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特斯球太太

「笨蛋,」她說。
他轉身,看到五金店的比利.貝茲剛關了店門,朝他走來。比利咧著嘴朝他笑道,「怎麼了,她不要你了?」
她想把香煙塞入唇中,塞不準,煙屁股戳到臉頰上。她身子向前傾,捻熄了香煙,然後坐正,端端莊莊的。她瞪著弗烈德,瞇起眼想看個清楚,但看不清,只好朝他禮貌地微微一笑。
「別長不大了,」他說。穿過父母親烏漆漆可惡的房間,心中沒想別的,只是想到:可憐的老東西,他們也是別無辦法。
她伸手摸索香煙,他趕快抽了支遞給她,替她點燃。「但。對。啊,他或許以為我不行了,可是我不是。你可別這麼想。我們之間可足有三十年,你懂嗎?」
他用烤麵包的硬邊挖出豆子。她問道,「為什麼不用湯匙?」
「那麻煩你把我的手提包遞給我。」
「習慣了才好,」丹德利亞太太邊說邊把盤子裡剩餘的豆子焦碎碴推給她丈夫。
「可是這兒不是我的工作地點,你知道的——不行,放手。」他那兩隻中學生的有力的大手放在她肩膀上。
「那你就得回去做了,可不是,」比利並不為難他。說完,走了。
「很聰明,才不呢,」她說。
「你會在乎嗎?」他說,冷冷的,咧著齒笑。
「熄了燈吧,」她懇求道。
弗烈德回了家。珍已打了扮要出門。他也跟蹤她。她走得很快,眼睛不看路上的人。她漂亮的新大衣閃閃發亮,隨著她走過的各種深淺亮光,閃耀著淡綠、翠綠、墨綠。她那一頭蓬鬆的烏黑頭髮潤澤閃亮。她進了地鐵站。他跟著她搭扶手電梯下了月台,離她不過一步之遙,但仍十分安全,不會被發覺。她心事太重了。她站在月台邊,注視路軌那邊牆上的一幅大廣告。廣告上是一個深褐色閃閃發亮的巨大左輪槍套,套子裡一支左輪槍,連著一條裝子彈的帶子,但帶子上的環套套的不是子彈,而是一枝枝的口紅,粉紅橘紅猩紅鮮紅,各種各樣的顏色,應有盡有。弗烈德就站在她身後,審視她尖尖的小臉在凝視廣告,選擇她要買的口紅。她露出微笑,但絕不是弗烈德臉上那股似乎永遠揮之不去,幽怨而又愧窘的笑,她的笑是平靜、勝利的微笑。火車轟隆進站,擋住了廣告。車門打開,他姊姊上了車,沒有回頭。他走近車窗,注視她那平靜的小臉,希望她看到他。但火車開了,帶著她向前衝去。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曾到過那兒。
「唉,好吧,」她繼續說道,「陪你喝一點點也好。你很像你爸爸,你知道嗎?」
「歡樂女郎?」他問,聽不懂。
這第二個「對不對」問得如此怪異,他順勢回過頭,一看。她彎著腰從櫃裡拿東西,背對著他。那個背掩蓋在厚厚、軟軟、一圈圈桃紅色的漩渦和波浪之中。她站起了身,面對著他,展開了(完全不知可怕的實情)和他姊姊一樣的晨衣。她拿著杯子和一壺水放到房中間的小桌上,桌下一塊鮮紅的厚毯。她說,「我換上舒適的衣著,希望你不介意,我們是熟人。」她坐在他對面,把杯子朝他前面推,提醒他酒瓶還抓在他手中。他倒出黃色芬芳的烈酒,眼睛望著她,等她示意何時停手,但她毫無表示,他於是倒了半滿。「加一點,啊……」他加了一點。她舉起杯子拿在手裡,樣子呈露微微的疲態,和她臉上的表情一樣。這張臉,他平生第一次見到了真面目,只見一張乾巴巴的老人臉孔,兩隻黑色小眼深陷,一張撅突的小嘴,嘴角皺紋滿佈。這張衰老的臉孔,其實蠻慈祥的一張臉,他的目光避免正視。這臉孔就像個面具,穿了一件桃紅的晨衣,套在一個年輕苗條的身體上。而苗條身體上那美麗的秀髮,淡淡的染成十分高明的金絲顏色,一波一波柔軟地垂在古典的頸項上。
她繼續塗指甲。
「你認為怎麼樣?他老說我們同年,可他現在不行了,但,唔,啊,你如果不信,看。」她舉起指甲塗得鮮紅的左手,顫巍巍的,指著桌上的照片。「對,就是那一張。你看,那是去年才拍的。」弗烈德傾身拿起照片。雖然她本人就坐在他面前,但照片上的人像似乎仍足以證明她優於史賓斯先生這一事實。她穿著一條拖地長裙,腰帶緊繫,上身一件條紋緊身衣,雙臂裸|露,衰老的垂在兩側,年華已逝的臉孔和脖子襯在一頭潤澤的秀髮下,顯得恬不知羞。
「在這一方面我一直都很幸運。我的朋友都很大方。就說史賓斯先生吧。他從不讓我缺什麼。昨天他才對我說,『你的窗簾有點退色了,我給你買新的』,相信我吧。他一定會照做。他人如其言。」
「噠噠,晚安。別讓蟲咬了,」她說。是他們小時候,是去年,臨睡前必說的一句。
「這不太好,可不是?」
「我姊姊也有一件那樣的晨衣。」
「我看和*圖*書到爸爸忘了關燈,所以下來。」他皺著眉,飛快找了個地方放下酒瓶,沖洗喝過的杯子。然後,漫不經心的,像是突然想起,說道,「佛特斯球太太,來一點嗎?」在暗淡的房間裡,她辛苦地集中目光,看著酒瓶。「啊,我從來未沾過這種東西……」他低頭擺弄一個酒瓶,臉孔掠過她的臉,聞到了她的酒氣,瞭解到她溫和的脾氣中馬馬虎虎的一面。
她坐起來,擁著披在身上的晨衣。粉紅的晨衣,粉紅的床單,粉紅的牆。粉紅粉紅粉紅,到處都是粉紅。還有深紅的地毯。他覺得房間好似是用人肉建造的。
她閉著雙眼,軟弱無力,呼吸急促,嘴巴微微張開,嘴角的皺紋曲曲扭扭,藍色的眼膏在閃耀。
「看電影,你要不反對的話,」她聲音尖快。這種輕佻的說話方式是她離校後才養成的,他知道,那是用來對付一切男人的,但為什麼要對付他?他坐在那兒,臉上可能掛著那個醜惡的笑容,揮之不去。他注視那美麗的女孩,頭上梳了個新髮型,正在眼圈上畫上濃濃的黑圈。他想到了他們兩人如何形影不離。在夏天……對了,他想起來了,就是那樣。整整一個夏天,他們一起去找朋友,逛公園,上動物園,看電影,他們成了好朋友,成了盟友。然後突然間,黑暗降臨。在黑暗中誕生了這個冷淡、輕佻的女孩,她討厭他。
弗烈德心中又極度不滿:說得對,但史賓斯先生(佛特斯球太太的「常客」,他從前一直都沒聽懂他們這個骯髒的詞語的意思)扯謊是有他的道理。他倒希望他父母現在扯個謊,不要來來去去談論這個多年來就在他們頭頂上,已成為他們生活一分子的可怕女人。
他的臉變了?他的聲音變了?他變了?
「史賓斯先生是個好人,你曉得的,」她眼睛茫茫然望著眼前一尺的空中,說道。
聽到了這個,他想起了他父母親晚餐時刻那種愚蠢的交談模式,他們所表現的簡直就是睡前的蟄伏狀態。他覺得自己臉上那股荒謬的笑容消失了;這時心中充滿的不是羞辱,而是怒火。
「他該也是你出生之前的事囉。不過有一陣子,有一整年的時間,每一個星期,每張報紙都刊登他的消息。他很會花錢,你曉得,很大方。」
「真的?」
「我功課還沒做完,」他母親往他面前推來一杯茶,他急忙搖頭推辭。
「大可不必,對不?」丹德利亞太太倒了第二杯茶。「我是說,幹嘛要扯謊,人人都知道,可不是?」
他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後,站了一會兒,堅定自己,因為他臉上又出現了窘困羞愧的笑容,怕要軟化了他的意圖。之後,他雙手緊抓著她的腋窩,把她提起來,不讓她倒下。
他離開她房間。穿過父母親的房間時,看到他母親擺在床邊的羽絨拖鞋,這才想起本來是要和他姊姊談論佛特斯球太太的。他發現自己的可笑,他姊姊當然是會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想到這兒,臉上羞愧的笑容變成了殘酷野蠻的表情;傑姆,你瞧著吧,除了「你不反對吧」和「拜託啦」之外,你從她身上什麼也得不到,我對我可愛的姊姊可是認識甚深……他在房間裡無法做功課,姊姊走了之後仍定不下心來。她剛才連砰了三個門,高跟鞋篤篤篤,吵得她父母親在樓底下店鋪對她大吼。他想到了佛特斯球太太,可是她那麼老。其實,在他記憶中她一直都是這麼老。有時候有些老女人在下午來找她,她們也是妓|女(娼婦,婊子,壞女人)嗎?她,她們,在哪裡幹這勾當?幾乎每天半夜都上門的那個臭老人又是誰?
「是嗎?」
「我們上去吧,」他討好地說,心知一定沒有問題,到目前為止,樣樣都輕而易舉。太容易了,他感到難以置信。她應該說,「你怎麼這個時候還不上床睡覺?」「你這種年齡,就喝酒,那下一步會幹什麼!」
「他今天晚上不來,他要上班。我真佩服他,真的。打那個工,有時候搞到早上三四點鐘,可不是好玩的。那些地方的夜遊神,都是靠史賓斯先生給對付的。那些人啊,要不就按他們的意思搞妥了;鬧事的話,就給攆出去。他人也不高大,年紀又不輕。不知道他使的什麼辦法。不過他有機智。機智,對。我常對他說,你有機智,人啊,有機智,到哪裡都吃得開。」她杯子裡沒酒了,她瞪著看。
「有道理,對不?」她說,「如何,你認為如何?」
「哦,弗烈德,我要來不及了。」她這樣脾氣暴躁,表示她已化完了妝,要換衣服了。她是不願在他面前換衣服的。
然後是佛特斯球太太。
第二天傍晚,佛特斯球太太出門後,他跟在後面,小心不讓她發覺。她走得很快,不浪費時間;像個趕去上班的婦女。為什麼要穿皮裘,戴面hetubook•com.com紗,濃妝艷抹?當然,那是習慣,出於多年來在人行道上行走的習慣。在她那個地方接客,當然是不|穿那樣的衣著。但他發現自己想錯了。在到達門口數百碼前,她放緩了腳步,左右快速張望了幾眼,防範警察,然後看著一個個子高大的老年人朝她走來。男人轉了個身回頭走,兩人一道肩並肩進了門。警察即使在場的話,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婦人迎上一個她等待迎接的人罷了。
「她這老婊子還不錯,」比利說道,「但做生意時撞上了你,定是不太高興。」
「那樣狼吞虎嚥,會脹氣,」他母親說,不出所料。
臥室幾乎都是粉紅顏色:粉紅的絲質床罩,粉紅的牆壁。一個玩具娃娃穿著一條粉紅的荷葉邊裙,懶懶地靠在枕頭上,下巴圍著一條三角巾,眼睛望著對面牆上一個十八世紀的女孩子,手上一朵白玫瑰舉在唇邊。弗烈德推著佛特斯球太太走過深紅的地毯,直到雙膝碰到了床沿。他抱起了她,把她扔到床上,一手巧妙地移開了娃娃,免得壓扁了。
他埋頭,不停的往嘴裡填塞豆子。他知道自己臉色紅漲,不想被追問。
佛特斯球太太白天很少出門,但每晚六點準時離家,身上一定穿上皮裘:冬天是長毛大衣,夏天則是外衣上披上一條毛皮長圍巾。頭上永遠戴一頂小帽子,臉上披一塊面紗,拉得緊緊的,在領口別上一束小花扣住。她的皮裘和毛皮圍巾款式眾多,弗烈德記得見過五六件不同的金黃色長大衣,許多不同的長圍巾,小動物或咬著尾巴,或閃著亮晶晶圓滾滾的眼睛,張著爪子左擺右搖。多年來,隱藏在面紗下,畫了眼線塗了眼膏的深色眼睛向他微微閃光,上了紅色唇膏的年老小嘴,總是對他輕輕一笑。
他回到酒鋪。櫃台下有一瓶黑白牌威士忌,旁邊一隻玻璃杯,杯中殘遺他父親留下的酒酸。他看清了瓶中確實仍有半瓶,才熄了燈,坐下來等。沒等多久,他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他將店門大開,佛特斯球太太一定不會看不到他。
比利一定搞錯了,她不可能還玩那玩意兒。這麼老了,誰會要她?
首先,是他自己……
「三十年,」弗烈德禮貌的說,他現在的笑容顯露的是冷酷,還有明顯的厭惡。
「笨蛋,笨蛋,笨蛋,」她說。
頂樓兩個房間住的是佛特斯球太太,她來得比丹德利亞一家人還早。打從男孩子記得以來,他們一家人就老埋怨佛特斯球太太佔據了房子的最高層,不用聞酒精氣味。她要是聽到了,就會回說其實熱天夜晚她也常給嗆得睡不著。大致說來,大家關係還不錯。丹德利亞夫婦忙著買酒賣酒,佛特斯球太太常常外出。有時有個老太太會來看她,另外有個老頭子,個子小小,乾癟癟的,人倒挺有禮貌,差不多每個晚上都來,只是非常晚,常常過了十二點多才來。
「為什麼不可用麵包?」他反問,一雙威士忌眼帶著不服看她。她不理會。
史賓斯先生,佛特斯球太太的常客,走上樓來了。他聽到他們交談的聲音。弗烈德一邊脫衣,一邊傾聽。上了床,睜眼躺著,直到入了睡,仍然一面傾聽。
她兩腳伸下了床,眼睛不看他。他看到她兩腿打顫。她彎身凝望,雙腳伸入粉紅色的拖鞋。
「史賓斯先生什麼時候來?」他問她。
「給我一支煙,好嗎?」她說,「我太累了,站不起來。」
勝利溫暖了他的背脊。他笑了。他重新獲得他的姊姊。他向前踏了一步,和她平等了。
「隨你吧,」說完,向門口走去。
笨蛋,他心想,露齒笑笑,想到另一個她,他的夜晚女郎。她穿襯裙,或什麼都不|穿的樣子,難道她以為我不知道嗎?想到了在黑夜裡隔板後面所發生的,他握拳砰一聲敲了一下隔板,笑出聲來。她轉來轉去,說道,「哦,弗烈德,你叫我受不了,受不了。」從以往的姊弟經驗,這表示親暱甚至對等的關係。她打住了,換上了一副甜美的笑容,說,「弗烈德,拜託,我要換衣服了。」
他放下了槍。
那一年秋天,他突然醒悟了許多他從未想過的事情。
他把她放在照片旁邊的一個鱷魚大皮包遞給她。「我的東西品質還不錯,對吧?」她迎合他無言的眼色說道。「你看,我總是說我的東西質地必定都是好的,且不說別的……便宜的,不好的,我是絕對不要,我的東西都是好的……這是巴比.貝奇比教我的。他常對我說,便宜的,不好的東西不要買。他從前老帶我上他的遊艇到戈納,到尼斯去。你曉得,我們交往了三年。他教我買漂亮的東西。」
他父母親……他發現自己討厭他們,因為他們說謊。他發現這個,是因為他想和他們討論一點他新的看法,但他們卻假裝聽不懂。
她起初掙扎著不肯站起hetubook.com.com來,但後來還是順從了。「要說拜拜了?」她問。他身體頂著她,把她往臥室推。她突然思想清楚,說道,「可是,弗烈德。你是弗烈德。弗烈德,你是弗烈德……」她扭開了他,倒退兩步,跌靠在房門上。桃紅晨衣下雙腿叉開,撐住了哆嗦的身體,搖搖晃晃。她抓住弗烈德,緊緊地抓著,說道,「可是你是弗烈德。」
「沒錯。」
她正眼注視他。
一家人每天晚上在酒鋪關門後才吃飯。通常坐下來吃的時候已是十點半左右。今天晚上吃的是煮醃肉和烤豆子。弗烈德不經意地說,「我剛才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佛特斯球太太出門去工作。」說起這個不知羞,不知恥的女人,他注視雙親的臉孔,看看有什麼反應。他們連眼神都沒交換一個。她母親一手攏了攏淡褐色的頭髮,手上沾了點油漬,說道,「可憐,希望她的表演還順利,工作嘛,到了冬天一定有時候很清淡。」聽到表演這個詞兒,他心中再度燃起一股怒火。想到父母親多年來這種墮落的作為,竟連個對不起都不說一聲,他一定得把事情弄清楚。父親開口了,他滿臉紅光,一定是從櫃台下藏著的酒杯中偷喝了酒。「有一兩次在她表演前,我在海口街見到她,真替她難過,不過我猜她一定早習慣了。」
她順從地走在他前面,身體一步步往上撐。
「我為什麼要反對?我問問罷了。」
弗烈德回家,心中充滿了強烈的羞恥感。他父母親怎可以和一個老妓|女(娼妓、婊子——他只知道這麼幾個詞語)共處一屋;他們怎麼能夠像對普通人一般對待她,甚至更好(在他耳中聽來,他們的聲音對她充滿了幾乎是尊敬的意味)——他們怎麼受得了這個?但說句公道話,租房子給她的不是他們而是公司。但他們至少可向公司反映,要她搬走……
他注意到自己有股衝動要幫她那可憐兮兮的雙腳套上拖鞋。他於是奔逃而去,衝下樓梯,奔入自己房間,臉孔埋在床上。透過離他一寸的隔間板,他聽到他姊姊移動的聲音。他一躍而起,衝出自己的小鴿子籠,穿過父母親的房間。他實在太恨那間房間,簡直視之為真空,不存在。
「那,她的地方在哪兒?」弗烈德問道,不在意的。想通了,她一定有個地方。
他巡視四周,找槍。槍放在梳妝台上,旁邊堆著亂七八糟的口紅。
他姊姊,多年來人們一直說他們兩個像是「一條籐上兩個瓜」,卻絕不是朋友也不是盟友。她似乎十分討厭他。
「你要去哪裡?」
「那是佛特斯球太太,」弗烈德答道。聽到了比利的語氣,他一下子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他姊姊蜷伏在床上,身上穿著桃紅晨衣,在塗指甲。
「怎麼,弗烈德,你在做什麼呀?」
「你知道我們現在只是一對老朋友,我們都開始有點老了。不過雖然我並不感興趣,沒興趣,偶爾還是讓他摸摸玩玩,好叫他高興。」
「可是為什麼?——啊,別玩了,把槍放下。」
他回到自己的鴿子籠,擺出課本。從隔間的板子可聽到他姊姊在那邊走動的聲音。他父母和他們的兩個房間之間沒有門。他走到樓梯口,穿過父母親的房間(她姊姊半夜回來,得爬過睡著的雙親),到她那邊去。她穿著黑色的襯裙,站在鏡子前化妝。「拜託啦!」她說話姿態優雅,「你不會敲門嗎?」他含含糊糊說了點什麼,覺得自己臉上顯露了某種笑容,咄咄逼人卻又無限委屈似的。這些日子以來,一看到他姊姊,即使是遠遠的,臉上自動就出現這種笑容。他坐在她床沿上。「拜託啦!」她又說道,把床上放著的黑色內衣挪開。她在那仍像小娃娃一樣胖嘟嘟的雪白肩膀上套了一件簇新的晨衣,桃紅色的。她扣上了扣子,然後繼續塗口紅。
「哦,我不知道,」弗烈德說,平生第一次試著使用見過世面的口吻,「她住在我們樓上,你知道的吧?」(比利當然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想,覺得噁心。)「我不過是想和她打個招呼罷了,沒什麼。」這一招很有效,他看得出來。比利點點頭,說,「我要去看電影,一道去嗎?」
「這實在不好,弗烈德,實在不太好,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麼邪!」
珍,十七歲,現已不唸書,每天晚上都外出。弗烈德,十六歲,土裡土氣的中學生,天天躺在床上聆聽,等候她回家。陪伴他身邊的是他姊姊的雙胞幻身,是他暑末才幻想出來的。這個可愛女孩子的溫柔贖清了他的羞恥感、污穢感和痛苦。而他的雙親,就在離他不到六碼遠的地方,呼呼大睡,一無所知,不理會他們的兒子內心劇烈的爭鬥。有時候珍先回來,有時是佛特斯球太太。弗烈德聽到她從他頭頂上上樓的聲音,心想,他從前從未留意她,對她一無所知,是多麼的奇怪。www.hetubook.com.com
「在潘德街那邊一個新開的夜總會。史賓斯先生說租金又漲了,她現在又需要有個電話,其實,他的話不曉得有多少是信得過的。不過他倒老是說,不用他幫忙,她也什麼都做得來。」
「我不抽煙。」
他拿起手槍,向下指著那個和她姊姊同樣穿著粉紅衣服的女人,兩人親暱得嚇人。
「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睡了。」
有一天晚上,他放下了功課溜出去,溜過他雙親的酒鋪,往牛津街方向閒逛。他每一次心跳,血液中都湧上一股排山倒海般強烈可怕的寂寞感,使得每一處陰影看來都像是象徵死亡,而每一線光亮卻又似代表他無限的前景。他在街道上轉來轉去,一下子自言自語,眼中湧上了淚水,一下子又衝口想高唱一兩句。他想自己是瘋了,也很可能一輩子本來就是如此(但今年秋天之前的事,他已記不得了)。這個秘密,除了他自己,和那個夜晚和他共擠鴿子籠的溫柔小東西,他是不準備讓任何人知道的。他轉過了一個街角——這個街角,他那天晚上很可能(他說不上來)已轉了好幾次了。他看到前面有個女人,身上的毛皮大衣在街燈下閃閃發亮,頭戴連紗小帽,尖尖的小腳踩著碎步朝蘇荷方向走去。他認出是佛特斯球太太,於是跑上去和她打招呼,很高興有人做個伴,分擔這可怕的街道陷阱。她——看到了他,馬上展露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笑臉,之後,她表情拘謹,顯得有點懊惱,飛快地對他點點頭,用平日的口吻說道,「啊,弗烈德,好嗎?」他陪著她走了幾步,說他有功課要做。老婦人於是說道,「對,小弟,是該用功,你爸媽說得沒錯,像你這麼聰明的孩子,浪費了可太可惜」——他看著她繼續向前走,穿過牛津街,走到前面窄巷去了。
「一個字也信不得他的,」丹德利亞說。他酒足飯飽,身子往後一靠,胸前一堆圓鼓鼓的肚子。「他說他在武士橋的灰莖飯店當守門人,其實啊,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那家脫衣舞廳人肉場守門,就在她新搬的那條街上。多年來,他一直就是在那兒工作,那脫衣舞場的前身是夜總會。」
「沒錯。」
他向後退一步,臉上發熱。她媽媽就是這樣指正他的:這不太好,兒子,聲音拉得老長,充滿指責,叫人難受,和佛特斯球太太的語氣一模一樣。
「東西不試不知其美味,對不?」
「有功課要做。」弗烈德語氣不太愉快。
這一笑哆哆嗦嗦,顯出了一條條皺紋。她噘起嘴說道,「就說史賓斯先生吧,他現在很會花錢,我沒說他從前不會,但但但……」
「巴比.貝奇比?」
「啊,那可是你出生前的事,對不對?」
「跟誰去?」
他回了家。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發酵,雙唇喃喃自語,冷酷得難以置信:左輪,他媽的左輪……他父母親正在吃晚飯:吞食、飲茶,像豬,豬,豬,他心想。他自己大口吞嚥,吃完了事。吃完,說道,「爸,我有本書放在店鋪裡,我下去拿。」迎著叫人噁心的酒味,他走下陰暗的樓梯。在櫃台下的一個小抽屜裡有支左輪,放了好幾年。萬一有小偷闖進來,丹德利亞先生(或是太太)也好用來嚇走他們。弗烈德曾圍繞著那支槍做了不少夢,但黑色閃爍的槍,內部有什麼東西壞了。他小心把槍藏在衣服裡,上樓,敲了敲父母的房門。他們已上了床,睡在一張雙人大床上。弗烈德由於自己現在也成了那個可恥世界的一分子,他不敢張望那張床。兩個老人,兩張下陷的面頰,圓鼓鼓、肥胖多肉、斑痕點點的肩膀並排,他們凝目望他。「我要拿點東西給珍。」他轉臉不看他們。他把左輪放在珍的枕頭下,旁邊放了五六支各種顏色的口紅,就像是左輪射出的子彈。
他用左手打開房門,右手把她面向著他的左邊肩膀旋轉了半圈。然後,雙手從後面抓著她的腋窩處,把她推著走入臥室。她吃吃地笑。
她走進她的小房間,微微露出笑容,邀他入房。房間裡擠滿了家具,但都和她的衣服一樣,散放著柔和的光澤。她進入另一間房間換衣服。他坐在一張牡蠣色的綢緞沙發上,眼睛巡視房間裡淺藍色的棉織窗簾;一個放滿了瓷娃娃的櫥櫃;乳白的粗毛地毯;粉紅色的坐墊;淺紅的牆壁。牆角的桌上放了些照片。她的照片,應該是。按時間,從他認得的,到完全認不得的。最早的一張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一頭披肩的黃褐鬈髮,頭上一頂高頂帽,上身一件金光閃閃的緊身衣,粉紅色的,下身一條粉紅緞褲,腳穿長統黑色花邊襪子,手戴白色手套,手上一支手杖淘氣地指著觀眾——指著他,弗烈德。像支他媽的手槍,他心想。他覺得自己臉上顯露可恥的冷笑。他聽到身後關門的聲音,但沒回頭,心想看到的不知道會個是什和_圖_書麼模樣。他這才想起,他從沒見過她不戴帽,不披面紗,不|穿皮裘的樣子。她在他身後慢慢走動,說道,「對,那是我當歡樂女郎時候的裝束,衣服很漂亮,對不對?」
「多知無益,」她很滿意自己這種輕鬆的對話方式。他覺得自己剛才和比利交談,從中學了些東西。像她一樣,他也向前逼進一步,帶著與她平等的語氣或口吻,雖然十分不習慣,問道,「老傑近況如何:我好久沒見到他。」
「傑姆.泰勒,你要不反對的話。」
「不知道。」
「是嗎?」他從酒鋪出來,手臂夾著那瓶酒,關了門,上了鎖。樓梯燈光黯淡。「好多次,在酷寒的夜晚他請我喝一口,當然是你媽媽看不到的時候。」她加了一小句,充滿勝利感。她倚著欄杆像是要看看樓梯是否撐得住她的體重。
他看得出來,那杯威士忌,加上她早先喝的,不管是什麼,就快要叫她不省人事了。她坐在那兒,畫了眼線的眼睛,一開一合地朝她眨眼,手上的香煙,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離嘴六寸,煙灰掉在桃紅晨衣上。她咕嚕一聲吞飲了一大口,酒杯差點放了個空,弗烈德伸手及時接住。
他坐在那兒,樓底下冒上來一股一股的酒精味兒,他心中想起了那老頭子的汗酸味,以及老太太的香水味。房間裡充塞著的酒味叫他聯想起(由夜晚的某些記憶所勾起)佛特斯球太太房間的氣味。他強烈的幻覺告訴他,從他坐的地方,他可以千真萬確的聞到她房間的氣味。
「你像你爸爸,和你爸爸一模一樣,你知道嗎?」
他坐在自己房間裡,一直坐到父母親上了床。他用所獲的新知識,檢視屋子裡的常規活動。經過了一段時間,佛特斯球太太如常回來。他聽見她走動的聲音,每一件動作的聲音。水流了好久。他現在才知道,他一輩子每天晚上這個時候聽到的,原來是浴缸的注水、放水聲。他坐著傾聽,臉上掛著不好意思但又專注的笑容。之後,他姊姊回來了。他聽到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清晰歎了一聲,如釋重負,然後彎身脫鞋。他幾乎要大叫,「珍,晚安」,但忍住了。整個夏天,他們可都是透過隔板,輕聲交談,格格傻笑。
聽到了史賓斯今天晚上不來,他並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了。剛才聽到她說,「那種東西,我沒沾過。」他心中就秘密地產生了一股殘暴的自信。
他沒搭腔。她舉目看他,一個深長,空洞,仰望的姿勢,可能是從廣告,還是電影裡學來的。之後,她眼神變了,恢復了珍本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什麼。
他在馬路上似乎遊蕩了整個晚上,但回到家卻還不到八點鐘。
他感到在他手心下,她肩膀繃緊,之後,變小,變柔。
丹德利亞先生和太太二十年來一直替桑可和銩克公司打理酒鋪。他們一家人就住在酒鋪樓上,面積小小的。店鋪上面一層,不分日夜,升起一股啤酒和烈酒的強烈氣味,一直衝入廚房和客廳,躲也躲不掉。房子的這一層原本是想隔離酒精氣味,但氣味仍然飄上更高一層的臥室裡。臥室共有兩間,父母親住一間,姊弟兩人本來共用一間,直到最近丹德利亞先生才給他們隔開,至少給這女孩和男孩兩人一種各有自己天地的幻覺。
他熄了床頭上粉紅顏色的燈。她伸手摸索衣服。他脫掉自己的長褲,內褲,把她的手推開,從晨衣的開口看到了裡面的絲質內衣。隔壁房間的燈光照得桃紅晨衣閃閃發光。他扯掉她的絲內褲,雙腳一下扯高,一下又砰然落下。她疲憊無力。之後,她顯露了她的功夫,至少是手上功夫。他一陣痙攣,實現了那些秋夜醜惡而又熱切的幻想,只是心中充滿的是無限的怨恨。她老朽的身體在他下面輕輕挪動,他聽到她不均勻的呼吸。他一跳跳下了床,穿上內褲,長褲,開了燈。她躺著,雙眼緊閉,臉上一片哀傷,上半身躺在光澤柔軟的桃紅色晨衣裡,雪白的腿張開,裸|露。她急忙撐起,想遮住身體。他傾身向她,露齒帶著獰笑,強力推開她的手。她雙手軟綿綿的掉在玷污的絲罩上。他粗魯地剝掉她的晨衣,把她當成洋娃娃似的。她嗚咽,她啜泣,她抗議。他注視她,十分開心,看著她的淚水湧出深陷的眼睛,滴下沾滿眼睫膏液的臉孔。她裸身赤體躺在桃紅色的衣堆中。他望著她腋窩邊灰白色的波紋,扁平細小的乳|房,鬆弛的小腹,和那黑毛的三角地帶,只見白毛雜生。她想交疊兩腿,他用力掰開,說道,「你看,看你這副模樣!」他感到頭昏噁心,房中似乎有股瘴氣。「你這污穢的老婊子,噁心,你就是這樣,噁心!」他放鬆了手上抓著的衣服,看到上面的紅點一點點展開。她雙腿併攏,扭動,鑽進桃紅色的晨衣下。
「很漂亮,是不是?在街底那家理查百貨店有得賣,她大概也是在那兒買的,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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