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我們實在受不了的,乾脆停下車,企圖把灰咪|咪關進貓籃。這下她嚇得發狂了,歇斯底里地拚命反抗。我們只好放開她,把黑貓放進貓籃。黑貓乖乖待在籃子裡,顯然很高興頭上有個蓋子可以保護她。在接下來的旅程中,黑貓就一直坐在貓籃裡,把她的小黑鼻從籃邊的洞孔伸出來透氣。我們撫摸她的鼻子,跟她說話;她發出低沉哀怨的叫聲,但似乎並沒有太過慌張。也許她鎮定的態度,跟她當時腹中懷了小貓,多多少少有些關連。
但接下來有好幾天,我們為了打掃屋子,必須把兩隻貓趕到外面去。她們知道自己非出去不可,只好乖乖走到屋外——但才一會兒就又立刻跑回家;剛開始她們不敢離家太遠,只是待在窗戶下的花圃和鵝卵石附近。接著她們往前多走了幾步,到達一堵爬滿植物的石牆旁邊。然後她們踏入一片圍牆環繞的空地。而這個地方,讓首次離家探險的灰咪|咪不禁流連忘返,居然忘了要立刻跑回家去。這裡長滿了高聳茂密的蕁麻、薊草和毛地黃;鳥兒和老鼠多得數不清。灰咪|咪蹲坐在這片小荒野的邊緣地帶,而她的鬍鬚、耳朵和尾巴全都在忙碌地工作——專心去傾聽,去感覺。但她當時尚未準備好去服從自己的天性。只要有隻小鳥突然停到樹枝上,就足以讓她嚇得落荒而逃,一溜煙地竄回家裡,躲到樓上的床底下不敢出來。她在床底下一連躲了好幾天。但若是家裡有客人來訪,或是有人來送木材、牛奶和麵包等生活必需品,她只要一聽到車聲,似乎就覺得自己被困在屋子裡束手待斃,連忙衝出大門跑到曠野,大概是認為那兒比較安全。換句話說,她已經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她彷彿在瞬間被廢去武功,過去的本能全都變得不管用了。而且她也不肯吃東西;貓經常因為食物難吃、受到驚嚇,或是身體不舒服等原因而拒絕進食,牠們只靠一點兒牛奶或清水維生,但存活的時間,卻往往久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黑貓舒舒服服地窩在爐火邊,而灰咪|咪卻離得遠遠的,完全被排除在外。
我出去找黑貓,發現她躲在田野中。她哀怨地喵喵叫,我把她抱回家,而她一到家就嚇得抱頭鼠竄,一看到灰咪|咪就躲得老遠。我氣得揍了灰咪|咪一下。
我們的小屋地點非常隱密,周圍有許多樹叢與圍牆,跟外界的道路和其他房屋完全隔絕。我們搬到這兒來的第一個禮拜,就有好幾隻貓過來打探情況,看看新房客是什麼樣的人,有沒有帶貓一起過來住。
黑貓在樓下的房間裡嗅來嗅去四處巡視,找到了屋中唯一的一張扶手椅,把它占為己有。她對火很感興趣,她並不怕火,只要離它遠一點兒就行了。
貓會花上好幾個鐘頭,去觀察牠們不熟悉的生物、事件和動作。像是鋪床、掃地、打包行李、把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來、縫紉、編織等等——牠們全都愛看得很。但牠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就在一個多禮拜前,黑貓帶著她的兩隻小貓坐在地板中央,興致勃勃地看我剪布。牠們仔細觀察那動個不停的剪刀,我雙手的動作,看我把各種布料分門別類地堆成好幾落。牠們整個早上都待在那兒,全神貫注地看得入迷。但在我看來,牠們所看到的東西,其實跟我們人類想的並不一樣。我這麼說是有理由的,舉例來說,每當灰咪|咪一連花上半個鐘頭,望著在陽光中飛舞的塵埃時,她究竟看到了什麼?而當她望著窗外迎風搖擺的樹葉時,她又看到了什樣的景象?當她抬頭凝視懸掛在煙囪上方的月亮時,她眼中所看到的又是何種風景?
灰咪|咪並沒有跑走,雖然,每當家裡有陌生人接近,讓她嚇得溜到田野中躲藏的時候,她心裡或許會動過要離開的念頭,但她並沒有真正付諸行動。和_圖_書而在另一方面,黑貓卻老神在在地窩在扶手椅中,霸住這個位子再不肯走了。
當晚我們在一位鄉下朋友家裡過夜。兩隻貓被關在一個大房間裡,裡面放了貓砂盆和食物供她們使用。家裡還有其他貓,所以我們不能把她們放出來自由活動。灰咪|咪為了要贏過黑貓,取得領導地位,一下子就把剛才的恐懼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她先去用貓砂盆;先去吃東西;並且霸佔了房中唯一的一張床。黑貓吃完東西,用過貓砂盆後,就坐在地板上,抬頭望著灰咪|咪。等灰咪|咪再跳下床去吃東西的時候,黑貓立刻快步竄到床上,但馬上就被趕了下來。
兩個星期後,在一個炎熱的早晨,那隻貓咪突然從灌木叢裡冒出來,慢慢爬回家中。她原本是一隻毛色亮麗的漂亮灰貓。現在她瘦成了皮包骨,毛色黯淡無光,眼神狂亂且充滿了恐懼。她立刻跑到我母親身邊,蹲下來痴痴地望著她,好確定在這恐怖駭人的世界裡,至少還有這個她所信賴的人陪在身邊。然後她就跳進我母親懷裡,沉浸在返家的喜悦中,開心地打呼嚕並喵喵叫。
是我們自己把貓送到伐木營區去的。
所以,當灰咪|咪終於從床底下爬出來,回到樓下時,卻赫然發現江山易主,黑貓已經在家中稱王了。
池塘邊有一顆大石頭。灰咪|咪坐在石頭上俯瞰池水。這玩意兒到底危不危險呀?對她來說,一大片寬闊的水面,就跟爐火一樣新鮮,她過去可從來沒見過這種怪物。一陣微風吹過,水面泛起漣漪,池水湧到石邊,濺濕了她的爪子。她嚇得暴吼一聲,趕緊朝家裡跑去。她坐在屋子大門前,雙耳貼向腦後,緊盯著下方那條通往池塘的小徑。過了一陣子,她開始慢慢走過去——她並沒有立刻採取行動:灰咪|咪絕不會那麼快就承認自己犯錯。她先裝模作樣地擺好姿勢,好整以暇地舔理皮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表示自己根本不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然後她換了另一條路線,先從花園地勢較高的地方穿過去,再走下佈滿岩石的斜坡,繞一個大圈回到池塘邊。池邊的石頭仍待在原處。池塘中的水仍在微微晃動。而池邊那株枝椏低垂的大樹也依然存在。灰咪|咪穿越潮濕的草地,而她活像個老太太似的,嫌東嫌西地小心選路走。她坐在石頭上,低頭凝視池水。一陣風吹過來,她頭上的粗樹枝迎風搖晃,池水也再度拍擊石頭,濺濕了她的爪子。她連忙把爪子縮回來,坐得直挺挺的,姿勢顯得既僵硬又緊張。她抬頭看看大樹,樹枝被風吹得一陣急晃——這對她來說倒是熟悉得很。她望著晃動的池水靜靜思索。然後她做了一個動作,這通常是她在面對食物時才會出現的舉動。灰咪|咪和黑貓若是看到她們沒吃過的食物,都會先伸出爪子碰碰看再說。她們會先戳一戳、拍一拍,把爪子湊到鼻前聞一聞,然後才開始舔食那些陌生的食物。灰咪|咪伸出爪子去碰水,但其實她根本沒真的碰到。她縮回爪子。那時她差點兒就拔腿開溜:她全身肌肉緊繃,擺出準備逃竄的姿勢,但卻在最一刻改變心意。她俯下頭去舔水。她不喜歡池水的味道。那跟晚上我擱在床邊杯子裡的水味道不太一樣;也跟水龍頭裡流出的液體有些差別,她平常口渴的時候,就會把頭湊到水龍頭邊就水喝。她將爪子浸入水中,過了一會兒再縮回來,舔爪子上的水。的確是水沒錯。水她當然不陌生啦,但水的種類實在是太多了。
灰咪|咪用凌厲的眼神瞪視黑貓;她弓起背脊,擺出恐嚇的姿勢,並突然做出兇狠的攻擊動作,想要把黑貓嚇得從椅子上竄下來,離爐火遠一些。但黑貓根本理都不理她。灰咪|咪想要開始耍她那不吃東西的老把戲。但她運氣不好,我們大www•hetubook.com.com家全都忙得沒空跟她玩這種遊戲。
她的膽子越變越大,不久之後,她就已經敢走到爐火邊,坐在那兒烤火了。她爬到角落的木柴堆上,再從那兒跳進舊烤箱裡面,顯然是覺得這兒比扶手椅更適合生養小貓。但有人忘了她還待在裡面,就把烤箱關了起來。在一個寒風刺骨的深夜,隱約傳來黑貓哀怨的慘叫,聲音流露出她在面對殘酷命運時的茫然無助。黑貓的抱怨聲向來不能等閒視之:這表示事態嚴重,她不像灰咪|咪那麼愛發牢騷,她只有在真正有事情時才會喵喵哀啼。我們趕緊跑下樓。那哀怨的慘叫是從牆壁中傳出來的。黑貓被關在烤箱裡。這其實沒什麼危險,但她卻嚇得半死;在此之後,她就不再做任何非分之想,總是乖乖待在地板上和扶手椅中過日子,至少在這些地方不會遇到任何危險。
接下來,每當我開車去買東西,或是到荒野去工作時,黑貓就會一路跟著我走到車邊,喵喵叫個不停。這並不是因為她想跟我一起上車;她壓根兒就不想放我走。我注意到,只要我一開車離去,她就會爬到牆上或是樹上,背貼著安全的屏障,直到我回家她才會跳下來。灰咪|咪顯然是趁我不在的時候,狠狠修理了黑貓一頓。黑貓那時候就快要生了,她生完第一胎就立刻再度懷孕。灰咪|咪比她強壯多了,她自然就不是對手。這次我發狠痛揍灰咪|咪,罵她是惡劣的壞貓。她精得很,自然明白我為什麼對她這麼兇。我每次開車出門前,就先把黑貓帶進小屋,把灰咪|咪關在門外。灰咪|咪滿肚子不高興。黑貓雖被她壓得死死的,但卻在我們的支持下重新霸佔扶手椅,死都不讓灰咪|咪靠近一步。
灰咪|咪又重新走回池邊,爬上石頭。她坐在石頭上,而她注意到,許多鳥兒棲息在池邊的大樹上,等她一離開這片林中空地,牠們就會飛下來飲水戲水,在池面上往來飛舞。灰咪|咪現在完全是為了想要捕鳥,才會走到池塘旁邊。可惜她連一隻也抓不到。據我所知,在我們住在小屋這段期間,她從來也沒真正抓到過一隻鳥兒。這或許是因為這地方貓太多了,所以鳥兒已經學會該怎麼避開貓的魔爪了吧?
然後發生了一起動物入侵事件。屋子旁邊的籬笆倒了。有天早上,當我準備去生火時,卻看到兩隻貓一塊兒站在窗台上,她們倆顯然已暫時結為同盟,因為窗外突然跑來一大群臭氣薰天的巨獸,在院子裡轟隆隆地橫衝直撞,並發出駭人的吼叫聲,而她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種恐怖的怪物。黑貓又開始發出她那哀怨而空洞的哀叫:這實在是太過分了,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呀?這我可沒辦法應付,拜託快來幫幫忙吧。而灰咪|咪卻站在遠離危險的窗台上,發出挑戰的尖叫。附近田野中的牛群衝破籬笆,大批大批地湧進我們家院子裡,牠們經過小屋,直接走向池塘和狹長的田野,顯然是知道那裡有肥美的牧草。沒人替我把牛趕出去,我等了許久,才好不容易等到救星出現;而牛群的主人更是連影子都沒看到。五十頭左右的巨獸開開心心地在這兒待下來,把兩隻貓搞得心煩意亂。在救星替我們把這些嚇人的巨獸趕回牠們自己家去之前,兩隻貓不停地在窗台間竄過來竄過去,再氣沖沖地衝到大門外,發出怨恨的喵喵叫聲。她們完全沒受到傷害。這讓兩隻都市貓學到了一課:這種陌生的動物其實一點兒也不危險。在一、兩天後,入口處的大門忘了關,附近荒野中的幾匹小馬闖進了我們家院子裡,而兩隻貓一點兒也不害怕,甚至連叫都沒叫一聲。八隻小馬待在舊花園裡吃青草;灰咪|咪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坐在石牆上盯著牠們瞧。她並不打算跳下牆;但她對牠們很感興趣,在小馬們和_圖_書自己決定離開之前,她一直在坐在牆上望著牠們。
我們那時候忙得要命,有許多工作要做,粉刷牆壁、掃地,把附近好幾畝地上的蕁麻和野草全都清除掉。我們根本沒時間煮飯,所以吃得很隨便,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了。黑貓乖乖跟我們一起亂吃,她很快樂,因為膽小的灰咪|咪自動退出戰場,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貓會跟她競爭了。只要我們一回到家時,黑貓就會跑過來繞在我們腿邊打轉,開心地打呼嚕,而我們自然會好好疼她一下。她窩在椅子上,望著我們踩著大皮靴乒乒乓乓地走進走出,再凝視著狂舞的爐火,沒過多久——這種轉變並非是在瞬間發生,她還得花點兒時間去適應——那豔紅且不停竄動的火焰,就成功說服她相信一個我們早就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實:貓咪本來就該待在爐火邊取暖。
但小屋外的鄉野卻令她感到害怕——那兒的田野、草地和樹木,並不是侷限在一個用磚牆築成的整齊長方形區域裡面,而是一片點綴著幾座矮石牆,連綿數畝之遠的廣袤大地。
我們當晚在那個悶熱寂靜的地方過夜。貓咪就留在那兒沒跟我們回家。營區裡沒有電話,但那個男人下個週末就打電話給我們,說貓咪跑不見了。他非常抱歉;他遵照我母親的指示,在貓爪上抹了奶油,但他沒把貓關起來,因為帳篷裡根本沒地方可關貓嘛;現在貓已經跑掉了。
後來我發現那條紅尾巴的主人,原來是一隻紅棕色的漂亮貓咪。灰咪|咪已經把小屋占為己有,所以當時那隻貓是被灰咪|咪轟了出去。沒過多久,只要有貓膽敢靠近庭院入口,就算那兒距離屋子足足有一百碼遠,灰咪|咪也會立刻衝過去把牠們趕走。小屋和周圍的田野已全都變成灰咪|咪的領土;屋子附近有一片地勢較高的曠野,我們經常會看到她躺在那片狹長的草地上曬太陽,要不然就是蹲伏在泥濘遍佈的低窪地帶,那兒有許多鳥兒會飛下來飲水。
我一個人在小屋裡住了幾天。沒多久,黑貓就突然失去了蹤影。灰咪|咪窩在扶手椅中,灰咪|咪躺在爐火前。我找遍小屋,卻還是看不到黑貓的身影。灰咪|咪開心地打呼嚕,舔我、咬我;灰咪|咪不停地喵喵撒嬌,告訴我家裡只有她一隻貓,她覺得好開心唷,沒有黑貓真是太太太棒了。
她們就這樣過了一整夜。至少,在我醒來時,黑貓依然待在地板上,抬頭凝視床上的灰咪|咪,而灰咪|咪坐在床尾捍衛她的疆土,低頭怒目瞪視黑貓。
她們兩個對貓籃都有著充滿痛苦與恐懼的不快記憶;所以我想她們絕不會願意乖乖待在貓籃裡。
在一座山脈的高聲丘陵地帶中,有一片樹林密佈,有如公園一般美麗的靜謐鄉野。在樹林低處有一片搭滿白色營帳的墾拓地。四周迴盪著聒噪的蟬鳴聲。當時應該是九月底或是十月,因為雨季就快要來臨了。天氣熱得要命。從遠方的樹林中,傳來咻咻的鋸木聲,聽起來就跟蟬鳴一樣單調且持續不斷。稍後當鋸木聲停止時,四周就顯得分外寂靜。遠處又有另一棵樹嘩啦啦地倒下來,斷裂的枝松散發出一股溫暖而濃郁的草葉香氣。
於是灰咪|咪就這樣踏入花園,在除掉雜草之後,現在那兒只剩下一片半畝大的殘梗。她抓了幾隻老鼠帶回家,放在地板中央。我們一點兒也不領情,馬上把老鼠丢出去。這下灰咪|咪乾脆就不回家了,開始在戶外過日子。
我若是在夜晚駕車駛過附近的小徑,車燈總是會照到幾隻貓;在籬笆中間抓老鼠的貓,快跑避開車輪的貓;站在大門前的貓,坐在圍牆上的貓。
黑咪|咪對小貓的教育向來不遺餘力,從來不會放過任何讓小貓們學習知識或是獲得教訓的機會。那麼,她為什麼要花整個早上的時間,讓兩隻小貓分別坐在她兩旁,跟她一m.hetubook.com.com起凝視那在黑布上閃爍的金屬光芒,又為什麼要去聞聞剪刀、聞聞布,在附近轉來轉去,然後再把她觀察所得的結果告訴小貓,要牠們跟著照做呢?只是小貓做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因為牠們實在有太多遊戲要玩了。但牠們還是乖乖去聞聞剪刀、聞聞布,把母親交代的事情一一做好。然後牠們又再度坐下來凝視。可以確定的是,她顯然是在一邊學習,一邊把她所學習到的知識,全都教導給她的孩子們。
在我只有六、七歲大的時候,曾有個男人坐在我們農莊小茅屋中的燈光下,溫柔地撫摸一隻貓。我記得他坐在那兒摸貓咪,輕聲跟牠說話;而那圈圓形的光暈,使男人和貓咪形成一幅我至今依然難以忘懷的畫面。我又再度體會到當時那種強烈的不安,那種極端不舒服的感覺。我站在我父親身邊,跟他一同親眼目睹並感覺到這一切。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努力回想,試著在想像中看到那照亮柔軟灰毛的溫暖光暈,並再度聽到他那充滿感情的嗓音,企圖喚醒當時的記憶。但我只記得,我那時感到非常不安,希望他趕快離開。有些事情很不對勁。他想養貓。他是一名伐木工人;他在大約二十哩外的山脈附近伐木。到了週末,他就會返回索爾斯堡,跟他的妻小相聚。現在問題來了:他幹嘛要在伐木工人住的營帳裡養貓啊?他為什麼不去找一隻可以真正把他當成主人,或至少把營區當做是家的小貓,卻偏偏要挑一隻已經長成的大貓呢?為什麼他就是要這一隻貓?而我們又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把一隻已經養馴的大貓送給別人,而且還是送給一個只是暫時住在伐木營區,雨季一到就會回到城裡去的男人呢?這到底是為什麼?嗯,答案就隱藏在當晚屋裡那種暗潮洶湧的緊張氣氛之中。
灰咪|咪仍在不停地發牢騷。在我們前往德文郡的整整六小時車程中,她的尖叫聲從來不曾斷過。最後她鑽到前座的椅子底下,而那不可理喻且毫無意義的慘叫仍然沒有停止,不論我們怎麼勸怎麼哄怎麼安慰,全都一點兒用也沒有。沒過多久,我們也就習慣了,就把它當作是外面的車聲,來個聽而不聞。
灰咪|咪坐在窗邊,對竄動的火焰發出挑戰的叫聲。她走近了一些——爐火並沒有傷害到她。而且黑貓就坐在火邊,近得連鬍鬚都快要碰到火焰了,還不是一點兒事也沒有。灰咪|咪再靠近一些,坐在壁爐前方的地毯上,凝視著火焰,她的雙耳貼向腦後,尾巴也甩個不停。她也跟黑貓一樣,漸漸明白關在柵欄後的火焰,對她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她在壁爐前躺下來打滾,就像她在倫敦家中曬太陽時那樣,露出奶油色的腹部享受溫暖的爐火。她現在已經不怕火了。而她絕對不能容忍黑貓在家裡稱王。
嗯,她足足走了二十哩路,就算是她是從空中飛過來的,至少也有十五哩左右的距離,通常貓是沒辦法走那麼遠的。這隻貓咪偷偷溜出帳篷,朝著直覺所告訴她的方向奮勇前進。她並沒有像樣的路可走。在我們家農莊和伐木營區之間,只有一些胡亂闢出來的簡陋羊腸小徑,全都是一些難走的泥巴路,而且在通往營區途中,還有足足四、五哩的道路,只不過是一些車輪碾過乾草的痕跡。她不可能會懂得要沿著車輪蹤跡走回家。她想必是直接穿越鄉野,那片杳無人煙的荒涼草原,雖然有許多鳥類和老鼠可讓她填飽肚子,但同樣也有著豹、蛇和猛禽等貓族的天敵。她可能都是在夜晚行動。而且她還得越過兩道河流。當時旱季將近尾聲,河面並不是太過寬闊。有些地方應該有石頭可供踏腳渡河;要不然她也可能仔細搜尋河岸,找到某株枝椏跟對岸相連的大樹,沿著樹枝越過河流。她說不定還有游泳哩。我聽說貓https://www•hetubook.com.com其實會游泳,但我從來沒親眼見過就是了。
一天深夜,我看到有條微帶紅色的尾巴,從敞開的窗口竄了出來。我以為那是貓;然後我就上床睡覺了。但第二天,我在店裡聽別人說,這兒會有狐狸遠從達特穆爾高地(Dartmoor)跑過來抓貓。我聽到一大堆關於貓跟狐狸的嚇人故事。但你要是住在鄉下,是不可能永遠把貓關在屋子裡的;在這樣一個到處都是貓的地方,似乎也不能保證貓能避開狐狸的攻擊,或是其他任何危險。
灰咪|咪蹲坐在石頭上,低頭望著池塘,凝視自己的倒影。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她又不是沒看過鏡子。但往來波動的漣漪攪亂了她的倒影。她伸出爪子去觸碰水中的影像,但這跟鏡子不一樣,她的爪子直接穿過倒影浸入水中,弄得濕答答的。她連忙挺起來身,這下她可是真的生氣了。這些對她來說實在太過分了,她擺出高貴的儀態,昂首闊地穿越潮濕的草地,緩緩走回屋中。她踏進大門後,先用怨恨的目光,惡狠狠地瞪了黑貓一眼,接著就走到爐火邊,背對著黑貓坐下來,而黑貓坐在她的王位上,神情戒備地盯著灰咪|咪,準備捍衛她的疆土。
雨季就在那兩個禮拜突然到來。兩條河流都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氾濫成災。在十哩、十五哩,二十哩外的上游區,有強烈的暴風雨來襲。河水突然暴漲成高達二至十五呎的滔天巨浪,以萬馬奔騰之勢朝下奔流。在雨季第一波洪水沖下來時,貓很可能就坐在河岸邊,等著找機會渡河。但她非常幸運,安然無恙地渡過了兩道河流。不過,她應該有掉進水裡過:她的毛顯然曾經滲透,然後才被風吹乾。當她平安渡過第二條河流之後,她還得在荒涼的大草原上再走上整整十哩路。她當時想必是餓著肚子,氣急敗壞地盲目摸索,她完全沒有半點兒把握,只知道自己必須往前走,照著直覺告訴她的方向繼續前進。
我們搬到一棟荒野中的小屋。房子很舊,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了。屋子裡沒什麼家具,但卻有一個大壁爐。兩隻貓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種毫無屏障的熊熊烈火。木頭一起火燃燒,灰咪|咪就嚇得大聲怪叫,一溜煙地逃到樓上,躲在床底下不敢出來。
石牆中間有一條狹窄的小徑,可以通往下方一片面積不大的林中空地,這裡長滿了高到肩膀的雜草。我們把雜草清除乾淨,發現空地中央有一個平靜無波的小池塘。池邊有一株大樹,濃密的樹蔭覆蓋住整個湖面;池塘周圍長滿青草,後面還有幾株矮樹和灌木叢。
我們擔心她會跑掉——她說不定會想要跑回倫敦。
我讓她們在汽車後座自由活動。灰咪|咪立刻跳到前座,窩在我腿上。她看起來非常淒慘。在離開倫敦的旅途中,她一路上全都在渾身發抖並喵喵哀號,而她那一刻不停的淒厲尖叫,把大家全都快要逼瘋了。黑貓的聲音低沉而哀怨,但這主要是因為她自己心情不好,跟外在環境其實沒什麼關係。每當車窗前出現一輛汽車或是卡車,灰咪|咪就會嚇得哇哇大叫。所以我乾脆把她放下來,讓她待在我腳邊,這樣她就看不到來來往往的車輛了。但這也不行。她想看看那些把她嚇得半死的怪聲音,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可是在她看到之後,她又覺得完全無法忍受。她蹲坐在我腿上,一聽到有聲音逐漸逼近,就立刻抬起頭來,望著一團黑壓壓的巨大機器,搖搖晃晃地迅速竄到前方,或是落到背後——再咧開嘴喵喵狂叫。透過一隻貓的眼光,去重新體驗現實的交通狀況,讓我學到了嶄新的一課,而這是通常一坐上車,就完全與外界隔絕的我們,所無緣體會到的感覺。我們聽不見車外那駭人的噪音——那轟隆轟隆、吱吱嘎嘎的恐怖怒吼。我們要是聽得見的話,一定也會像灰咪|咪一樣嚇得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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