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和她的貓

貓很可能還以為牠又找到了個人類朋友,找到了個家。
黑騠知道,房子搬空之後,通常要等上數月,甚至數年才會真正開始重建。她打算繼續待下去,等建築的人來了才走。
市府官員於是來捕貓。有些逃去,躲開。騠比給捉了。牠不但又老又僵,老鼠咬的傷仍叫牠一跛一拐,而且牠不怕生。人來捉牠,牠根本沒逃,任由人抱走。
「貪吃鬼,你這貪吃的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哦,我都知道。吃那些老鴿子可是會生病的唷,我可是一直都跟你說的囉,哦?」
騠比看起來就像一團破爛呢絨布,沾滿灰塵和雨水。牠一隻眼睛的肌肉在打架中給扯裂,現在永遠都是半張半閉;另有一隻耳朵給咬掉了,只剩下痕跡;在腰際有一大片無毛地帶,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一個恨貓的人看見貓就射擊,騠比給他的空氣槍射中,傷口過了兩年才癒合。而且騠比還全身發臭。
她丈夫死後,子女相繼結婚走了,市政局把她搬到同一棟大廈一個小單位去。她在一家商店裡找到一份售賣食品的工作,但覺得很煩悶。傳統上,獨居的中年婦女似乎都做這一類的工作。繁忙的日子結束了,責任也卸了,現在過的是喝酒、賭博的日子,尋找第二個丈夫,試一兩個露水情。就這麼些。黑騠也過了一段這麼樣的日子;就當消遣一樣,上述各項她一一試過,但都膩了。她在當售貨員的時候,就一面做買賣舊衣服的生意。她自己沒有商店。她從住戶人家買進了舊衣服,然後賣給攤販、估衣鋪。她愛極了這份工作,全情投入。她辭了那份體面的工作,忘卻了對火車和旅客的熱愛。她的房間擺滿了顏色鮮艷的小布塊、一串串的鏈珠、舊皮毛、刺繡、花邊,或一件圖案她喜歡、捨不得賣的衣服。大廈裡也有其他的街邊擺攤者,但由於她的經營手法有點什麼問題,她失去了朋友。相處了二三十年的鄰居都說她人變怪了,不願再和她交往。她不在乎。她非常自得其樂,尤其是推著她那架舊嬰兒車,塞滿了買賣的衣物,在路上推來推去。她喜歡說長道短,討價還價,欺瞞誘騙人家。左鄰右舍討厭的——她十分清楚——就是那最後一項。其實那不止是誘騙而已,簡直就是乞討。正當人家是不會乞討的,她再也不是正當人家。
她住的是最底下一層樓,在屋背面;房間有個窗子,面對一個棄置的院子。她的貓可在周遭一哩的空地上捕食,對牠來說,女主人這個住處實在太妙。屋子附近有條運河,骯髒的家居污水中佇立著幾個小島,貓可跳過一艘艘停泊的小船跳到小島上。島上有的是老鼠和各種鳥類。而屋外的人行道上多的是肥大的倫敦鴿子。騠比的捕獵技巧高超,很快就在當地的貓群中取得了地位,沒有遭受多少的挑戰。牠身強力壯,製造了一窩又一窩的小貓。
黑騠仍然十分緊張,不敢回到她那溫暖的窩去。她拉了毯子裹在身上,從地板上的大洞往下看,檢視房子的結構,看到了隔牆,大洞,水灘,廢堆。她的眼睛,和貓的一樣,養成了黑暗中辨物的能力。
房屋署的官員來做了最後的安排。黑騠和其他的人都是兩星期後搬。那年輕人,坐在她那間東西塞得滿滿的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椅子油膩膩的,他屁股貼著椅子的邊邊坐著,害怕椅子裡有跳蚤或是別的什麼更可怕的東西似的。空氣中有股可怕的惡臭,他不敢用力呼吸。這間屋子有一間廁所,但已壞了三天,廁所和她這房間只有薄薄的一牆之隔。整個屋子其實都臭氣沖天。
騠比給她帶回來了好幾隻鴿子。
她急躁不安,又叫又吵,騠比從她身邊跳開,跳上娃娃車,弓著身注視她。牠行動不太方便,前腳血跡仍在,老鼠咬得很深。天色泛白後,黑騠似在睡眠中,老貓下了樓到院子去。牠看到人行道旁一隻鴿子在啄食,牠一跳跳上去,把鴿子拖到草叢中,吃個精光,沒銜回去給樓上的女主人。吃飽了,牠仍在草叢中,注視路上的行人,閃亮的黃色眼珠聚精會神,似乎有所思,有所計劃。到了很晚,牠才回到破房子,爬上濕答答半崩半裂的樓梯,似乎知道早回去也沒用。
在子夜二點到五點間,在真正的市民熟睡時,倫敦市有一隊隊的工作人員巡視各區的腐朽空置房子,收集屍體,免得白天收拾有礙觀瞻,引人不快。他們同時也勸告屋子裡一命尚存的人離開那些危樓,前往政府設立的安老院或宿舍。
中午時分,太陽從油膩膩,灰溜溜的雲層中滲出了一點黃光。她搖搖擺擺爬下了腐朽的樓梯,上街去。大家看見了一個身形高大憔悴的老婦人,蒼白的臉孔上一片片火紅,乾癟的雙唇鐵青,黑色眼珠閃爍不定,見怪不怪的倫敦人不免轉頭多看一眼。她身穿一件男人大衣,緊緊扣上了扣子,手戴一副破了洞的棕色呢絨手套,頭上一頂舊的皮毛蓋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她手上推著娃娃車,車上堆滿了舊衣服,繡花布片,破鞋爛衫,全部糾結一團。她推著車,一路推過排隊的人群,以及聊天的、逛街的行人,喃喃而言,「好心的人,把舊衣服送給我吧,送給我你那漂亮的舊衣服吧。給可憐的黑騠一點東西吧,我好餓。」有一個女人給了她一把銅板,她去買了個麵包,夾了番茄和生菜。她不敢進餐廳去吃,即使她現在已思路不清,但仍明白,自己不受歡迎,很可能會被趕了出來。她向路邊一個攤子討了杯茶,又甜又熱的流質貫穿了全身。她覺得自己或可熬過冬天。她買了一盒牛奶,推著娃娃車穿過泥濘的積雪街道,回到廢堆中。
「騠比!騠比!啊,你這聰明的乖貓,啊,你好聰明。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不對。你知道怎麼應付,怎麼對付。」
大廈裡到處都是貓,還有一兩隻狗。牠們在灰色的水泥走廊上追逐打架,有時留下大小便沒人清掃,造成左鄰右舍的是非恩怨。許多人向當局投訴。市政局終於派來了官員,告訴他們要執行寵物管制條例。黑騠和其他人一樣,得將貓毀滅。這個危機還撞上了別的惡運。她患了重感冒,沒辦法出門賺錢,而又無法前去領取老人津貼,結果欠了債。她還欠了一大堆租金。她租借的電視機沒繳租金,引來了一個營業代表上門催款。鄰居又閒言閒語,說她「野性發作」。話說她那隻貓帶回來一隻鴿子,沿著樓梯、走道一路滴著血,甩著毛。有個女人到她屋子去理論,結果發現她在拔鴿子毛,要燉來吃。原來她一直都在燉鴿子,和騠比分著吃。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又聽到了樓底下廢物堆中搬運屍體的聲音,看到了照在潮濕的牆上和倒塌的柱子上的電光。有那麼一下子,手電筒幾乎射到黑騠身上,但沒人上來。誰會想到竟然有人會走投無路得敢爬上那麼危險的樓梯,不怕那分崩斷裂的地板下陷,何況是嚴冬?
其實牠女主人看來也好不到那裡。她直挺挺坐著不動,閃亮的眼光露出懷疑的神情,不懷好意地望著那個穿著整齊的市政局年輕官員。
那條街終於要重建了。以後再不會是一長片模式一樣,有礙觀瞻的貧民地帶了。將來的房子,購買的人都是些中產階級家庭。這是說,目前雖然還有更多質料好的厚衣服可購買,其實該說可乞討,但時日不多了。黑騠直到現在仍忍不住要鼓動她那略帶憂鬱的如簧之舌,滾動她那對依舊閃亮的美目,不花分文獲取一些東西。她忍不住那份誘惑。然而她和鄰居都知道,他們住的這個房子,連同一群窮住客,遲早會給收購,以便重建。
在那個地方,黑騠和她的貓度過了五年快樂的時光。她生意做得不錯。附近有不少有錢人,他們賤價丟棄的,正是窮人所需。黑騠並不孤寂,她和頂樓上一個婦人吵吵鬧鬧地建立了還過得去的友誼。那婦人也是個寡婦,也和子女斷絕了關係。至於同屋那五個小孩,黑騠對他們聲嚴色厲,罵他們吵,嫌他們亂,但卻偷偷塞點錢和糖果給他們,一方面又對他們母親說,「為子女做牛做馬,太蠢了,他們是不會感激的」。她就算沒領老人津貼,也過得不錯。她賣了那部電視機,請樓上的朋友去海岸區玩了幾趟,還買了部小收音機。她向來不看書也不看雜誌,事實上是她並不識字,或是說識字不多。那隻貓養起來非但不花錢,反而有進賬,因為牠會自己覓食,且老抓鴿子回來,她則以牛奶回報。
他告訴黑騠到時他們會派一部小貨車來替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搬家。他告訴她除了衣服之外,其他東西不必多帶,「或許再帶幾張照片。」說到這兒,他看到了一堆像是五彩破布的東西站了起來,伸出皮肉不整的黑色爪子拍觸老太太的裙子。她今天穿的是她自己用印花窗簾布釘成的,上有粉紅和大紅玫瑰花,她說她喜歡那個圖案。
騠比不在。她從木板縫中小了個便,自言自語道,「真麻煩,那杯濃茶。」她裹了張毯子,等待天黑。
「你要能了結牠的悲慘,對牠來說,應是一種恩賜。」
就在黑騠七十歲生日那個星期,他們收到了通知,小社群得結束了。他們有四個星期的時間另覓新居。
老貓眼看找不到新家,只好上路去。牠一路嗅,一路聞,走過一個院子又一個,穿過一間間空房子,最後來到了一個古老的教堂墓地。墓地上已有了幾隻流浪貓,牠加入了牠們的行列。那個地區上,從此開始出現了一大群的野貓。牠們捕食野鳥和草叢中的田鼠,飲喝水灘的水。在冬天未去之前,牠們生活上有點困難;在兩次長久的寒流侵襲期間,地面上都是雪,沒有水灘,無水可喝,而在白色雪地上,貓沒有隱身之地,鳥也難捉。但大致上,總算過得去。牠們當中有一隻是母的,因此https://m.hetubook.com.com很快就生出了一大堆來,到處都是貓。牠們野得簡真就不像是在市區裡過活的。而在倫敦那一小平方哩的地區,就有了五六大群這樣的野貓。
兩英里路之外,在那氣氛融洽的漢普斯特區,住了許多的有錢人,有學識的人,出名的人。在他們的屋子、花園當中,有三間無人居住的大屋。幾年前,她搭乘公共汽車前往一個什麼場合時途中看到了。她很少搭公車,她那身古怪的裝扮,看來既像襤褸的老太婆,又像個小頑童,引來旁人的側目和議論。而她這個鄙陋的流浪婆,年紀越大,稚氣越重。總之,兩者同時具備,叫身旁的人看了不舒服。
「騠比,你這老東西。你是抓回來給我的,可不是?對吧,是不是?來,進來這兒……。」但牠不想進去。牠又咪|咪叫,把鴿子再往她前面推。鴿子這時已斷了氣,軟綿綿的。
之後,雪暫時溶了,但一月天,嚴寒才剛開始。她正想出去走動走動,卻看到了屋外來了一部建築小貨車,幾個人在那兒搬卸齒輪。他們沒進屋來,第二天才開工。第二天,黑騠帶著她的貓和娃娃車,堆滿了衣服,兩條毯子,走了。她還帶走了一盒火柴,一支蠟燭,一個舊鍋子,一把叉子,一根湯匙,一個開罐器和一個捕鼠器。她害怕老鼠。
有一天晚上,她求一位有車子的鄰居幫忙。她把電視機、貓、幾捆衣服、嬰兒車放到車子裡。車子駛過倫敦來到一個貧民區的一間房間前,那一區整區都要拆除重建。那鄰居又替她跑了一趟,給她送來了床、墊子、衣櫃、舊行李箱,還有鍋子。就這樣,她離開了她住了三十年,將近半輩子的街道。
她疾言厲聲指責她四個子女,說她現在病快好了,需要一間單獨的房間。「我一直都沒虧待你們,」她對著隱形的證人——鄰居、社工、醫生大聲叫嚷道,「從沒讓你們缺吃缺穿的,從來沒有!你們小時候,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不信,去問人家,問他們,問啊!」
「你不能帶那隻貓,」他脫口而出。他常要應付這種場面,深知所引起的後果會是何等悲淒,因此通常用詞都十分婉轉。但他剛才是心理沒有準備。
「你吃吧,吃吧。我不餓,謝了,騠比。」
天氣轉冷,聖誕節來而復去。黑騠咳嗽復發,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包裹在層層的毛毯、衣服中打盹兒。夜晚,她注視著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燭光飛影。窗框不密,涼風颼颼。有兩次,她樓下來了流浪漢,她聽到警察前來趕走他們。他們走了之後,她擔心騠比使用的破窗子被封住,還下樓去查看。
「十歲,不對,才八歲,其實牠年輕得很,只有五歲,」黑騠答道,心慌意亂。
她名叫黑騠,和二十世紀同年誕生,七十歲時死於寒冷和營養不良。自從丈夫在二次大戰後不久的一個嚴冬死於肺炎後,長久以來,她一直獨居。他死時不過是個中年人。她四個子女現也都屆中年,他們的子女也都已長大。在這些子孫中,有一個女兒每年給她寄張聖誕卡片,除此之外,對他們來說,她是不存在的。他們都是體面的人,有家,有良好工作,有車子,而她,不體面。他們說,她總是那麼怪怪的,要是他們偶爾提到她的話。
正如她所料,那間房子平安無事,於是她又搬回去住。她把後窗的一塊玻璃打破,讓騠比進出,免得要開前門或是開窗,惹起注意。她搬到頂樓靠後院的一個房間去,每天一大早出門,推著娃娃車和破爛,在路上度日。夜晚,她在地板上點了支蠟燭照明。廁所仍然不能沖水,她改用桶子,晚上偷偷倒到運河去。運河上白天船隻穿梭,釣客雲集。
至於那隻貓,牠在茂密的矮樹叢中流連了兩三天,注視著人行道上的行人,以及大馬路上滾滾的交通。有一次,有一對男女在人行道上停下來談天。牠看到四條腿,於是走上前去,偎著當中一條撫擦。一隻手彎下來輕拍撫摸了牠一下。然後那兩人走了。
老貓看到黑騠身上鬆鬆的裹著一條毯子,在一個角落裡撐坐,頭垂在胸前,一頂猩紅色的呢帽下,垂落了一大撮白頭髮,掩住了臉。她臉上泛呈不實的粉紅顏色——凍昏的紅光。那時她仍未死亡,在夜裡才斷了氣。老鼠沿著牆壁、木條爬上來。老貓衝下樓去,逃離牠們,一拐一拐的,逃到院子裡去。
那年秋天天氣不冷。她平生第一次過得像她的吉普賽祖先,不像正正經經的人那樣進屋子進房間睡覺。一連幾個晚上,她和貓縮成一團整晚蹲坐在一家空置的大門口,離她那間房子兩三家遠。她非常清楚警察的巡查時間,知道如何躲到蔓草叢生的院子中去。
通常,倫敦在住屋短缺的情況下——其實世界各地何嘗不然——這些人都得各奔東西,自求多福。但由於正要舉行市區選舉,這條街上人們的命運於是受到了關注。無家可住的窮人成了www.hetubook.com.com這條街的焦點,充分反映了這一區的現況,其實這也是全市的現象。倫敦市有一半的地區房子高雅,住的人大把花錢,但另一半的房子則敗瓦殘垣,租住著黑騠這一類的人。
困在斗室裡,她感到寂寞,因此盡可能外出。她喜歡熱鬧的街道,但畢竟有時候不得不待在家裡。有一天,她看到一隻迷失的小貓在一個污穢的角落裡打顫發抖,於是把牠帶回大廈自己屋子裡。她住在第五層樓。小貓長成一隻強壯的大雄貓,在大廈的樓梯上,在電梯裡上上下下,在數十戶人家屋中穿來插去,就像整棟大樓是座小城似的。公寓是不准飼養寵物的,但執行不嚴,可忍則忍。自從貓來了之後,黑騠的社交生活變得較為頻繁。這傢伙老要跟院子對面那棟大樓裡的什麼人糾纏不清,或一連數夜不歸,她得逐家逐戶敲門尋找。而貓有時又會被人踢打得跛了腳回來,或是和同類打架,一身是血的。對踢貓的人以及貓的仇家的主人,她絕不甘休。而她又老要替她可憐的騠比包紮護理傷口,因此常和愛貓的人士交換心得。這貓不久就變成了傷痕累累的鬥士:撕破了一隻耳朵,面目不全,滿身虱子。牠一身彩紋,黃色小眼,比起那些顏色均勻,身材優美的名門貓,那是望塵莫及,但牠非常獨立。吃膩了貓罐頭,或是受不了黑騠給的麵包、盒裝肉汁時,牠便自己去抓鴿子。她寂寞難耐,一把把牠攬在懷中時,牠便依偎她胸前,呼嚕低鳴。但她的寂寞感已越來越少。她終於明白子女的心意,她這個買賣破爛衣物的叫他們難為情,希望她不要找他們。她同意了。只有在聖誕節這類時日,心中才會湧起辛酸,但淒苦中總是摻雜了份狂野的幽默感。她對著貓又唱又吟:「你這骯髒的老畜生,污穢的老貓,沒人要你,可不是,騠比,沒有人要。你只是隻野貓,只是隻偷吃的老貓,嘿,小騠,小騠,小騠。」
「幾歲了?」
黑騠這時已不再理會自己的病,不理會自己究竟病得多重,也不考慮自己的險境——根本無法殘活的處境。嚴冬、酷寒已從她腦中消失,她想的是春天已近。要是他們當初被迫搬來這裡的時候是春天的話,那她和騠比就可在這兒安定地穩穩度過一月又一月,好些個月的日子。自己的生命,或該說死亡,竟然繫於建築商的一念決定,不在四月而在一月改建房子,這實在太離奇,太荒謬,她難以相信,腦子難以接受。前一天,她腦子還算清醒,現在則一片混沌。她高聲說笑,還起身在地板上攀爬,在爛布堆中翻找一張聖誕卡片,她的乖女兒四年前寄給她的。
可是並非如此。那個星期捉到的野貓就有好幾百。騠比馴服,喜歡親近人,要是不是這麼老的話,或許可能找到新家,但牠實在太老,又一身惡臭,體無完膚。因此他們給了牠一針,就如我們所說的,「讓牠安息」。
她聽到了沙沙的聲音,知道是老鼠。她本來是想擺放捕鼠器的,但想到她老友騠比或許會給夾住,便放棄了。她一夜坐著,直到早晨透露了灰濛濛、冷清清的晨光,也有九點多鐘了。這時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病情嚴重且十分危急。她窩在衣堆下所取得的暖,已從骨髓中消失殆盡。她全身劇烈顫抖,抖得自己四分五裂。痙攣暫停,她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從頭上的天花板,其實並沒有什麼天花板,只是一些佈滿蜘蛛絲網的石板和木塊,她看到了原本是閣樓的黑漆漆的大窟窿,再穿過頂上的屋頂,看到了灰色的天空。雪後初雨,傾盆而下。貓躲開了那兩人,回到她身邊,坐在她膝上,給她腹部添點暖。她開始思索自己的處境,這時她思路仍然清楚。她告訴自己除非讓「他們」發現送院治療,否則熬不到春天。但送院之後呢,那是一定會給送去安老院。
黑騠打下了主意,也告知了其他的人。小貨車來接她們,替她們載衣物、照片、小鳥等。黑騠不在,她們說謊為她掩蓋。「唉啊,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老太太們不斷地向那漠不關心的司機說。「她昨天晚上還在,不過她倒是說過要去曼徹斯特找她女兒什麼的。」於是,她們走了,到安老院去等死。
一隻黑鳥從破窗子飛進來,想飛出去結果卻撞死了。黑騠拔了毛,拆了點地板當柴,在煎鍋上煎了吃;煤氣當然是早就截斷了。她一向吃得不多,有大堆的衣服裹身,只吃點麵包乾、乳酪碎,也夠了。她雖然仍舊不夠暖和,但也不怎麼理會。屋外一片爛泥混雪。她躲回窩中,心想,寒流將過,馬上就可出去營生。騠比有時也鑽入她的窩中,她緊緊抱住牠取暖。「唉,你這聰明的貓,你這聰明的老傢伙,懂得照顧自己,可不是?心肝寶貝,對,對,小乖乖。」
在市議員和教會人士高聲疾呼之下,地區官員無法推托不照顧這批重建計劃的受害者,於是他們委派了www.hetubook•com•com一個小組來探訪黑騠他們這一屋子裡的人,成員包括一位就業輔導主任,一個社工和一位房屋重建部門主任。黑騠老太太,高大憔悴的身軀,穿著一套她在那個星期從破爛堆中搜出來的猩紅色呢絨套裝,頭上一頂一個黑色毛線織的茶壺保暖套子,腳上拖著一雙大一號的黑色愛德華式銅扣靴子。她邀他們到她房裡。雖然他們都見慣了一窮二白的場面,但沒人願意進入她房間。他們站在門口,向她提出了援助:助她領取公援金——為什麼這麼久以來她都不申請?此外,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可搬到北部郊區一個市政局辦理的安老院去住。這些老太太都過慣了熱鬧的倫敦生活,現在別無選擇,不得不同意,但心裡感到不是滋味,滿不是味道。黑騠也同意了。過去兩個冬天,她感到骨頭酸痛,且一直咳個不停。但她推著堆滿破布爛衣的嬰兒車,來來往往走遍了大街小巷,對倫敦的衣料和品味又是如此的熟識,可說比其他那幾個人是更為地道的都市人,也因此對搬進「綠野中」的新家這一看法,最為無所謂。其實她們要去的老人院,附近並沒有田野。但不知為了什麼,她們都引用了這首老歌的歌詞,似乎切合她們這群距離死亡不遠的老太太的情景。她們邊喝茶邊說道,「再度接近綠野,不錯。」
但牠並不想吃。回來之前牠已吃了一隻。吃,牠是不缺的。牠雖然毛髮糾成一團,身上疤痕累累,黃色的眼睛一隻半垂著,但仍身強體壯。
「你可是個老將,可不是?」抱他的人說道,「真正的老薑,真正的老流浪。」
那騠比怎麼辦,她可憐的貓?她手指輕揉老貓的癩痢頭,說道,「騠比,騠比,他們抓不到你的,抓不到,你沒事,我會照顧你。」
這年輕人深知由於住屋不夠所引致的悲苦狀況,他也知道有多少老人給子女拋棄,而又得不到政府的照顧以安度餘年。但看到這個落魄的老人,他仍不免覺得她能住進「安老院」,該算是運氣的了,雖然他深知所謂的「安老院」,都把老人當成頑皮不聽話不懂事的小孩看待,直到他們有幸謝世。而他對此是不敢苟同的。
她擔心「他們」可能已把房子重建了,但沒有、只是屋子半倒半塌,非常危險,連流浪漢都不太光顧,更不用說那成千上萬的倫敦露宿者了。屋子裡一塊玻璃也沒有,底樓幾乎全無地板,只有積滿了水的地下室留下幾小塊平台、蓋板。天花板支離破碎,屋頂全都掀光了。整個屋子看來像是給炸彈炸過似的。
但在一個陰暗寒冷的傍晚時分,她從搖搖欲墜的樓梯拉上了她的娃娃車,小心翼翼地踏著三樓易碎的地板巡視一番。地板上有個大洞,直通地面,看下去就像望著一口井。她點了蠟燭檢視了一番,發現牆壁還算完整,有個角落還蠻乾燥,不受窗子飄進來的風雨吹打。她就在那兒安置她的窩。只剩窗框的窗子外面一棵黑桑樹,遮擋了二十碼外的大馬路。騠比被壓在衣服堆下,擠在娃娃車裡顛簸了一路,壓得牠要抽筋了。牠一跳跳出了車子,衝到屋外,沒入雜草蔓生的院子中,尋找晚餐去了。飽餐之後回來,看來心滿意足,給緊緊地抱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臂上似乎也無異議。她期待牠飽食之後回來,這樣她就能手上抱著一團暖暖的骨肉,那確實暫時有助於減輕骨頭裡長久不去的寒痛。
弗烈德.潘尼發德,那是她丈夫,還在世而子女們未完全長大時,他們一家人住在倫敦市政局建築的一座公寓裡,一家人住得實在太緊密也太不舒服了些。他們住的那個地區距離倫敦區內幾個大站——尤斯頓、聖潘克斯、英皇十字都不過半哩路,人潮來來往往,簡直像個進出海港。他們那幾棟大樓是那一帶的公寓先驅,建得冷冰冰,灰濛濛,矗立在一畝畝的矮屋小院之間,醜惡可憎,但遲早所有的矮屋庭院也都會被拆除,重建更多灰黑色的高樓。潘尼發德一家準時交租,從不欠債,是家好住客。弗烈德是個建築工人,職業「穩定」,他蠻自豪。黑騠那時候看不出來日後會背離正常,只是她常會溜出去一兩小時,到火車月台上去看火車進站、出站。她說她喜歡那種味道,她喜歡看人進進出出,「從各個外國地方來來往往的人」。她的外國指的是蘇格蘭、愛爾蘭、英格蘭北部。她喜歡到這種喧嘈,烏煙瘴氣,人潮洶湧的地方,就像人家喝酒、賭博一樣,上了癮。她丈夫老取笑她,叫她吉普賽女郎。她確實有一半的吉普賽血統。她母親是吉普賽人,後來選擇脫離這大隊,嫁了個丈夫住到屋子裡去了。弗烈德喜歡她太太,因為她與他所認識的那些女人不同,也因此娶了她。但她的子女卻擔心她的吉普賽血液除了讓她徘徊車站之外,還可能顯現更古怪的行徑。她個子長得高大,烏黑的頭髮又多又亮,皮膚一曬就黑,眼睛黑而有神。她穿著鮮艷,脾氣暴躁hetubook•com.com,卻極易平息。年輕時,十分引人注目,她瀟灑,她高傲。難怪路上行人要稱她為「那個吉普賽女人」。聽到了,她總是高聲回嚷道,那也沒有什麼不好。
她整晚摟著貓,擁在發寒的胸前。他們沒有真正入睡,只是打打盹,睡睡醒醒。通常夜晚是騠比的覓食時間,牠會出外獵捕,但一連三夜,牠守著老婦人。
第二天,她賣了那雙愛德華式靴子,賣了好幾先令。這種靴子現在又流行起來了。她買了一條麵包和一些醃肉片,在那塊殘垣敗瓦上,遠離住所的一個角落裡,她堆了幾塊木板。起了個火,烤麵包和醃肉。騠比抓了一隻鴿子回來,她也拿來烤。但不好烤。她怕火苗太高會引起大火,燒掉了一切,同時也怕煙火上冒,引來警察的注意,於是澆熄了火。鴿子血淋淋,不好吃,大半都是騠比吃的。她心緒煩亂,意志消沉,心想那是因為冬日方長,春天遙遙無期的緣故。事實上是她病了。在她承認自己生病之前,還出了幾次門試著做點買賣賺點錢。她知道自己還未真正病得嚴重,她一輩子都是這樣子。真要是最後攻防被擊垮,那種無精打采的冷漠感受,她是可以分辨的。儘管她骨頭酸痛,頭腦脹痛,咳嗽咳得比什麼時候都厲害,她仍不認為自己是擋不住風寒,縱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輩子都沒住過一個熱氣真正充足的地方,一輩子都沒有過一個真正溫暖的家,即使是住市政局的那兩個公寓單位時,也是如此。公寓是有電火爐設備,但為了省錢,他們家除了十分嚴酷的寒流,從不使用火爐。他們的禦寒辦法是套上一層層的衣服,再不然就是早早上床。但現在她知道,為了活命,她不能像以往那樣置寒冷於不理。她必須吃點東西。雪花和霰點從毫無阻擋的窗口颼颼飄入她的住房,她選了個稍為乾燥的角落安置她的窩——最後一個窩。她先在瓦礫中找到了一塊塑膠布鋪在地板上,防止濕氣,然後墊上那兩張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她希望可以再有張塑膠布鋪在最上面,但找不到,結果只好用報紙替代。造好了窩,她鑽進當中,身邊放了一條麵包。她時而打盹,時而咬一小口麵包,期盼、等待,望著雪片輕輕飄飛。騠比坐在她身旁,看著那張探出衣堆外的鐵青色老邁臉孔,伸出爪子輕輕觸撫。牠咪|咪叫了兩聲,坐立不安,跳出屋外,衝入結霜的清晨大地,帶回來一隻鴿子。鴿子仍然震翅掙扎,騠比把牠放在老太太旁邊。好不容易才弄暖的窩,她不捨得出去,同時也實在沒有力氣爬下去,從地板剝些木條生火,拔光鴿子的毛烤來吃。她伸出一隻冰冷的手。輕拍騠比。
第二天早上四點鐘左右,她聽到樓下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她一跳跳出衣堆,弓身躲在一堆剝落的灰泥和柱子後,這堆廢物堆在房間盡頭靠窗口處,上面蓋滿了落雪。她從地板上的大洞可直望底樓,因為二樓的地板已完全倒落。她看到一個穿厚大衣,圍圍巾,戴皮手套的男人拿著一支強光手電筒,照著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堆;看得出來那是個躺著的男人或女人。她感到憤然——她的家竟然給人闖了進來,但也有點擔心,廢墟堆上住著其他住客,而她竟然不知。他,或是她,有沒有聽到她在和貓講話?貓到哪兒去了?牠要不小心,可能給抓,那就完了。手持手電筒的男人出去了,跟著和另一個男人一道回來。在那黑漆漆的深洞下,黑騠看到了一道強光——手電筒的光。在強光下,兩個男人彎腰提起那堆東西,抬著走過倒塌腐爛的木板,木板要是斷了,摔下去就是積滿了水的地下室,危險得很。拿手電筒的人用手電筒頂著屍體的腳,電光顛動搖曳,照到樹上、草叢間。兩人穿過矮樹叢把屍體抬到車上。
官員走的時候,她一切都同意了。老太太當中,只有她養貓。其他的人有養彩鳳的,老人院准許飼養小鳥。
她在那間房間裡重整她的家。她害怕被追討欠租,和被追究那部偷來的電視機,因此不敢去找「他們」領取津貼,也不敢登記身份。她又開始做她的生意,小房間一下又堆滿了五顏六彩的布料、花邊、金屬綴片。她在一個單環的煤氣爐上燒煮,在水槽裡清洗。屋裡沒有熱水設備,只能用煮鍋燒水。屋裡其他地方還住了幾個老太太,和一個有五個小孩的家庭,擠得不像話。
騠比天晚了才回來,前腿上沾了血。她聽到窸窣的戰聲,知道是牠和一隻還是數隻老鼠打架,且被咬了。她在斜放的煎鍋上倒了些牛奶,騠比喝了個精光。
一兩個星期後,他們才發現了她。天氣轉暖,找尋屍體的工作人員聞到了臭味,爬上險梯,找到了她。她身後有遺物,但不多。
「你這髒鬼,」她對貓說,一邊把燉好的鴿子放在牠盤子裡吹涼。「老髒鬼,吃骯髒的鴿子。你認為自己是什麼,野貓?規矩的貓不吃骯髒的鳥,只有那些老吉普賽人才吃野鳥。」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