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被送到英格蘭北部某個機構;開車要四、五個小時——如果碰到塞車,或許更久。交通狀況果然不好,她在灰色的冬日寒雨中開車。中午過了沒多久,她抵達一棟大而堅固的黑石建築,立於高原荒地上的一個山谷裡,灰雨濛濛,她幾乎看不清。它筆直挺立於喪氣滴雨的常綠樹叢中,四方形,三排正常窗子,只是都裝了鐵欄。
海蕊堅持:「我要妳們說出來,我要班的毛病被確認。我受不了大家都不說。」
海蕊聽到約翰翻箱尋找粗棉褲,說服班換上褲子。她下樓到廚房。約翰帶著班下樓,班整個人掛在約翰的手臂上。約翰對她眨眨眼,豎直拇指。班坐上約翰的摩托車離去。海蕊到學校接保羅。
她站在餐桌前,決心堅持到底,勇敢面對他們說:「你們不能想來就來,或是睡在這裡。」他們低著頭,繼續吃飯。
「幫我拿著大剪刀,對,就這樣。」
大衛說:「這話倒是貼切。」
「他是個不尋常的孩子,」海蕊說,用力注視校長,對方點點頭,沒有回望海蕊。她蹙起眉,好像被惱人的想法打擾,這個想法糾纏著她,但她不想屈服。
當他聽到載班回家的摩托車引擎聲轟然響起時,他馬上淚眼盈眶,沮喪地用頭去撞牆。
「或許如此。」
海蕊發現保羅戲弄班,要他唱歌,然後嘲笑他。海蕊看到班的眼睛燃起怒火,她警告保羅下次千萬不可以。
「我在意。」她說。
正當海蕊要放開離合器,她問:「告訴我,你們認為他可以撐多久?」
但是他不會唱歌。他喜歡那些歌,卻只能發出粗糙、不成曲調的嘶吼。
班五歲那年,路克和海倫宣布他們想上寄宿學校。路克十三歲,海倫十一歲。當然,這違反海蕊與大衛所有的信念。他們說明了自己的信念,也說家裡負擔不起。再度訝然地發現孩子對事情瞭解頗深,他們對住校這事會詳加討論、計畫,並付諸實行。路克早就寫信給祖父詹姆斯,海倫也寫信給祖母茉莉。他們願意負擔孩子的學費。
一陣沉默。約翰進退維谷。
黑暗中,他們的臉不過是兩塊模糊的白色東西,但是海蕊看得見那男子搖搖頭,轉過身去。女孩的聲音傳來:「他們都活不久。但是這一個……,他很壯。他是我見過最強壯的一個。」
「天呀,」海蕊說:「當然不是。」
「我很抱歉,」約翰說:「但事情就這樣。」
「但我們是什麼人?憑什麼認定我們可以這樣或那樣。」
但是一下子找不到表格。他們在公文櫃翻找半天,終於找到一張紙,還是好多年前用油印機印的,上面註明海蕊同意該機構不必負任何責任。
事情終於來了,這正是海蕊最畏懼的。班突然抓狂,在操場上攻擊一個大女孩。班把她壓倒在地,女孩重重摔在瀝青地面,兩腿擦傷。班還咬她,把她的手臂往後扭到骨折了。
海蕊說:「我跟你一起去。」
暑假結束了。在海蕊看來,這個假期整體而言很成功,因為每個人都努力配合,茉莉除外。但是對大衛與海蕊來說,這個假期並不好過。他們必須聽孩子談些他們只是耳聞卻從未見過面的人。海倫與路克經常到同學家作客,卻無法邀請他們到家裡來玩。
海蕊坐到他身旁,讓班無法繼續忽視她,然後說:「班,你記得你坐旅行車去的那個地方嗎?」
海蕊轉過身背對他,躺著啜泣。
「我會想辦法。」
「妳不會去追他,把他找回來?」
海蕊說:「如果沒有你,我真無法想像會怎麼樣。」
現在他們嘲諷地笑了:「妳想要幫他穿上衣服,帶他回家?」
上中學幾個星期後,一天,他帶回一個身材壯碩、渾身毛髮濃密、膚色微黑、脾氣隨和的年輕人。海蕊當場以為是約翰!要不然,就是約翰的兄弟!但都不是。班被這男孩吸引,顯然是因為他和約翰的快樂時光回憶。男孩名叫戴瑞克,十五歲,馬上要中學畢業了。他為什麼願意與小他好多歲的班為伍?他們自己開冰箱找食物,泡茶喝,頹坐在電視機前,說話時間還比看電視多。海蕊仔細地觀察他們。其實,班看起來似乎比戴瑞克老。他們全然漠視海蕊。就像班曾經是約翰那夥年輕人的「吉祥物」與寵物,但他的眼中只有約翰一人,現在他的全副注意力似乎也只在戴瑞克一人身上。不久,他們招朋引眾,比利、艾維斯、維克也在下課後成群結黨而來,自行從冰箱拿東西吃。
「班,」海蕊說:「班——放手。」好像在警告一隻狗:「坐下,班,坐下。」
大衛張開眼睛,靜默地躺著,手枕著頭,望向窗外。剛剛他只是在打盹,並沒睡著。海蕊知道大衛畏懼此事,他彷彿在警告她,好了,夠了,就是這樣。
「班會跟著他們一起走。」
※※※
保羅倒是住在家裡,他在家的時間遠超過班。
「你是說,他們會越來越常聚在這裡?」
她柔聲說(雖然聲音顫抖):「班,班……。」她在話聲裡對他做人性召喚,也為這個野性而危險的閣樓添加人性,在這裡,班退縮回一個對人類毫無所知的遙遠過去。
「我懂了。」海蕊說:「謝謝你們。」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的心好痛,好像看到她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受苦,因為班冷酷陌生的雙眼緊閉,看起來比以往都「正常」。可憐,以前,她從不覺他可憐。
海蕊和兩個年輕人站在車子旁。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臉。除了車頭燈還有建築透出的燈光外,一片漆黑。腳踏下去,水聲吱響。年輕男子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個塑膠袋,裡面有一個針筒、幾個針頭,還有一些針劑。
「現在,我們也差不多恢復正常了。」她和大衛說,期待他給予肯定。但大衛只是點點頭,根本沒看她。
他不肯出來,臥在地下,面對女警的方向,看著她乾淨閃亮的黑皮鞋。他記得曾經有人開了一輛車,帶走他、把他關起來,制服,有官方的味道。
海蕊也想鎖上自己的房門。大衛有時開玩笑說,總有一天,他也會鎖上房門。好幾次,海蕊半夜醒來,看到班靜悄悄站在黑暗中瞪著他們。花園的光影在天花板上游移,偌大的房間泰半隱沒在陰暗中,這個侏儒般的小孩就站在那裡,若隱若現。那雙非人類的眼睛射發出來的壓力穿透海蕊的睡眠,驚醒了她。
家裡只剩她和班。當他醒來,她餵他吃東西,沒給他打針。他依舊咆哮、掙扎,可是她覺得好多了。
「我說真的。」海蕊堅持。
「因為就是不行,夥伴。不過我會回來探望你的父母,我會回來探望你。」
仍是毫無動靜。海蕊走回前廳,暮色即將降臨,前廳變得幽暗。雨勢轉為寒冷大雨,沉默固執地下著。高原荒地消失於雨中。
去公園、咖啡館、電影院,當他們有機會借到(或偷?)摩托車,他們會去海邊城鎮。
「不會。但我以前該上學時也去上學。」這時四個年輕人都笑了,他們當然都逃學,他們這類學生都如此。學校和他們不相干。「我上過學,羅南也上過學,貝瑞和亨利也都上過學。」
「聽著,」海蕊說:「我不知道你們明不明白,我是不會走的。我來看我的兒子,我就是要看他。」
「喔,」護士尖酸地說:「班,沒這個必要嘛。」
他們緩緩起身,清理髒亂。大衛是個男人,這家的主人。班一起動手收拾。
接下來,班又會如何?他已經摸清楚大城市裡那些沒有家或正常房子可安身的人所居住的半廢棄建築、洞窟或蔽身處:他必須摸清楚,否則他離家的這些目子(有時長達數週),要住在哪裡?如果他還是經常參與群眾事件、成群結隊尋找暴動與街頭鬥毆的刺|激,很快的,警方就會熟知他與那夥人的面孔。他可不是那種容易被忽略的人……。她怎麼會這麼想呢?班從出生以來,還沒跟官方打過交道。當她在電視上看到他混進人群時,他總是穿著夾克,領口豎直遮住臉,還戴了圍巾,看起來像戴瑞克的小兄弟。他看起來就像矮壯的中學生。他刻意穿那樣掩飾自己嗎?這是否表示他知道自己的長相驚人?他在自己的眼中是什麼樣子。
班上學滿一年了。這代表他們可以繼續過日子,假裝一切沒事,他只是個「難帶」的孩子。他在學校什麼也沒學會,但很多小孩也是什麼都沒學到,只是在學校混時間,如此而已。
「是的,我知道我們應該,」海蕊平靜地說,但大衛誤解她的語氣。
季莉醫師想了一下,然後按對講機指示護士。
他們當時正在起居室。寒冬的黑暗花園遠遠傳來孩子們尖銳上揚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大衛與海蕊起身到窗口,拉開厚重的窗簾。黑暗的花園只能依稀看到樹木與灌木叢的影子,但是屋內溫暖的燈光穿過草坪,照到寒冬中漆黑的一叢灌木,微微照亮滴著閃耀水珠的細枝,也照亮樺樹的白色樹幹。兩個小小人影分不出性別,他們都穿了同樣色彩繽紛的厚外套、戴著毛線帽,從冬青樹叢中冒了出來,朝著屋內走來。兩人拿著棍子在落葉堆裡翻掘。
「他走了,或許我們可以到哪兒度個假。」
年輕男子知道海蕊是認真的。他緩緩點點頭,好像在說「好吧」,卻有「這不是重點」的意思。他嚴肅地望著海蕊,彷彿以此間負責人的身分嚴重警告她。他或許是個可憐的年輕男子,也的確操勞過度、吃得不好,因為找不到工作才做這份差事,但是他的模樣卻在訴說這個職位帶來的重擔——不快樂的重擔。他的表情加上那雙因抽菸而顯得疲憊不堪、滿布血絲的眼睛顯露嚴肅與權威,不容忽視。
「他的衣物呢?」
「我知道,但是去哪裡?」
告訴警方?但是讓班落到警察手裡?
約翰看看同伴,他們交換眼神、商量。最後,約翰點頭了。
「是呀。但他的生理時鐘和我們不一樣。」
「沒那個運氣,」海蕊說,故意擺出那種愛開玩笑、能幹媽媽的模樣:「他還比較可能綁架別人。」
海愁不肯讓步:「他總有代班人吧。」
他說:「整理乾淨。」
在班筋疲力竭、平息下來後,她說:「班,你現在回到家了,不在那個地方。」他聽著。
最後她說:「統統去睡覺。」他們馬上起身上樓,看都沒看她。
「故事。」他試著重複這個詞,但是他濃濁笨拙的聲音顯得猶豫。他望著海蕊的臉,試圖理解她的問題。
現在約翰幾乎每天早上九點到海蕊家,班坐上他的摩托車出去,高興極了,放聲大笑,根本沒回頭看母親、父親與兄姐。他們之間的默契是班最好成日在外面,吃晚飯才回來,但有時他在晚飯過後很久才回家。他成為那群失業青年的一份子,他們在馬路上閒逛、呆坐咖啡館,有時打點零工、看看電影,或者飆飆摩托車和借來的車子。
海蕊的思緒不斷轉圈,如果我當時放手讓他死,那麼我們這些人(為數眾多的親友)就會快樂生活,但是我做不到,因此……。
又是一陣沉默,季莉醫師審視自己保養良好的雙手。她嘆了口氣,然後抬起頭來迎接海蕊的目光:「假設如此,妳希望我怎麼做?」
「躲到桌子下……這是幹嘛?我只是想問他是否迷路。他幾歲了?」
「我們很困惑,」葛拉芙太太說:「班真的很努力。但他似乎無法適應。我很難說這是誰的錯。」
「或許他認為某個地方還有更多他的同類。」
他的眼睛有種瘋狂表情,隨時可能跳下桌跑掉。他很想這麼做,卻環顧屋內各個角落、窗子、樓梯,好像有人隨時會從這些地方跳進來攻擊他。
路克用理性的態度說:「他們認為這樣比較好。我們知道這不是你們的錯,但是我們不喜歡班。」
他正打算開始吵鬧,海蕊大聲喝斥:「班,我說真的!你再叫,我就把你綁起來。」
「他需要治療。心理醫師……」
過完那個週末,朵拉絲對海蕊說:「我很好奇班是否曾自問他為何和我們如此不同。」
但這早就不再是大衛的痛腳。他說:「詹姆斯與潔西卡那麼有錢,就是三倍的花費,他們也不會心疼。何況,他們喜歡資助我們。至於朵拉絲——她抱怨被利用了,但自從她受夠我們後,不也是跑去給艾咪做奶媽?」
「你很氣班嗎?你會傷害班嗎?」
「如果他們同類中根本沒有女人!」
大衛搬回主臥室,但他們之間有了距離。這距離是大衛製造並刻意保持的,因為海蕊傷透了他的心。海蕊也明白。她告訴大衛她開始吃避孕藥了,對他們而言,這是神傷的一刻,因為他們過去所擁有及他們所代表的一切,根本不會讓她考慮避孕。他們深信干涉自然是絕大錯誤。現在他們想起——他們曾一度認為自然或多或少可以信賴。
暑期來臨前,海蕊寫了封措詞謹慎的信給所有親友,解釋班現在幾乎成日不在家。這麼做,她覺得背叛、不忠,但是背叛了誰,又對誰不忠呢?
海蕊靜靜坐在那兒,電視聲響與那群人的談笑聲從隔壁房間傳來;偶爾,她瞄班一眼,隨即轉開目光;她不知道這幫人何時會走,他們走的時候,甚至不會知道這次是一去不返。她會坐在這張安靜柔和似池水反照的大餐桌,等待他們回來,但他們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早上,一輛黑色小旅行車前來接班。海蕊知道他們要來,因為大衛沒去上班。他留在家裡「處理」她!大衛上樓,拿下行李箱與手提袋,那是他趁海蕊給小孩做早飯時悄悄收拾的。
班還有兩年才畢業,離開這所他什麼都沒學會,但至少沒再傷害任何人的學校。這時,約翰突然說他要離開這裡,要到曼徹斯特接受職訓計畫。他和三個夥伴都要走。
但是他說不出電影的故事。
但大衛馬上支持海蕊:「我站在海蕊這一邊,還不到賣房子的時候。」
葛拉芙太太是個能幹的女人,對學校的事瞭若指掌,她知道海蕊是路克、海倫、珍還有保羅的聯絡家長。
她有時從樓上下來,站在樓梯看這群年輕人。他們有的壯碩,有的瘦削,也有的圓胖,有的膚色微黑,有的金髮白膚,有的則是紅髮——站在他們中間的是矮胖、孔武有力、虎背熊腰、黃色粗硬的頭髮形狀奇特、眼神陌生、時刻警覺的班——這時,海蕊覺得原來班並不比他們年輕!他是比較矮,但他似乎掌控了他們。當他們圍坐廚房大餐桌,用那種吵鬧、喧囂、嘲弄、玩笑的方式聊天,他們永遠看著班。但班很少說話。就算說話,也是講「是」、「不」、「拿著這個」、「去拿那個」、「給我那個」——無論他要的是什麼東西,三明治或可樂。他時時密切注視同伴。不管這群人是否明白,班是他們的老大。
沉默。海蕊知道大衛快睡著了。他勉力撐起身說:「海蕊,妳想過沒?再過幾年,班就要進入青春期,成為有性|欲的人。」
他說:「一旦人們把小孩丟棄在這裡,就不會回來看他們。」
太快了。班又開始掙扎。除了他的尖叫聲,海蕊還聽到其他聲音。她走到房門口的柵欄,發現大衛並未去上班,留在家裡幫她。兩個年輕警察站在門口,大衛和他們說話。然後他們走掉了。
她帶班前往倫敦。海蕊把班交給護士,因為季莉醫師要先和小孩單獨談談。聽起來頗合理,海蕊想或許這次「這個」醫師會是個腦筋清楚的人。她坐在小咖啡館裡啜飲咖啡,然後質疑自己所謂「腦筋清楚」是什麼意思?她到底期望這次會有什麼結果?最後,她確定她要的是終於有人肯說「實話」,分擔她的重擔。她不期望獲救甚至任何轉變。她要的是大家承認班有問題,她的困鬥獲得應有的評價。
「為什麼?」大衛問,他開始提高警覺,因為海蕊的聲音又有那種讓他討厭的語調。
孩子們回家後,得知班被送去「和某人」同住。
海蕊看到那女孩往右轉,然後消失。她想都沒想,便打開右手邊一扇門。當門後的景象呈現在她眼前時,她看到那位年輕男子舉起手,好像在咒罵或警告。和-圖-書
海倫焦慮地問:「和外婆同住?」
在天花板針點般的微弱照明下,兩個人影現身,從極遠處走向她。一個身穿骯髒白外套的年輕男子,後面跟著那個女孩,她嘴裡含著一根菸,煙霧薰得她瞇了眼。兩人看來都很疲倦,也不知所措。
大衛是怎麼解釋的?她沒問。
班堅持:「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他的身體突然僵直,緩緩轉頭望著海蕊。手上的麵包抖個不停;他整個人都在發抖。是的,他記得!海蕊從未這麼威脅過他——也希望永遠不必如此。
當班離開那夥人聽得到的範圍,海蕊對他說:「班,我給你一個住址,如果你將來回到這兒,找不到我們,透過那個住址,永遠可以聯絡上我。」她說這話時,似乎能感覺到大衛以諷刺、不苟同的神色望著她。她心中默默對著不在場的大衛說:「好吧!就算我不這麼做,我知道你也會這麼做……。我們就是這樣的人,不論命運如何安排,我們都無能為力。」
「難道妳不明白這超出我的能力範圍?就算是真的,他是個退化的人。難道妳要我寫封信給動物園說,『把這個孩子關到籠子展示?』或者把他交付科學研究?」
她在寒雨中急速前駛,避開主要道路,一面注意背後的那堆毯子。開到半路,她看到毯子起伏震動,班醒了,發出陣陣怒吼,衝出毯子,踏在車地板上,放聲尖叫。不是她在療養院裡聽到那種高亢刺耳、無意識的尖叫,而是充滿恐懼的尖叫,震動穿過她的身體。她忍耐了半小時,覺得班的轟然尖叫震動了整輛車。她在尋找一個沒有其他車輛的停車區,當她終於找到一個,她把車停下來,讓引擎繼續轉,拿出針筒。她知道怎麼打針,前面幾個孩子生病時,她曾幫他們打過針。她折斷針劑的頭(上面沒有藥廠名字),用針筒吸出藥劑。然後彎腰到後座。除了束身衣外,班什麼都沒穿,凍得發青,又在掙扎、喘息、咆哮。他的眼睛充滿恨意的望著她。他不認得她了。海蕊不敢解開他的束身衣,又不敢在他的脖子附近打針。終於,她抓住班的一隻腳踝,把針戳進腳踝下部,才一下子,他便四肢癱軟。這到底是什麼藥?
現在,她只要聽到關門、攔路搶劫、強|暴的新聞,不管發生在哪兒,她都歸罪是他們幹的;而後又自責不公平。不可能每件壞事都是他們幹的!同時,她渴望這夥人早點遠走高飛。她心內洶湧著展開新生活的渴望。她希望與這棟房子做一個了斷,不再去想它。
這兩個照顧者——護士、看護員(管他什麼的)——互相交換眼神,各抽了一口菸。
她仔細檢查這些臉龐,企圖對照她在報上讀到的新聞。他們的臉和普通年輕人沒兩樣;看起來似乎不止十五、十六歲。戴瑞克一臉蠢樣,看到電視上殘忍的鏡頭,他會虛弱興奮地笑個沒完。艾維斯是瘦削、輪廓分明的金髮青年,非常有禮貌,海蕊認為他是個壞胚子,眼神和班一般冷酷。比利胖又愚蠢,舉手投足都很誇張。看到電視的暴力鏡頭,他就完全投入,興奮地跳起來,好像要衝進螢幕裡——其他人見狀便嘲笑他,他才恢復神智坐下來。比利令海蕊生畏,他們全令她害怕。但是這幾個並不是聰明的料。或許艾維斯還算聰明。如果他們幹些偷雞摸狗(或者更糟)的事,是誰策畫的?是誰在照應他們?
保羅尖叫,恐懼奔湧而出。他連滾帶爬跑上樓,逃脫班帶來的恐懼。
「這不是你的房子。」海蕊說。
年輕人說:「嗯!妳要看他,他就在這兒。」他閉目站了好一會兒,從方才的苦役恢復過來,然後點起一根菸。女孩也伸手要一根;他給她一根菸。他們便站著抽菸,疲累挫敗地看著海蕊。
那天晚上,她將班反鎖在房內,沒給他打針,希望他會自己睡覺。他的確睡著了,醒來時卻恐懼尖叫。海蕊進去看他,發現他蜷縮在床尾、背貼著牆,一隻手遮著臉,不敢看她。海蕊不斷對他說話,用最合理、最具說服力的字眼對抗他的強烈恐懼。他終於安靜下來,海蕊拿東西給他吃。他簡直是怎麼吃都不夠,他在那裡餓壞了。他們必須不斷下藥讓他昏睡,昏迷不醒時,他不可能吃東西。
海蕊說:「可不是。」敞開的門裡是方形房間,四面牆壁鋪上雪白塑膠布,打上一個個鈕孔,企圖混充高級皮面。地上是個綠色海綿乳膠床墊,上面躺著班。他不省人事,僅穿著精神病患的束身衣,淡黃色舌頭伸出嘴外。他的皮膚呈死灰白色,帶點綠色。房間到處——牆壁、地板,還有班——沾了排泄物。濕透的草蓆底下滲出一窪黑黃色尿液。
這兩個女人對看。海蕊嘆了口氣,以平息自己的狂暴怒火;季莉醫師也生氣了,但是沒表現出來。
海蕊默不作聲。這話不公平,大衛也知道,過了一、二分鐘,他說:「對不起。我累壞了,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
他的肩膀朝前聳、膝蓋彎曲,好像要撲身向前。他是個魁梧結棍的小東西,頭很大,粗短的黃髮從頭上的雙螺旋一路遮蓋至陰鬱狹窄的額頭,鼻子扁平,外張朝天,嘴唇閃亮翻翹,眼睛像兩顆死氣沉沉的石頭。海蕊第一次認為他的外表完全不像六歲小孩,老多了。妳幾乎會認為他是個小男人,根本不是小男孩。
第一個學期快結束時,校長葛拉芙太太來電請海蕊前去一談:「駱維特太太,不知妳能否來一趟……。」
班終於說:「哈囉。」他的眼睛在眾人臉上游移,朋友或敵人。
「我不認為,」海蕊堅持。「我們本來幾乎要快樂過一生的!沒有人能快樂,我從未碰過快樂的人,但是我們差點就快樂了,所以遭受天打雷劈!」
彷彿生活的緊張壓力剝掉了她的一層皮——不是真正的皮,可能是形而上的某種東西,看不見、察覺不到,直到你失去它才發現。至於埋首工作的大衛,早就失去那個顧家男人的自我。他戮力工作,不僅在公司表現成功,還在另一家公司獲得一份更好的工作。現在事業是他的重心。世事自有它的邏輯。大衛已經變成他以前最不想成為的那種男人。詹姆斯不再資助這個家庭,只負責路克的花費。大衛昔日那種來自堅定自信的誠懇與開放,已被另一種自信掩蓋。如果她現在才認識大衛,一定會認為他冷酷。但他不是冷酷,海蕊在大衛身上感覺到的那份強硬是堅忍不拔,他知道如何貫徹到底,他們還是很像的人。
晚一點,他們並肩躺在床上,沒有愛撫,只是聊聊去珍的學校探望她的話題,還有家長日那天要去保羅的學校探親等。
他活力充沛地滾進椅子,和大家一樣端坐。他知道嘴裡塞滿東西不能說話,或者嚼東西時不能張大嘴。他小心遵循這些規矩,和動物一樣精力旺盛的咀嚼動作全侷限在緊閉的雙唇後,直到嘴裡沒東西,才開口說:「班要下桌,班要去睡覺。」
海蕊準備迎接新校長一定會打來的電話,據她估計,大概會在第一個學期快結束時。班的舊校長一定寫了份報告給現在的校長。那位舊校長始終拒絕承認班有任何不尋常之處,只說:「班.駱維特不是個會讀書的孩子,但是……」但是什麼?「但是他很努力。」是嗎?班早就放棄學習理解老師的教導,不會讀也不會寫,頂多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他仍然試著融入、模仿他人。
這個家庭的生活模式已經定了;它的未來亦復如是。
海蕊氣壞了,這種迫不及待,這種無情,是的。哪個醫師授權的?什麼樣的醫師連班都沒看過,就簽署同意讓他送進療養院?她向大衛提及這些疑點,從他的態度,海蕊頓悟他們背著她進行這一切。茉莉與菲德烈鐵定是到大衛的辦公室安排一切,茉莉可能說:「你對海蕊必須態度強硬。」大衛的回答應該是:「放心,我會負責。」海蕊突然很恨茱莉。
孩子們對眼前的場面不予置評,坐到餐桌,開始吃早飯,互相注視,卻不看班。
當他們沉浸於某種普遍流行的氣氛或參與某種運動,他們會熟稔地說些:「革命來臨,我們將……。」「我們要殺掉所有有錢的王八蛋……。」或「富人和窮人不適用同一條法律,大家都知道。」口氣帶著拷貝他人言論的昂揚飽滿。
部分的親友來了。但是茉莉、菲德烈沒來,他們不原諒海蕊把班帶回來;她知道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莎拉帶了艾咪與朵拉絲一塊前來,朵拉絲現在是艾咪面對世界的一大慰藉。但是艾咪的兄姐去和表親——安琪拉的孩子——度假,所以駱維特家的孩子落到沒伴玩耍,他們知道都是因為班。黛博拉曾短暫前來作客。打從上次見面後,她結了婚又離婚。現在她是個瘦削優雅,言談日益機智、肆無忌憚的女孩,是孩子心目中的好姑姑,既衝動又缺乏技巧,常給孩子買些昂貴不實際的禮物。詹姆斯也來了。他曾多次說過這房子像個巨大的瘋人院,但這話是出於善意。一些遠房表親與大衛的同事也前來作客。
「是的,我們四個人。」
一次,班砰地衝回家,快跑,躲到大餐桌底。一位女警跟在後面,對海蕊說:「那孩子呢?他還好吧?」
看到父母坐在起居室,沒有別的小孩(最重要的,看不到班),海倫撲到爸爸懷裡,路克則跑到媽媽身邊,海蕊與大衛緊緊摟接住這兩個冒險的小孩——他們的小孩。
她說:「班走了後,我們可以賣掉這房子,買個比較合理的房子。或許孩子們願意在班不在家的時候來探望我們。」
她再度按鈴,果斷用力,然後回到走廊。
但她有一個更深層的想法與感覺,她對大衛說:「我們是遭上天懲罰,就是這樣。」
她說:「我無法忍受。」
葛拉芙太太微笑說:「那些前來接班的年輕人,這種安排很不尋常。」
班的尖叫與掙扎撼動整個房子。
海蕊覺得大衛如果多花點時間在家裡,他就不會說這種話。她說:「有些事情,你看不清楚,大衛。」
「喜歡。」
年輕男子說:「我想妳不明白,駱維特太太。首先,妳要開多久車子?」
「不,他不是。」大衛說:「至少,他顯然不是我的孩子。」
但是新學校沒來電,也沒寫信。每天晚上班回家後,海蕊都會仔細檢查他身上的破皮瘀青,看來,他似乎頗能適應無情且有時近乎冷酷的中學生活。
那天晚上,她陪著班,沒去看其他孩子。大衛搬去別的房間睡覺,遠離她。此刻海蕊覺得她是在重新教育班融入家庭生活,所作所為是在保護家人不受班的傷害。但她也知道家人的感受,在他們看來,她是背棄了他們全體,選擇和班一起遁入陌生的國度。
「妳是說來自數千年前的復仇神祇,」大衛激烈地爭論,海蕊看得出來他非常不安,深受困擾。他繼續說:「會懲罰的神祇,因子民不願服從,到人間散布懲罰。」
「你認為未來會有什麼改變嗎?」茉莉殘酷地說:「班顯然不會改變。」
海蕊接班回家,把保羅留在學校,晚點再去接。其實此刻她想陪伴的是保羅,這孩子聽說班攻擊了同學,嚇得歇斯底里,尖叫著說班也會殺了他。但是她必須先和班單獨相處。
進入成人世界,班何去何從?請見續曲《浮世畸零人》。
「怎樣,你還記得嗎,班?」
「總有一天,我會把這棟房子搶過來。」艾維斯大聲笑。
大衛說:「警察會來。」
她也會和保羅玩「蛇與樓梯」棋盤遊戲或印度雙骰遊戲,班在一旁看著。有時,保羅去心理醫師家玩時,海蕊會叫班和她一起玩。但班一點都搞不懂這些遊戲。
海蕊確定班已經恢復正常後,開始部署她的計畫。夏天時,花園乏人整理,亂極了。他們找了一個年輕人約翰來幫忙。他是失業青年,偶爾打點零工。
「他在正常的範圍。我聽說他在學校表現不算好,許多發展遲緩的小孩都是後來才跟上。」
他現在習慣稱自己為可憐的班。他聽到人家這樣說他嗎?是否那群年輕男女中有人說過:「可憐的班!」——他便認為這個稱呼很適合自己?他這麼看自己嗎?如果是,那麼班的心靈的確有一扇隱而不見的窗子,這真令人痛心——老實說,是令海蕊為之心碎。
「拿什麼錢來付給醫師?」
海蕊為班拿了些適合的補充食物,回到主臥室。大衛已經把自己的寢具搬到別的房間。
海蕊也很寂寞,她知道自己寂寞……。
「問題不在我們會不會再生出一個班,」他終於開口,壓抑怒氣,努力讓聲音平板無感情。
他似乎沒聽她說話,自顧用嘴巴撕開麵包,囫圇吞下。
為什麼這些大孩子喜歡班?
大衛並未試圖安撫他;對他而言,班是海蕊的責任,而他的責任是那四個孩子——他們真正的孩子。
她等待班說些什麼,但是他沒說。他對這群人的認同是否強烈到他不再認為這是他的家?
「你喜歡現在的學校嗎,班?」
因此,保羅被送去——套句時下的話說——「和專家談談」。
她說:「他們正在謀殺他。」大衛露出絕不原諒她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的表情。他們全都面帶恐懼。
報紙上還有強|暴的新聞……。
「夠了。」大衛說:「現在,統統給我回家。」
人們會一直拒絕正視、承認他的本質嗎?
季莉醫師開了處方箋。海蕊拿著那張紙片。謝謝季莉醫師,向她告別。她往門口走去,然後回頭看。她在季莉醫師的臉上看到她預期的表情,對陌生事物的恐懼——正常人對超乎人類極限事物的一種排拒。也是對海蕊的畏懼——因為她生下了班。
年輕男子說:「我也是。這裡沒人能熬過幾星期。」
沒有回應。絲毫沒有。一點陰影倏地弄暗天窗撒下的灰濛光線,是隻鳥兒從一棵樹飛往另一棵樹。
班忽地轉身,看到她,放下手。海蕊的眼睛露出她曾用過的威脅,那是她用來支配他的方法,他過去的那段記憶。
「家中的怪胎?嗯,我發現每個家庭都會有個格格不入者。」和藹可親的葛拉芙太太說。浮面的對話持續進行,敏感的海蕊仔細聆聽潛藏於表面下的話——班的狀況常迫使人們話中帶話。
班升上中學的前兩年,日子難過極了。他很寂寞,但是他知道自己寂寞嗎?
女孩瞪著海蕊,不由自主地輕輕搖搖頭,顯露出無能為力的樣子,然後說:「麥克菲森醫師這個星期不在。」她也是蘇格蘭人,口音很重。
突然間,他們三人有了共識,雖然是絕望的接受某種宿命。
他們想起來時,就會說些這類「革命」言論。
就這樣,一切回歸正常,如果這也稱得上是正常的話。
年輕男子語帶疲倦與諷刺:「誰能怪妳?」他手上拿著一大摞毯子,幫班裹了兩條,將他抬到車上,放進車後座,又給他蓋了好幾件毯子,只露出一張臉。
現在,他還記得海蕊——他的母親,但這對他而言,又有何意義——把他從那個地方救回來嗎?還記得海蕊發現他時,他被束身衣禁錮,像個半死的可憐東西嗎?他知道因為海蕊帶他回來,導致這個家人去樓空,人人棄它而去,留她一人孤守嗎?
海蕊說:「也幸好不是我。」
班呆站著。季莉醫師又按對講機說話,門打開,護士把班拖出她們的視線,班一路咆哮。
「因為我們決心要快樂,就假設、認定我們一定會快樂。」
班吃東西時,海蕊沉靜地對他說:「現在你聽我說,班。你必須聽。如果你乖乖的,一切都沒事。你必須吃東西文雅,大小便要用尿盆或到廁所去。你不可小尖叫或廝打。」海蕊確信班聽進了她的話。她再說一遍,又再說一遍。
沉默。
班上學一個月了,學校方面仍未傳來令人不快的消息,海蕊問老師班的表現如何。老師的回答令她吃驚:「這小傢伙不錯。他很認真呢。」
她會讀故事給他們聽,要求保羅重複她說過的故事。然後班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重複保羅的話。但是沒幾分鐘,他便忘得一乾二淨。
放假時,路克都到祖父詹姆斯家,他和祖父相處甚歡,也喜歡繼祖母潔西卡,他說她很有趣。他的姑姑黛博拉也很有趣,她很想懷孕,屢屢失敗屢屢嘗試,她總用滑稽口吻敘述這個長長的故事。路克與這群有錢人住在一起,出落得越發好;有時詹姆斯會帶他回家探望父母,這個老好人看到這個家如此不幸,很不快樂,他知道大衛與海蕊想念長子。學校舉行運動比賽的日子,他們會去探望路克;有時學期中的休假日,路克也會回家一下。
現在海蕊與這個銳利精明的專業人士面對面而坐,海蕊深信季莉醫師已被告知她這個憂心忡忡、失去理智的母親管不動自己的第五個孩子。
「不,」男子說:「不是這樣。因為他太壯了,一天到晚反抗,他挨的針劑就比較重。他們都是打了太多針而死。」
海蕊問:「現在演些什麼?」班會說:「現在她要開始唱歌。」「他們要開始跳舞,然後這女的會唱歌。」或者「他們要傷害這女的。」「那女的跑掉了。現在舉行派對。」
第二天他們回來了,但沒坐下來看電視。他們蠢動不安,又出去了。第二天早上新聞報導一家小店被侵入,店裡有郵局附設的櫃台,大概被搶了四百鎊。店主被綁並封住嘴巴。負責郵局櫃台的女士則被痛毆,不省人事。
隨著日子的消逝,這個家逐漸恢復正常。海蕊聽到孩子們討論復活節假期,海倫說:「現在沒事了,班已經不在。」
路克、海倫或珍(絕不會是保羅)會說:「坐下,班。」那是他們和班說話特有的耐心和禮貌的口吻,海蕊聽了就心痛。
他躺在地板,此刻上面都是尿漬。海蕊抱他進浴室,脫掉他的束身衣,放了洗澡水,開始替他洗身。海蕊看到他嚇得渾身發抖,知道療養院的人幫他洗澡時,他並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她抱他回床,說:「如果你又吵鬧,我就得幫你穿上這個。」
現在,幾乎每天下午放學後,保羅便去心理治療。結果非常成功。那位心理醫師約莫四十歲,已經成家,還有棟舒適愉悦的房子。保羅在他家吃晚飯,有時和醫師沒約,也會過去和他的孩子玩耍。
耶誕節,路克寫信回來說他要去祖父母那兒過節,他們現在在西班牙外海某處;海倫也寫信說她要去茉莉祖母在牛津的家過節。
吃飽後,班又退到牆邊,蹲在床上,瞪著房間,以防「獄卒」隨時進來,他不完全明白自己已經回到家。
他們好久不曾單獨相處,好幾個星期吧。大衛想說些什麼,但又畏懼出口——畏懼激起自己可怕的怒氣?
有時他們會做|愛,但是海蕊感覺那像是年輕海蕊與年輕大衛的鬼魂在親吻交纏,她知道大衛也有同感。
他滑下桌,咚咚地上樓。沿路滴下細絲般的尿漬。海蕊聽到他砰地關上房門,然後釋放出忍耐許久的怒吼與恐懼。
她說:「班一直與人格格不入。」
「她只要與班相處個五分鐘,就會一清二楚。」
他吃東西,觀察大家。當他們坐到起居室看電視,他也跟著去。他模仿眾人的舉動,力求安全,眼睛望著電視螢幕,因為大家都在看。
「比他看起來大,」海蕊說:「班,出來,沒事。」
她要求布萊特醫師幫她安排一個專家,她說:「拜託,別把我當歇斯底里的白癡。」
海蕊警告:「班!」
「妳看到的就是我們,」戴瑞克說,翹起拇指,以示自我稱許,艾維斯則神色警覺、機敏。其他幾個非固定成員,只是偶爾一起到此鬼混的男孩表情大樂。
班的眼睛噴出怒火,但他隨即控制自己,眼神變得冷酷。海蕊猜想他一定是在想,我不能傷害任何人。如果我傷害人,我會被帶回那個地方。海蕊知道保羅想些什麼、他的感覺又是什麼,但是班,她必須用猜的。
但這夥人偶爾還是會來。如果他們失蹤的時間不長,便不交代去了哪裡,只是蕩進起居室,圍坐在電視機前,有時四、五個,有時一夥十個、十一個。他們不再搜刮冰箱的食物;冰箱裡現在食物很少。他們自己帶來成堆、各式各樣、十數種異國食物。披薩、鹹法式派皮蛋塔、中國茶、印度菜、沙拉餡的袋餅、墨西哥炸玉米薄餅、墨西哥麵粉薄餅、印度炸三角包、墨西哥辣豆湯、派、肉餡餅和三明治。他們難道不該是見識狹窄的傳統英國人,不吃父母沒聽過的食物?他們似乎不在乎吃到嘴裡的是什麼,只要夠他們狼吞虎嚥即可,麵包屑與麵包皮、紙盒亂丟,也不收拾。
年輕男子說:「妳一天只能幫他打四針,不能再多。」
同時,海蕊感覺到,也看到這個家開始四分五裂。路克與海倫分別上了不同的寄宿學校。家裡只剩下珍與保羅,他們和班同一個學校,但他們是高年級生,和班碰不上面。珍依然穩重、明理、安靜,和路克、海倫一樣,都是懂得自救的孩子。她下課後很少回家,而是到朋友處。保羅下課後都直接回家,和海蕊單獨相處。海蕊想,這正是保羅渴望且需要的。他是個需索無度的孩子,退縮、難搞、動不動就哭。當保羅嘮叨哭訴時,海蕊不禁想那個迷人、可愛——她的保羅——哪兒去了?現在他是個瘦長的六歲孩子,大而柔和的藍色雙眼不是呆望凝視,就好像在抗議他看到的一切。他太瘦了。吃東西一向不正常。海蕊每天到學校接他放學,陪他吃飯,唸書或說故事給他聽。但是他無法專心,不是不安扭動、發呆做白日夢,就是跑到海蕊身邊摸摸她,爬上她的腿,好像個小娃兒,一刻不得安寧或滿足。
「大車,」班說:「一輛摩托車。女孩在哭。車子追男人。」
海蕊的態度讓女孩退縮,露出猶豫的微笑,一臉愁容。她支吾說:「那麼,等一會兒。」轉身入內。海蕊搶在阻擋她在外的大門關閉之前,緊跟著女孩入內。女孩張望了一下,彷彿要開口說——妳必須在外面等。但是她說:「我去找人來。」然後進入洞穴般的陰暗長廊,長廊的天花板上有一排小燈,卻絲毫無法劃破幽暗。消毒藥水味撲鼻。絕對靜寂。錯!一會兒後,海蕊發現屋內深處傳來高亢細弱的尖叫,停止,而後又開始。
大衛沒動。海蕊背對大衛,不想看到他的臉。
她經常獨坐廚房,他們則在隔間矮牆那一頭的起居室看電視,癱在椅上好幾個小時、一整個下午或一整個晚上,自己泡茶、洗劫冰箱裡的東西,出去買派、薯片或披薩。他們並不在乎電視演些什麼;他們喜歡下午的肥皂劇,看到兒童節目也不會轉台;但是他們最喜歡的是晚間的暴力節目。槍戰、殺戮、折磨與戰鬥,這才是滋養他們的東西。她觀察他們看電視的樣子——他們好像融入電視故事情節中,不由自主地跟著緊張、放鬆,蹙眉或露出勝利、殘酷的神色;發出呻|吟、嘆氣、興奮吶喊:「就這樣,就這麼做!」「剁了他!」「殺了他,砍他!」當子彈穿透身體、鮮血四濺、被害者痛苦尖叫,他們便發出興奮參與的呻|吟聲。
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個家庭就像紙花浸到水中,整個綻放開來。海蕊這才明白班是多大的負擔,他們受了多少壓抑,四個孩子又吃了多少苦;雖然大衛與海蕊不願承認,但顯然孩子們經常討論班的事情,對他極盡忍耐與妥協。現在班走了,他們的眼睛發亮,快樂的情緒高張,經常拿著甜食或玩具這類小禮物,跑到海蕊身邊:「媽咪,這是送妳的。」有時,他們跑來親親她、撫摸她的臉,或者像小牛或小馬,用鼻子摩擦她。大衛請了幾天假陪伴他們——應該說,陪伴她。他對海蕊溫柔又小心。海蕊反抗地想,好像我病了似的。當然,她成日想著班,他現在被關在某個地方,像個犯人。什麼樣的犯人?她的腦海裡浮現出黑色小旅行車的影像,清晰地回憶起班被帶走時的憤怒哭喊。
年輕男子說:「我們都不曾見過。」
他們躺在那間四個孩子誕生(班除外)的大房間。樓上是空無一人的房間與閣樓。樓下是空蕩蕩的起居室與廚房。所有門都鎖上了,如果班返家,就得按門鈴。
海蕊遲疑了,女孩說:「駱維特太太,我想妳不明白……。」
海蕊一直不願承認,事實是,這些孩子清楚得很。
「我只是想孩子們可能希望我們保留這房子。」
約翰說:「還好是樹不是我。」
女孩突然說:「妳來試試這份工作,」語氣充滿對命運的憤怒:「妳來試試看。反正,我幹完這個月就不做了。」
「能怎麼辦?」
大衛對海蕊說:「我們該拿保羅怎麼辦呢?」
朵拉絲帶著珍回來。十四歲,不太會唸書。但是朵拉絲堅稱:「不會唸書,又怎樣?我就從來沒及格過。」言下——看看我。這話她不必說,光憑她的樣貌便足以震懾人,但是近來她的模樣也不似往日那麼結實,她變得很瘦,動不動就得坐下來休息。保羅已經十一歲,矯揉造作、歇斯底里,永遠需求他人的注意。他大談他的新學校——一間他討厭極了的通勤學校。為什麼他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樣,也上寄宿學校?大衛先發制人,傲然看了詹姆斯一眼,說他自己會負擔保羅寄宿學校的費用。
一天早上,她從噩夢醒來,她不記得噩夢內容,但是她說:「我要去看他們對班如何。」
她進入小小的前廳,裡面的門掛著一塊牌子:「請按鈴叫人。」她按鈴,等待,沒動靜。她的心怦怦跳,身上仍奔湧著令她衝動前來的腎上腺素,長途開車略微鎮定了她的激動,但這棟令人窒息的建築就算不是在警告她的理智(畢竟她尚無實據可茲憑證),也是在警告她的神經——她所畏懼的事情已成真。雖然她還不知道會是什麼。她再度按鈴。這棟建築非常安靜,她可以聽到尖銳的鈴聲直直竄入屋內深處。再度,毫無動靜。正當她打算繞到屋後,門突然打開,一個穿運動衫與開襟毛衣,脖上圍著厚圍巾,衣著隨便的女孩現身。她的臉蛋小而蒼白,一頭黃色鬈髮用藍色絲帶結成羊尾般的辮子。她看起來累極了。
班現在和保羅一樣(如果保羅在家的話),下課後便直奔電視機前。他有時從下午四點一直看到晚上九、十點。他似乎不特別喜歡哪個節目,也不明白某些節目是給小孩看的,有些是給大人看的。
海蕊說:「你今天把可憐的瑪麗珍弄傷了。你為什麼這麼做,班?」
茉莉說:「說真的,該是你們賣掉這棟房子的時候了。」話中有話,是在對自私的媳婦說:「賣了這棟房子,我的兒子就不必再為妳賣命工作。」
「我們該警告她嗎?」
之後沒多久,班和那夥人又失蹤了幾天。她在電視上看到他們,新聞快報報導北倫敦地區發生暴動事件。他們不在那群丟磚塊、鐵條、石頭的民眾裡,而是站在一旁睨視、嘲笑,講些鼓動的話。
第二天是星期六,大衛要去參觀路克學校的板球賽。海蕊要去學校觀賞海倫表演話劇。朵拉絲上午會來解救他們,讓他們這個週末出去透透氣。珍沒和她一起來,她到同學家參加一個她絕不想錯過的派對。保羅則和大衛一塊去探望路克。這便留下班和朵拉絲單獨相處,她已經一年沒見過班了。
「然後,假裝這一切都不會曾發生?」他終於開口問,海蕊知道他聽到再生一個孩子的提議,覺得很奇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妳不能待在這兒,」語氣慌張猶疑:「我們這兒沒有探訪日。」他的口音是南倫敦人,帶著平板的鼻音。
朵拉絲來過節,只待了三天。她把珍一起帶走,珍很喜歡蒙古症的小表妹艾咪。
「銀行搶匪,」班說。他重複保羅剛說過的那番話,為了使用一模一樣的字眼,結結巴巴。
有時,約翰走了,班還會哭泣吵鬧。
但他們又何必待在這個國家?他們很容易便一去不返、消失於世界眾多的大城市,加入當地的地下社會,偷拐搶騙過日子。或許要不了多久,在她和大衛獨自居住的新居裡,她會在電視上看到柏林、馬德里、洛杉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新聞,她會看到班,遠遠站在人群外,用妖怪般的眼睛瞪視著攝影機,或者,在人群中尋找另一個同類的臉孔。
他們將兩手束綁、不省人事、舌頭吐到嘴外的班抬離房間,穿過走廊,來到另一個房間,裡面有一張看來像水泥床的東西。他們把班放上床,然後站起直身,不約而同嘆道:「呼!」
她坐到沙發上陪孩子。這時她才看到他們臉上都是淚痕。她沒法伸手安慰他們,因為是她把他們弄哭的。
「不是。妳看到他的樣子了,不是嗎?我們怎麼知道地球上有過哪些和我們不一樣的人——我的意思是不同種類的造物?妳知道的,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不知道,對不對?我們怎麼知道所謂的小矮人、醜小鬼或小妖精這類東西是否真的存在?他們真的一度存在……,總而言之,妳怎麼知道他們不存在?」
海蕊觀察班與他的追隨者,試圖想像他與自己的同類人蹲坐在火光熊熊的洞穴|口,或住在濃密森林深處的小木屋聚落。不對,班的同類人應該住在地底,她很確定,一個在地底極深處的洞穴,只有火把照明——這個可能性比較高。或許他們那類人的奇特眼睛只能適應完全不同的光線。
海蕊聽到自己暴怒說道:「我受夠了人們說我不懂這個、不明白那個。我是這個孩子的媽,我是班.駱維特的媽。你們明白嗎?」
「班的例子讓妳想起地球上一度住了那麼多不同『類』的人,現在,他們也一定在某處,生活在我們當中。」
她接受了,但是遠遠坐到一邊,她知道他們不希望她太接近。
這真的讓他吃驚了,他大聲說:「噢,不行。妳不可以跟來!」他和女孩交頭接耳一番,後者突然往走廊裡急奔。年輕男子和海蕊說:「妳待在這裡。」然後快步跟上女孩。
「都一樣。想到班也有性|欲,我就害怕。」
海蕊打電話給朵拉絲,問她可否來幫忙一個星期,然後她懇求大衛與她一起外出度假。自從路克出生後,他們便不曾單獨度假。他們選了一家安靜的鄉間旅館,長時間在外散步,互相體貼。心痛的感覺經常襲來;但這是他們必須忍受的事。有時(特別是快樂時)他們忍不住淚眼盈眶。但是到了晚上,海蕊躺在丈夫懷中,她知道這種快樂並不貨真價實,不像以往。
雖然班常遭約翰那夥人粗魯對待與戲弄,但至少他被接納。和他們安全快樂相處一天後,他會站在餐桌前,面對憂愁、謹慎望著他的家人說:「給我麵包」或者「給我餅乾」。
有時他還是會說:「可憐的班。」
「我真的非去不可。」
「哦,或許你會,是的。」
她不能脫下他的束身衣。
一天早上,她下樓時發現班和戴瑞克在廚房吃早餐。她沒說什麼,但知道這狀況會越來越頻繁。不久,早餐人數便增至六人;她聽到他們夜裡很晚才進門,躡手躡腳爬上樓,自己找床睡。
但最後,她還是給了海蕊住址。
然後,他又看到什麼?
海蕊說:「他就會看到我。」從他們的臉色,海蕊知道自己說了笨話。「好吧,你有什麼建議?」
「噢,老天!」海蕊激烈地說:「講這些有什麼用!」
她腦海裡不斷地盤旋著這些想法。
「銀行搶匪的故事,是吧?」保羅說,口氣對愚笨的班充滿諷刺。班仔細聆聽,眼睛從海蕊的臉轉移到哥哥的臉。「他們打算挖地道搶劫銀行。快挖到金庫時,警方卻設了陷阱抓他們。他們被抓進監牢,但大部分又逃掉了。其中有兩人被警方射殺。」
大衛對海蕊說:「有他,就沒有我們。」和_圖_書他的口氣充滿對班的憎厭:「反正,他可能是從火星來的,必須回去報告他在此的所見所聞。」他殘酷地笑了,在海蕊看來,大衛心中已默認一個事實(海蕊其實也早有所覺)——不管收留班的機構是什麼,他在裡面都不可能活太久。
從他躺著不看她、說話也不超過兩個字,海蕊知道他認定這個主意對她不好,他躺在那兒,已經下定決心。大衛維持同一姿勢好幾分鐘,然後起身,走出房間到樓下去。
班問:「你也會在學校嗎?」他站在約翰的膝蓋旁,滿臉信任抬頭望著約翰。不,應該這樣說,他的姿勢與那張仰望的臉說明他信任約翰,但是他的眼睛卻因恐懼而幾乎縮進腦袋。
「看在老天的份上,海蕊,妳還在等待什麼?真是瘋狂……。」
「假設他們那類人也有類似青春期的階段。」
「現在你乖乖坐在這裡,等我幹完活。」
大家都知道每所學校都有一層「沉澱物」——不堪教導、無法同化、無可救藥的學生,他們一級級往上爬,只等著畢業的快樂時刻到來。當這群學生逃課時,多數時候,老師還覺得有如放下重擔。班馬上便成為這群人中的一個。
這群人似乎永遠不缺錢用。好幾次他們對冰箱裡的吃食不滿意,自己買了一大堆東西,整晚吃個沒停。戴瑞克(從來不是班)有時會邀請她吃一點。
「告訴我,」海蕊說:「妳認為班在每方面都是個完全正常的孩子?沒有一點奇怪之處?」
他是個極普通的年輕人,雖然筋疲力盡;把他整個人細拆來看——頭、手、眼睛,都無出奇之處,卻有一股自暴自棄的味道,彷彿飽含怒氣與無望。
男子說:「然後死命地開快車。」
「你聽我說,班。如果你再傷害任何、任何一個人,你就會被送回那裡。」
他點點頭,知道海蕊說的是實情。約翰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他們的生活。自從海蕊把班從療養院救回來後,他幾乎天天和約翰相處。約翰的離去讓班大受打擊。一開始,他無法置信。每當海蕊到學校接他放學(偶爾,連同保羅),他會等在學校大門口,眺望以往約翰騎著摩托車神氣現身的馬路。他不情不願地跟海蕊回家,如果那天保羅沒去看心理醫師,他們便分坐在後座的兩個角落,沿途,班的眼睛梭巡街道,尋找失去的好友的蹤跡。好幾次,海蕊在家裡看不到班的蹤影,都在「貝蒂咖啡屋」找到他,他一人獨坐,眼睛瞪著昔日夥伴可能現身的門口。一天上午,班看到約翰那夥人的一個外圍份子站在商店櫥窗前,他快樂歡叫,衝向對方,但那個年輕人只是平淡說道:「嗨,是小笨蛋呀。哈囉,笨蛋。」然後轉身走掉。班不敢置信,呆站街頭,嘴兒大張,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直到好久之後,才明白。現在他和海蕊回到家後,隨即出門到市中心亂逛。海蕊隨他去。他會回來的!他沒地方可去;更何況,她寧可與保羅單獨相處——如果保羅在家的話。
然後,她決定中斷海蕊認為是「真情流露」的片刻,放下手,開玩笑說:「從另一個星球來的?外太空?」
「不是。」
海倫勝利地大叫:「找到了!」她的棍子尾端浮現在光線下,大衛與海蕊看到夏天遺失的那顆紅黃相間的塑膠球。球兒又髒又扁,但依然完好。兩個小孩興奮地踩腳,一圈又一圈的跳舞,勝利地高舉著搶救回來的球。不知為什麼,他們突然搶著奔回家。大衛與海蕊轉身坐在正對門的沙發上,法式的雙扇玻璃門忽地打開,兩個瘦長優美的小人站在那兒,雙頰凍得通紅,眼睛還因剛才的黑暗狂野而興奮激動。他們站著大口喘氣,眼睛慢慢適應屋內的一切——溫暖有燈光的起居室、坐在沙發上注視他們的父母。那一剎那,這彷彿是兩種陌生的生命形式交相會。上一刻,他們還是古老野蠻的一部分,野性仍在血液裡奔流,他們必須讓狂野的一面走開,才能重新融入家庭。海蕊與大衛憑著對童年的回憶與想像力,與孩子分享此刻,但他們也同時看清自己,兩個孤坐椅上的成年人,馴服、顧家,因遠離野性與自由而顯得可悲。
這些日子來,大衛都很晚才下班,有時甚至沒回家。他住在某個同事家中。一晚,他較早回家,看到他們這夥人八、九個坐在那兒看電視,啤酒罐、中國料理外帶的紙盒、盛裝炸魚、薯片的紙張丢得滿地都是。
「或許再生個孩子會讓我們重新凝聚,讓事情好轉……。」
海蕊走下樓,坐在廚房裡,啜飲著熱茶,感到孤寂而寒冷。
「狗屎!」年輕男人咒罵的是海蕊居然到了這裡。
「因為我也要去上學。不是這裡的學校,而是很遠、很遠的學校。」
珍說服朵拉絲陪她一起回家和大衛、海蕊說道理,她想搬去和朵拉絲、莎拉阿姨、三個健康的表親以及可憐的艾咪同住。她如願以償。朵拉絲有時會帶珍回家,大衛與海蕊看得出來朵拉絲「叮囑」過珍要對父母和善,然後,千萬、千萬不可批評班。
大衛下樓後,海蕊對他說:「拜託你送他們上學。」
現在她抱起班,第一次觸摸他。他渾身冰涼。躺在她的臂彎裡沉重不堪。她終於明白「死重」是什麼意思。
「胡扯,」大衛說。他生氣了,海蕊這種樣子讓他生氣。「這不過是機率。任何人都可能生下班這樣的孩子。那是基因的機率,如此而已。」
「唱那首歌給我們聽,唱給我和保羅聽。」
「班遲早會離開。他們這群人都會離開,班會跟著他們走。」
班這個樣子,絕不可能上學。海蕊試著讀書給他聽,陪他玩,教他這個那個;他根本無法學習。但是她知道教育當局看不出班無法學習,就算察覺,也不會承認。他們只會說班懂得不少規矩,足以做「半個社會化」的人,這話也確實不錯。他知道某些事實。「綠燈走,紅燈停。」或者「半盤薯條,只要大盤薯條的一半價錢。」或者「關門,天氣好冷。」他會哼唱這些約翰傳授給他的事實,看著海蕊,希望得到確認,譬如:「用湯匙吃,不是用手吃。」或者「轉彎時抓緊點。」海蕊有時聽到他上床後仍在哼唱這些話,回想白日的快樂時光。
現在每天早上她都餵班吃一顆鎮定劑,雖然沒有多大效果。但是她希望能讓班的活動力減弱,直到放學後他歡呼著搭上約翰的摩托車為止。
「他是不可能恢復的,海蕊。」現在,大衛的聲音再也掩不住努力壓抑的怒氣。
「瑪麗珍會傷害我嗎?」
私底下,大衛的說法不一樣。他也希望賣掉房子。
他沉思此事;思索海蕊的說法,下顎緩緩咀嚼移動。他看起來好老。比實際年齡老多了,他才五十歲,卻像六十多歲人。他的頭髮灰白,身體佝僂,像個陰影,表情疲倦,眼神警覺,隨時準備迎接麻煩。現在他就用這種眼神看她。
「你去哪裡了,班?」
※※※
班非常仔細聆聽。
她知道班成為這群年輕人的寵物或吉祥物。他們對班很粗魯,海蕊覺得幾乎是惡意,他們稱呼班為「笨蛋」、「侏儒」、「異形二」、「搗蛋鬼」、「邪惡小精靈」。「喂,笨蛋,你擋住路了。」「搗蛋鬼,去幫我拿根菸。」但是班很快樂。早上,他等在窗前期盼他們當中一人來接他;如果他們沒來,打電話說今日不行,班便氣急敗壞,覺得損失大了,在屋裡頓足咆哮。
可能嗎?她心裡充滿衝突,既渴望獲得支援,又自我奚落——喔,你期望什麼?——回到診所後,她發現班已經和護士回到等候室旁的小房間。班抵牆而站,盯著護士的一舉一動,好像警覺的罪犯。他看到海蕊便衝向她,躲到她背後。
季莉醫師看著班,海蕊看著他們兩人。然後季莉醫師說:「好了,班,你可以出去了。你媽馬上就會去找你。」
這語氣讓海蕊頓時明白這兒根本從來沒人探訪。
第二個學期快結束時,海蕊又接到電話:她能否馬上到學校一趟,拜託?班弄傷了同學。
「別這樣,現在妳扭曲一切。我們只是想——做自己。」
「帶我去咖啡館?現在就帶我去,帶我離開這裡。」
天快亮時,班醒了,開始怒吼,海蕊餵他吃東西,然後打針讓他昏睡。她如往日般替孩子做早餐,試圖表現一切正常。他們也努力維持正常。絕口不提班。
「不行,我現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送我到大門口。」
當海蕊清掃房間時,班躺在床上伸展,揮舞雙臂,好像他已經忘了怎麼揮動雙手。他很可能被送進療養院後,便一直被綁在那件「衣服囚牢」裡。
然後他睡著了……,醒來後,咆哮;然後又睡著……醒來……,海蕊不斷安撫他,終於他沉睡過去。
他淡然回答:「和朋友一起。」
終於,大衛又以那種平板無感情的聲音問道:「那保羅怎麼辦?」所有小孩中,保羅受傷最重。
大衛在原本就非常沉重的工作外又兼了一個差,到工藝學術教書,現在幾乎都不回家。就算他在非週末日回家,也是很晚,倒頭就睡,累壞了。
「誰生氣了?」約翰說:「但是如果你傷害別人,別人也會傷害你。」
海蕊打電話到「貝蒂咖啡屋」找約翰,要他獨自前來,他立刻便來了。
大衛說:「我小心不去看它。妳原本以為會怎樣?他們會把班變成社會適應良好的一員,然後一切美好?」他是在嘲笑她,但喉嚨因淚水而緊縮。
她把班抱回椅上,替他蓋上毯子,現在她可以開上大路了。大約晚上八點,她回到家。這時,孩子們應該圍坐著廚房大桌,大衛陪著他們,今天,他應該不會去上班。
「謝謝妳,季莉醫師。」海蕊說,用規矩的方式結束此次會面。她起身說:「妳可以幫我開些很強的鎮定劑嗎?有時我控制不住班,必須藉助些東西。」
或許,保羅可以在不知不覺間教導班一些東西?
「但是我已經來了,」海蕊說:「我來看我的兒子班.駱維特。」
季莉醫師開口:「我直話直說,駱維特太太。問題不出在班,而是妳。妳不怎麼喜歡班。」
海蕊說:「在我看來,滿明顯的。」
他終於明白自己已經回到家,安全了。慢慢的,他不再彷彿每口食物都是最後一口般狼吞虎嚥。慢慢的,他懂得用尿盆,也肯讓人牽著手去上廁所。然後他下樓,目光四下掃射,要在敵人逮住他之前逃脫。對他而言,這房子是他被父親設陷阱捕捉的地方。當他看到大衛,連忙往後退,發出嘶嘶聲。
晚飯時,孩子們開心地不得了,咯咯笑著,近乎歇斯底里。稍微安靜時,珍尖銳地問道:「你們也要把我們送走嗎?」她是個略微遲鈍、安靜的小女孩,朵拉絲的小翻版,從不說多餘的話。現在她的藍色大眼睛充滿驚恐,盯住母親的臉。
「我們沒有孩子,海蕊。或者應該說我沒有孩子,妳倒還有一個孩子。」
四雙狐疑、領悟的眼睛頓時輕鬆起來。如釋重負,幾近歇斯底里。他們無法控制自己,又叫又跳,然後假裝這是剛發明的新遊戲。
她說:「我想帶他回家。」
但,至少,他現在很少待在家裡。
「到處逛。」
春去,夏來,班那夥人越來越少光臨,有時幾天不見人影。戴瑞克搞來了一輛摩托車。
女警說:「真是的,別人還以為我綁架小孩呢!妳不該讓他到處亂跑。他可能被綁架。」
如果上述假設不會發生——根據海蕊的經驗,這不可能發生——那麼,她可以預見班的未來只有更糟。這夥人會繼續偷竊維生,遲早被抓。班也會被抓。落到警方手中,他會掙扎怒吼、頓足咆哮,完全無法控制怒氣,警方只好用藥鎮定他,別無選擇,要不了多久,他會再度淪落成海蕊當初找到他的狀況,半死不活,看起來像隻巨大的蛞蝓,捆綁在「壽衣」裡,蒼白軟癱。
在孩子宣布要上寄宿學校不久前,一天海蕊下樓,路克、海倫、珍和保羅跟在她身後,他們看到班蹲坐在大餐桌上,手裡拿著從冰箱拿出來、尚未煮過的雞,雞的肚破腸開,內臟全扔在地板上。憑著野人蠻力,班光用手和牙齒就將那隻雞生撕開來,正滿足地吞嚥著。隔著撕裂碎解的雞屍,他對著海蕊與兄姐咆哮。海蕊等到他的蠻性稍減後,斥責他:「頑皮的班。」然後班從餐桌站起身來,一躍跳到地面,手中的雞仍在晃動。
她直接上樓回到主臥房,穿過主臥房到「嬰兒房」,把班放上床。他醒來了。又開始掙扎、喘氣、尖叫。一下子便在地上翻滾,撐直身體、彎身、扭動,他的眼裡只有恨意。
現在他們四目接觸,深深注視,看清對方的一切。海蕊想,好吧,他是對的,我錯了。但生米已成熟飯。
「這部電影的故事是什麼,班?」
到了孩子快放學時,她和班說:「現在你要安靜,班。其他孩子快回家了,你這樣尖叫會嚇壞他們。」
「是的,我的意思就是如此。難道妳看不出我們必須賣掉這房子?」
女孩說:「讓他穿著束身衣,再蓋幾床毯子。」
「隨時準備跳出來!也可能我們根本沒注意到他們的存在。」朵拉絲說。
海蕊說:「光是想到和班共處在小房子裡,我就害怕。」
「喔,是呀。我們在那兒。」比利勝利地宣揚。
「妳認為班是個『返祖現象』(throwback)?」季莉醫師嚴肅地問道。聽起來,好像打算接受這個想法。
保羅的問題出在他該有母親的時候,母親都不在身邊,大家都明白。
「看你方便,」海蕊說:「他喜歡你,約翰,他信任你。」
「我們怎麼知道?或許他們不像我們這麼性|欲旺盛。不是有人說過人類過於好色——誰啊?我想起來了,蕭伯納。」
班鎮靜下來。緊緊黏著她;不像緊跟著母親的小孩,倒像隻害怕的狗。
「譬如?」
看起來,海蕊企圖讓班「人性化」的努力只是把他逼得更退縮回自我,在那裡,他可以怎樣?記起或夢想著他的同類?
班坐著發抖,好像一隻濕透的狗正冷得發顫,而且無意識地重複他在療養院時的動作。他用一隻手遮住臉,透過指縫朝外望,好像那隻手掌可以保護他免受傷害;然後他放下手,急速地轉過頭,用另一隻手的手背壓住嘴,恐懼四望;有一下子,他齜牙咆哮,但隨即收斂;他抬起下巴、張大嘴,好似發出一聲動物般的長嗥。海蕊認為她真的聽到了那聲嚎叫,那種寂寞的恐懼……。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氣,小鬼,這就是你的問題。傷害別人是不對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海蕊說:「這樣吧,就算是遷就我好了!妳叫護士把班帶進來。」
「別這樣,」海蕊說:「我又沒抱怨你們或什麼。」
白天過去;夜晚也流逝。
「那又有什麼用!」
她試探地問道:「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你在白石屯那兒。」
她獨自坐在廚房餐桌,他們在隔間矮牆另一邊的起居室躺著看電視,電視的噪音與他們嘈雜、喧鬧、仇恨的話聲相激盪——那種聲音屬於疏離、不具理解力、充滿恨意的族群。
「噢,我的天,」海蕊大大發作:「又來了!」她的聲音幾近憤怒抽泣。她看到季莉醫師注意她的反應。「一定是布萊特醫師這麼告訴妳的,」海蕊說:「所以,妳也這麼說。」
「為什麼要離開?他們隨時可以來這裡,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白吃白喝。」
約翰奉召前來;他和三個夥伴走進廚房。按照海蕊事前的指示,對班說:「聽著,夥伴,你要聽我們的話,你必須去上學。」
「勝過以前的學校?」
「四或五小時。」
海蕊明知無用,還是開口了。因為她要說,也要季莉醫師聽,她說:「班不是人類,對不對?」
保羅成日看電視。遁逃於那個方盒子,扭動不安地看著,片刻不停,邊看邊吃,吃個沒完,卻一點也胖不起來。他的身體裡似乎有張永不饜足的嘴,說著「餵我,餵我」。他全身上下充滿渴欲——渴欲什麼呢?母親的雙臂不能滿足他。野蠻的八〇年代已全面進和圖書入狀況——戰爭與暴動;殺戮與劫機;謀殺、竊盜與綁架——而保羅癱在電視機前,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吃個不停,看著電視,從中得到滋養。看起來,似乎如此。
她在心裡激烈地自我捍衛——我是那個不肯讓班被謀殺的人——雖然她不敢說出口。按照他們(她所屬的這個社會)的一切標準與信念,她除了把班帶回來,別無選擇。但就是因為她把班帶回來,救了他一命,她毀了這個家,傷害了她自己、大衛、路克、海倫與珍的生活,還有保羅,尤其是保羅,受傷最深。
但是班不信任父親;永遠不再信任他。只要大衛一走近他的身邊,他便渾身僵直,往後退,如果大衛靠得太近,他便露齒咆哮。
「親愛的,來吃點外帶食物?」
她會輕聲說:「回去睡覺,班。」努力維持音調穩定,因為她感到極度的恐懼。當他站在那兒看著他們睡覺,腦袋裡到底想些什麼?他想傷害他們嗎?他是否正經歷一種海蕊想都想不到的痛苦,因為他一直被這個家以及家人的平凡正常排擠在外?他是否和其他孩子一樣,也想擁抱海蕊,卻不知該怎麼做?但是當海蕊擁抱班,他卻絲毫沒反應,沒有一絲溫暖;好像他根本感覺不到海蕊的觸摸。
海蕊他們又重新變成一家人。嗯,幾乎。
她們聽到班大叫「不要,不要!」,護士在努力說服他。
雖然她也感受了這股集體的解放情緒,無法想像自己居然承受過這麼大的壓力,熬了那麼久,但同時,她也無法將班逐出腦海。當她想到班時,心中沒有愛與感情,她厭惡自己居然激不起一絲正常的感情火花,只有內疚與恐懼,讓她徹夜無法入睡。雖然她努力掩飾,但大衛知道她醒著。
班僵直了身體。恢復原先那種僵硬蜷曲的姿態,雙拳緊握向前。他咬緊牙齒,眼神不善。
戴瑞克故意用輕慢的口氣笑著說:「噢,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我們以為妳不在意。」
海蕊並不訝異大衛說:「妳想朵拉絲明白班其實不像看起來那麼小嗎?」
海倫在茉莉家很快樂。她住在大衛以前的房間(那個被他視為家的房間)。她是老菲德烈的心肝寶貝。有時,她會在學期中回家一下。
有一次,海蕊知道他在家,卻到處找不到他,她逐層搜索每個房間。二樓住著海蕊、大衛、班和保羅,雖然三個大孩子的房間空著,但床鋪得整整齊齊,擺著新枕頭與乾淨羽毛被。三樓的房間乾淨但空蕩蕩。四樓,這裡有多久不會有過孩子的話語與笑聲迴盪整層樓、從窗戶飄出去縈繞整個花園?班不在這些房間裡。她靜悄悄地爬上閣樓。閣樓門沒關。高高的天窗撒下一片扭曲的長方形光線,班就站在那裡,瞪視昏暗的陽光。她想不出他要什麼、他的感覺是什麼……。這時,她眼中的班是個生命受到壓制的孩子,只要縱身一跳,便能抓住黑色的屋簷邊,從此消失。閣樓一片幽暗,彷彿無邊無際。她什麼也聽不見。班蹲伏在那兒,瞪視她……。她感到頭髮直豎、打冷顫——她心裡並不害怕班,但這是直覺反應。她因恐懼而僵直。
班整天和約翰在一起。海蕊與大衛——如果他在家的話,現在他上班時間越來越長——幾乎整個耶誕節都和保羅一起度過。保羅比班還難搞,但他是那種「正常的」情緒困擾的小孩,不是個外星人。
她站在一個長形病房的盡頭,牆邊擺著許多嬰兒床與小床。床裡躺著——怪物。她快步穿過病房,走向另一頭的門,她看到每張床都躺了一個小嬰兒或小孩,人形扭曲,有的十分恐怖,有的則是輕微變形。有個小娃兒似乎陷入昏迷,細瘦如筷的身體撐著一顆下垂的腦袋。還有一個孩子好像竹節蟲,兩眼碩大暴凸,四肢僵硬脆弱。有一個小女孩整個人糊成一片,她的皮膚好像在融化與淌流——四肢灰白脹腫的娃娃,眼睛大而空白,好像兩窪藍色潭水,嘴兒張開,露出腫脹的小舌頭。還有一個瘦長的小男孩身體嚴重彎曲,一半的身體彎到另一邊。另一個小孩乍看正常,但海蕊隨即發現他沒有後腦勺;他的頭只剩下一張臉,彷彿對著海蕊尖叫。成排成排的怪胎,全部陷入昏睡,靜寂無聲。他們都被下藥,早就失去心智。嗯,應該說病房是「幾乎」無聲,因為某張小床傳來毛骨悚然的啜泣,小床四周圍著毯子。高亢的尖叫現在越來越近,停歇又開始,攻擊著海蕊的神經。消毒藥水都遮蓋不住的排泄物氣味撲鼻而來。海蕊步出這間煉獄般的病房,置身於另一個走廊,和她剛剛看到的那個走廊平行、一式一樣。她看到那個女孩位於走廊盡頭,後面跟著那個年輕男子,他們朝她走來,然後隨即向右轉……。海蕊快步急奔,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沉重地踏在地板上。她也跟著他們轉彎,走進一個小房間,裡面的小拖車裝滿了藥。她奔過這個房間,來到一個水泥地的長走廊,走廊兩邊是一個個的房間,走廊牆上有監視用的鐵柵,全部對著她。當她跑到他們身邊時,這對男女打開其中一扇門。三個人都氣喘吁吁。
班呢?一天,海蕊到城裡購物,聽到背後傳來摩托車咆哮聲,轉身看到一個穿得像太空時代騎師的人,應該是約翰,身子趴得低低抓住把手,一個狀似侏儒的小孩緊緊抓住他的背。她看到她的兒子班,嘴兒大張,應當是在歡呼大叫、狂喜。她從未見過班這個樣子。快樂?真是這個字眼嗎?
然後他蹲坐在床,揮動手臂,瞪視四周,慢慢認出這是他的房間,還認出了她。
海蕊知道大衛大可以用她一向自欺自瞞的事實(最壞的事實)來攻擊她,那就是她救了班,卻給這個家帶來致命傷害。
孩子坐在電視機前,但沒人在看。珍和保羅在哭。大衛坐在桌前,頭埋在雙手裡。海蕊輕聲說:「好吧,我是個罪人。但他們真的在謀殺他。」
大衛與海蕊並肩躺在主臥室,燈光俱滅,屋子靜寂。主臥室再過去兩間房是班的房間——希望他睡著了。隔四間是保羅的房間,位於樓梯轉角處,他鎖上房門睡覺。很晚了,海蕊知道要不了兩分鐘,大衛也會沉沉睡去。躺在床上,大衛與海蕊之間隔著距離,但那不再是充滿憤怒的距離。海蕊知道大衛長年處於極端疲憊的狀態,沒力氣生氣。何況,他也決心不再生氣,生氣會讓他沒命。海蕊對大衛的想法瞭若指掌,他總是大聲回應她的想法。
巨大的餐桌給她帶來安慰。它原本是屠夫丟棄不要的屠案,剛買來時,表面粗糙、刀痕累累,現在都已磨平,顯露出乾淨、奶白的新底層,進入另一階段。海蕊與大衛替這張桌子上蠟。在那之後,人們的手、袖子、手指、夏天時裸|露的下臂膀、孩童坐在大人膝上打瞌睡時碰到桌面的額頭,還有在大人攜扶與鼓掌歡呼下踏在桌面蹣跚學步的肥胖小腳,都曾數千次接觸過這張桌子。它是在許久以前用整塊橡木做成的,二十年來的撫平與觸摸讓這塊大木板表面如絲緞般光滑,平滑的手指幾可在上面溜冰。表層之下隱隱可見樹木的瘤節與螺紋,每個花樣她都熟記在心。雖然光滑如鏡,桌面上還是留下了傷痕。這塊棕色半圓痕跡是朵拉絲有一次不小心把太燙的平底鍋放在桌上,氣憤自己的粗心,連忙拿走而留下的痕跡。那邊有塊黑色彎曲的凸痕,海蕊不記得怎麼弄的。如果你從某個角度看,還可看到桌面有小小的凹洞塌痕,那是用來盛放熱碟子,保護寶貝桌面不被燙到的三腳鐵架造成的痕跡,當海蕊傾身,微亮的桌面會反照出她的臉,有點模糊,但已足以讓她倒退,不再看桌面。她和大衛一樣,看起來好老。沒人會認為她只有四十五歲。那不是一般的老態——灰髮與憔悴疲累的肌膚,而是某種無形的物質已從她身上漏光。那是一層類似脂肪的東西,並非真的有形物。這種人人皆有且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她已經被搾乾。
他將行李丟進旅行車,緊繃著臉,海蕊都快認不得他。他一把抱起坐在起居室地板的班,扛著班走向旅行車,將他放進去。然後快步走向海蕊,依舊緊繃著臉,抱住海蕊,讓她轉身背對漸行漸遠的旅行車,她聽見車裡傳出吶喊與尖叫聲。大衛摟著海蕊坐到沙發上——依然緊緊抱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們別無選擇,海蕊。非得這麼做不可。」海蕊不斷抽泣,是震驚也是如釋重負,感激大衛扛起所有的責任。
他點點頭,然後說:「好吧,我去看看……。」
她想試試看班能否向保羅學習,一次,她問保羅:「這電影的故事是什麼?」
她告訴保羅,班絕對無意傷害他,只是想嚇嚇他。她認為保羅相信了。
班也在場聆聽。約翰在「貝蒂咖啡屋」已經先告訴過他了。但是他好像沒聽懂。約翰特意前來告訴海蕊,當著班的面,好讓他能接受。
「說得不錯,不是嗎?」然後女警笑著離開。
「總之,我們當初就是要比所有人都好。我們自以為優越。」
她說:「我是駱維特太太,我來看我的兒子。」一開始,便語氣強硬。
「誰付錢呢?詹姆斯。還有朵拉絲,她用另一種方式付出……。我只是實話實說,大衛,不是批評你。」
他說:「開門。」
她靠回椅背,避免再看到自己模糊的臉龐。她開始回想當初買這張桌子就是為了歡慶與享受家庭生活。她在腦海中重建二十年、十五年、十年、五年前的場景,追溯這張「駱維特餐桌」的各個階段,先是大衛和她,兩個勇敢無知的人,然後是他的父母、接著是朵拉絲、她的姊妹……,然後寶寶誕生了,變成幼兒……接著,新的寶寶……,二十個人、三十個人,全圍坐在這張桌子,讓光亮的桌面反照出他們的臉蛋。他們還得在桌子的尾端再加張桌子,用支架在兩旁撐起添加的木板,她看到桌子變長變寬,人們圍坐,臉上總是笑容洋溢,因為他們的夢想不容許批評與雜音。新生寶寶,還有孩子……,她聽見小朋友的笑聲與話語,然後寬大光亮的餐桌似乎暗沉了,班出生了——這個外星人、破壞者。她小心翼翼地轉頭,擔心驚動班的敏銳知覺(她確定他擁有)。她看到班坐在椅上,和平日一樣,他與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永遠如此,他的眼睛注視他人的臉龐,觀察著。冰冷的眼睛?海蕊一向認為班的眼睛冰冷;但他究竟看到什麼?深思的模樣?從外表看,你可能會認為他在思考、吸收他看到的一切訊息,並依據海蕊或任何人都無法猜測的內在模式排列組合這些訊息。和這些粗糙、尚未發展完全的年輕人相比,班是個成熟的「生物」。發展完畢。全然成熟。透過班,海蕊覺得她好像看到一個早人類幾千年便已發展達顛峰的「種族」。班的族人是否住在地底洞穴,地面上是冰河時期,他們捕捉地底伏流的魚維生,或者偷偷跑上地面,在暴風雪中設陷阱誘殺熊、鳥甚至人(海蕊的祖先)?班的族人是否強|暴了人類的祖先?創造新的人種,而後這些新人種日益發達繁茂,與他們分枝而去,但班的族人還是在人類母群中留下種子,偶爾就會冒一個出來,譬如班?(而,班的基因或許已遺留在某些胚胎裡,正掙扎著要出世?)
她坐到這群年輕人中間,告訴他們班不適合上一般的托兒所,還要兩年或許更久才能上學。當她說道「不適合」時,故意直視約翰的眼睛,他微微點頭。她希望有人白天能照顧班,報酬不薄。
有些電影他卻可以一看再看,毫不厭倦。他們租錄影帶回來看,班愛死歌舞片:「真善美」、「西城故事」、「奧克拉荷馬」,還有「貓」。
海蕊說:「他躲到桌子下。」
他們無精打采地走掉,班也跟著離去。大衛與海蕊都沒阻止他。
班不像他們這般狂喜。神色和平日一樣。讓人誤以為他沒參與其中,不管是什麼勾當。但他在那場暴動現場,她看到了。
「告訴我,季莉醫師,妳看到什麼?」
那個女孩則說:「妳看,妳一點都不明白。」
「我們是被拖回中世紀嗎?」
最後,海蕊不得不認為:他們只是一群還在抽個兒、滿身臭汗、變化無常的青少年;班則是小大人。一開始,她以為他們只是群可憐的孩子,因為同學認為他們愚蠢、笨拙,跟不上同儕而物以類聚,他們之所以喜歡班,是因為班比他們更笨、更不善言詞。錯!她赫然發現「班.駱維特幫派」是學校裡最被羨慕的團體,不僅逃學者與輟學生,連其他男孩都想加入。
年輕男人扼要地說:「隨便妳。」
季莉醫師稍事分析海蕊的話後,問道:「妳怨恨班不夠聰明,是嗎?」
班突然衝去花園,開始用力踢樹幹,洩憤尖叫。
海蕊堅持:「我們還可以再多生些孩子。」
海蕊發現班獨自在小房間裡,背靠著牆角,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視海蕊走進來的門。他全身顫抖。穿制服的人、白外套、充滿化學藥劑味道的房間……,海蕊發現她雖非故意,卻強化了她的威脅效果。如果你不乖乖的,那麼……。
他說:「妳要簽署一張表。我們不負這個責任。」
一個表親聽說班到海邊遊玩,說:「不錯呀。」好像這很正常——年紀小小便能到海邊度假享樂。
她繼續說:「他可能幾個月就死了。搞不好只要幾星期。」沉默。她只好轉身。簡直不敢看大衛。他看來好像病了,但又不是……。
海蕊命令道:「讓孩子們安靜。」端著食物上樓。
海蕊沒告訴大衛這件意外。她知道大衛已處於忍耐的極限。何況,她又能說些什麼?「今天,班想要謀殺保羅!」這超過他們設定的容許限度。何況,她不認為班真的想殺保羅:他只是在展現他的力量——如果他想的話,他辦得到。
海蕊點點頭,收下這袋東西,坐進車裡。
她來到走廊,說:「我不想再走進那間病房。」
他安靜下來,太累了。
顯然,不管這是什麼機構,這裡的人從未預期會聽到上述話語。
「他只是個小娃兒,」海蕊說:「他是我們的孩子。」
這兩個男孩互相憎恨。
海蕊叫班乖乖坐著,她馬上就回來。他躲到椅子後面,小心戒備地站著,瞪著護士。
他嗚咽道:「可憐的班餓了。」
「誰知道呢?我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班是否能像正常人一樣,感受到她的眼光停駐在他身上?有時海蕊望著他,他也會回望海蕊,次數不多,但他們的確有過四眼相望的情況。海蕊的眼神會露出猜測、詢問,以及她想要多了解他一點的需求與熱望,畢竟,他是她懷胎八月(雖然她差點死掉)生的。但是他感覺不到海蕊的疑問。漠然、漫不經心,他轉開視線,注視同伴與追隨者的臉龐。
海蕊去約翰經常逗留的「貝蒂咖啡屋」找他,他果然和幾位朋友在那兒。他們這一夥大約有十人,都是失業青年,有時還有幾個女孩。她不用解釋,現在她早已明白人們其實心知肚明班有毛病,雖然他們不是專家也不是醫師。
她說:「我說,如果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呢?」
「所以,你們要賣房子,又怎樣?」戴瑞克說。海蕊覺得他似乎出於禮貌,必須有所回應。
「我們不會再生出一個班——怎麼會?」
他又笑了——是在笑此事行不通,也是在笑海蕊——他說:「他半路就會醒來,然後怎麼辦?」
班坐到大餐桌,和兄姐一塊。他眼睛盯著背叛他的父親。海倫說:「哈囉,班。」路克也說:「哈囉,班。」然後是珍。保羅沒打招呼,班的重返令他覺得悲慘極了,氣呼呼地跌坐在起居室椅上,假裝看電視。
最後的安排是海蕊每天上午送班到學校,約翰負責接他下課。放學後到睡覺前的時間,由約翰那夥人負責。
替罪羔羊。海蕊——這個家庭的毀滅者,她只是個替罪羔羊。
「是的。住嘴。海蕊,別這樣……,如果妳無法停止這種心態,那麼,別把我扯進去。我可不想被拖回和圖書中世紀。」
後來,海蕊滿懷感恩的心情回顧班就學前的這兩年,其實,日子還算不壞。
「還有替罪羔羊,」海蕊說:「別忘了還有替罪羔羊。」
班執意問道:「為什麼我不能去?」
「誰有資格認定?就是我們。就是大衛與海蕊。我們為自己的信念與作為負責。然後——厄運降臨。如此而已。我們原本成功的機會很大,可以擁有我們計畫的生八個小孩,住在這棟屋子,每個人都快樂……。嗯,盡其可能。」
門打開。班露面了;應該說是被護士推進房間。門在班身後關上,他退後抵住門,怒視季莉醫師。
「房子不用太小,但也不必大得像旅館吧?」
他現在不睡在「嬰兒房」,而是睡在靠樓梯轉角處,離父母最近的一間房,嬰兒房現在空著。他們不能將他鎖在房內,只要聽到轉動鑰匙與上門閂的聲音,他就會大聲尖叫、憤怒亂踢。但是就寢之前,其他孩子會靜靜鎖上自己的門房。這代表海蕊不能在上床前去察看孩子,孩子生病了,也不能在夜裡進去探視。她無法要求孩子不鎖上門房,也不能小題大做的找鎖匠來換門鎖,讓大人用鑰匙就可從外面開啟。孩子們將自己鎖在門內,讓海蕊覺得遭到孤離,永遠被他們隔絕在外、親子斷裂。有時她躡腳走到他們的房門前,輕聲要他們開門,他們讓她進去後,便和她熱烈擁抱親吻——心裡卻仍想著班,他隨時可能進來……,果然,好幾次他靜悄悄站在他們的門口,瞪視眼前的景象,一點也不明白。
「是呀!不過如此。」海蕊用一種裝模作樣、懷恨的口吻說:「如此而已。」
「他什麼也沒學,根本就是一團糟。他比班還糟。至少班是本性如此,不管那是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保羅……。」
「大衛,我非去不可。」
他說:「別去。」
他聽到自己必須上學時,便說不要。海蕊說他沒得選擇,必須去上學。但是週末可以和約翰一起。班大發脾氣、怒氣沖沖、絕望沮喪,大聲怒吼「不要!不要!不要!」撼動整棟房子。
年輕男子大叫說:「我告訴過妳不要跟來!」他抓住班的肩膀,女孩抓住班的雙腳。從他們的動作,海蕊知道他們對班並不殘暴;但這不是重點。用這種方式抬起班,他們可以盡量不碰到他。他們將班抬出房間,進入走廊不遠處的一個房間。海蕊跟著他們進去,佇足注視。這個房間有一面牆全是沖洗槽,還有一個大澡缸,一個水泥做的棚架,斜傾式,上面有許多塞子。他們將班放在架上,解開他的束身衣,調整水溫後,就用連接水龍頭的水管給他沖身。海蕊靠著牆看著,她實在太震驚,以致幾近麻木不覺。班一動也不動。躺在那裡,好像砧板上的一條死魚,女孩幫他翻了幾次身,年輕男子配合她的動作,數次停止沖水。終於他們將班抬到另一塊板上,擦乾他的身體,從衣服堆中拿起一件乾淨的束身衣,幫他穿上。
他說:「妳最好帶著這些。」
「那麼,駱維特太太,妳能說這講法不對嗎?首先,我必須說這不是妳的錯。第二,這也不是罕見現象。妳無法選擇摸彩的結果——生小孩就像樂透遊戲。幸或不幸,由不得我們選擇。首要之務是不去自責。」
一如以往,海蕊沉默等待著,等待葛拉芙太太承認班的問題不僅僅是適應難。打從班出生到現在,短短幾年,海蕊已經面對過太多次這種狀況。
海蕊告訴他發生什麼事,約翰上樓到班的房間,海蕊站在門外聽。
大衛總是說她根本就不該去療養院……,但是她又怎能不去,她是海蕊耶。就算她沒去,她相信大衛也一定會去。
「唔,或許可以吧。」大衛的語氣聽起來好像相信此事可行,甚至渴望成行。
他突然倒抽了一口氣,望著那個女孩。後者噘著嘴,抬起眉毛。
「我也上過學。」海蕊說。但是班沒在聽她,她不算數。
大衛知道即使到了這一步,海蕊還是未能放棄重返舊生活的夢想,雖然很愚蠢。
近來,地方報紙充斥搶劫、強盜、闖空門的消息。有時這群人(包括班)整天甚至兩、三天都沒來駱維特家報到。
幾天後,她對他們說:「我想你們該知道這房子要賣了——不是馬上,但很快。」
季莉醫師擺出提防的姿態,覺得受辱;她正在計算此次診療還剩幾分鐘。她沒回答。
「這裡對他們而言已經不夠刺|激了。原因就是如此。我想他們總有一天會流浪到倫敦或某個大城市。上個禮拜他們便失蹤五天。」
大衛意味深長地說:「我想也是這樣。」
大衛沉默不語;相對於這股沉默,海蕊聽出自己的話多不實在。
大衛說:「不會,當然不會。」語氣簡短生硬。
或許他有辦法躲過被捕?他夠聰明嗎?他的同伴與黨羽顯然不聰明,很容易就因為抑制不住的興奮與得意而暴露犯行。
「到時,班會跟著他們一起走?」
海蕊緊緊瞪著班,希望他不知道她其實心裡想著:她永遠不會將他送回去,永遠不會。
他來工作好幾天,剪樹籬、掘起病奄奄的矮樹叢、鋸砍死掉的樹幹、修剪草坪。班一秒鐘都離不開他。一早,他就趴在雙扇玻璃門前,等著約翰到來;然後成日像隻哈巴狗跟著約翰打轉。約翰毫不在意。他是個高大、毛髮濃密、和善、耐心、好脾氣的年輕人;用隨便的態度對待班,好像他真的是隻需要訓練的小狗。
(全書完)
沒有回答。大衛睡著了。
班露齒咆哮。
海蕊說:「不行,除非我能確定你乖乖的。」
海蕊絕望地說:「或許他的創傷會平復。」
茉莉與菲德烈帶著海倫來度假。他們並未原諒海蕊,也永遠不會原諒海蕊,但他們必須顧慮到海倫的感受。海倫在學校表現良好,已經長成迷人、自負的十六歲少女,但是遙遠、冷淡。
班看到她手上拿的東西,變得安靜,也不再亂動,露出渴切的眼神。海蕊將他抱起來,好像抱個木乃伊,把牛奶杯湊近他的嘴巴,他幾乎一咕嚕就全吞下,他餓壞了。海蕊餵他吃餅乾,注意手指不要靠近他的牙齒。她端來的東西吃完了,班又開始怒吼、掙扎。她幫他打了第二針。
「是的。」
「別這樣,海蕊!妳知道這想法鑽下去會變成什麼?有計畫的殘殺與懲罰、獵巫與憤怒的神祇——!」大衛對海蕊怒吼。
詹姆斯也帶路克回來度假,他已是十八歲的英俊男孩,安靜、可靠、穩重。他立志和祖父一樣投入造船事業。他的個性和大衛相似,也是個冷眼旁觀者。
有時一整天,大房子裡只剩海蕊一人,直到保羅晚上七點回來看電視。班也一起看電視,但是他的觀賞行為大不相同。他對螢幕的注意力無法預期,而且根據海蕊觀察,毫無模式可言,通常只能維持一、二分鐘。
海蕊威脅:「要是你再如此……。」班緩緩走向大餐桌坐下。海蕊認為他是在思考。「如果你再這樣,班……,」班抬起眼睛看她。海蕊看得出來他正在盤算。盤算什麼呢?這雙冷酷、非人類的眼睛……,到底在看什麼呢?人們認為班看到的東西和他們相同——一個人類世界。但或許他的感官只適用接收某些事實與資訊?誰又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怎麼看待自己?
「貝瑞也去嗎?羅南也去嗎?還有亨利?」
海蕊說:「因為我們不想注意。」
海蕊心想,這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為了我和大衛。雖然大衛現在越來越晚回家。
他們努力扮演角色,齊聲說:「是呀!是呀!」
「告訴我電影演什麼故事,班?」
海蕊厲聲問:「為什麼要穿?」他們沒回答。
她大聲說:「好吧。生米已成熟飯。」
大衛的身體突然緊繃,她感覺到他的憤怒。
班收下她的字條,上面寫著她的名字——海蕊.駱維特,還有茉莉與菲德烈夫婦代轉,以及他們在牛津的地址。這事讓她感到一絲惡意的快|感。後來,她發現那張紙條被班棄置在房間地板,忘記了或不在乎。海蕊放棄了再嘗試。
「妳難道不知道局面會變成怎樣?」他終於開口,從冰箱裡隨便拿出一盤可吃的東西,坐到餐桌前。
海蕊下樓到廚房,拿了牛奶和餅乾,全家人沉默地注視她。
班十一歲那年的九月,他進了中學。那是一九八六年。
「你停止這樣吵鬧,我就幫你解開身上這個東西。」
他們三人沉默而站,互相看著——冷靜且意義深長的注視。
「我不怪自己,」海蕊說:「妳可能不相信。但說我自責是個爛笑話。打從班出生後,我便覺得大家都怪我,我像個罪犯。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罪犯。」海蕊的聲音尖銳刺耳,但她無法控制,這番抱怨控訴終於讓她多年的苦楚傾倒而出。同時間,季莉醫師在桌後看著她。海蕊繼續說:「這真是奇怪!從來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從來沒有——對我說:『妳真聰明啊!生了四個又棒又漂亮、聰明正常的小孩!這都是妳的功勞。幹得好!海蕊。』妳難道不覺得奇怪,從來沒人這樣對我說過?但是生了班,我就成了罪犯!」
「班,」海蕊用那種「特別」的聲音喊道:「班,別這樣。」
「我和班談過了,」葛拉芙太太說:「他似乎毫無歉意。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事。但是他這個年紀——六歲了——他該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就算有人承認,也不會是官方人士或權威專家,絕不可能是,因為如此一來,他們必須接下責任。不管是老師、醫師或專家都無法說出班是「什麼」,警察、警方的醫學專家或社工也一樣。但假設有一天有一個研究人類情境的業餘者,譬如特殊的人類學家,他真的親眼看到了班(或許看到班與同夥人站在街頭,或者在違警法庭裡看到他們),然後這位人類學家說出了事實。承認班並非常人,對他好奇……,然後又如何?班有可能成為科學研究的祭品嗎?他們會對他做什麼?把他切開來?檢查他有如棍棒的骨頭與那雙眼睛,然後找出班為何說話如此濃濁奇怪的原因?
約翰說:「別這樣,小鬼。」不安但和善:「我也沒辦法。我總得長大離家,不是嗎?」
海蕊溫柔地說:「你聽見我說的話沒,班?」
女孩好奇地注視著海蕊,好像她和班一樣,都是個「奇觀」,有同樣的天性。她問:「妳要怎麼處理他?」海蕊察覺她聲音中的恐懼:「他力氣好大,我未見過像他這樣的孩子。」
「為什麼不可以?」保羅尖叫:「為什麼不可以?什麼都是班,班,班……。」他對班揮舞拳頭。班的眼睛一閃,正準備撲向保羅……。
再度,海蕊質疑為什麼她總是被當成罪人。打從班出生後就如此。現在看來,大家都在沉默的譴責她。海蕊告訴自己,我才是遭逢不幸的人,我沒罪。
班坐在廚房大餐桌,搖晃雙腿,吃麵包與火腿。他問約翰可以來接他嗎?他需要的是約翰。
路克解釋說:「他們把班送走,因為他其實不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前面那四個不算?」
她費盡力氣教他的基本社會禮儀,他全部忘光了。
她特別注意班,但他並未轉頭注視她。她想班應當聽進去了,但是他什麼話也沒說。
海蕊將裹了一堆毯子的班抱在手上,遮住他的臉,走進起居室,她看到大家都坐在隔間矮牆那一邊的廚房大桌。路克、海倫、珍、小保羅,還有大衛。他的臉緊繃、生氣,而且非常疲倦。
她想過打電話給校長,什麼用?如果她是校長,這群人不上學,她也會如釋重負。
海蕊大聲說:「是的。但是你沒看到那個情景,你沒看到!」
他對著海蕊齜牙咧嘴,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但他也很害怕。她必須以恐懼來控制他。
當晚七點左右,他們回來了。除了班之外,每個人都一副幹了大事的亢奮。他們看到海蕊,互相交換眼神、竊喜於她無法分享的秘密。她看到他們掏出一疊疊鈔票,點數之後,又塞回口袋。如果她是警察,光看他們這副得意洋洋、臉色興奮發紅的模樣,就會起疑心。
約翰說:「你要我去你家照顧他?」他拒絕了。
他們站在那兒目送海蕊離開,但濕黑的夜色迅速地吞沒他們。她倒車時,看到他們仍站在燈光微弱的前廊,緊靠在一起,似乎不情願入內。
這話可能會使校長警覺的——「駱維特太太,這話什麼意思?」果不其然,葛拉芙校長說:「這話什麼意思,駱維特太太?」但她隨即阻止海蕊回答,掩飾地說:「班可能是個過動兒,對不對?當然,過動兒一詞可能規避了真正問題。說一個小孩過動,等於沒說!不過,班的確精力過人。坐不住——不過,許多小孩都這樣。他的老師認為教他,回饋頗大,因為班的確努力學習,但老師也說教他一個人,比教全班同學花的心血還多……就這樣,駱維特太太,我很高興妳前來一談,幫助很大。」海蕊起身離去時,她看到校長注視她的眼神,那是種意味深長、略帶困擾的審視,隱含當事者不願承認的不安甚至恐懼,這才是隱藏於表面對話下的真正對話。
她問:「什麼事?」
他控制住自己。海蕊拿三明治給他,他一口塞進嘴裡,嗆著了。
「不行嗎?他來這兒的時候可是穿著衣服的。」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活久一點?」
「電影裡發生什麼事情?你剛剛看的那一部。」
海蕊穿好衣服,打電話給茉莉,茉莉一聽便憤怒而冷冷地說道:「不,我不會告訴妳班住在哪兒。做都做了,就不要去想它。」
這種安排所費不貲。約翰那夥人用駱維特家的錢,過得挺舒適,花的不僅是班的祖父詹姆斯的錢,大衛近來也開始找各式兼差。他們需索無度,毫不遲疑:「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想帶班到海邊玩。」「好啊,很棒呀。」「大概要二十鎊,呃加油錢。」然後摩托車引擎轟然駛往海邊,成群年輕男女,班也在其中。當他們把班送回來,會說:「花費超出我們的預期。」「多少?」「還要十鎊。」
有一次,海蕊發現保羅被逼到廚房牆角,踮起腳尖拉直身體,躲避班的手,後者正試圖掐他脖子。班又矮又壯,保羅又高又瘦——但如果班想要,他可以殺死保羅。海蕊認為班只是嚇嚇保羅,但是保羅陷入歇斯底里。班露出復仇的笑容,一臉勝利。
「我就不想,」朵拉絲說:「尤其是見過班之後……,海蕊,妳和大衛應當明白班不再是個小孩。我們把他當小孩,但……。」
出乎意外,季莉醫師居然放縱自己洩露內心的想法。她坐直身體,沉重地嘆口氣,用手遮住臉,然後放下手,雙眼緊閉,手指放在嘴上。她是個體面的中年女子,完全掌控生命,有這麼一剎那,她讓不被允許、不正當的沮喪情緒表露在外,幾乎是忘形、暈然。
幾天後,菲德烈打電話來說已經找到地方了,他們會派車來接班。很快,就是明天。
海蕊跟在他們後面收拾,心想:再忍耐也沒多久了。
班?打從他上學以來,「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這套公式便一直跟著他。他如何控制那種海蕊深知一定會淹沒他的怒火?她總是暗地觀察班的身上有沒割傷、瘀青或傷口。他都有,但不嚴重。
海蕊最畏懼的粗野少年比利說:「這房子很大。」他沒抬頭看海蕊,只管低頭扒飯,發出響亮的聲音。
海蕊說:「妳以前看過像班這樣的孩子嗎?」
「他很久都沒傷害人了。」
在班進入當地的中等學校(那是所不升大學的中等學校,想當然爾,這是他唯一能上的學校)前,親友又來海蕊家過暑假,幾乎和往日一樣。他們互相通信、打電話:「真是可憐,我們去他們那兒度假吧,至少去待個一星期……。」海蕊知道他們所謂的可憐是指大衛。他們很少認為海蕊可憐,多數時候是說:不負責任的海蕊、自私的海蕊、瘋狂的海蕊……。
「那是我剛剛說過的話。」保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