,倒像是怒吼或咆哮,臉龐因哭喊而由黃變白,不像一般孩子發脾氣時會哭得滿面通紅。
如果一帖鎮定劑能讓她的敵人——這是她現在對腹中那個野蠻東西的觀感——安靜個一小時,她就盡量利用時間努力捕捉睡眠,保有它、吸收它,接著又是一躍而起,因為胎兒醒了,開始拳打腳踢,讓她痛苦不適。這時,她會打掃廚房、起居室、樓梯,清洗窗子、櫥櫃,激烈運動身體抵禦疼痛。她堅持朵拉絲與艾莉思讓她工作,當她們說廚房不必再刷洗了,她回說:「廚房是不必刷;但我有必要刷洗。」吃早飯時,她已經工作了三、四個小時,看起來憔悴狼狽。她載大衛到車站,又送兩個孩子上學,然後將車停好,下車走路。她會一連數小時奔走陌生街頭,直到發現自己引人議論為止。然後她開車出城,到附近的鄉間道路快步疾走,幾乎像奔跑。開車的人吃驚地回頭望她——一個急奔的女人、臉色蒼白、頭髮飛揚、嘴兒張開、大口喘氣、兩手緊緊抱住肚子。如果他們停車想要幫她忙,她會猛搖頭,快步跑開。
班三歲那年的耶誕節,訪客稀少。大衛一位表親說:「海蕊,我受到妳的啟發,現在我們也有自己的家,沒你們的那麼大,是棟小小的房子。」他們有和_圖_書幾個親友改到那兒度假。其他人則說要來,是特意強調的。海蕊知道,這些都是近親。
最後是菲德烈的表親艾莉思——一個落魄寡婦,前來幫忙朵拉絲。艾莉思手腳俐落、個性緊張、小題大做,好像頭灰色小獵狗。她的三個孩子都大了,還抱了孫,但她不想麻煩孩子,此話讓朵拉絲口出尖酸批評,聽在海蕊耳中,倒像在指控他們。朵拉絲不喜歡屋裡有個同年齡的女人分享權威,但是沒辦法。海蕊幾乎什麼事都無法做。
珍大叫:「可是,我們還沒吃布丁。」
他說:「班顯然沒什麼毛病。」語氣困惑嫌惡,這是人們談到班時常有的口吻。
班從花園進來,以他迥異他人、慣常的站姿注視他們。他穿了一件棕色粗棉褲、棕色襯衫,都是結實的布料。他會扯破衣裳,每件衣服都得又粗又厚。髮線壓低的黃色粗硬短髮、一眨也不眨的眼睛、佝僂的身體、分得開開的兩腿、彎曲的膝蓋,加上朝前緊握的雙拳,他看起來比以前更像個小侏儒了。
大衛說:「朵拉絲,我們該怎麼謝謝妳呢?感激二字不足以形容這一切。」
然後大衛上樓回到巨大陰暗的臥房,三十哩外大老遠一戶人家的頂樓燈光在他們的臥房天花板上投射明暗光影。他站著探頭看大床上的海蕊。睡著了?保羅躺在她身旁,身上沒蓋被。大衛小心翼翼彎下腰,用嬰兒毯包起保羅,將他抱到對面的嬰兒房。他看到海蕊目光灼灼盯緊他的舉動。
「他們以前可沒緊到無法來這兒白吃白喝幾星期。」
沒多久,班的食量就是同階段孩子的兩倍,一天喝十瓶以上的牛奶。
莎拉問她如果帶艾咪來,「可以嗎?」這表示她聽到(每個人都聽說了)那隻狗與那隻貓的意外。
「問題是置身地獄久了,也會習慣。」海蕊說:「一整天與他相處下來,我覺得其他東西都不存在,除了他,什麼都不會存在。我會突然發現自己好幾個小時沒想到其他孩子,昨天,我就忘了幫他們煮晚飯。朵拉絲去看電影,我下樓時,看到海倫在替其他孩子煮晚飯。」
班吸吮得實在用力,不到一分鐘,便吸光一邊的乳汁。根據前幾天的經驗,乳汁快乾時,班便會用牙床死命磨咬乳|頭,海蕊必須用力拔開他的頭,免得他開始咬人。這動作看起來好像海蕊無情的不讓班吃奶,她聽到大衛的呼吸變了。班憤怒咆哮,好像吸血蟲般鎖緊另一隻乳|頭吸吮,力氣大到海蕊以為她的乳|房都要被班的喉嚨吞沒了。這一次,她沒馬上扯開班,他卻用牙床大力磨咬乳|頭,痛到海蕊哭喊出聲,扯開班的腦袋。
「這樣不對,」朵拉絲說。海蕊想起她母親的「這樣不對」曾經如何規範她的童年。
海蕊說:「噢,隨便你吧。」
他不是漂亮寶寶。應該說,根本不像個小寶寶。他的肩膀厚實,背兒隆起,躺直在那兒都好像蜷曲著身體。額頭很寬,從眼睛往後傾斜到頭頂。頭髮模樣奇怪,頭上有兩旋,從那兒形成一個V字形(或三角形)往下一直長到額頭,額前的頭髮往外,一團粗硬的黃髮,兩旁和後面的頭髮則貼著往下長。他的手又厚又重,手掌心有一團肌肉。他睜開眼,直直望著母親的臉。那是專注的黃綠色兩球,好像兩塊肥皂石。海蕊一直等待與這個她深信企圖傷害她的「東西」面對面,但他的眼神陌生。她的心揪了起來,可憐的小怪物,他的母親這麼討厭他……。她聽見自己故作輕鬆卻顯得緊張的聲音說:「他好像小侏儒或小妖怪什麼的。」然後她抱抱他,企圖修好。但是他的身體又硬又重。
當孩子們上床睡覺後,四個大人——大衛、海蕊、艾莉思、朵拉絲——齊坐廚房大桌,海蕊試著讓班喝奶瓶。不到一下子,他就喝光了,身體不斷彎曲彈直又彎曲,膝蓋彎到肚子,又如彈簧般射開。他對著空奶瓶大聲嚎哭。
兩個老女人將保羅拉開來,根本懶得斥罵班,他正在洋洋得意勝利歡呼。保羅的手扭傷得厲害。
菲德烈說:「如何措詞,有什麼關係嗎?」
海蕊從沒說話,但知道自己面露不悦的笑容。
布萊特醫師做了例行檢查,然後說:「以五個月來說,胎兒是大了點,但也沒有大到不正常的地步。」
海蕊啜泣著說:「耶誕假期開始,我就會好過點。」
當她在鄉間路上踱步、快走時,她幻想自己拿了把大菜刀,剖開肚子,抓出這個孩子——經過漫長的盲目掙扎後,當他們真的四眼相望時,她看到的會是什麼?
另外三人沒說話,或者,以沉默表示他們不願面對其中的暗示。
布萊特醫師摸到她腹部激烈的胎動,忍不住皺眉說:「唔,沒什麼大毛病,是吧?」但他的表情有點不確定。布萊特醫師已不再年輕,表情顯得煩惱,海蕊聽說他的婚姻不幸福。以前,她總覺得自己優於他。現在卻覺得任他擺佈,躺在那兒仰望他緘默的專業表情,希望他說點別的。說些什麼呢?或許,一個解釋!
現在,班幾乎都待在房裡,好像犯人。才九個月大,有柵欄的小床便已經關不住他。一次,海蕊發現他差點從床頭翻出來。他們幫他買了普通小床放在房間。他很快便學會走路,成日扶著牆或椅子走動。他沒經過爬的階段,直接便撐直身體站立。地板上到處是玩具——應該說玩具的碎片。他不玩玩具,而是把玩具拿起來猛捶地板或摔牆,直到破裂為止。到了他無須扶住任何東西就能獨自站立的那天,他發出勝利咆哮。其他小孩在這種成就突破時刻,多半會咯笑出聲,渴欲大人的疼愛、讚美、欽佩。但這孩子不一樣。他的勝利時刻是冰冷的,完全忽視母親,自顧蹣跚走動,眼睛閃耀冷酷的喜悦。海蕊常懷疑班看著她時,心裡在想什麼?他的觸摸與注視絲毫不透露出他知道——這是我的母親。
海蕊又哭了。明知不公平,大衛還是覺得海蕊此舉破壞了他們之間某種誓約規定,眼淚與悲苦一向不在他們的生活規畫裡!
「好吧,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吧。」
屋內的氣氛讓海蕊以防衛口吻說:「好吧,有話就說吧。」
布萊特醫師狐疑看著她的肚皮,嘆了一口氣,開了更多鎮定劑給她。
日子的確輕鬆了,但朵拉絲提醒她,她看到的只是表面。
他坐在床邊看著海蕊,努力壓制不安與批評的情緒。其實,他很希望不要連續三星期或一整個月,家裡都擠滿人,開銷實在太大,他們手頭一直頗緊。他已經兼了一個差,現在還得在家做老媽子。
布萊特醫師臉紅了,與她短暫眼神接觸,認同了她的譴責,隨即轉開眼睛。
「你看看,」她的肚皮一下子隆起、震動又平息,她說:「才五個月大呢。」
安琪拉說:「我反對的是妳說話的方式。」
大衛說:「正是如此,一點沒錯。」他苦笑一下,表情有點呆滯。
路克堅持:「什麼是『顯形』?」
「那是因為你不想知道,又不是你懷了這個……」她把「怪物」兩字吞回去,擔心激怒布萊特醫師。「你瞧,」她試圖語氣平靜,卻止不住聲音裡的憤怒與控訴:「你能說我是個失去理智的女人嗎?歇斯底里?難搞?可憐的歇斯底里女人?」
他說:「喝母乳的孩子不會拉肚子。」
好一陣子,海蕊的確試圖讓班變得正常。她抱他到樓下大起居室,全家人都在那兒,把他放進嬰兒用圍欄,但是他的出現影響所有人,令他們逐一告退。有時海蕊抱著他坐在廚房大桌,就像她以前抱其他孩子一樣,卻抱不住他——他太重了。
「不會,」海蕊說:「妳當然不是愛管閒事。」
「你碰過這樣的情形嗎?」海蕊語氣尖銳又蠻橫,布萊特醫師困擾地看她一眼。
他們和她圍坐廚房大桌。
大體來說,他現在好多了。海蕊想,正常小孩都是學會走路後的頭一年最難帶。不知道自我保護、不能意識危險,會從床上或椅上摔下、闖到空地上、跑到馬路上,時刻都得盯緊他們。但這個階段的小孩也是最迷人的,甜蜜、滑稽,可愛的揪著人心。然後他們慢慢變得明理,日子就輕鬆了。
朵拉絲說:「還有,別忘了妳還有丈夫要照顧。」故意裝出她不知道這句話簡直像把刀戳進女兒的心臟。「妳知道,他是個好人。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熬的。」
海蕊追問:「你可曾看過兩個月大的孩子就能這樣?」
復活節快到時,朵拉絲與艾莉思提到準備迎客,海蕊說:「他們不能來。根本不行。」
安琪拉說:「是有錢的父母!」語帶反抗與輕蔑。
那是上午十點左右,她們坐在廚房大桌,手裡端著咖啡。和往常一樣,班在她們的視線範圍。朵拉絲企圖表現風趣,海蕊卻覺得被威脅了。她母親誠實的粉紅雙頰因尷尬而脹得通紅,藍色雙眼呈現焦慮。
大衛說:「是嗎?」
路克說:「什麼是『顯形』?」他有點不太會唸這個詞兒。
大衛感到意外——她覺得——甚至震驚,他問:「我們的目的不也如此?」
海倫也說:「不是。」
路克說:「講故事,爸爸,講故事。」
大衛不再像往日一樣,和善撫摸她的肚皮,這超出他能應付的範圍。難以想像這麼小的東西就能展現這麼可怖的力量;可是,確實如此。一切安慰話語都無法打動海蕊,他覺得她好像被附身了,離他遠遠,陷入一場與胎兒的苦戰,一場他無法參與的戰爭。
「女兒,如果我給妳點逆耳忠言,妳不會說我愛管閒事吧?」
路克焦慮追問:「爹地,結局真的是這樣嗎?」
這聽起來不像她慣有的堅持,語氣平淡、事不關己。她的丈夫與母親好奇地打量她——海蕊感覺他們在審視她,疏離、不善。她陰鬱地說:「好吧。或許這孩子會提早生。他非得提早報到不可。」她痛苦地笑,突然起身,說:「我非得動一動,不動不行!」她開始頑強、痛苦、沒完沒了的來回踱步、上下樓梯。
當然,應客人要求,海蕊與大衛也把班秀給大家抱抱,但是大家一看到班的模樣便忍不住臉色大變,讓海蕊與大衛痛苦萬分。他們總是抱一下,便連忙把班還給他們。一天,海蕊走進廚房,聽到莎拉和表親說:「那個班讓我毛骨悚然。好像什麼小侏儒或怪物。我還寧可要可憐的艾咪。」
班又喝完第二瓶,用兩個拳頭撐住奶瓶,幾乎不用海蕊幫忙。
全家人都聽到她笨重而快速的步伐從樓上傳來,不敢相視。
這是海蕊這輩子最壞的一年,她已無法顧及大家為何逃避他們。每一天都是長長的夢魘。早上醒來時,她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撐到晚上。班成日四處遊走,必須時刻監視他。他睡得極少。夜裡多數時間都站在窗沿望著花園,如果海蕊探頭看他,他會轉頭對她投注以冷酷、陌生的凝視,許久許久;站在半昏暗的房間,他看起來真的很像小侏儒或踞坐的怪物。如果班白天被鎖在房裡,就會不停尖叫狂喊,整棟屋子都迴盪他的聲音,令大人害怕會招來警察盤問。不知怎的,有時他會突然衝出去,跑到花園、衝出大門、跑上街頭。有一天,海蕊足足追了他一哩多,看到他結棍的小身體穿過紅綠燈,完全漠視大按喇叭的車輛與尖叫警告的路人www.hetubook•com.com。海蕊哭喊、喘氣、半瘋狂,急著要在班發生可怕意外前抓住他,心裡卻祈禱,噢,撞死他吧,是的,拜託,撞死他吧……。她在班快要跑上大路前一把抓住他,使盡力氣才按住死命掙扎的他。他嘶叫、吐口水,像條怪魚在她臂裡彈跳。一輛計程車經過,她叫它停下,把班推進車內,自己也坐進去後,連忙用被班的掙扎捶打到要快斷掉的手壓住他。
通常,海蕊與大衛不會想出遊,因為他們太愛這個家。此外,親友要來度暑假怎麼辦?
就在那一天,朵拉絲走進主臥房,看到海蕊正在給班哺乳,扯開班的腦袋時,乳|頭處一片青紫。朵拉絲說:「現在就給他換喝牛奶,我已經買了奶瓶和奶粉,正給奶瓶消毒。」
朵拉絲說:「的確是不足以形容。無庸贅述。」
不時,他的臉上浮起極力控制、不可思議的表情,垂著眼,把玩手上的筆。
「嗯,這次還是得仰賴詹姆斯的大力幫忙,」菲德烈說:「不過,我們也會幫襯一點。」這是他們第一次提議出錢幫忙。大家想起對菲德烈夫婦的一致評價:「寒酸小氣,和他們那類人一樣。」有時他們來這裡一待十天,只帶來一對雄雞與幾瓶好酒送禮。大家知道他們所謂的「幫襯一點」濟不了事。
海蕊說:「你們打算怎麼跟療養院的人說?」
朵拉絲說:「簡直瘋狂。」她因喝了熱茶又強迫自己不說難聽話,臉兒脹得通紅。
安琪拉笑著說:「典型的上流階層缺乏同情心。」
「這不像妳的作風,他才多大?」
朵拉絲堅定地說:「當然是在對你們唱歌。」
朵拉絲打電話來說,莎拉和海蕊必須自求多福,她——朵拉絲,需要休息。她要回自己的公寓,享受幾個星期。海蕊哭個不停,沒法說話。朵拉絲不知道她哪裡不對勁,只好說:「好吧,我只好來一趟。」
談話時,他們總是側耳傾聽「嬰兒房」裡的聲音,現在他們已經不稱那個房間為「嬰兒房」,太傷心了。班又在幹些什麼令人無法置信他居然辦得到的事?扳開粗重的鐵條欄杆?
班瞪眼思索,然後笨拙地說:「我很好。」
海蕊說:「是的。」
怎麼辦呢?她又去找布萊特醫師,他檢查了班,然後說班的身體沒毛病。
海蕊心想,天知道什麼樣的母親會歡迎這樣的小孩——異形怪物。
有時夜裡醒來,他聽到海蕊在黑暗裡的房間踱步,一小時又一小時。當她好不容易躺下來,喘息稍止,卻又立即坐起身來,發出叫嘆。發現大衛醒了,她便奔下樓到大起居室,整夜在那兒大步疾走、呻|吟、咒罵、哭泣,沒有人會看到。
大家(包括大衛)認為她是累壞了,因為這胎與上一胎隔得太近。大家必須提振她的情緒。她只能獨自承受煎熬——她很清楚只能如此。她並不埋怨家人無法感同身受,因為她也才慢慢被迫接受現實而已。她變得沉默、愁苦,懷疑所有人,狐疑大家對她的觀感。唯一的紓解之道就是不斷地動。
護士說:「再試一下嘛。」
海蕊無助地說:「我不知道。」她鑽入大衛的懷中哭泣,大衛抱著她。他們還未恢復做|愛。以前從未這樣。他們從不覺得懷孕期間做|愛或生產後馬上恢復做|愛是個問題。但是現在他們的想法卻是——儘管他們小心翼翼,這個怪物還是來到人間,萬一再生出一個像班的孩子,怎麼辦?他們羞於讓人知道他們對班的看法,但是卻私心的認為班是憑著一己意志來到人間、入侵他們的平凡生活,面對班或他這類東西,他們的平凡毫無抵禦能力。但是不做|愛對兩人都是壓力,它是個障礙,時時提醒他們威脅永在……,至少,這是他們的感覺。
但她被迫停止,因為班正用一顆石頭敲擊鐵盤,使盡全身力氣,噪音嚇死人,但兩個女人等待班主動停止。如果打斷他,他就會大發脾氣、嘶聲怒吼、亂吐口水。
路克站在小床的一邊,海倫站在另一邊,握住班的小手說:「哈囉,班。」但是小寶寶並未看他們。
「好吧,」海蕊說:「就算他只是個好胃口的寶寶,這樣大家都快樂了吧。」
「後來呢?」路克問:「後來怎麼樣?」
一天,他開口說話了。非常突然。他說的不是「媽咪」、「爹地」或者自己的名字。他說的是:「我要蛋糕。」一開始,海蕊根本沒注意他在說話。後來發現了,連忙告訴大家:「班會說話了。是整句呢。」孩子們自然是鼓勵班:「好棒啊,班。」或者「聰明的班!」但是班不理會他們。此後他只開口說自己的需要:「我要這個」「給我那個」或者「現在去散步」。他的聲音粗重、不肯定,每個字都斷開來,好像他的腦袋瓜是裝滿想法與物件的儲藏室,他必須一一辨識。
她回到床上躺在大衛身旁,他伸出手讓她躺在臂彎裡,她覺得自己背叛了大衛,不值得信任,因為他可不會喜歡她此刻內心的真正想法。
但海蕊原先的設想是對的,復活節家庭聚會並不成功。當她坐在桌首,臉龐失神緊張、身軀緊繃,隨時準備迎接下一記震動與戳刺,讓所有人都失去談性,破壞樂趣與美好時光。威廉說:「妳到底懷了什麼?」看到海蕊的肚皮起伏不停,他的語氣雖戲謔卻不安:「摔角選手嗎?」
班已經一歲多。一個字也不會說,這點倒像正常孩子。現在要把他關在房間並不容易。孩子在花園玩耍時,總是聽到他響亮、憤怒的吶喊,看到他站在窗沿試圖推倒欄杆。
「我們找過,」大衛解釋他們找過三個好脾氣但漠不關心的女孩。
因為屋子客滿,大一點的孩子被趕到同一間。班已經從搖籃換到有欄杆的小木床,他成日抓著欄杆試圖站起身、跌倒、翻身,又奮力抓住欄杆起身。這張小床放在大孩子的房間,希望他和兄姐們一起,會學著合群友善。結果不成功。他完全忽視他們、不理會他們的接觸,他的哭聲(應該說怒吼聲)常惹得路克對他氣憤大喊:「閉嘴!」——隨即因為自己對弟弟太不友善而哭了出來。海倫的年紀懂得疼小寶寶,試著抱班,但是他太強壯了。所以這些大孩子只好全被趕到閣樓,在那兒,愛怎麼鬧都成,班則搬回自己的房間——嬰兒房,在那兒使蠻力起身又摔倒,屋裡人人都聽到他的咆哮、大聲吸氣與怒吼。
上課的日子裡,孩子們都是早早吃晚飯,然後上床。但是星期五與星期六晚上,他們和大人一塊兒吃飯,吵著要聽故事。
「是的,這名字適合他。」
大衛冷酷厲聲說:「坐下!」孩子吃驚地望著他,一臉受傷地坐下。
海蕊原本以為母親會抗議說「他才五週大呢!」但是朵拉絲說:「妳必須改餵他牛奶,否則妳會生病。」稍晚,看到班又在怒吼、扭動、掙扎,朵拉絲說:「大家馬上要來度暑假了。」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口吻說話,彷彿講給自己聽,又彷彿害怕自己即將說出的話語。海蕊認得這種語氣,這正是她近來說話的口吻。人們的腦海如果盤旋著不欲人知的思緒,說起話來就是這樣。
那頭狗驚醒,一咕嚕翻身而起,全身毛髮直豎。牠焦慮地低哼,跑進眾人聚集的房間,躺在桌底下。
想起法國的那個星期,想起了什麼是家庭生活、家庭生活又可以如何,海蕊下決心不讓它溜走。她發現自己再度默聲對班說:「我不會讓你毀了我們,你無法毀了我……。」
安琪拉、海蕊、莎拉異口同聲說:「公平得很。」
朵拉絲說:「該睡覺了。」
她覺得被大衛排拒了。以前,他們總喜歡躺在床上感受新生命、歡迎新生命。她曾衷心期待過四個孩子的第一次小小胎動,一開始常誤以為是別的東西,慢慢才確定是胎動,那種悸動就好像魚兒嘴裡吐出一個泡;那是胎兒在回應她的撫摸、行動,甚至她的思想(她堅信如此)。
六歲的路克說:「你說媽咪大大走樣是什麼意思?」路克以為這是文字遊戲或謎語,但他覺得不安。大衛伸出雙臂,路克靠過去,仰臉望著他。
「好吧,好吧——只能說這次的基因有點特別。」
她足足臥床休息一星期,直到她覺得可以面對即將來臨的苦鬥,才帶著班回家。
海蕊說:「我們要叫他班。」
「我只能說妳是累壞了。累到骨子裡。妳每次懷孕都吃苦,不是嗎?妳難道忘了?妳四次懷孕都到我這兒檢查,每次都毛病一大堆——全靠妳自己忍耐過去,這都歸功於妳。」
海蕊說:「真是個小原始人。」
大衛與海蕊壓低了聲調,好像是班強迫他們如此,以幾乎是內疚且疑慮的口吻商量著:這個孩子還不滿半歲……,他會毀了全家人的生活。現在就已經毀了。以後,其他孩子在樓下與大人共餐(家庭時間)時,必須確保班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路克與海倫吵鬧著說:「知道,知道,好耶!」又唱又跳,在廚房奔來跑去。「好耶!他們什麼時候來?湯尼會來嗎?羅賓會來嗎?安妮要不要來?」
然後詹姆斯開口了:「我盡力而為。現在景況大不如前,景氣差,買遊艇不是大家的優先考慮。」
當他們返家,朵拉絲已經疲累不堪,手臂與臉頰各有一塊嚴重瘀青。她沒說發生何事。但是當晚孩子上床後,她對海蕊與大衛說:「我必須和你們談談——先別打斷,坐下聽我說。」
布萊特醫師嘆口氣,拿下眼鏡,慢慢擦拭鏡片。他皺眉,但不是對海蕊不敢苟同。他說:「做母親的討厭孩子,不算不正常,我看多了。不幸得很。」
但是暑期結束之後,海蕊回想起來,只記得他們注視班的眼神。先是長長的思索瞪視,面露迷惑甚至焦慮;接著他們雖極力掩飾卻仍流露不安,有時甚至是恐懼,這也是海蕊越來越常有的感覺。班似乎不在意,甚至沒感覺。無法想像他對旁人有何想法。
海蕊把班放進搖籃(如釋重負,因為她的手酸痛極了),他憤怒大吼,但是過一會兒,便安靜躺著,沒睡著,完全清醒,眼神專注,以海蕊非常熟悉的動作死命伸頭踢腳、彈動身軀,班還在她肚子裡時,就是用這個動作幾乎撕裂她。
「那他是什麼毛病?」
除了海蕊外,大家都笑了。就這樣,班的命運底定。
海蕊尖聲喝止:「班!」班冷酷的雙眼轉向她,她在裡面看到一絲純然的惡意。
「那是原本不在那兒的東西,突然跑出來了。」
海蕊內心吶喊,是的,是的,是的,這是我的希望!但是她說:「不,當然不是。」
大衛說:「沒事的。路克。」
當她送抵醫院時,開始強烈陣痛,她知道比以往任何一次生產都痛。胎兒好像要從肚子打出一條血路來。她知道她裡面一定青紫瘀血了——她知道;她的體內鐵定有一大塊瘀青,但是沒有其他人知道。
是的,朵拉絲瘦多了,甚至憔悴。海蕊照例內疚萬分,她真的沒注意到。
大家都如此斥責她,她衝口說:「每個人都免不了犯錯。」
海倫有點困擾,問:「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但她說:「你摸摸看。」拉著他的手撫摸她的腹部。
前來度耶誕的親友知道了她懷孕的消息,這是失誤,可是,現在他們還滿高興的,真的。朵拉絲對大衛、海蕊說m.hetubook.com.com:「你們自己辯護吧。」訪客都得幫忙做家事,比以往出力更多。海蕊沒法做菜、操持家務,啥事都沒法做。必須有人服侍。
朵拉絲說:「真令人婉惜。」
經過安撫後,幾個小孩乖乖上樓。那晚,海蕊沒再下樓,她母親和丈夫知道她身體不舒服。他們已經很習慣她懷孕時不舒服,但不習慣她脾氣變壞、愛哭與焦躁。
「你們必須面對現實,班必須送到收容機構。」
海蕊說:「唐氏症候群,現在大家不說蒙古癡呆症。不是的,他不是。」
大衛說:「妳太誇張了。」近來他和她說話,都是這副耐心、警覺的口吻。
大衛開始說故事:「從前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出發去森林探險。他們走了許久,進了林子深處。外面很熱,但是樹底陰涼。他們看到一頭鹿躺在樹下休息,鳥兒飛過,對著他們唱歌。」
時間流逝。真的過去了。懷孕七個月時,海蕊的狀況稍好,那是因為她服用了大量的鎮定劑。她驚駭地發現自己與丈夫、母親、艾莉思,還有孩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她開始每天只計畫一件事,那就是下午四點海倫與路克放學後到八、九點上床前,這段時間,她要盡力表現正常。鎮定劑對她似乎沒有發揮作用,她以意志指揮它不來影響她,只對胎兒——這個讓她陷入生存苦鬥的東西——發揮作用。在那數個小時裡,它很安靜,如果它出現甦醒跡象,開始毆打她,海蕊便再吞一顆鎮定劑。
「我的天!」她咆哮、呻|吟,然後突然坐起身,爬下床,捧著肚子快速奔出房門,逃避痛苦。
「我必須承認沒有。唔,讓我知道以後的發展。」
但是孩子專注聆聽,嚇呆了。小保羅在艾莉思的腿上磨蹭吵鬧,招來海倫訓斥:「安靜點,閉嘴。」
不久(比預產期約提早一個月),陣痛開始。一旦她開始陣痛,生產就很快。朵拉絲打電話給人在倫敦的大衛,即將海蕊送到醫院。這是海蕊首次堅持到醫院生產,讓大家都吃了一驚。
大衛說:「大家手頭緊。」
「是的,我很好,真的。」她沉默警告蜷曲在她子宮裡的東西:「閉嘴,不然,我就再吞一顆藥。」它好像聽見也聽懂了。
朵拉絲說:「你們得找人來幫忙。」
「聽著,」大衛開口了,語氣不耐與憤怒,因為他受不了與海蕊夾纏不清,受不了與父母的拔河。他說:「聽著,我同意。海蕊遲早得同意,現在該是時候了。我不認為自己還能撐下去。」現在他終於雙眼直視妻子,但那是痛苦、哀求的眼神。他正在對海蕊說拜託、拜託。
「誰要來負擔費用呢?」大衛問:「我可負擔不起。我只能勉強維持家用帳單,這還是多虧詹姆斯幫忙。」
沒多久,海蕊就因為哺乳而筋疲力竭。班倒是長得頗快,滿月時胖了兩磅,他還是早產呢,如果換算成足月,他現在才一週大。
茉莉說:「謝謝讚美。」
到了耶誕節,房子空了一大半。
當海蕊抱著班拍拍背讓他吐氣時,他好像想從她的手臂中站起來,想到不久前這股可怕蠻力還在她肚子裡,全盤掌控她,她就覺得恐懼虛弱。好幾個月來,他撕打著要跑出娘胎,現在又抗拒她的掌握,掙扎要獨立。
孩子上床後,大衛處理一些帶回家的工作,替自己做了一個三明治,然後陪伴下樓喝茶的朵拉絲。這一次,他們不再互相生氣,而是沉默相伴,好像兩個老練者共同面對考驗與困境。
她帶班回家。現在他成日被鎖在房內,連臥房門都加裝粗重的欄杆。只要醒著,他都虎視眈眈。海蕊必須盯緊他,由母親包辦其他一切。
她聽到自己說:「你不能搞死我,我不會讓你得逞。」
「她才八歲。」
艾莉思望著他們的背影說:「可憐的小東西。」
海蕊變瘦,眼睛布滿血絲、憔悴。她又開始動不動就哭。孩子們都躲著她。是孩子機敏?還是他們怕她?八月時,朵拉絲建議他們帶孩子出遊一星期,她一個人在家照顧班。
大衛說:「妳最好去看看布萊特醫師,看看日期有沒算錯。」
孩子們互相注視,他們近來總是如此,將她排除在外,彷彿自有某種默契與了悟。他們沒看她便走開。
四個孩子被帶到醫院來看新弟弟。和海蕊同房的兩個產婦已經下床,抱著孩子去康樂室。海蕊拒絕下床。她告訴醫師和護士說她需要時間復原體內的瘀傷;她的語氣有點挑戰反抗、毫不在乎,漠視他們批判的神情。
大衛說:「也該換我們去他們家度假一次。」不到五分鐘,他們便知道行不通,這些親友家都太小,塞不下他們一家六口。
「我看不出來。」
大衛生氣地說:「妳不是認真的吧?他們當然不能來過耶誕節。」
朵拉絲說:「我不認為有必要急著讓他們來。」
全家人都十分高興她恢復正常;因為她的刻意安排,使他們忽略了她的緊張與疲累。
她開始籌辦另一次真正的耶誕派對,寫信、打電話通知所有人。特別強調班「現在好多了」。
朵拉絲大吃一驚的抽口冷氣,她覺得這個床邊故事不得體,太駭人了。
路克朝上面喊:「媽說『當然』!」
海蕊生氣地說:「什麼毛病也沒。妳可以自己看。」
大衛沉默了。他沒法應付的正是海蕊這種憤怒與苦楚。
布萊特醫師別過臉說:「妳必須放輕鬆點。」
「對你就不重要了?」這話可諷刺。
「我是不信,但這胎不一樣。」
這房子的氣氛不再一樣;大家都很緊張、警覺。海蕊知道,有時客人會被班撩起恐懼不安的好奇,趁她不在時偷偷跑上樓看他。她知道,因為之後他們看她的神色會變得不一樣。她暗自生氣——我倒成了罪犯啦!她花太多時間獨自生悶氣,無法平息。她深信就連大衛也譴責她。她對大衛說:「我猜古時候,在原始社會裡,人們懲罰生下怪胎的女人就是這樣。好像全是她的錯。但我們是文明人!」
她差不多懷孕三個月。
現在每晚,海蕊與大衛都躺在床上討論該何去何從。他們恢復做|愛了,但感覺變調。海蕊說:「以前的女人沒法避孕,想必就是這種心情,恐懼。她們等著月經來潮,月經來了,代表她們又獲得一個月赦免。但是她們可不像我,不必擔心生下小怪物。」
「而且,妳不知道屆時會怎樣……。」
大衛站在床尾,抱著小保羅。海蕊想念這個寶貝,這個出生後沒多久母親就和他疏離的小娃兒。她喜歡他的模樣,柔軟有趣的小臉、溫柔的藍眼睛像藍色風信子,還有小小柔弱的四肢……,海蕊的手順著他的四肢撫摸,好像兩手就能合握他的雙腳。一個真正的小寶寶,一個真正的小娃兒……。
海蕊躺在床上哭泣:「他們一定要來,別擋著他們——噢,大衛,拜託……,至少,他們可以讓我分心。」
「天知道是什麼。」海蕊語氣苦澀,毫無玩笑之意。她問:「我要怎樣撐到七月?」語氣膽戰震駭:「我真的辦不到!實在不行!」
孩子沒哭。海蕊把他抱高,用眼神命令護士將他抱走。護士緊抿著嘴以示不滿,抱走孩子放入小床裡。他沒抗議。這個孩子打出生就沒哭過,或許呱呱墜地的一剎那,他曾發出一聲抗議怒吼,可能是嚇一跳吧。
海蕊覺得這兩個堅強、飽經風霜、生活歷練豐富的倖存者似乎在譴責她。她看看大衛,知道他也有相同想法。班似乎激起人們的譴責、批評與憎惡,將這些感覺從人們內心挖出,攤在陽光下。
「但他沒什麼毛病,他只是……。」
背著布萊特醫師,海蕊喃喃道:「你自己才該放輕鬆點。」隨即她譴責著自己——臭脾氣的女人。
意見分歧,眾人沉默靜坐。
路克說:「不是。」
圍坐餐桌的有莎拉、茉莉、菲德烈、詹姆斯、大衛,朵拉絲抱著艾咪,還有安琪拉——她們那個成功、能幹的妹妹,她的每個孩子都正常。
布萊特醫師說:「真是個小摔角手。生下來挑戰全世界的。」
她和孩子說:「拜託幫忙照顧艾咪,別讓她和班單獨相處。」
「全看妳和艾莉思的決定,」海蕊說:「如果妳們覺得應付不來,就要實話實說。」
海蕊尖酸引用醫師的話:「正常、健康的好寶寶。」
大衛說:「真是個有趣的小傢伙。」話聲有點沮喪。
孩子們哭鬧抗議,海蕊並未軟化。這讓朵拉絲更加失望。在這個家裡,她和艾莉思——兩個能幹的女人,包辦一切工作,海蕊至少應該……。
菲德烈說:「交給我們辦就好。」
今天清晨,孩子們尚未起床時,她躺在一室昏暗中,突然感覺腹中兒在敲打她的肚皮,要求她注意。她不敢置信,起身半坐,低頭審視仍非常平坦柔軟的腹部,感覺腹內的蠻橫敲擊,好像一個小鼓。後來一整天,她故意讓自己動個不停,才不致感覺這個新生命的蠻橫需索。他一點都不似她知道的任何東西。
復活節時,女學生布姬達回來探望這個平凡生活的神奇王國是否繼續存在,問道:「班是什麼毛病?蒙古癡呆症嗎?」
「重點是什麼基因,」海蕊說:「他到底是什麼?」
海蕊瞪住布萊特醫師,但他轉身到桌上寫處方。
耶誕假期結束了,班現在兩歲多。保羅被送去街上的托兒所,躲開班。這個原本天性活潑、友善的孩子,現在變得神經緊張而且易怒。經常大哭或大發脾氣,躺在地上尖叫或者捶打海蕊的膝蓋,企圖吸引母親的注意,後者似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班的身上。
假期尾聲,有客人帶了一隻小㹴犬來訪。班簡直一秒鐘都不放過牠,狗兒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班不撫摸也不寵牠,只是站著瞪牠。一天早上,海蕊下樓替孩子準備早餐,看到那隻小狗死在廚房地板。牠心臟病發作?一陣疑心大作,她衝上樓去看班是否在房裡。他蹲坐床上,看到她進來,抬起頭對她笑,無聲的笑,一如他的作風,好像在齜牙咧嘴。他可能自己開門,靜悄悄穿過熟睡的父母、爬樓、找到那隻狗、殺了牠,然後無聲爬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他一個人,辦得到嗎?海蕊將班反鎖在房間,如果他可以殺死一頭狗,就能殺死小孩。
他說:「嗯,或許我們少算了一個月——如果是這樣,妳實在太粗心了,海蕊。」
大衛停下來喝口湯。海倫與路克盯著大衛的臉,一動也不動。珍也聆聽,但和哥哥姊姊不同。她才四歲,想知道故事主角是什麼模樣,然後模仿他們,她也盯著老爸看。
「沒什麼大傷害。」
海蕊不吭聲,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根本不是重點。
朵拉絲說:「上樓睡覺,孩子們。」
那晚在主臥室裡,她背後墊著枕頭,坐在床上給班餵奶。大衛在旁觀看。
「我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朵拉絲肯定地說:「菲莉絲決定馬上離開那口邪惡的池塘。沿著一條小徑拚命跑,碰到她哥哥。他正在找她。他們手牽手跑出森林,平安跑回家。」
艾莉思說:「我們應付得來。」
「可是如果他們來,我會好過些,有人手可幫幫我。」
他簡短地說:「我當然看過精力旺盛的胎兒。」但是海蕊追問:「才五個月大,就這樣?」布萊特醫師閃避,不作回答,海蕊覺得他不誠實。他說:「
和*圖*書我開點鎮定劑給妳。」他的意思這藥是給海蕊吃的。海蕊卻覺得是用來鎮定腹內胎兒。
「我沒餵他喝母奶。」
三個孩子吵吵鬧鬧上樓,小保羅望著他們,覺得被排擠了,嘴兒一噘,快哭了。
路克與海倫吃驚地看著祖母,然後哭了。過一會兒,朵拉絲控制住脾氣,開始安撫孫子。
他說:「她在哭。」指的是他的母親。然後他從桌上拿起一片麵包,轉身走掉。
時間流逝。雖然她現在被禁錮在一個與身邊人大不相同的時間表裡(也和一般孕婦不同,她們的時光緩慢行走,蘊藏一個生命的成長日誌,而她的時光卻是隱含痛苦與無盡忍耐),但,時間畢竟還是過去了。鬼魅與妖怪佔據了她的腦袋。她常想當科學家做實驗,將兩種物種不同、體積也不相等的動物混接在一起,其結果,就是現在她這種可憐母親的感覺。她幻想自己體內藏著恐怖的混合怪物,真實得令她寒顫。大丹狗(或德國狼犬)與小獵犬混合的產物;獅子和狗;拖車馬與小驢子;老虎與山羊。有時,她深信是動物的啼子或爪在割刺她體內的柔細組織。下午,她到學校接小孩,稍晚,去車站接回大衛。吃晚飯時,她不斷在廚房裡走動,飯後,她叫孩子看電視,她則爬上三樓,在走廊來回疾走。
「老天爺!」安琪拉以一種不是滋味的讚美口吻譏刺地說:「每次和你們相處,我就對這個國家瞭若指掌。」
大衛說:「妳確定不要他們來?」孩子們央求他說服海蕊。
「別這樣說,海蕊。」布萊特醫師對她惱怒了。海蕊心想,布萊特醫師曾幫她接生過四個孩子,每次的經驗都那麼美好,現在卻對她板起老師面孔。
珍問:「班會傷害艾咪,像他傷害麥奎格先生一樣?」
朵拉絲抱起在海蕊懷中扭動反抗的班,海蕊頹然倒坐在椅上。當朵拉絲感到班的結實沉重與毫不妥協,臉色變了,連忙調整姿勢,以免被班活塞般彈動的雙腿踢到身體。
海蕊說:「不行。」
布萊特醫師介紹一個村裡的女孩來幫忙。她和前面三個女孩一樣,好脾氣、懶惰,除非明白指示她,她永遠不覺得有事該做。她被四個小孩家庭的工作量嚇到了,但還頗喜歡這家人閒坐聊天的社交氣氛,沒多久便和大家打成一片,一起吃飯、聊天;好像被人服侍沒什麼不安。大家心知肚明,這個快樂家庭聚會結束,她也會馬上找藉口離開。
艾莉思隨即抱著他起身,跟在三個孩子後面上樓,一邊說:「我小時,可沒人說故事給我聽。」聽不出來她這是抱怨,還是「沒有,反而更好」的意思。
以前,從未有人在這張桌上提出這類評語,至少,沒那麼尖銳。一片沉默,然後安琪拉軟化了:「我並不是反對。」
朵拉絲說:「下次,他們可要考慮再三才來。」
他面帶非難的看著她,說:「我以為妳不相信這個。」
大衛說:「他的確不尋常。」給海蕊需要的支持。
但至少這一次他是直視海蕊,而非躲避。
艾莉思努力說些客氣的場面話:「胃口真好。」卻掩飾不住恐懼。
「找其他醫師,」茉莉說:「這可以安排。」這兩個長得像大草堆、臉色紅潤、營養良好的人立場一致,一旦他們認定眼前的事是危機(甚至還間接危及他們),態度便絕不含糊。海蕊想他們看起來就像剛吃罷一頓美食的法官,她偷瞄大衛一眼,看他是否有同樣批評;但是他低頭凝視桌面,嘴巴緊閉。他同意父母的看法。
路克尖聲說:「他殺了麥奎格先生,他殺了牠。」
他們打算拖一陣子再告訴朵拉絲。因為莎拉說朵拉絲不公平,都在他們這兒幫忙,所以她這會兒不住在這兒。海蕊根本無法應付家務。他們找過三個女孩來幫忙;她們都剛畢業,不容易找到工作。這些女孩不行,海蕊覺得反而是她在照顧她們。她們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海蕊忙得要死,她們還找朋友來,在前房喝茶聊天。海蕊累壞了,脾氣暴躁,她變得乖戾;控制不住脾氣,經常哭泣。大衛看見她坐在廚房餐桌邊,頭埋進雙臂裡,喃喃自語,說新胎兒在謀殺她。保羅則在嬰兒車裡抽噎,沒人理。大衛向公司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回家幫忙。他們以前就知道這個家多虧朵拉絲幫忙,現在才知道虧欠她良多——如果她聽到海蕊又懷孕,鐵定氣炸。一點也不能怪她。
那年耶誕節,訪客少了些,但依然充滿歡慶與吵鬧,非常成功;但是海蕊必發現自己暗盼假期早點結束。因為要隨時看緊班和艾咪,壓力實在太大。艾咪是眾人的重心。她的頭太大、身體太短小,卻充滿愛意,看到人就親,人人都愛她。長久以來,海倫一直渴望能夠寵愛班,現在終於有了艾咪這個對象。班將一切看在眼裡,沉默不語,海蕊無法讀透那雙冷酷的黃綠色眼睛。她永遠沒辦法!有時她覺得自己花了一輩子時間企圖瞭解班在想些什麼、感覺什麼。艾咪認定大家都愛她,所以咯咯笑的走向班,伸開雙臂。艾咪的年紀比班大一倍,卻顯然只有他心智年齡的一半,這個受苦的小娃,渾身散發愛意,卻突然沉默;臉兒變得苦惱,退縮了,瞪著班,就像那隻可憐的老貓麥奎格先生。現在她只要看到班,就會嚎啕大哭。班的眼光時刻跟緊她——另一個受苦的孩子,一屋子的人都愛她。班知道自己也是苦命孩子嗎?他是苦命孩子嗎?他到底是什麼?
茉莉說:「是的。」
「他只是個過動兒——近來,大家都這麼稱呼這類小孩。」老派的布萊特醫師說。她之所以找他當家庭醫師,也是因為他的老派。
後來,她不敢再向布萊特醫師開口,偷偷向朋友、姊妹索討鎮定劑。她沒告訴大衛她吃了多少鎮定劑,生平第一次,她對他有所隱瞞。吞了鎮定劑開始打盹後,胎兒會安靜一小時左右,讓她短暫豁免無盡的敲擊與苦鬥。胎動得實在厲害,讓她忍不住痛苦吶喊。夜裡,大衛聽到她呻|吟、啜泣,他不再撫慰她,因為摟抱她也無法紓解她的痛苦。
她的乳|房痛得要命,製造出前所未有的大量奶水,餵奶時間快到時,它們脹得像幾乎要爆開的白球。班已經在怒吼,她開始餵他,不到兩、三分鐘,他便將奶水吸得一滴不剩。她覺得奶水好像噴泉般湧出流乾。班現在有了新把戲,他會在吸奶時數次停頓,死命闔緊牙床磨咬乳|頭,讓海蕊痛得哭喊。班的冷淡小眼珠看起來充滿惡意。
「你們真是奇怪,」海蕊開口了,保持疏離的態度:「你們常來這兒,你們知道——真的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是我們要跟療養院的人怎麼說?」
「老天爺,大衛。」海蕊說:「『可憐的海蕊』還差不多。」
海蕊將班從嬰兒車抱出來,放在診療床上。班馬上翻身跳下來,試圖挺直四肢起身。他還真的撐了一會兒才倒下。
「妳會不會少算了懷孕天數?」他再度感覺到猛烈胎動,不敢置信。
海蕊說:「孩子們會失望。」
來幫忙的女孩也回家了,大衛只得到倫敦尋找專業保母。他負擔不起,但詹姆斯說他願意出錢,直到海蕊身體好些為止。他的口氣頗暴躁,一點不像他平日,明白表示海蕊既然選擇了這種生活,就不要期待別人來付帳。
「是的,」海蕊說:「有可能。所以我們才要盯緊他。」
她與大衛、海蕊、四個孫子坐在大餐桌,嚴肅地望著海蕊。她才來半小時,便知道海蕊又懷孕了。從她緊繃憤怒的臉龐,大衛與海蕊知道她要說些可怕的話。「我簡直像你們的傭人,在這個家裡包辦所有傭人幹的活。」或者「你們實在自私,兩個都是。不負責任。」這些話語雖未出口,卻清楚地浮現在空氣裡,他們一知道朵拉絲如果按捺不住開口,鐵定收不住。她坐在桌首——靠近爐灶——一邊攪動茶,一邊看著保羅,他正在嬰兒椅上煩躁地扭動,希望有人抱他。朵拉絲看起來也累了,一頭灰髮蓬亂。她曾上樓梳洗,卻被海倫、路克和珍的熱情擁抱淹沒了,他們想念她,知道她一來,籠罩這個家的憤怒、不耐氣氛馬上會結束。
海蕊說:「你可以問大衛,還有我媽。」
大衛暫停說故事,顯然在尋找靈感。他皺起眉、神色失落,好像頭痛一樣。至於海蕊,她簡直想尖叫出聲:「別說了——別說了。你講的就是我——那正是你對我的感覺!」她不敢相信大衛居然未察覺。
「我檢查他一下。」
孩子的飢餓稍止,便手拿湯匙,眼睛盯著父親。這一幕抓住海蕊的心,孩子對父母無毫保留的信任、他們的無助。電視機開著,一個職業化的冷淡聲音敘述著幾樁發生於倫敦郊區的謀殺案。她蹣跚地走過去關掉電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座位,再添一點湯,丟了一堆麵包進去……。她聆聽大衛的聲音,今晚說故事人的聲音,迴盪在這個廚房——她的廚房,也是朵拉絲的廚房。
「以一歲半的孩子來說,他的體格發展很正常。當然,有點過壯和好動,但他一向如此。妳說他還沒開始說話?這不算太反常。海倫不也很晚才開始說話?她好像是。」
只剩兩個月,忍耐。
「對他那類人而言,班可能很正常。對我們而言,他可不。」
朵拉絲諷刺地說:「照我看,我能應付。」
再度沉默,大家看著海蕊。
「妳有五個孩子,」朵拉絲說:「不是一個。妳難道沒發現我幾乎是那四個孩子的媽?我想妳沒發現,妳的心思完全被……。」
「好吧。」海蕊說:「如果你們能找到這樣的地方……。」她開始哭泣。
現在海蕊白天全和班在一起,企圖用她以前和孩子共處的方式陪伴班。她會坐在地上陪他玩積木或可以推著走的玩具。她給班看彩色圖片,唱童謠給他聽。但班似乎對玩具與積木沒感覺,他坐在一大堆彩色的東西中間,試著把一塊積木放在另一塊積木上面,看著海蕊,想知道自己做對沒。他努力瞪視著彩色圖片,企圖解讀它。他從不坐在海蕊腿上,總是蹲坐一旁。當海蕊對他說:「這是鳥,班,你看——就像那棵樹上的鳥。還有這是一朵花。」班瞪了一會兒,然後走開。顯然,他不是不懂積木應該一塊疊一塊,他也知道如何把積木堆成一堆,但他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或者花呀鳥呀有什麼意義。有時海蕊認為或許這些遊戲對他而言太幼稚了?他對彩色兒童圖片的反應是走到花園,躡手躡腳跟蹤一隻畫眉鳥、叭低、急衝,還差點讓他逮到那隻畫眉鳥。他從花枝扯下幾朵櫻草花,放在手中,目不轉睛地看著。然後用強壯的小手掌捏碎它們,將碎片丟到地上。他轉頭,看到海蕊望著他,他似乎知道海蕊期望他有所表現,但海蕊要他表現的是什麼?他瞪著春天的花朵,抬頭看著樹枝上一隻黑色的鳥,然後緩緩走回屋內。
大衛也立即附和:「現在就給他斷了母奶。」但是她前面四個孩子都吃好幾個月的母奶,那時家裡連奶瓶都沒有。
菲德烈率先發難(海蕊認為這頗不比尋常),說道:「我說海蕊呀,妳該面對現實了,班必須送去療養院。」
布萊特醫師沉默看著可憐的乳|房,海蕊也望著他這張高尚、關切的醫師臉孔終於面對了他能力不及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